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嵩京论经方汤液派六经提纲

2024-01-22 11:54徐立思陈晓晖卞嵩京指导
浙江中医杂志 2024年1期
关键词:阳明病厥阴太阴

徐立思 陈晓晖 蔡 珏 卞嵩京(指导)

1 上海市中医文献馆 上海 200020

2 上海市宝山区吴淞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 上海 201900

《伤寒论》六经提纲,千百年来,众说纷纭,各执己见,尊之者奉为圭臬,蔑之者嗤之以鼻。经方汤液派,肇始于廖季平,奠基于刘民叔,发展于卞嵩京,用本草汤液理论以治经方,强调朴素唯物、格物致知,致力研究《神农本草经》《汤液经》《伤寒论》《金匮要略》,以六经辨证为准则,统括百病。经方汤液派于六经提纲有其独到见解,认为原提纲非仲景原文,或为后世所增,六经当另有提纲。今就经方汤液派于六经提纲试言新论。

1 经方汤液派六经之概念

1.1 经方汤液派简介:今之治经方者众,有脏腑经络学说以治者,有体质方证对应说以治者,有六经八纲以治者,有五运六气以治者,亦有错简重订派、维护旧论派、辨证论治派等,百家争鸣,各抒己见。经方汤液派,为民国名医经方大师四川刘民叔所创,其核心思想是朴素唯物、格物致知,不讲脏腑经络,不讲阴阳五行,以本草汤液理论以治经方,所本者,《神农本草经》之药性功能,《伊尹汤液》之辨证用药也,此等超脏腑学说实为中医朴素唯物辩证最高理论境界[1]。

师祖刘民叔先生,自幼秉承家学,八岁就童子塾,即以“人之初,性本善”与“医之始,本岐黄”两书并读,越五年,读书成都府中学堂,嗣又入四川存古学堂。1915年应四川省第一届中医考试,名列甲等第一,不以是自满而更事深造,请业于蜀中大儒井研廖季平先生,学经学兼受古医经。刘民叔以廖师治经之法以治医,学业大进,一生医学思想先后凡三变,盖追求真理日臻完善也。其医学先在明清诸家,再宗岐黄,迨五十而后,始跳出《内经》圈子,直溯汉魏以上古医,以为“阴阳五行学说实为中医之玄理空论,本非诊治的术,而神农、伊尹、仲景者为汤液派之大成也。汤液家法,辨证首重立法,立法而后候证,不问病名,不求病因,辨病情之经过,凭证候以用药”,汤液学派千百年来疑义得以澄清,日渐昌盛,诚千古不刊之言!

卞嵩京先生,年甫十五即师从刘先生学医,时刘先生已近花甲,所学乃刘先生晚年最高学术境界,前后七年,尽得真传,为经方汤液派第二代传人。1961 年参加上海市第一届中医学徒结业鉴定考试,名列第一,与46年前刘先生考取蜀中解元交相辉映,遵循刘先生指引蹊径,治学以古医汤液学派为正宗,探索古为今用,同时博采众长,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学术思想。

1.2 六经为六大证候群:自宋代林亿校正《伤寒论》一书刊行于世,对六经本质之探讨代有发明,自宋代韩祗和著《伤寒微旨论》以经络解释伤寒六经以来,迄已九百余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恽铁樵《伤寒论研究》[2]12开篇即言:“《伤寒论》第一重要之处为六经,而第一难解之处亦为六经。”从古至今,对六经的研究已有40 余种不同解释,大抵分为证候群学说、脏腑器官说、六经气化说、六经地面说、经络对应说、机能抗病说、八纲对应说等等[3]128-133。

刘民叔曰:“古之医者,分岐黄与农尹两派。岐黄学者沿用六经之名,分手足六经为十二经脉,原为针灸家设。汤液家沿用六经之名,将百病划归六大证候群。是则两者,其原则一,其流则二也。后世不解此义,强以《内经》六经以释伤寒六经,每多牵强附会,不知伤寒六经,原自独立为纲也。”《素问·热论》之六经病证狭隘,《伤寒论》六经之范围宽广,故陈修园曰:“伤寒六经,与《热论》六经,宜分别读。王叔和引《热论》文为序,冠于《伤寒论》之首,而论中大旨,反因以晦。”陆渊雷言,六经“乃汤液家言,其六经沿《热论》之名,不袭六经之实”[4]。

卞师本刘先生之说,认为《伤寒论》之六经为六大证候群,汤液家辨证首重立法,立法而后辨证,故先立“中风、伤寒、温病”三纲,后定“汗、吐、下、利、温中、养阴”六法,再以表里分配而出六经,而六法又周旋于六经周围。简约之,即一表二里。一表在太阳,主汗法。二里,实则阳明,主下法;虚则少阴,主温法。此为汤液辨证之要旨,亦为药治学家之正宗。

2 六经提纲之新论

近代亦有不少学者对《伤寒论》六经提纲提出质疑。恽铁樵认为,若每一条经均以第一节为提纲,那么少阳、少阴、厥阴都不完备,因此提出“每篇之第一节不过为每篇之发端而已,不足当病之提纲也”[2]26。陆渊雷云:“六经病篇之首,各有之为病一条,说者相承,以为本经病之提纲。今复考之,唯太阴、太阳二条足赅本经病状,堪当提纲之名,其余四经,颇不然也。”[5]365姜春华认为六经提纲不符合各经主要证候,其实用价值不大[6]。严世芸认为,六经提纲实是研究《伤寒论》的桎梏,还有许多六经的重要证候没有列入提纲内,因此当摆脱六经提纲概念的束缚,从仲景原文全貌进行深入研讨[7]。亦有学者将“之为病”句式,理解为病之初始者。

卞师承刘民叔观点,认为《伤寒论》之六经提纲,并非仲景自撰条文,伤寒六经当另有提纲。卞师认为:“太阳病以脉浮为提纲,阳明病以腹满为提纲,少阳病以胸胁苦满为提纲,太阴病以吐利腹痛为提纲,少阴病以下利脉微细为提纲,厥阴病无提纲可言。”此说发前人所未发,诚引人深省者也。

读《伤寒论》不离《脉经》《千金翼方》《金匮玉函经》(下简称《玉函经》)《汤液经》诸传本,今将各本六经提纲作一比对[8-10]。

2.1 太阳病提纲——脉浮:见表1。

表1 各传本太阳病提纲

《伤寒论》此为一条,《千金翼方》《玉函经》《汤液经》内容相同而皆分为两条,唯《汤液经》“太阳病,其脉浮”条列前,而《脉经》作为早期传本,更无此条。由此可见,《伤寒论》太阳病提纲或为后人所加,非仲景原文。其次,头项强痛,后世医家多注曰,足太阳膀胱经上额交巅,下项夹脊,外邪束表,太阳经气不利,故见头项强痛,此以经络学说释之,然经络学说当为针灸家言,汤液家不言经络,当以症候群为释,况太阳病并非以头项强痛为必然见症,故头项强痛当非提纲主证。

太阳病以“脉浮”为提纲。太阳病为外邪侵犯人体的初期,病位在肌表营卫,正气奋起抗邪,欲祛邪于外,故脉浮则提示正气抗邪,仲景每有以脉言病机。脉浮者,病在表也,与脉沉相对应。太阳病其治,以发汗解表为大法,以麻黄、桂枝为代表方,太阳病禁吐禁下禁发汗太过,论有“太阳病外证未除,不可下也,下之为逆”及“表不解,不可攻里”之戒。太阳病合五类,《伤寒论》所列太阳中风、太阳伤寒、太阳温病,合《金匮要略》所列麻黄加术汤、麻杏苡甘汤之太阳湿痹,白虎加人参汤之太阳中暍,然约而言之,湿痹属伤寒,中暍属温病。

2.2 阳明病提纲——腹满:见表2。

表2 各传本阳明病提纲

《伤寒论》《玉函经》相同,而《千金翼方》《汤液经》均作“胃中寒”,《脉经》未载此条,故同太阳病,阳明病提纲亦或为后世所增,非仲景原文,属仲景遗论。仲景言阳明病“胃家实”,《灵枢·本输》云“小肠大肠皆属于胃”,故此胃家当统指肠胃各部,非直指脏腑也。胃家实,或言有三,一指以肠胃为中心的里实热证,包括阳明经证和阳明腑证;二为单指阳明腑证;三指大便秘结[3]70。然胃家实仍未名言阳明病主症当何?至于《千金翼方》《汤液经》言“胃中寒”,或因阳明病若中寒者欲作固瘕一条,仅为阳明病之一种,然仍非最常见之主症。

阳明病以“腹满”为提纲。太阳转属阳明,必先口苦腹满,以腹满为大便硬结之象,如无腹满大便不结,则不为阳明里实证。阳明病,有正阳阳明里实热证承气汤之“腹满而喘,有潮热者”“腹满痛者,此有燥屎也”,有太阳阳明中风麻黄汤之“阳明中风,口苦咽干,腹满微喘,发热恶寒”,有少阳阳明小柴胡汤之“阳明病,胁下硬满,不大便而呕”,有三阳风温白虎汤之“三阳合病,腹满身重,难以转侧”,有阳明温病表证栀子豉汤之“阳明病,脉浮而紧,咽燥口苦,腹满而喘,发热汗出,不恶寒”,有太阴阳明桂枝加大黄汤之“因尔腹满时痛者,属太阴也”,有阳明湿热发黄茵陈蒿汤之“一宿腹减,黄从小便去也”。由此可见,阳明病皆有腹满一症,故当以腹满为提纲。

2.3 少阳病提纲——胸胁苦满:见表3。

表3 各传本少阳病提纲

《伤寒论》《千金翼方》《玉函经》《汤液经》皆同,而《脉经》阙如。按本条而言,少阳病最常见当为口苦咽干目眩,然口苦尚且常见,但咽干、目眩皆非少阳病所独有。周岩《本草思辨录》:“医不讲《内经》不讲形质则已,讲《内经》讲形质,而于仲圣方仍枘凿而不入,何裨于医……试问《灵枢》足少阳口苦胸胁痛等证,手少阳有之乎?小柴胡汤之为治足少阳,尚何疑乎?”可见《内经》少阳与《伤寒论》少阳迥然不同。此条提纲证,当与《伤寒论》小柴胡汤四大主症“往来寒热,胸胁苦满,嘿嘿不欲饮食,心烦喜呕”和七个或然症“或胸中烦而不呕,或渴,或腹中痛,或胁下痞硬,或心下悸,小便不利,或不渴,身有微热”互相补充,方为完善。

少阳病以“胸胁苦满”为提纲。《伤寒论》266 条有“本太阳病不解,转入少阳者,胁下硬满”,96 条主症和或然症均有胸胁硬满,是胸胁苦满乃风寒饮食津液停积在肠胃以外、肌腠以里之半表半里三焦水道,故见此证[11]。《伤寒论》少阳篇仅9条,故少阳病无独立病,少阳太阳多在太阳篇,如太阳少阳中风表证之小柴胡汤可见“胸胁苦满”“胁下痞硬”,太阳少阳里证之陷胸汤可见“结胸热实”“从心下至少腹硬满而痛”,太阳少阳里证之十枣汤可见“心下痞硬满,引胁下痛”。此外,后世医家喜用治肝郁气结证,所谓疏肝理气者,正是《名医别录》所载“主诸痰热结实,胸中邪逆”之用,亦可佐证少阳病当以胸胁苦满为提纲。少阳病主利法,利者,利三焦水道小便之法也。刘民叔以为,“和”字当为“利”字之讹,古者“和”“利”二字小篆字形相似,遂误“利”为“和”。《易经》有“利者,义之和也”句,如是则“利”“和”二字,其义略同。

2.4 太阴病提纲——吐利腹痛:见表4。

表4 各传本太阴病提纲

《脉经》《千金翼方》《玉函经》《汤液经》四书与《伤寒论》基本相同。此条提纲基本阐明了太阴病的主要见症,即以脾胃为主的虚寒性病证。而腹满一症,与阳明病提纲“腹满”相同,以腹满实证属阳明,腹满虚证在太阴,所谓“实则阳明,虚则太阴”,互为表里也。

太阴病以“吐利腹痛”为提纲。柯琴《伤寒论翼》亦云,“腹满时痛而吐利”为太阴病提纲[12]。太阴吐而食不下,厥阴欲食不能食,以太阴虚寒,饮食水谷阻滞不化,而此吐当必兼下利腹痛,浊屎不化。若能阳气回复,则有转愈之机,故曰“至七八日,虽暴烦,下利日十余行,必自止,以脾家实,腐秽当去故也”。太阴病当治以温中散寒,宜服四逆辈,即若四逆汤、理中丸、白通汤、通脉四逆汤等。太阴病禁下,论有“若下之,必胸下结硬”之戒。

2.5 少阴病提纲——下利脉微细:见表5。

表5 各传本少阴病提纲

《伤寒论》《千金翼方》《玉函经》《汤液经》皆同,而《脉经》亦无此条,至此,《脉经》于太阳病、阳明病、少阳病、少阴病皆无提纲证,惟太阴病、厥阴病有之。少阴病,是以心肾为中心的全身性的里虚寒证。心为君火,肾乃相火,心肾乃全身阳气之根本,若心肾阳衰,则全身失于温煦,故见脉微细。微为无形之细,细为有形之微,脉微细亦主阴阳两虚。虽阳虚阴盛,精神失养,可见但欲寐,然少阴篇条文有此症状者不多,故值得商榷。

少阴病以“下利脉微细”为提纲。少阴病提纲虽无下利明文,然少阴全篇45 条,而有下利主症者多达23 条,占一半以上。少阴下利无腹痛,太阴下利有腹痛,此两者下利之不同也。少阴病,有少阴中风吴茱萸汤之“吐利,手足逆冷,烦躁欲死”,有少阴温病急下大承气汤之“自利清水,色纯青”,有少阴伤寒四逆汤、白通汤、真武汤、通脉四逆汤之“下利”“自下利”“下利清谷”,有少阴咽痛猪肤汤之“下利咽痛”,有少阴虚寒便血桃花汤之“下利便脓血”,皆有下利主症,故下利当为少阴病提纲证。少阴病大法主温,以白通汤为主方,然亦有少阴温病黄连阿胶、大承气法。

2.6 厥阴病提纲——无:见表6。

表6 各传本厥阴病提纲

《伤寒论》与诸本大致相同,唯《脉经》《汤液经》两书,于句首前有“师曰”二字,可知必为仲景弟子执经问难记录,为《平脉辨证》条文,乃仲景弟子集仲景遗论之书,以决无夫子撰著时,自作问答而称师曰者也。由此更可力证,六经提纲“之为病”句,皆为后人所补,而非仲景或伊尹原文。

厥阴病无提纲可言。厥阴病自古以来争论不休,莫衷一是。成无己以热立论,程郊倩从寒而释,均有片面之辞,吴谦《医宗金鉴》以阴尽阳生的特点解释厥阴病寒热错杂的病理,认为厥阴上热下寒不仅可见于外感病,同样可见于内伤杂病,已近仲景之奥旨。少阳在表,主寒热往来;厥阴在里,主厥热胜复。厥阴病,有蛔厥之乌梅丸、热厥之白虎汤、血虚寒厥之当归四逆汤、寒厥之四逆汤、痰厥之瓜蒂散、水厥之茯苓甘草汤、痰热厥之麻黄升麻汤,然细辨之,诸厥之“厥”字有指病机之“阴阳气不相顺接”,有指症状之“手足逆冷者是也”,有用于鉴别诊断而非真为厥阴病,皆杂乱无章。厥阴全篇,寒热错杂,气血错杂,虚实错杂,表里错杂,为伤寒,为温病,不可不分。陆渊雷[5]425曰:“阴证变态本少,既以全身虚寒证为少阴,胃肠虚寒证为太阴,更无他种虚寒证当厥阴者,乃不得不出于凑合,此拘牵六经名数,削足适履之故也。”厥阴全篇,冠“厥阴病”题首者,只见四条,余则条文皆无题首。以此可知,王叔和编次《伤寒论》时,以六经分篇,于诸阴证厥逆,及三阳篇外之诸厥,皆杂入《厥阴篇》,故使厥阴一篇,错杂无章,而厥阴名存实亡,此叔和之失也。故曰:厥阴病无提纲可言,临证仍当“知犯何逆,随证治之”。

3 结语

综上所述,本论从文献考证和临证医理的角度,以刘民叔先生所创经方汤液派的观点,认为《伤寒论》六经的本质实为六大证候群,对《伤寒论》六经提纲提出了一些质疑,并阐述了经方汤液派于六经提纲的见解,抛砖引玉,希冀争鸣斧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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