老头儿决定去死

2024-01-15 07:32艾久·马梅多娃
译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卜杜勒玛丽亚老头儿

〔俄罗斯〕艾久·马梅多娃

老头儿从床上放下双脚。窗外,雨沙沙作响,他觉得他听得这么清楚,像“坏天气”就在他这儿,在他的房间里做客。老头儿不喜欢春雨。“现在要是能吸上一口烟就好了。”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了一下。他看了看自己的双脚,又黑又粗的脚趾,难看的灰趾甲。“我已经够不到脚趾了,没办法用指甲钳把它们修剪好又不弄伤它们。还好,我还有儿子。”这双脚在他年轻的时候跑过城里那么多地方,跑了那么长时间,现在看来,那是一场梦。他对这双脚越来越没有感觉了,可它们还在,曾经那么健康、有力量。幸福还需要什么?一双健康的脚!

一双黑袜子在椅子背上像面条一样耷拉下来。他从床上挪过来,拽过袜子。“还有一年,也许两年,我连去厕所都会成为问题。”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他的老朋友们,一群老头儿说过,他们的儿媳和女儿在照顾他们时是怎样的恶言恶语。人老的时候很可怜。他想长寿,忽视了死,没想过长寿的活法。“我的双脚彻底失去知觉时,我也要给它们穿上鞋。”最后老头儿按着马桶排水钮忧伤地说。

“你喝粥吗?”儿媳问。

“喝。”老头儿在桌子旁边坐下回答说。儿子从桌子后面站起来给他倒上茶水,儿媳把热燕麦米粥盛到盘子里放到他面前。老头儿吃得慢。他一边吃着,一边数着上学的孙子们还有多少天就要放假了。他大声地叹了一口气。雨停了,阳光穿过窗户照进厨房,在地面落下一个个明亮的金色方格影子。微尘在一道道光束中漫步起舞。地面稍稍地暖和起来。一个个想法在老头儿脑袋里飘来飘去,没有一个多停留一会儿。他喝过茶,在电视机前坐了个把小时。看儿子的时间比看电视的时间长。儿子在沙发上睡着了,今天是星期天。儿子总是睡得很实,脸上泛出的平静让老头儿挺高兴。微风穿过阳台上半开着的窗户把窗帘吹成帆。老头儿给儿子盖上格呢毛毯,回到自己房间,穿上外衣,去见老朋友。外衣、香烟、帽子,老头儿出门的标配。在门口,他碰掉金属鞋拔子,吵醒了儿子。

“我出去一趟。”

“是去市场吗?”儿子在蒙眬中问道。

“嗯。你睡吧!”老头儿回答说。他尽可能小声地关上大门。

市场里,喇叭的叫卖声,人的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市场像一个超级大的箱体,里面有一群吵闹不休的孩子。土耳其烤肉和其他烧烤的气味呛得鼻子直发痒,蛋黄糖——诱人的太阳色圆球让人垂涎欲滴。

“促销了!”不知从哪儿冒出一位大嗓门的售货员喊道,“新鲜好吃的蛋黄糖,促销了!”“你买多少?”“马上包好。”

“不,不!”“谢谢,谢谢!”

老头儿继续往前走。他本来没想买蛋黄糖,但喜欢看,喜欢想,总觉得食品的味道还是以前的老味道。老头儿是城里人,这座城市的许多地方,他用双脚丈量过上千次,有时一个人,有时和老朋友们。他在树荫下找个地方坐下来,想吃一口蛋黄糖。他早就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咸味的面包碎发出诱人的咯吱声,松脆起皮的面团里包着蛋黄,蛋黄糖散发出特有的味道。

在过去的生活中,他养成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不止一次地引起家庭争吵:吸烟还是不吸烟?他在烟盒上读过多少遍“吸烟有害健康”,就有多少次想戒烟,因为生命更可贵。“我累了。”烟从鼻孔里冒出来,他又使劲地吸了一口。“我喜欢吸烟,平时就喜欢。”想吸烟,又想惜命,太荒谬了!

市场北面有一片不大的楼群,一座座楼不是在这,就是在那连在一起,非常难看。老头儿很快来到自己喜欢去的地方:一间小房子。房子四壁没有围墙,几乎都是窗户,窗户上没有玻璃,只有粗实的金属框架。屋里摆放了几张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有陆战棋或跳棋。这里是老年棋牌室。里面的老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老人再也不能走路了,有的老人死了,可这间小房子还在。这里是一些意气相投的老人的欢乐岛。老头儿吸了一口烟,走了进去。

“她”淡淡地微笑着从他身边经过时,老头儿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呆住了。如果嘴里还吸着烟,烟一定会电影式地掉在地上。

“老伙计!老伙计!”伊斯梅尔招呼他,“我们下一盘棋!”他人坐到桌子前,眼睛却盯着“她”看。奇怪,这个人是谁?两位老伙计握过手,开始下棋。

“今天我肯定能赢你。”伊斯梅尔说。

“那个人是谁?”老头儿一边移动棋子,一边问。

“和阿卜杜勒在一起的那个女人?”

“嗯。”

“玛丽亚,”伊斯梅尔不耐烦地捋了几下灰白色胡子回答说,“阿卜杜勒病了,现在走路都走不好了。”他俩向阿卜杜勒方向看了看。阿卜杜勒,大约八十岁,正在用颤抖的手在棋盘上摆棋子。“他不想在家里坐着,他妹妹帮他,把他送来,再把他接回去。她自己在附近市场做小买卖,卖袜子、内裤。又是这个,又是那个的。”

“玛丽亚。”

老头儿还是赢了,赢了伊斯梅尔三次。他们下完跳棋,站起来溜达一会儿,順便活动一下胳膊和腿,当然还有脚。他俩和其他人一起围在另一张桌子前,这张桌子的棋手正在掷骰子,决定谁先出棋。其中一人快速地晃动着双手,骰子在棋盘上滚动起来。看热闹的老人越来越多,他们议论着谁是最后的赢家:阿里,还是阿卜杜勒。

阿里输了。他探过身子伸手拿起拐杖,拄着拐杖,慢慢地从桌子后面站起来,围观的一个人鼓励地拍拍他肩膀说:“这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你下得不错,”伊斯梅尔说,“你不想扳回一局吗?”

“什么都不会给我带来快乐。”阿里说。

这时候玛丽亚出现在大家眼前。

阿里和大家告别后,拄着拐杖慢吞吞地摇晃着走了。有点驼背、个子不高、戴着平顶帽、穿着深绿色毛衣的胜利者阿卜杜勒在玛丽亚搀扶下,也拖着步子回家了。老伙计们看着他们的背影,像看到了自己。

“我可能也快需要拐杖或玛丽亚了。”

“你为什么需要玛丽亚?”一位老人惊讶地问。

“我的双脚快成摆设了。阿卜杜勒的命真好,他有玛丽亚。我们大家都会需要玛丽亚的。”

“是的,我们大家。”一位老人点头说。接着这位老人说起另一件事情:“昨天,我梦见我老婆了。”

“我以前也梦见过。我六十岁梦见我老婆时,我想,如果她还活着,该多好啊!我知道,人死不会复生。我只是这样想想。”另一位老人说。

“我现在也是这么想。如果我现在梦见她,我说的是现在,我会祈求她把我带走,我已经是风烛残年的糟老头子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我感到我除了老还是老,活着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我的身体大不如以前了,甚至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老头儿补充说。

“大家还不是都一样。”老头们说。

家里只剩下老头儿一个人,他开始胡思乱想。老头儿突然意识到,他所思所想都和玛丽亚有关系。玛丽亚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老头儿不老的心没有漏掉一个细节:玛丽亚怎样小心翼翼地让她哥哥坐到椅子上,怎样把拐杖放到旁边,怎样用双手麻利地整平她自己褪色的蓝外套,怎么梳理从三角头巾下露出来的染成栗色的灰白头发,和他在桌子之间狭窄通道相遇时怎样地微笑。“我老婆,复活了!”老头儿不禁打了个寒战。

五月来了。老头儿常常遇到玛丽亚。有一天,他帮了她和她的哥哥,于是他们算是认识了。他们只说了几句话,玛丽亚就急急忙忙去自己的货摊了。老头儿想,他们有可能在她的货摊上碰到,要是那样的话,他们就有可能多说一会儿话。他喜欢说话,并且总能找到话题,特别是和女人。他的孙子们开玩笑地说过:“爷爷在任何地方都能为自己找到说话的人。”他不得不住到同城不同地区的儿子这里,因为寂寞,认识了所有的邻居和他们的孩子。在街上,总有人向他微笑地打招呼,招手问好,叫他一起去喝茶,和他说说城里的新闻。

再也不用穿毛衣和棉鞋了。没有比五月的天气更好的了:阳光明媚,空气新鲜,天空像刚刚洗过摆到桌子上还挂着水滴的成熟水果。沿岸街的海水是灰蓝色的,海风不大,但时时吹起老头儿头顶上的帽子。

“父亲最近精神状态挺好。”老头儿听见从厨房传过来的说话声音。

“是呀,我也看到了。昨天他要了一条新的蓝裤子和一件干净的衬衫。”

“大概是因为开春了吧!”

老头儿胸部有个地方突然剧烈地疼起来。今年五月份这个晚上,他第一次胸痛。老头儿悲伤地想,明天在玛丽亚面前一定不要被看出来。第二天早上,天气有点热,淡淡的云层压得低低的,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挂上去的。这个世界在老头儿看来那么干净,温情,像雨后早晨的天空。

老头儿照镜子,照了好长时间。老了以后,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看上去挺好看。直立的头发,再戴上帽子,给他那张黝黑的脸和瘦削的身材增添了老人特有的魅力。街道上到处都是水洼,老头儿走得很慢,怕弄脏了新裤子。老了以后,他第一次直奔蛋黄糖售货亭,而且买了两个蛋黄糖,一个给自己,一个留给伊斯梅尔。还给玛丽亚吗?!

决定命运的事情发生得很快,眨眼之间,比如把腿摔坏了。老头儿觉得,他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可事实上,过去的时间不到一分钟。他直挺挺地躺在马路中间的水洼里。太阳明晃晃地照着,充满欺骗,却很温暖。他即刻感到裤子和后背在雨水中湿透了。眼泪不争气地突然充满眼眶。他不想起来,希望有人托起他的肩膀说:“起来吧,这就是一场梦!小心水坑。”有时候“坑”也惹大祸!他看见他周围挤满了人。他看见了玛丽亚,他还听见了类似汽车的笛声。这个没有那么热闹的市场需要一位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提供刺激。该死的老了!该死的玛丽亚!该死的双脚!

他不记得人们怎样把他扶起来,怎样扶他坐到长椅上,怎样给他水喝,又怎样呼叫他。但他记得,在大家头顶上,玛利亚像早晨的云彩般飘过来,几次问他,他住在哪里,想送他回家。但他摆摆手,以示谢意,自己跛着脚走起来。只有一次,他转过身来,因为他想起了丢掉的蛋黄糖。

家里忙乱的人不比街上的少,老头儿无所谓。他一个星期没到外面去了。在家里,他几乎一言不发或若有所思。最后老头儿决定去死。

老头儿从养老金中数出五千块钱,他环视一下四周,看见没有人,赶紧把钱揣进口袋,接着他把一包烟也揣进口袋。此时大约晚上六点。

“我走了。”他向儿子、儿媳说。

“他终于出去溜达溜达了,要不然,以后……”老头儿关门时听见儿媳说。

他迈着缓慢但充满自信的步子向沿岸街走去。现在就是跌倒也阻止不了他了!老头儿紧张地抽起烟。

有时候遇到一些人,特别想和他们没完没了地说说生活中的一些事情,尽管这样的生活已经过去,以后的生活也不会发生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但是把话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一些。“我病了吗?”真丢人。老头儿从心里很为自己难过,他更加坚定地走向沿岸街。

老头儿疯了!

沿岸街上弥散着食物的香味和海水的咸味。婴儿车,孩子,推销员,闲逛的人来来往往。老头儿用一只手拽着帽子,在人群中不耐烦地眯起眼睛物色着,谁呢?谁好呢?就是他吧!老头儿选中一位大约三十五岁的男人。年轻人心里总想着发财。五千块钱现在是多还是少?老头儿想了想,這些年“劳务费”不该也看涨吧。在他那个年代,用五千块钱可以穿戴得很好,可以买许多面粉、肉和其他东西。一袋面粉现在多少钱?为什么我对这样的事情从未关心过?大傻子,他深深地自责起来。这样活着和家人能有什么话说?越老越没用,连最起码的事情都不知道!

“你买冰淇淋?”老头儿选中的售货员笑着问他。

“不买。这是给你的。”老头儿把五千块钱和一张纸条交给他,纸条上,他用时而不听使唤的手写道:“我去死了。这是我儿子的电话号码。请半小时以后给他打电话。谢谢你。”

“等等!这是干什么?!”售货员挥动着五千块钱说。

老头儿没有转身,一头钻进形形色色的人群中,立刻向大海走去。双脚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起来很吃力。老头儿给自己留了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去死。要是写四十分钟就更好了!还能吸最后一支烟。海滩上人不多。明摆着天没有那么热,时间也晚些了。他摘下帽子,用鞋压住帽檐,以免帽子被海风吹跑了。老头儿一点都没犹豫就走进水里。太冷了!他全身立刻起满了鸡皮疙瘩。浪头每一次迎面打来,他每迈出一步,衣服就湿透一回,湿得直往下流水。有回头路吗?

老头儿不知道在海里怎么样才能死。他游泳游得非常好,他曾经认为自己在某个时候可能是某种两栖“动物”:陆地上的人,海洋中的鱼。水对他总是青睐有加,可是今天他却选择了在大海里自杀。“老了”是元凶。这个世界不需要像他一样老弱不堪的人。海浪把他击退回来,他以令人佩服的超人力量再次向大海走去,直到双脚够不着海底。没有多一会儿,他力不从心了,他和海水搏击着,离开海岸。他觉得他离开海岸已经很远了。很快,老头儿仰面躺在海水上,被海浪冲走了。他舔了舔嘴唇,感觉到了海水的味道,他悲伤地意识到他错过了看日落,現在大海上面是无边无际深紫色的天空。他想起来了,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是这样仰面躺着,像躺在海水枕头上。当时他第一次看到蓝天和耀眼的太阳,第一次听见水下沙子的流动声。老头儿天生乐观爱笑,他从早到晚在他喜欢的城市的大街小巷里游荡。除了家,一个人还需要什么?老头儿想再看看那片充满阳光的天空,深远而轻盈,像年轻的时候看到的一样。他后悔了,应该多考虑些日子,应该晚些时候从家里出来……

决定生死攸关的事情往往发生得很突然。就像在关键的一秒钟躲开砸向你头顶的砖头的致命一击;或感觉到有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你的肩膀,把你向后拉一把,恰恰在那一秒钟,你离汽车轮子只有一步。老头儿觉得,他掉进黑黑的旋涡里还有大把的时间,其实只有一秒钟。他在离海岸不远的海浪上飘来飘去,站在岸上等候消息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死了。两个看热闹的人跳进大海,想把他的尸体拖回来,此时他儿子正在往这儿赶的路上。老人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当他以为自己有足够的力量,想从救他的人手中挣脱出来时,他立刻服软了,像一个沉重的袋子被人使劲地拎着。在岸上,他清醒过来,清清嗓子,睁开眼睛。手电筒发出来的明晃晃的亮光射向他,把他照得眼花缭乱。吵闹声非同寻常,女人们亢奋地交谈着,医生们走过来。老头儿认出自己的儿子和他自己选中的“求助者”——那个卖冰淇淋的售货员,把钱还给我儿子,否则,不公平。

“把人吓死了。你怎么能这样做?!你的儿子对你不好吗?”人群中有人喊道。

“真丢人!”儿媳妇哭了起来。

“爸爸,你病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该死的玛丽亚!”老人恶狠狠地低声说,“该死的女人!”

“安静!安静!”售货员向人群喊道,“他有话想说。”

“我们要把他带走。”“急救”医生们说。

“嘘,”人群发出嘘嘘的声音,“他有权利说话!”

老头儿站起来,在口袋里摸着找香烟,什么都没有了!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太冷了!”他环视着人群,“我的帽子在哪儿?”

“给你。”儿子把帽子递给他。

人们帮助老头儿站起来。水从他身上流下来。有人立刻把毯子披到他肩上,有人继续撑着他,怕他栽倒在沙滩上。

“我有一个好儿子。我老了,八十二岁了,太老了。”老头儿想说下去,既然有机会,想说就说吧!他说得直到牙齿打战发出叩击声。他突然意识到,他不应该这么做,谁也不应该这么做。“我太累了……而你,”他用手指着售货员说,“不要忘了还钱。”

人群散了,人们静静地从他身边经过向前走去。海水哗啦啦地响着。随着海浪拍打声,医生们晃晃悠悠地也走到他前面去了。医生们时不时地回过头,看看他是否还行,好放心。帽子总是被风刮起来。他听到有人说:

“他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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