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期:逐渐年轻的思想

2024-03-05 16:36耿占春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话语意义语言

耿占春

这些小篇幅像一些补辑、注释、引语、序文,却没有正文。正文再也不能被写出。札记替代了正文。让我换一个比喻:在已经被人收割后的田地里,一些孩子、妇女和老人在弯腰拾荒,那些被不慎遗弃的琐碎的和不起眼的东西。因为收割早已结束,因为收割权不属于你。你是一个拾荒者,这意味着你没有所有权,属于孩子、老人和妇女这样依然是勤劳的一群,将主人遗弃之物变为自己合法的果实。

人们把感觉经验视为通向理性认识的一条途径。感觉、感性、感知,只是被赋予了认识论的特性,却彻底遗忘了感觉的“存在论”(什么破词儿啊)内涵。我们生活在一个抽象概念的世界,一个由抽象理念所建构的日益抽象化的世界,系统、体系、制度。可是远离了山谷,河流……感性的世界隐藏着、袒露着生存的秘密。一个人坐在阴霾的世界想念草原上的阳光。且住嘴。因为感性、感觉是一个秘密,看似一个秘密,每次都不能真的说出一点值得说出的话。每次都是陈词滥调、毫无新意的理屈词穷。幸福的秘密这么顽固地保守着自己吗?幸福是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秘密。

半睡半醒时恍若听见青年时代一支曲子的句子片段,一个单纯的音乐动机从我的睡梦中招魂,要唤醒一个失去的时代。而我必须醒来,那是脆弱的身体所承受不起的再现。

很多天了,除了听忧伤的歌,一个字也不想写。似乎写作活动结束了,一个字也无法写出。比之音乐,字变成了一种死魂灵。文字,那些应该在心中活到最后时刻的精灵似乎提前死去了。唯有音乐,一个巨大乌托邦破灭后的碎片,一个缥缈的乌托邦永不湮灭。大卫诗章中的神恩也是献给音乐的:“你是我藏身之处,你保佑我脱离苦难,以得救的乐歌四面环绕我。”美好和有希望的一切似乎只存在于声音中——而且仅属于其他时代的音质——绝不存在于视觉的再现。除非你能够像音乐那样思想,除非你拥有一个音乐动机一样变化着的思想。

那一丝丝气息。呼吸——那一丝气息从未飘散,深藏我身体的某处。这对我是一个谜。那些没有你名字的日子我是怎么度过的呢?三十年是一个瞬间吗,鼻子更加忠诚吗。它不猜忌,只是闻见只是喜爱,只是轻轻地呼吸。我在渐渐忘却,记忆力越来越短暂,只有一丝气息在心中经久未散。

看见是一门艺术。声音与闻见也是。触摸呢,在令人忧伤的地方,突然地转弯留下奇迹似的空缺,手留下一个模仿的轨迹。那些流沙穿过手掌。形状消失,就像音乐的形状消失在一阵新鲜的风中。为什么耳中的记忆手中的记忆不再像是我自身的记忆?记忆会像面孔一样沧桑吗?

萧邦的夜曲。下起了雨,有点寒冷,但没有结冰。甚至遍地闪烁着凄楚的温暖。雨点,雨滴,光一样,散落着,并不聚集。雨滴孤独地,孤独地滴落着。雨点滴落在雨点中,溅起几个泛音式的水泡。在光的地面上闪烁。消逝。雨滴。时而稠密,时而稀疏,散落着。忽然聚集了一下,连续地,只一個瞬间,只一小串儿,几乎透明的一串雨线,一个句子,偶然地出现,又再次回到雨点散落的安静。单音字式的安静。一个音出现,孤独地,在下一个音出现之前静止。每一个音都不延续。尽管充满渴望。但不延续。几滴大的雨点,小而密的,无尽的,雨点,词语,不是句子,是雨点。散落。静止。只有沉默延续向下一个音。向近在身旁的人,或遥远的,一个亲密的人,吐露几个单音字。说出或不说出。都是雨滴。雨滴。缓慢地。词。最后一颗雨滴。雨住了,天边泛出微光。静止了。夜曲终止。然而所有的安静重新汇聚,沉默开始汇成一种旋律。它唤醒了一阵阵安静的声音。那是萧邦的夜曲里一直温柔克制着的没有奏出的旋律。被时密时疏的雨滴中断了的旋律。整个夜晚都滴着萧邦的雨。在有月光的夜里。

初冬的傍晚,从东北方向的天边露出一轮橘色的满月:你在那里看见一个人的童年。它悄然浮现——在月亮将要脱离开迷蒙地面的那一刻,又隐去了。

节日是时间的颂歌。存在着节日隐秘的遗憾——因为时间,即使在节日里也将因为快乐而加速流逝。然而,存在一种批判性的节日吗,存在一种悲哀的节日吗?但节日似乎只庆祝它的批判获得成功、它的悲哀被摆脱的时刻。

礼节也是一首诗,至少是一种修辞,只是往往过于陈旧了的修辞,它全部的意义在于其空洞性,仿佛只剩下音韵上的平仄、顿挫、对仗之类的贫乏讲究,而毫无个人的真实感受。仅余的程式恰恰只是为了为没有感受的苍白面孔戴上一个符合标准的面具。

我如何能够相信,当一切花样翻新的鬼把戏发生时,独坐书斋的书写活动就是最值得做的?书写能够改变得了什么?如果既无力充当诉讼,又不足以担当见证,书写就必须给人以智慧的快乐,将整个世界变成一部梦幻之书?但对书写者,它不只是一座孤独的迷宫,有时还会沦为罪责的同谋。

在不愉快的时刻,为什么你不写下“时而雪花飘落……踩着台阶上的雪……”,或者“一条石板路”,任何一个虚构的句子都确实发生过,不是吗?这样不是就有了愉快的回忆?感知到一些?物质性的生活时刻令人有了莫名的归属感。

有时我受到朋友善意的嘲笑,一生都在一些小地方工作——哈,言下之意似乎是孤陋而寡闻啊。可是我的危机感不会来自这里。我需要更加志得意满的位置吗?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位置也许会消磨掉一些东西。我的危机感不会来自这个方向。我知道写作需要一个人不能脱离生存,不能没有对某种更大语境或环境的基本感知,对自己、对自己生活其中的社会与时代基本问题的接触与认知。我在哪里能够一直持续地感知到生存的负面经验呢?当然我也那样渴望着美好的感受,美好的感受只是让我得以出来透口气,然而是为了再次有能力承担负面感受的压力。语境的压力已成为我的写作的基本动机性的元素。更志得意满的位置,大城市和级别更高的大学所提供的“提高了”的自我感受能够保证这一感知吗?可是现在,我离写作上的那些动机那样近,不是那些没有个人温度的被传播媒介所复制的“经验”,是愤怒、忧伤、强烈的受挫的愿望和对抗性的、平衡它的愿望……刺激着我的写作热情。似乎我的诗神呼吸着的是一团无法消散的怒火。

话语在接触着事物的时候自己渴望变成一支颂歌。如果话语要描述一座山,一片云,一条清澈的河流,如果它们还稀罕地存在着的话。在不愉快的时候,试着描写窗外的一棵树吧,让古老的赞美之情回到你充满过多讥讽的心间。

秋天的夜晚,在一盏灯下随心所欲地阅读普宁,读他的“夜晚”“夜”“深夜时分”,他写安静,描摹思索在深夜的弥漫,回首故地旧居,青春和初恋,后者是普宁1937年的作品,我想想:他已经六十七岁了。读普宁,让人感受到一种没有来由的温情,一种强大丰沛的潜意识,一种生活和写作的罕有愿望——像俄罗斯人那样写作的愿望。读着普宁,已经超过了我的睡眠时间,可是还没有睡意。夜在身边,纸页内外,与普宁的夜晚重合。有这么多的夜,这些礼物一般的书,不考虑写作的需要,只为享受一种满足而阅读。此刻,我的周围弥散着一种因奢侈感而产生的幸福。似乎重新置身于读他自传性的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时依旧充满幻想的时代。普宁的魅力是幻想,是引诱,是自身全然不顾所谓现实的听凭美而虚幻之物的引诱。读完普宁,依然不能上床入睡,走到窗前,走上阳台,看一会儿外面,既不苍茫也不澄澈的夜,竟能因普宁的弥散而宁静致远。

有时候我盼望着一种书写的奇迹出现,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似乎被重新铸造过,每一个笔画都有新的意义正在偏旁部首间风起云涌。写诗的魔力在于一个凡夫俗子却能够看着字灵一样的奇迹从自身又像是在遥远的地方涌流。因为没有实际功用的书写,竟能使一个人继续模仿一种类似于经典时代的启示行为。

一切都很方便,容易掌握,从蔬菜水果到爱与忧伤,从历史知识到各种逸闻野史都有可口可乐式的罐装风格,供应于知识大众消费。无论什么都浸泡在相似味道的溶液里,失去了绝对的新鲜感。

你的写作应该——事实上也是紧邻着死亡,如同生命本身。逃开这一位置的写作就失去了意义。勇敢的人们意味着敢于把自己的死亡提到生命的前面来。

因此你要把一种认识论的野蛮风格带进所谓的学术。你的认识论意图是,凭着全然是个人化的经验、个人化的感知,任何民意调查和统计数据都会忽略不计的根据创造出一种更加真实的知识,即使是一种缺乏知识形态的知识,你也毫无疑问地信任它超过民调数据。在利益的计算与分配之类的事务之外,除非被调查的人们都能够听懂勋伯格的音乐和帕斯的诗篇,那时我才能相信他们的经验与感知。

过完了年,此刻我终于可以恢复惯常的生活:上午,喝茶,听着音乐,随便找来一本书,这是阿特伍德的《珀涅罗珀记》。渐渐地我发现身体开始与世界回复了惯常的循环:水的循环,音乐在另一个我不甚清楚的渠道中的微循环,语言犹如物质元素一样在身体内独特的循环道路,以及呼吸——身体与外部世界之间最直接的无法瞬间终止的循环。而食物的循环占据了最不应有的重要位置时,一个人的物质的部分就会变得沉重。此刻,因为安静,细微的循环形式被触知。语言,音乐,呼吸,声音,一切都具有水的特性。

珀涅罗珀的母亲是位水仙,而水仙对女儿说:“水从不反抗。水流动着。把手插入水中,你只感到爱抚。水不是固定的墙,不会拦住你。可水总能去它想去的地方,任何东西都无法阻挡。水很耐心。水滴穿石。记住这些,我的孩子。记住你有一半是水。倘若你克服不了障碍,就绕过它。水便是如此。”

小杨树被北风摧弯了。大些的树则被摇撼着。尽管像一棵树那样动摇吧。根却坚定地抓住土地。它把撼动它的力量摧折它的力量传递到根部,形成向下的坚强意志。因此它需要飓风加固它的扎根。

你的语言也要如此,找到植根深层的发达的隐喻根系。

语言的理想是成为一种呼吸,成为风的新鲜形状,自由地凝聚与飘散,就像总是携带着社会乌托邦剩余物的音乐。旋风,空气,平流层,神秘的呼吸。这呼吸擦过语言也经过浸润日久的沉默。沉默的呼吸是话语的源泉。

一个犹太人的故事:一个人向他的朋友借一口小锅,当他还锅的时候,朋友抱怨锅破了一个洞,这个人辩白道,我从来没向你借过锅,而且我还给你锅的时候是好好的,另外锅早就破了。弗洛伊德用这个故事分析无意识,波德里亚用以批评进步论,转抄下来是因为,这个故事咋听起来这么熟悉呢?笑是因为记忆中的东西突然出现在一个异族的故事中。

席勒在他的一篇小说《忍让》开头说:“戏剧和小说向我们揭开了人类心灵的最光辉的一面;我们的幻想之火给点燃了,我们的心依然是冷的,至少那以这种方式将它置于其中的烈焰只持续瞬间便冷却下来,面对着实际生活了。在这一瞬间,当普浮斯那朴实、真挚的慈善心肠感动得我们几乎潸然泪下的时候,我们也许会粗暴地呵责一个正在叩门乞讨的乞丐让他离开。谁知道,恰恰是这理想世界的虚假存在不会埋葬我们现实世界的存在呢?我们一时好像环绕于道德的两个极端,即环绕着天使和魔鬼飘浮,而把那中间部分——人却搁置在一边了。”这是一种充满着悲哀与讽刺的声音,但仍然希望回到讽刺之后的理性态度上来。也许我们应该利用那并不十分真诚的善意使生活转向好的可能性。

但愿不会:一切希望的情感最終都会变成失望之情。话语赋予每日的生活以形式。确实,一个作者的写作与世界之间保持着距离,然而这种距离应变成一种写作与世界之间的张力。像拉开的弓与弦。不是脱离而是紧张产生的关系。

孤独不应该削弱你,它要成为你自己的一种力量:像海岸线上一棵独自生长的树。像一枚射向远方的单发炮弹。

语言是一个人的表达方式,语言能够让一张嘴巴产生空气的有意义的振动。语言是一个人存身其中的护符。语言不是家,语言是一条路,一条没有终点的旅途,语言也是沿路的风景。语言是我的另一个身体。一个人可能会由此分享语言所赠予的一份小小的不朽:如果你在话语中留下了一句诗。写作的人还没有做到像音乐家那样对待他的语言:无论音乐家表达了什么,他都要首先使他的话语、他的声音成为最终的对象。音乐是他的声音,包含着他的情感、沉默与身体之内的一切难以言说的秘密。

“今天早晨我为何如此高兴呢?是因为终于从阴霾走出、天气晴朗吗?是因为晴朗的地方走着一个我爱的人?”

音乐从一片寂静中升起,诗歌从几乎被废弃的语言垃圾堆中焕然一新。希望总是从最没有希望的地方开始。没有对更好的可能性的信仰,生活就是废墟。诗与音乐就是对这一无上可能性的孩子式的陶醉。

比起理论话语,诗与音乐是一个典范:批判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救赎。对生活的救赎是通过赞美。我在把心中的爱变成一种认识论吗?

一个人从孩子到老年的经历似乎是生活意义的损耗过程,生命的意义先于身体而空洞。甚至中年尚未开始,对意义、爱、真理的期待都被逐一当作幻想放弃了。他服从热力学第二定律:燃烧着的一切最终变成灰烬。然而音乐与诗歌的话语活动是意义的无限凝结过程。它会成为生命的一个反熵的过程。总有一些人将诗与音乐的意义凝聚过程内置于自己的生命中,即使他或她从未创作音乐,也未写过一行诗。这些人常常为后世留下了一个故事。故事意味着一种可以理解的叙述结构:故事凝聚了充分的意义。

嘿,天空终于变得晴朗了,早晨的光线提供了更清晰的事物的意象。尚未褪尽的暗红色光芒使贫瘠的土地在一瞬间显得青铜一样昂贵。今天配得上明亮的眼睛和清澈的思想。在任何的思想世界里,我都渴望着生活世界的一种意象高居于其上,播撒着它的隐喻。“冬日清晨”会像一个灵感照耀着我一天中所有的意识涌现。在世界的清晨写作——即使众多的人们已经进入世界的黄昏。他们多半已不辨是非,而且看不见那些似乎是无意义的事物在清晨闪烁着微弱意义的光。

不是注目于某个遥远的过去,尽管你有时也遥望着它;不是发掘和占用越来越多的关于某个历史时期的琐碎知识,进入流行的精神闲谈与文化摆谱,而是不妥协地考察现在:你置身其中的时间与地方,调查、勘探、描述,等待着移动的现时性渐渐地融入“历史”。这意味着在一个人身上尽可能多地凝聚历史。死后开始说话也许是可能的或许是最好的方式。每一个懂得写作的人应该把这当作一种命运。至少这是一个不能违背的契约。

话语是人类社会和个人生活中的一种动机性的力量。现在,这个动机明显弱化或腐化了。人们离开神话的光越来越远,而陷于阴森鬼话的地狱。即使好一点的状况也不过是陷于语言的形式理性或程式理性的争执中。写作是复活话语神话的一种神秘的活动。你也可以把这理解为救赎性的活动。一个人依然能够通过话语活动的救赎而赎回自身。对话语的期待使深知其奥秘的人来到了干涸了的话语的源头,在神话与宗教的隐秘断层找到新的水源。

应该拒绝把口号式的话语当作生活行为的前提,伴随着行为的是腹语式话语的质疑,它调节着行为的微妙的方向。自觉的行为本身如同一种“建议”、一种对话性的话语表述而非决断。真理和意义与一套已经完结的固定表述无关,与一种一劳永逸的话语无关,它是一种被驱动着的表述的渴望,是这种没有止境的渴望在瞬间所拥有的一种活的话语。

现在我以为,神秘主义不是别的,它很可能就是深入多义性的感觉经验之中的那种快乐的迷途感。事物的未解奥义呈现出主体的丰富感性的品质。比如在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和他晚期作品中;甚至就在于“斯卡布罗集市”这样的歌曲和她所咏唱的“芫荽,鼠尾草,迷迭香”和“麻布衣裳”……

——我改变了看法呢还是同一种想法在更深的、无法被思想视野完全望穿的语境中清晰了一点点:改变的只是一种思想与一层层地渐次黯淡的背景的联结方式。

在最具魅力的人物身上,你能够发现的最有吸引力的特性是精神生活能力的无限性。这样的人常常不是要系统地掌握一个有限地盘里的所有琐细知识,一生都定居在那里成为一个知识财产的合法占有者;这样的人更像一个游牧者,他几乎看不见目的地穿越没有止境的路途,不占有任何确定之物,在这样的旅途上他每日成为自身的他者。不停地穿越异域而走向思想的真正异域,绘制着一幅无限地改写着的意义的地理草图。

对整个语言传统的丰富内涵来说,现代语言面临着的是符号与事物之间的脱节,符号与意义之间的一片苍茫。现代语言只是继承了符号系统,而不是其意义系统。现代语言是一个匮乏的系统,物质符号的填充依然使之露出空虚的位置。符号之外不再有符号所表达的事物,面具之外什么也没有——面具不是为了掩饰什么,而是掩饰什么也没有,为了掩饰起空无,为没有面容的“缺失对象”或“缺失状况”提供一个不再运动的面容。从符号与面具就是某种隐秘事物的表征,到符号与面具仅仅是符号,面具变得冷漠了,如同已冻僵的面容。这一点依然是现代语言学的秘密。是语义学和语用学的一个秘闻。诗和思想,以及表达的话语依然在这个语境中与这个秘密打交道。奇怪的是,诗歌的语义学会突然涨破语言逻辑的字里行间,使意义四处涌流,就像夏季的河流涨满了早已干涸的河床。

一个人总是出生在先在的语言、比喻、象征所建构的花园,他会学习语言、诗歌与其他习俗,接受先贤与亡灵的教化。这意味着:接受一种秩序,接受一种由众多的良好偏见所构筑的安全之地。另一个人也出生在这样的花园里,但他尽快地穿过了花园的有限边界,看到了他出生之地的原始蛮荒。语言的功能突然被反转了,语言揭示了感知、情绪与意识的無边荒地。这就是他置身蛮荒状态时刻所感到的深刻震动,一种广阔的非意义非意识之物的连续震动:重新发现的语言帮助他发现了自身的荒凉。那些要求孩子背诵诗歌的人们以为语言是遮蔽生命之地蛮荒性的一道坚实的帷幕,但诗歌的写作引领一个人来到了语言的边界:高而蛮荒。一种无助的孤独情感也会将一个人带往生存的边界。“绝-望”就是置身边界。此刻他说:“我随身只携带着语言和死亡。”在诗歌之外,它是爱,是瞬间爆发的力量,一道闪烁的电流,一个惊人的形象,瞬间耸起的悬崖,感性急流的跌落;爱是诗歌的一次肉身化,爱是一种初始行为的重复,言成肉身,身体的颤栗是它超越自身极限承受着“言-道”的瞬间显形,诗-歌的颤栗是语言承受着圣灵化身充实的压力,是身体-语言的瞬间爆发,持久的颤栗。这一切,会在一些精灵一样的生命中留下可以辨认的痕迹:充满,爆发,颤栗的痕迹。此刻他说:“我随身携带着语言和死亡。我随身携带着你——有无数个名字而遍布一切的你,流贯我周身的你。”

一个人可以因为没有位置而变得有许多的位置,因为没有确定的知识而拥有了更多的可以预见的未知,因为没有唯一的道路而发现了很多条路,因为没有原教旨的信仰而有了境遇中的信念。

话语的连贯性时常会被心中的沉默打断,在写作或者在对其他人说话的时候,一个人的话语会被突袭而来的无意义感或意义的匮乏感所休止,也会被即刻意识到的更真实的感受打断其语流。否定,间断,重复,短路,沉默,质疑,自我否决,他者的声音,以至于杂音和没有词语符号的或没有声音的幽灵,会在一种较为诚实的话语活动或文本中留下它的踪迹。诗歌就是这样的文体。对文字的极端敏感就意味着这样一种听觉,并欣然接纳那些隐秘的主体,不惜腾空自身让这些声音回响在他的话语之中。但在大多场所,一个人为了雄辩,为了说服,实质上还为了掩饰主体的分裂感和非统一性,常常尽快地掩盖其这一点,直至话语中没有一点他者的踪影。通常,这也就是废话的病理学特征。

这就是诗歌作为一种文体的意义。它是这样一种话语类型:经书、神灵和先知的话之后,把一切形式的他律和超验性重新放置于人的内在性之中,而暂时将之加以保護起来的文体。它以当今人们依然能够接受的谦逊的形式——比如“内在性”话语:没有严格的他律性也没有经验的明证的话语——凝聚起正在消散的氛围、气息与意义的微弱呼吸,从伟大神圣进入凡俗渺小的伪装着私人面孔的话语。因此,诗歌话语一边谦逊地置身于当代的经验琐碎性之中,一边小心翼翼地邻近着言-道的源头,邻近着最基本的经验世界乃至它的超验投射物。事实上,这样的话语不是在神话与宗教之后,而是在此之前,旨在译解传递至最后的最初的信息,在信仰与怀疑、匮乏与充盈、意义与非意义的混合颤动着的时刻,它是一种不确定的阐释,一种有异议的翻译,一种近似的模仿。

最幸福的生活也需要他人。爱的瞬间所想象的小世界的圆满性只在两个人之间的交换产生自足感的时刻有效。交换是由于差异,交换最终产生趋同。随着体温的接近差异的缩小,随着交换的渐趋静止,他们开始成为一体,宁静而平衡,幸福而安详。此后他们将出离自身完满的孤立状态渴望与他人进行交换,以维系他们之间的微交换系统继续循环。此刻也是第三方登场的时刻,携带着陌生的魅力。

欲望总是他者或他性的闪烁。欲望出现于他者的现身。欲望的混杂要素中有着认知他者、拥有他者、与他者共一体的愿望,即成为他者的欲望。其中既有认识论的,也有自私的占有欲或存在论的伦理性,即一种善的展现。当他者、他性保持为他性的时刻,欲望会持续着自身。“欲望是幸福中的不幸,是一种奢求。”当他者的属性消失的时候欲望也将随之消失。这就是说,除占有的欲望之外,认知和善的统一体的欲望的存在前提,就是让他性保持着,让他人依然作为他者而存在。因为当他性消失,当带着陌生魅力的他者重新出现的时候,当同一体不再重叠的时刻,欲望唤醒的将是一个人的痛苦,和另一个人充满罪感的瞬间快乐。除非人们深谙个中秘密:“欲望存在于已经非常幸福的言论中:欲望是幸福中的不幸,是一种奢求。”(列维纳斯)

失眠是意识的疾病。失眠是意识陷入它自己的紊乱。熬夜不是失眠,当意识的活跃依然能够完成它自身的活动目标时,那只是不眠之夜。失眠意味着既不能使身体失去意识进入自身的无意识状态,也没有了清晰有效的意识建构能力。失眠接近的是疯狂。它瘫痪为一只自我纠缠的怪物。似乎大脑中的某些意识分子跑到痉挛的腿部肌肉之中去了。失眠者失去的是一种形象,一个聚焦性的形象,而催眠术所使用的就是在失眠者的心理上培育出一种占主导地位的形象。这岂不意味着纯粹的形象是一种梦想的元素?而今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失眠的世界,这意味着意识的无效活跃,意味着世界的心中失去了一个主导性的、聚焦性的形象。世界陷入了各种观念的混乱。头脑中的混乱致使意识细胞挤进了角质层。普遍的失眠:意识再也不能跟随夜晚一起入梦,跟随早晨一起清醒。失眠同时丢失了梦想和清新的意识。失眠的意识失去的是世界的早晨,一个值得一首颂歌的时辰。它既不能送走陈旧的事物,也难以迎接日出。失眠的世界失去的是人类意识的灿烂清晨:通过梦想更新世界的能力。

孩子们对知识的渴求、对思想的渴望被一种充满超量的意识形态添加剂的虚假知识和固定答案的过气压缩饼弄坏了胃口。最遗憾的状况是,尽管虚弱贫乏却早已失去了精神上的饥饿感。人们甚至接受了一种厌食症式的满足感。尽管如此,依然会有一些孩子能够通过自我教育自我成长起来,这些策略中包含着对肠胃的清洗。重新唤醒一种真正的饥饿感并保持着它就是那些能够继续成长的孩子们心灵中最珍贵的秘密。

某些仅仅只有一个不恰当的名字的事物必须轻言细语,某些人世间仅仅被意外地、象征地提及的事物只能小心翼翼地说起,它们是失去名字的,是不断转世与复活的,也是一直没有苏醒没有完全化身为具形的“事-物”。是的,它们常常只能作为“事”而存在。“事”仅仅是作为一种时刻变易着的状态,一种无限性的层递关系。事意味着一种不恒定的状态,一种脆弱的、即时性的关系的涌现力量。爱,善,美,就是这样的“事”。它们常常经不起粗暴的行为,经不起粗心语言的触及,就会碎裂或消散。爱着的,美的,善的,都是脆弱的。她们附着在可见之物上的瞬间是易逝的。像黄昏或清晨天空中移动的光线投在土地上。脆弱的善,脆弱的爱,脆弱的美。它们像眼泪做的。以及她们所保护的脆弱的幸福。爱、美与善像眼泪的女儿。如果我已经说得够多,请原谅。此刻我听见乔达摩·悉达多临终的话:四十年说法,我什么也没有说过。他取消了说过的话语,为了避免对说过的事物的物质化。以便保护着那本来就是不能被固化的,依然不适合有名称的,根本就是无言的。让她们保持在她们匿名的地方、没有化身的处所,以便未来的其他人再次小心地以自己的方式提及她、化成并最终归还她。

是的,一个智者能够通过放弃自身的观点和最终的沉默提供对语言的归还;一个人能够通过死的馈赠归还生命;一个圣者能够通过语言和死亡归还被他或她暂时借用过一生的善。现在,歸还是为了语言的再次纯净化,为了善再次成为一种没有人间化身的生灵,为了人世间的生命自身被更新。

在文学的声音显得微弱的时刻,是否能够通过一种看似是非文学的方式更新文学话语呢?文学不是别的什么,它是一种持续的语言表达力量,文学作为话语活动的欲望而存在。它越过对话语的各种规范,穿过被严格限制与区分的边界,透过话语的各种缝隙看见新的视野。除了对一种无限可能性的话语自身的诱惑,你能把这样的话语纳入什么范畴呢?

在对社会生活做出回应的必要的伦理态度之外,不应终止思想的好奇心和对可能性的猜度。伦理态度通常会表现为对基本价值和人类思想共识的尊重,对已经完成的权利表达的尊严的维护,以及对公共话语法则的再次确认。然而写作依然不应受到确定性的最根本的减缩,思想不能被压缩成为一种伦理态度与对常识的认知。对未知的好奇,对启迪的可能性的敞开,对不可思议观念闪现的期待,对神秘性的容纳,对一种宇宙论式的渐趋模糊的背景的深切瞩目,对涉及所有言说的言说活动本身的关切,懂得修辞学与事实之间的区分和事实作为修辞学的存在,这一切不会销蚀爱与怜悯,不会销蚀正义感,只会使伦理态度获得一种更深更远的背景。取消遥远参照物的存在最终会迷失自己的方向,或只能小陀螺式地兜着自己的小圈子原地打转。

太美的事物你总是担心她的消失。听着一支优美的歌,在草原上看见一道彩虹,沙漠深处的湖。当你启程,湖体开始缩小,像一滴泪,在沙漠中干涸,彩虹会消失在天空深处,唱歌的人会走远。一切又会仅仅留在你的记忆里,在不经意的时刻致命地闪烁:一个看似物质化的生活世界进入了符号化的非物质世界。记忆的承载者弥留在它的边缘。

思想是多重主题的变奏,主体、语言、意义;或社会、表达、权利以及它们被损害的命运。主体的分裂,主体的非重叠性,主体的奇异性与社会层面上的错位;语言的限度与可能性,语言的理性与启示功能,语言的不透明性;意义的非确定性,意义与无意义的纠缠,意义的生成性与瓦解。这一切在社会层面上的投射与折射。诗学是最初的启迪和出发点,它闪烁在其他更黑暗的方向。

米歇尔·塞尔分析巴尔扎克《无名的杰作》时描述一个艺术家的晚期风格:“他重新走上斜坡,他追溯时间,这虽然令人眩晕,他却变得年轻了。这位艺术家出生的时候年老,死的时候却年轻了。这位艺术家使时间倒错。一位思想家如何从真理走向可能,从这方面就可以辨认出他来,这就如同生物从反复出现发展到负熵一样。必然消失的时间流遍河流的支流,向低处流动,作品流遍笔直的树,向上伸展。这棵大树是有生命的,它繁衍滋生,像灌木一样丛生,以至于连绵不绝,无穷无尽”。

“我没有把人体外形画得线条清晰分明,他说,而是在人物的轮廓上铺开一片半明半暗的、金栗色的暖色云雾,使人无法确切地指出轮廓和背景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接合的。从近处看,画面上仿佛云遮雾障,模糊不清,可是,退两步来看,整个画面却显得突出有力,把一切都衬托显露出来……但,我仍然感到疑虑。”(巴尔扎克《无名的杰作》)艺术不再会使人成圣,但会使人成为一个奥秘。“这个发疯的老人正踏上生命的奥秘之路。”

与之平行的是思想中的晚期风格,不是寻求真理,而是寻求可能性:“成年的笛卡尔消除了疑虑,让人看到平滑笔直的道路。这是一条最好的路,最理想的路,是按照最高的要求计算的路,它也是最低的路。从最低的角度来看,也就是汇合处,树似乎是分析性的,如此而已。的确,这条路上包罗万象。在这条路上,人们获得的东西很多,人们在这条路上经常有所得,因此,再去寻找一条路,那大概是发疯了。理性也是分析性的,它朝着低处包罗万象的综合汇合处直泻而下。”

是的,我知道自己二十岁的时候思想比现在陈旧,那是思想方式的陈旧。甚至激进的思想也拥有一种陈旧的模式。那时思想是固体的,我今天的思想比我成年时年轻,这不是因为懂得了真理,而是对可能性的意识,是思想方式由固定的模式变成了流动的。它知道了思想的对象世界和思想自身都是一条河流。“和如此年轻或如此年老的黑格尔相反,和成年的笛卡尔相反,我们可以通过回溯到蒙田以后的流动尝试着变得年轻。”(米歇尔·塞尔)一切固体的事物越过了自身的边界开始了流动。它开始懂得如何追踪感觉经验的流动性、非确定性、未完成性与易变性。一个人到了老年可以成为探索的开端,通过思想尝试着使生命变得年轻。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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