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布拉

2024-01-15 07:32博比·安·梅森
译林 2024年1期
关键词:布拉鲍勃孩子

〔美国〕博比·安·梅森

杰姬·霍姆斯坐过两次飞机。第一次是1980年从肯塔基去加利福尼亚,飞行包括晚餐——牛仔骨或意大利肉卷。杰姬要了意大利肉卷,因为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浮在云朵上方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还是孩子时,她想象上帝就住在那里。在洛杉矶,表妹带她去了迪士尼乐园、明星的住宅和环球影城。她们驶过日落大道,那里的棕榈树高大壮观。杰姬有种被优待的感觉,好像她这一生,在此之前,都未被允许过任何盛大的东西。

第二次是去俄克拉何马州,就在不久前,情况则不太一样。在塔尔萨(美国俄克拉何马州第二大城市。——译注),杰姬安排了她父亲的葬礼。自从父母离异、她父亲去了西部后,她已有三十五年没听到他的消息了。她几乎认不出躺在棺材里的那个男人了。她父亲的眼睛是他最令人难忘的特征——眼窝很深的黑眼睛,和她自己的一样。但是此刻的他闭着眼睛,对她的疑问无动于衷。送葬的人(那些曾和他一起在肉类加工厂工作的同事)并没有告诉她太多的东西。他一直在酗酒,他的皮卡车滑下路堤。似乎没有人感到惊讶。他没有留下钱或有价值的财产。她带回家一条破旧的军毯,她记得那条童年的毯子,但从那时起就再也没有想到过它。

不过还有个东西。她父亲留下了一个孩子。这个小姑娘由一位邻居照看着,那个女人自己有三个孩子。她告诉杰姬,小姑娘的母亲前一年去世了,男人一直很沮丧。他留下一份遗嘱,指定杰姬为教母。经过玫瑰红砖墙的法院大楼里的一番繁文缛节后,杰姬奇迹般地带着孩子离开了俄克拉何马州。杰姬今年四十四岁,同父异母的妹妹快五岁了。杰姬早已习惯了没有孩子的失望,意识到她有点害怕小孩子。她觉得自己像个绑匪。

托布拉,那个小姑娘,没有被带去参加葬礼,她似乎并不好奇她父亲去了哪里。飞机上,她在过道上来回穿梭,与乘客交谈,躲避杰姬的问题。杰姬还不习惯小孩子不受管束的能量——在座位上扭动和蹦跳,她的手和身体都很忙,但总是丢东拉西。在杰姬清理过的昏暗公寓里,她只找到几件属于托布拉的物品——一些小玩具、一个洋娃娃和一只泰迪熊、几件T恤衫和短裤。

“你不冷吗?” 杰姬抬手把头顶上方吹出的气流转开时问道。

“不冷。”

“等到家了,我给你买几条牛仔裤,”杰姬说,“再买一件長袖衫。你喜欢什么颜色?”

“绿色。”

“绿色?我喜欢蓝色。”

“我不喜欢蓝色。”

托布拉睡着后,杰姬在头顶上方的行李舱里找到了一条毯子,盖在小女孩身上。杰姬放军毯的手提箱被塞进了飞机的肚子里。航空毯是亮蓝色的,由某种泡沫合成材料制成。外面,云朵像泡泡浴一样翻腾着。

“你为什么觉得能抚养一个孩子?”杰姬带着托布拉来见母亲洛兰时她问道。托布拉在后廊上和母亲长得像拖把的巴儿狗玩耍。母亲住在老城区一栋木结构的小房子里。

杰姬没有搭理那个问题。她母亲对所有的事情抱有同样的态度——一辆新车,一件电器,甚至一次夜晚出游的花费。她有一个一加仑大小的桶,里面装满了硬币。

“你觉得头发是漂过的吗?”洛兰问。

“只能拭目以待了。”杰姬不耐烦地说。

托布拉的肤色黝黑,一头短而密的浅色鬈发,发根处的颜色较深。眼睛是黄玉色的,闪烁着绿色新T恤衫映出的绿色斑点。

“那个名字听起来像外国的。”洛兰说。

她不停地把烟灰弹进一个塞得满满的烟灰缸。灰色三合板的桌面上有香烟烫出的痕迹,墙被煤气炉的烟熏黄了。自从退休以后,杰姬的母亲就不再照管自己的家了。她在服装店打了三十年的杂,现在她只想坐着。她经常惹杰姬生气。

托布拉撞开门跑进来,跟在身后的狗兴奋地叫着。她说要喝水,一边大口从杰姬递给她的杯子里喝水,一边继续和狗玩——轻轻推它、戳它、扭动身体、咯咯地笑着。

“宝贝,告诉我,”洛兰说,搂着托布拉,“你的名字是哪儿来的呀?是妈妈给起的吗?”

“从一个故事里。”她说,举起杯子让杰姬拿走。

“有什么意思吗?”

托布拉从洛兰的手臂里挣脱出来,抓起地板上一块咬烂了的生皮做的假骨头。

“你愿意我们叫你托比吗?”

“不。”托布拉揪揪自己的头发,抄起小狗,又跑出后门。

“好吧!”洛兰说,叹出一口烟来,“你怎么看?”

“她不愿意说她妈妈——或爸爸,”杰姬说,“我已经试过了。”

托布拉告诉杰姬她不记得她妈妈了。她说她爸爸出远门了。他可能不会回来了,她说。

杰姬确实没能力在孩子身上花太多的钱,不过在她看来如今孩子们拥有的太多了。她加州表妹的孩子有一房间从来没玩过的昂贵的毛绒动物。杰姬的房子是一栋简朴的牧场式砖房,还是她在第二次婚姻期间购置的。她把缝纫间腾出来给托布拉,杰姬的叔叔婶婶把不用的旧单人床给了她,别人庭院出售旧物时她买了些玩具和家具,又从朋友那里收集了一些他们的孩子穿不下的衣服。杰姬天生不会嗲声嗲气地和小孩子说话,只得尴尬地站在商店的柜台和收银台前,而别人则热情地和这个小姑娘说个不停,好像她是一只被绳子牵着的宠物。他们竟然说她太好看了。被别人看到和托布拉在一起,杰姬感到一种陌生的自豪感。人们代表性的问题包括:“你是谁家的小姑娘?”“你几岁了?”“你上几年级?” 杰姬问过别的孩子同样的问题,以前她从未意识到这些问题有多么老套。然而它们是真实且重要的问题。你是谁家的小姑娘?她想知道。你的头发是从哪儿来的啊?

有时半夜里,杰姬听见托布拉发出的响动,以为家里进贼了,然后才想起来是托布拉。一天夜里醒来,她发现托布拉蜷缩在身边。好像孩子不想暴露自己的需要,等杰姬睡着了才爬上来和她睡。杰姬想知道的太多了。托布拉的母亲长什么样?她父亲爱托布拉吗?他给她买过圣诞礼物,和她一起玩洋娃娃吗?杰姬很小——大约和托布拉差不多大的时候,有一次她父亲周末去田纳西。她焦急地等着他回来,等了一整天,直到等待的兴奋让她筋疲力尽时,他终于露面了。他忘记给她带礼物了。他答应给她带一个上面写着“田纳西州”的纪念品。当他最终永远离开后,她很高兴。她母亲鼓励她忘掉他。

杰姬凑集了一些与托布拉有关的事实。她不识字,从未上过幼儿园,但去过某种日托机构,一个很大的地方,数百名儿童在下午排队领雪糕。他们在垫子上午睡。据托布拉说,负责那里的女人“头发蓬松,大玻璃眼珠,大屁股” 。

“你还想念那个地方吗?”她们从俄克拉何马回来后几天的一个早晨杰姬问托布拉。杰姬在做上班的准备——她的丧亲假结束了。丧亲就是个玩笑,她一直这么认为。

托布拉用脚踢着厨房椅子的横档。她直接从盒子里吃麦片。“闻起来像坏掉的肥皂。”

“我有个惊喜,”杰姬说,“我上班的时候你有地方去了,比俄克拉荷马的那个地方好。”

“我不想去。”

“去吧,很好玩的。”

“他们说不对我的名字。”

“这个嘛,这里的人和俄克拉荷马那边的人口音不同。他们有时候发音不对。你需要有点耐心。”

托布拉消失在她的房间里。杰姬进去找她时,发现孩子已像礼貌的客人那样整理了她的床铺,把她的洋娃娃和小熊放在枕头上。床罩歪斜着,床单拖到了地板上。

“我回来之前不许动。”托布拉对玩具说。

杰姬把托布拉留在“儿童世界”时,想知道一个母亲第一次放手自己孩子时的感受。白天,她想起了托布拉临别时看她的眼神。她似乎很平静,没有害怕或腼腆,好像已经习惯了被人扔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放学的时候,日托主管费尔兹太太告诉杰姬说托布拉精力充沛,有点爱指挥人。“需要培养她做游戏时的合作品质。”那个女人说。托布拉独自待在一张桌子跟前,全神贯注地把复印在纸上的猪涂成红色。她的牛仔裤和T恤衫都弄脏了,头发乱成了一团。

回家后,托布拉径直跑进自己的房间。在厨房放食品杂货的杰姬能听见她说话。托布拉在和玩具说:“我告诉你们待在这里!但你们一直在跳舞。我说了你们不可以跳舞。但你们只想着跳舞!”

杰姬在门口看着托布拉摔打洋娃娃和小熊,用它们相互拍打,直到洋娃娃的帽子掉了下来。打完玩偶的屁股并威胁它们没晚饭吃后,她把它们放回枕头上,下了新命令。

“不许跳舞。不许到处乱跑!”

杰姬结过两次婚,一次是在二十多岁,一次是在三十多岁。丈夫们的样子已经模糊了。第一任,卡尔,豪爽但不成熟。他把杰姬和自己看成一对“欢乐夫妻”。第二任丈夫杰瑞性格温和安静,但他藏的东西太多——对他母亲的依恋、他的秘密抽屉,甚至还有失忆。他开始把自己锁在浴室好几个小时,可把她吓坏了。她仍然能在镇上见到他,他们友好地交谈,就像他们住在一起时那样。过去这几年她一直在和鲍勃·伯恩斯交往。他们有默契。他们知道根据两人同属的教会,这种关系是错误的,但他们拿定了主意,婚姻的合法性其实就是一张纸。杰姬觉得他们已经在脑子里把这件事想清楚了,这让他们可以自由地相爱。她想在合理的范围内与时俱进。

“我不能去你的公寓过周末了。”托布拉到来两周后她在电话里告诉鲍勃,“你得来这里。我不能拖着她到处跑。我想要她知道哪儿是她的家。”

“你确定要我过来?我可能会让她困惑。”

“不会,过来吧。我需要你。”

鲍勃穿的牛仔裤仍然是他高中时的尺码,甚至有条旧牛仔裤来证明这一点。他打高尔夫,不喝酒。他离婚了,有两个已成年的女儿,一个在空军,另一个在路易斯维尔,怀孕了。他似乎觉得成为祖父想想就很恐怖,而杰姬一直担心他将怎样适应她的新境况。此刻,在他们通电话的时候,她凝视着她为托布拉贴在窗户低处的一个色彩鲜艳的独角兽贴画。现在杰姬似乎特别关注自己以前没有注意到的东西——儿童视线水平上的小东西,比如餐巾架和橱柜门把手。她试图告诉鲍勃这件事。她说:“这让我想起了冰霜杰克(西方民间传说里冬天的精灵,冬季窗户玻璃上冰冻结霜造成的蕨叶状花纹,被认为是冰霜杰克留下的痕迹。——译注)。还记得窗户上的那些漂亮图案吗?只有孩子才能看到那些东西吗?我以前在祖母家见到过。”

“冰霜杰克不会再来了。”

“为什么?污染?”

“不是。双层玻璃窗和中央供暖。在不隔热的旧房子里才能看到冰霜杰克,那种窗户都是单层的。霜是凝结在玻璃内侧的湿气。”

“太神奇了。这算是进步吗?” 她总是依靠鲍勃来获得知识。

禮拜五过来时鲍勃显得很焦虑,对工作中发生的事情愤愤不平。他说:“我在装卸台等这个笨蛋等了一个半小时,后来才发现他在商场和女朋友一起挑选餐具。他忘记把货物带过来了。”

“我想他脑子里有比水泥更重要的东西吧。”杰姬说着从他手里接过帽子。进家后他总是把帽子脱下来,她觉得这很有趣且不寻常。她认识的大多数男人对帽子都有近乎狂热的忠诚,室内室外都戴着。

“这年头你没法指望年轻人。”鲍勃一边说,一边在杰姬的药柜里找创可贴。他的手指被垃圾邮件的纸张割了个口子。

“年轻人?为什么这么说,你没那么老!我希望等我到了五十岁,没觉得我的生命已经到头了。”

吃完晚饭,杰姬洗盘子的时候,托布拉突然开始用铲子拍打沙发上的靠垫。

“好好打,宝贝。”杰姬说,“它们欠揍。”

“我要去药店买点抗组胺的药。”鲍勃边说边找帽子,“有人想去吗?”

“你对这儿的什么过敏吗?”杰姬问。

“没有。我的鼻子痒了一天了。”

“如果你的鼻子发痒,那表明有人要来了,他的裤子上有个洞。”杰姬调侃道。

“我裤子上有个洞。”托布拉说,咯咯笑。

鲍勃戴上帽子。“你们去吗?”

杰姬说:“不去了,我们有事情要做。”她在厨房又找了一把铲子,开始用力击打窗帘。“高的地方比较困难。”她对托布拉说。

“你们不是应该在外面拍打地毯吗?”鲍勃出门时问了一句。她们在拍打沙发、椅子、长绒地毯。她们趴在地上拍打地毯,扬起纤维和尘土。

杰姬打了个喷嚏,托布拉说:“太好玩了。”杰姬体验到了放纵的快乐,她认为这种感受只有小孩子才有。她记得小时候感受过一次那种毫无意义的快乐——在床上蹦来蹦去,被墙弹回来,嘴里反复念着“小小波比普,手里拿着鼓”。

托布拉走起路来急起急停,仿佛是在模仿某个老派的喜剧演员,或是在仿效一段秘密的记忆。她蹦蹦跳跳地沿着一垄垄草莓往前跑,然后停下来摘一颗明亮的草莓。

“逮到你了!”她大喊一声。她在“儿童世界”学会了这句话,并把它用在所有场合。

杰姬的朋友安娜贝尔带她们去镇子南边的农场采摘草莓。这是最后一批草莓,那块地已经干透了。托布拉采集了各种各样的草莓——绿色的、烂掉的,也有熟透了的。杰姬感到温暖和平静。托布拉棕褐色的皮肤在早晨炎热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她不时扯一把头发,把卷发拉直了。

“别采绿色的。”杰姬说,但托布拉不理睬她。杰姬对安娜贝尔说:“我不确定什么时候需要更正她,什么时候随她去。”

“等到她开始上学吧。”安娜贝尔同情地说,“你跟不上她的节奏的。”

“她总是忙这忙那的。”杰姬说,“她的专注力很强。”

“她肯定以前没怎么看电视。”

“不知道。她的话不多。”

“她在压制自己的悲伤。”安娜贝尔是一家社会服务机构的临时打字员,她喜欢用知识渊博的口气谈论她打字时见到的案例。

“这么小的孩子知道什么悲伤?”杰姬问。她把一个烂草莓扔过几条田垄。

安娜贝尔怀疑地摇摇头。“你可以接纳受过创伤的孩子,把世界上所有的爱都给他,但孩子可能需要好几年才会信任你。”

“这也太荒唐了吧。”

杰姬立刻后悔自己说话的语气。安娜贝尔的儿子正在接受化学品依赖治疗,而且杰姬知道安娜贝尔为此责怪自己。但是杰姬觉得自己体内的某个安全阀像是坏掉了。她对成人的看法失去了耐心。她只想和托布拉玩。她们一直在读书——图书馆借来的一摞摞的故事书。托布拉很快学会了认字。她们一起看录像。她们搭建纸的村庄和积木商场,用纸片做的洋娃娃充当购物者。她们收集毛绒动物、庭院售物上的便宜货。昨天她们还喝了下午茶。托布拉把一团毛线缠绕在桌椅上,做了个绿色的大蜘蛛网。杰姬不得不把它剪开,毁掉了价值五块钱的毛线。杰姬小时候会因浪费毛线而受到惩罚,但现在她甚至都无法责骂托布拉。杰姬太惊讶于有人会想到以这种方式绕毛线。这是一种创造。

杰姬正忙着采草莓,托布拉朝她走来。一只蜘蛛从一片叶子上跳下来。杰姬抬起头。托布拉手里握着几枚红草莓,嘴上沾着红色的污渍。头发在强烈的阳光下发出亮光。

“我要走了,”她哼哼唧唧,“我热死了。”

“我好了,”安娜贝尔说,“我的筐子已经满了。”

她们拿着草莓到主人家付完款后,把草莓倒进他们带来的大金属罐和塑料盘子里。杰姬小心地把装草莓的盘子放在汽车后座上,紧挨着托布拉。杰姬为她系好安全带。当她扣上带扣并拉紧带子时,托布拉的指甲不小心刮到了杰姬的手腕,出血了。杰姬从来没有想到小孩子的指甲需要修剪。她盯着那些像鱼鳞一样透明的小指甲。

“她有没有让你想起小时候的我?”杰姬问她母亲。

“你自己也不那么确定吧。”

“你覺得我看上去像她吗?”

“我在她身上看不到你。也许我不想看到。我只看到了他。”

洛兰在给蛋糕抹奶油,她停下来,点了根烟,把烟在台子上叩了叩,就像杰姬记得的她父亲叩击他不带过滤嘴的“好彩”牌香烟一样。好彩。LSMFT(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香烟广告,是“好彩意味着好香烟”的首字母缩写。——译注),她无缘无故地想起了那句广告词。洛兰用沙哑的烟嗓说:“相信我,没有她爸她会活得更好。”

“你为什么还像怨妇似的?”

“估计我愿意这样。这是我的特权。”

杰姬躲开母亲喷的烟。“你恨爸爸吗?”

“我估计我恨,到了最后。我让他走的。我再也受不了了。他总在抱怨,从来不享受任何东西。”洛兰打了个激灵,“那是最糟糕的地方。他太讨人厌了。他以为自己比谁都好。他总在抱怨这个世界在走向地狱。没法容忍这样的人。”

杰姬站在托布拉身边,低头寻找她和这个正在睡觉的孩子之间的相似之处。她能看到与自己的上嘴唇、窄额头、眼睛下方的阴影隐约相似的地方。杰姬听说计算机可以通过组合照片来创造新的面孔。想象梅格·瑞恩(美国女演员。首部让她走红而且知名度大增的浪漫喜剧是1989年的《当哈利遇上莎莉》,该片为她赢得金球奖最佳女主角提名,成为90年代至新世纪初最成功的女演员之一。——译注)和西尔维斯特·史泰龙(美国男演员、导演及制片人。曾获金球奖和格莱美奖提名。《洛奇》《第一滴血》《敢死队》等系列电影奠定了他在好莱坞武打动作巨星的地位。——译注)的交集让她觉得好笑。还有纽特·金里奇(美国共和党政治人物。1994年至1998年担任众议院议长。——译注)和莫妮卡·莱温斯基(前白宫实习生。 1995年和1996年于白宫工作时,总统比尔·克林顿承认与她存在“不正当关系”。——译注)。她自己童年的感受浮现了:后院葡萄架上葡萄的味道,紫色葡萄皮的甜味激发出葡萄果肉的酸味;蹲在复活节草丛中的粉红色棉花糖兔子细沙子一样的质地;一年级食堂里“邋遢乔”(一种用牛肉末、洋葱和番茄酱做的简单三明治,常用作美国小学生的免费午餐。——译注)难闻的味道。

鲍勃本该过来玩的,但他来晚了,托布拉已经睡着了。他带他母亲进城了。今天是发社保支票的日子。他母亲不开车,自从他父亲去世后,鲍勃就在帮她跑腿办事,带她出门。他母亲一直在问他和杰姬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什么。她说她跟不上那些替代婚姻的新名词。一个星期天,当鲍勃、杰姬和托布拉一起出现在教堂时,鲍勃的母亲感到很尴尬,教会会众似乎也很震惊。从那以后杰姬就再也没和托布拉一起回到教堂。

九点过十分鲍勃过来了,他给托布拉带了冰激凌——开心果的,为了颜色。

“她已经睡着了。”杰姬说,“她吃了个热狗,但我还没吃饭。我在等你——不过炖肉已经干掉了。”

“我喜欢吃干的,”他咧嘴一笑,“像肉干。”

“哦,你只是随便说说。”

“不是,是真的。”

“你知道托布拉今天说什么了吗?她说香蕉闻起来像指甲油。”杰姬把一根香蕉杵到他鼻子底下,他闻了闻。“有点奇怪吧?”

“她是对的。”鲍勃说,又闻了一下香蕉。

他把冰激凌放进冷冻柜,用手指蘸了一点放在柜台上的碗里的生奶油。杰姬正在做吃了会有犯罪感的蛋糕。

“我觉得现在的童年完全不一样了。”杰姬说,“我记得的童年要是哪个孩子那样说香蕉的话,会被别人嘲笑的,但如今大家却称之为‘创意。”

“没错,”鲍勃说,“我只记得你只去想自己买得起的东西。如今的孩子要啥有啥,所以他们的想法完全不受限制。”

“是的,天空才是极限。”杰姬把餐具垫重重地放下,“搞不懂,”她说,“不知道这世道会变成啥样子。”

吃完晚饭,他们在杰姬的卧室看电视。杰姬担心托布拉会撞见他们。今晚他们看的是杰姬下午租的录像带《大出意外》。这部电影有个非常性感的场景,但他俩都不兴奋。电影结束时已经半夜了,他们还穿着衣服。

“我马上回来。”杰姬说着开始下床,“我去查看一下托布拉。”

鲍勃拉住她的胳膊。“你要查看的是婴儿——不是五岁的小姑娘。”

“我想看一下风扇的风是不是太大了。”她缩回胳膊,“你是不是觉得我过度保护了?”

“我怕你太依恋她了。”他伸手温柔地搂住她。“小孩子很难缠,”他说,“他们知道怎样伤害你。” 他撩开她额头上的一个发卷。

“但是爸爸把她给了我。也许这是他对我这么多年来所受的一种补偿。”她靠着靠背坐直了。“这个混蛋,”她说,“我比托布拉大不了多少他就离开了我。现在他也起身离开了她。好吧,我们做给他瞧瞧!”

“你有点过分了,杰姬。”

“说什么傻话!我这一生到底算啥?没孩子。两段糟糕的婚姻。我敢肯定是他的错,从开始阶段毁掉你。”

“你对自己太苛刻了,杰姬,”鲍勃说,“也许你不该成为抚养她长大的人。”

她打开平装本小说。词语从她眼前飞过。她几乎没有意识到这本书,琢磨书是不是拿反了。她看见自己坐在那里,注意力不集中,不在领会书的内容或鲍勃在想什么。托布拉、鲍勃和杰姬,一个古怪的小家庭。杰姬把他们构想在一部电影里——乖僻的妈妈、长期受苦的爸爸、早熟的孩子。或者,绝望的妈妈、不中用的爸爸、恶魔般的孩子。

周末杰姬通常睡得很晚,一个周六她醒来后发现,托布拉几乎把一罐花生酱全吃光了。杰姬不知道是什么阻止了她离家出走。有时候她似乎充满了秘密的知识(可能是从电视上才能学到的东西,杰姬想),而其他时间却像刚从一个地洞里钻出来。她最喜欢的书是《饥饿的公主》和《愚蠢的猫》,杰姬认为这些书更适合比她年幼的孩子,不过她已不确定什么适合什么不适合了。有一天在杂货店,托布拉要买猫粮和猫砂,杰姬不得不停下来想一想她们不能买的理由。杰姬开始喜欢比萨和墨西哥夹饼这样的儿童食物。有天晚上她们甚至用花生酱棉花糖浆三明治和可乐当晚饭。那是托布拉在“儿童世界”最难受的一天。梅丽莎·麦凯带来了她的小马驹,她不让任何人梳它的尾巴。好幾个孩子都哭了。

晚饭后,托布拉不慌不忙地给她的涂色本着色,注意力高度集中地忙活着。蜡笔散落在厨房的桌子上。托布拉移动身体时,一只蒲公英黄的蜡笔滚到桌边,杰姬伸手接住了它。托布拉在给一位被小丑们围绕着的芭蕾舞女演员涂色。她解释说:“这位小姐正在告诉小丑们她丢掉的梳子,他们说找到这个梳子的人会是一位王子。如果她能找到他而且他有那把梳子,她就会成为公主。”

“听起来像灰姑娘的故事。”

托布拉使劲摇着头。“这位小姐没有凶恶的姐姐。没有人逼她工作。”

“可是灰姑娘想要工作啊。”杰姬说,“灰姑娘决定不和王子结婚了。她决定去上医学院,成为一名医生。”

“不对,她没有!你总是这么讲。你讲得不对。”

“所有人都需要工作。”杰姬说,用手指转动一支深褐色的蜡笔,“我母亲在我上班的工厂工作。她一天要站八个小时。她没有一位王子。只有她和我。”

“我们可以养一只沙鼠吗?”

一天前她们在宠物店看到过沙鼠。

“我们不能在家里养宠物。这么小的房子里面不允许养宠物。”

杰姬为这个谎言感到内疚,但她无法想象跟在动物后面清理。她想起了那个夏天,妈妈出去工作,把她一个人留在家里。她太小了,真的不能被单独留在家里。她看电视、听唱片、玩纸牌。她一点也不介意。她喜欢这样。没有人打扰她。托布拉似乎也从来不感到孤单。杰姬很高兴能认出她与妹妹的这种血缘关系。她记得自己一个人玩,从事耗时且引人入胜的项目。她的纸娃娃住在硬纸板街上的鞋盒房子里,用室内植物代替树木。她曾经建造了一个完整的小镇,街道是领带做的,商店里摆满了小物件(顶针、纽扣和糖果)。那些地名漂回到了她的脑海里。桑树街,樱草街。这个小镇被她命名为健康村,因为那里的人从来不生病。杰姬在建造健康村之前的那个冬天得了肺炎。

“杰姬,‘盒子里的杰克(美国第五大快餐连锁店。——译注),杰姬 O。”这时托布拉说。

“你怎么知道‘盒子里的杰克的?”杰姬问,“你说的‘杰姬 O又是什么意思?”

“杰姬杰姬杰姬。”托布拉反复念着,把注意力转移到杰姬整齐摆放在鞋盒里的磁带上。托布拉的绿色长袖衫出现了新的破洞和巧克力糖浆的污斑。

一个月后,杰姬意识到自己可能怀孕了。这个念头似乎很荒唐——一个五岁的孩子进入了她的生活,紧跟着一个婴孩,这种巧合也太荒谬了吧。不过杰姬很激动,渴望相信这是真的。她感到整个人被搅动了。她对自己的秘密保持沉默,和朋友一起逛店,早晨和小区的妇女一起走路来锻炼身体。她醒得早,等待着本该到来的恶心,但她只感到了期待。她觉得她的血液像是已经碳酸化了。

到了与医生预约的时间,杰姬推算她可能已经怀孕六周了。她带上了一份清晨的尿液样本,装在纸袋子包着的果冻瓶子里。她在一本女性杂志上读到她应该这样做。同一本杂志称大龄人生孩子是一种健康的恢复系统活力的方法。

“谢谢你这么做。”医生把纸袋放到一边时活泼地说道,“但我们不再那么做了。我们改做血液检测。它们更准确。”

让杰姬感到困扰的是科学知识似乎像时尚潮流一样在变化。

在护士探查她的手臂,试图找到一条静脉的时候,医生说:“在你这个年纪怀孕非常不寻常,尤其是如果你以前从未怀过孕的话。尽管如此,你这个年龄的女性生出过健康的婴儿。”以他的语气,杰姬觉得他还不如说:“据说有你这个年纪的人长出翅膀飞翔。但我从未亲眼见过。”

连接在针头上的管子很粗大。她血液的颜色很深,几乎是黑色的。当她感觉到血液涌入管子时,一阵恶心袭来,她看到房间变得昏暗了。她努力去想一些平和的事情。她的胃痉挛了。

“我们会帮你把尿样处理掉。”护士说。

下班后杰姬去托儿所接托布拉。托布拉几乎每天都得奖励优秀的五角星。“她有原创性,没有被带坏了。”杰姬告诉安娜贝尔。托布拉坐在一张桌子跟前,头埋在一张手指画上,脸上是蓝色颜料留下的道道。

杰姬擦着托布拉脸颊上的颜料,说:“嗨,那不是你的颜色。你的颜色是绿色。”

回家的路上她们在租录像带的商店稍作停留,穿过购物中心停车场时杰姬拉着托布拉的手。到了路边托布拉把手挣脱出来,进入商店后,她盯着一个拄着拐棍的妇女。

“不要盯着人看。”杰姬小声说道。

托布拉轻声说:“我觉得她是从飞机上掉下来的。”

“你怎么会这么想?”

托布拉已经在看展示的录像带盒子了。

“我们看《万能金龟车》吧。”杰姬建议说。

托布拉做了个“恶心”的表情。“我要看《外星人》。”

“可是我们已经看过两遍了。你不想看别的吗?”

为了避免争执,杰姬立刻租借了《外星人》。她不想让任何东西破坏这个夜晚。她几乎有种浪漫的感觉。有一两次,她感到腹部有一种转瞬即逝的蠕动。她不想让鲍勃知道。太私密了。

看电影的过程中,杰姬一直关注着托布拉的活动——给图画涂色、给洋娃娃穿衣服、用脚后跟敲打沙发、在沙发垫下面寻找丢失的洋娃娃的首饰。这个小姑娘似乎很镇静,就好像每个小动作都有其意义和意图。杰姬知道托布拉是在随意测试这个世界,但她想知道这个小女孩面对自己是个孤儿的消息时是否真的勇敢。当托布拉跟着朗诵电影中的对话时,杰姬清洗了装爆米花的碗并收好爆米花机。她在衬衫口袋里发现了一颗没爆开的玉米粒。

电影结束后,杰姬逮住托布拉,用一个急迫的拥抱紧紧抱着她。

“你爱谁?” 她问道,但托布拉扭动着身子,推开了她。

一个超级积木玩具轮子跳过厨房地板,发出踢踏舞鞋的声音。

第二天下午,工休期间,杰姬给诊所打电话询问测试结果。

医生说:“你没有怀孕。”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可以做些荷尔蒙研究,看看发生了什么。我猜你正在经历正常的中年变化。”

杰姬看到一个主管端着咖啡经过。咖啡溅到了地板上,但他没有注意到。这个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他把咖啡洒在裤子上了。

她挂上话筒,用力之猛,话筒从挂钩上跳脱了。

突如其来的拨号音像一声警笛。

杰姬和托布拉走遍了整个商场,在托布拉感兴趣的每一家商店都作停留。小姑娘被吸引住了,但杰姬在发愣,几乎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东西。托布拉吃了比萨,喝了橙汁,得到了一袋小熊糖。她们试穿运动鞋,寻找小马钱包但没有找到,在一家厨具商店里巡游,抚摸成摞的夏季棉质毛衣和T恤衫,逛遍了每一个玩具区。

“我玩得很开心。”回家的车上托布拉说。她可能是个小客人,礼貌地感谢她的女主人。

“你从哪儿学来这么说话的?”杰姬无法想象她父亲是礼貌的典范。

托布拉没有回答。她在玩一盒磁带,打开合上塑料盒子。她打开前排座位前方杂物箱的门,又关上。天黑下来了。周五晚上的车流围绕着她们。前方,一辆小汽车在迎面而来的SUV前面突然左转。夜晚生机勃勃,充满了灯光和速度,托布拉用力拉撑肩带,焦躁不安地在座位上移动着,好像她必须看到所有的东西似的。

她们走进家门时响起了电话铃声。是鲍勃,想知道她们在干什么。他很兴奋。“明天我们一起去塞克斯顿看大脚怪兽卡车赛吧。我们可以带上帐篷在那里过夜。”

“我现在没法想这件事。我们去了商场,我们累了。”

“我会带上一个小冰盒,去烧烤吧。”

“我担心如果我们带上托布拉,你会有压力。”

“别说傻话!我和托布拉是好朋友。”

“那些怪兽卡车可能会吓着她。”

“孩子们喜欢那样的东西。嗨,杰姬,你在找借口。你需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

“好像谁都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们去吧。我们早点出发,玩上一整天。我早晨八点过来接你们。”

“我真的不想去。”

“我做错了什么吗?”

“没有。我无法解释。我就是累了。”杰姬意识到如果她怀孕了,她肯定不会现在告诉鲍勃——至少要过一段时间。所有女人都这么想吗?涉及她们对孩子的爱时,必须把其他人拒之门外?

鲍勃仍在坚持他早点过来,杰姬说了再见,然后注意到她带进家的邮件。有一封来自阿肯色州名叫卡纳汉的人的信。她在阿肯色州没有熟人。

亲爱的霍姆斯小姐:

我妹妹贝姬·颂斯·霍姆斯是托博拉的母亲。我妹妹去年8月8日去世(癌癥)。我知道根据埃德·霍姆斯的遗嘱,你拥有监护权。为了孩子的利益,我申请成为她的法定监护人。我可以给托博拉一个她应得的家。我丈夫和我有三个孩子——年龄分别为8岁、10岁和12岁,托博拉会是最小的孩子。我相信他们会很高兴有个新的小妹妹。我们之前见过托博拉,在我亲爱的妹妹去世的时候,我们不想把这个孩子从她爸爸身边带走。失去妻子后,他似乎非常需要她。我们刚刚获悉她爸爸不幸的肥胖,也听说了托博拉是怎样被带去肯塔基的。

肥胖(卡纳汉在信中把“命运”fate写成了“肥胖”fat。——译注)?杰姬意识到那是一个错别字。可是托博拉?她接着读信中把“托博拉”带到阿肯色州的详细安排,以及他们可以提供给她的东西:她自己的房间、一条狗、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卡纳汉先生是一个纺织厂工人,信是他妻子琳达写的,她在一家电话公司工作。这封信写得太漂亮了。杰姬被它的权威性征服了。但那个小错误把它搞砸了。杰姬把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她用塑料壶接水,给植物浇水。她清理水池,把要洗的碗盘放进洗碗机,用纸巾擦掉地板上蔓越莓饮料留下的水渍。这时她听见托布拉在浴室溅水、大声歌唱,她在玩。

“站起来,”托布拉在说,“把你的手放在墙上。”(这是美国警察对抓捕对象说的话。——译注)

杰姬连忙沿过道跑过去查看她。她不知道孩子多大了就可以一个人洗澡。她是那么的措手不及。托布拉就像一个梦。渴望有个孩子——杰姬的这一迫切愿望在她的人生中姗姗来迟。她必须补课,看些育儿教材,把事情做对了。

杰姬在日出前就起床了,收拾了一个小包。她催着托布拉起床,吃了一碗麦片粥就上了车。她要开车去东边六十多公里外的那个湖。天色渐亮后,她们停在一个小超市。杰姬要了咖啡和松饼,托布拉要了一个甜甜圈。等到鲍勃八点钟赶到她家,她们已经到达那个湖了。几年前,在她的两次婚姻之间,杰姬常来这里。过去这里似乎非常平静且空旷无人,没有什么变化或可能性。因为湖对她没有任何要求,她从中获得安慰。但现在这里似乎充满了生命,混乱而复杂。 一艘装满煤的驳船驶向船闸。一群鸟儿喧闹地飞过,像是在欢呼。已有游艇在水面上飞驶。

她们在公园的自然教育中心拿了一份带徒步线路的小册子。杰姬领着托布拉去走一条叫水禽环路的小径。她们看到聚集在岸边的鹅。走近时,鹅像绳子拉着的玩具一样滚入水中。

托布拉说:“鹅妈妈起飞后倒着飞,教鹅宝宝不掉下来。如果你倒着飞,就永远不会掉下来。”

她上下摆动双臂倒退着向前跑。

“看着点路,宝贝。”杰姬说,伸手去抓她。

托布拉摇摇晃晃地走着,在圈着鹿的围栏前急停下来,三只鹿害羞地从栅栏边走开。她盯着鹿看。后来,在自然教育中心的外面,杰姬和托布拉看到一只拴在柱子上的小猫头鹰。猫头鹰转动着脖子,眼睛像焦急的月亮,好奇地跟随着她们。杰姬想象是托布拉的样子让它感到惊诧。公园管理员也盯着托布拉看。人们会以为孩子是她的,杰姬想。他们可能认为是她和某个陌生男人生的。她希望真有这回事。

公园管理员说:“晚上我们把这只猫头鹰关在里面,这样长角的大猫头鹰就不会扑下来抓到它了。”

“它叫什么名字?”杰姬说。

“我们这儿不给野生动物起名字,因为我们不鼓励把野生动物当宠物养。”

在自然教育中心里面她们看到了动物标本。馆内工作的管理员说:“你们在这里看到的所有动物都是在公路上压死的。那只野猫是去年夏天死的,我估计有二十斤重。”

“我要一只那样的猫咪。”托布拉说。

“我母亲的猫的一部分是野猫。”一个肥胖的妇女对管理员说,“它有这样的胡须和大面颊。”她鼓起自己的面颊,立刻变成了猫。

“我不信野猫会和家猫配。”管理员说。

“好吧,如果看到我母亲的猫,你可能会改变想法。” 那个女人愤愤地说。

杰姬微笑着捏了捏托布拉的手。托布拉挣脱开。她的身体紧绷,在颤抖——杰姬觉得她几乎处于抽搐的边缘。

“怎么了,托布拉?”杰姬焦急地问道,蹲下来查看孩子的脸。

“猫咪。”托布拉用杰姬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声音说道,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杰姬抱紧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几分钟后,托布拉的爆发过去了,等她们来到车子那里,她似乎已经忘记了那只猫。那只不过是托布拉觉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她可以没有它,杰姬对自己说。小孩子一时的心血来潮。谁不是孩子?她想知道。成年是人们扮演的一个角色。他们忘记了他们只是在假裝,都是虚张声势。她工作单位的一个人常说,他那只长毛的橙色公猫完全是“虚张声势”。他每周都会说上几次,好像想让所有人都相信他比他的猫更优越,对一个不得不这么做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

她把车子停在树荫下面,车子挡风玻璃上落了黏黏糊糊的花粉。她用纸巾把挡风玻璃擦干净。托布拉在唱歌给自己听,回应树林里鸟儿的歌声。一辆皮卡车转进附近的停车位。她父亲的皮卡车出车祸时,他或许正莽撞且孩子气地开着车。她记得他带她去过一次游艺场,她玩了碰碰车。他把一团棉花糖塞到她手里,又给了她一长串的游戏票,把她丢在了玩碰碰车的地方,自己则去和旋转木马售票亭里的一个女人调情。 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杰姬操纵着碰碰车,和别的车子碰撞,极度的兴奋,为自己获得的自由高兴。她父亲从视线里消失了。她的方向盘被棉花糖弄得黏糊糊的。回来接她时,她父亲只说了一句话:“我敢打赌,你现在已经有资格考驾照了,小豆豆。”直到现在她才想起来这个昵称,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托布拉上了车,压扁了座位上的一只纸杯子。不用提醒,她系好了安全带,只手忙脚乱了一小会儿。

“我准备好了。”她说。

(本文选自梅森短篇小说集《蜿蜒而下的山路》,由楚尘文化引进,将于202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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