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兔子

2024-03-05 16:36邓建华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司马欧阳兔子

邓建华

晚饭后,我早早地把洗脚水打好,递给父亲。父亲白了我一眼,粗声大气地说,趁天未黑,还不赶紧去找兔子,洗什么洗?我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皱皱巴巴的票,怯生生地说,要不,还是先去看花鼓戏?父亲迟疑了一下,说,看戏?也不急这一会儿。我说,有这么远,总不能等开场锣鼓打三遍再出发啊。

父亲便将缺齿的耙子放下,端坐在杉木椅子上,将皲裂的脚从泥糊糊的拖鞋里抽出来,泡进温水里。温水将最舒心的温度给了那双辛苦的脚,父亲嘴里轻轻吁了一口气。

上了年纪的耙子像一个无事可干的人,孤独地立在鸡笼边。我突然有点同情它,就将它提出去,搁到灰屋后的竹架上,也将父亲要找兔子的事暂时搁那了。

耙子在父亲的舞台是个经常要使用的道具:收集晾晒的稻穗,耙拢落下的松针,打捞池塘的浮萍。刚刚完成的任务是翻动屋后的杂草。

家里最后一只兔子不见了。兔子灰黑,兔子的心估計也黑,因为它对我父亲的殷勤侍候毫不领情,整天心事重重,似乎有点抑郁。

我觉得兔子跑了不是个坏消息,心底里甚至暗暗高兴,跑吧,有多远跑多远啊,省得每天多个破事。

我心里头这么一咕噜,鼻子突然有点儿酸。我觉得自己也是只兔子,常常想跑,又没有地方可跑,当然,跑再远,也跑不出父亲的手掌心。

是八百弓的,还是千山红的?父亲问。

我知道他是问戏班子。他看过八百弓花鼓剧团的拿手大戏《十二个寡妇征西》《五女拜寿》,看过千山红剧团的《三子争父》《刘海砍樵》,看过县剧团的《春草闯堂》《泪洒相思地》,多次说过,戏好看,就是看一两场不过瘾。戏,对有点苍老的父亲来说,犹如一把鲜草递给那只老兔,虽然没有特别的兴奋,但不会也不愿舍弃。

我说,是益阳的戏班子呢,名气蛮大的。

我就将这个剧团的几个名角吹了一番。在找司马老师要戏票时,我专程抽了一张油印的小海报,提前做了些功课。

司马老师是镇文化站的辅导员,名气不小,我是顺着一本小刊物发表的小戏剧本后面留的电话找上他的。他不止一次催促我说,你啊,别书呆子气了,还是要你屋里老爷子顺便找一下欧阳镇长,你家老爷子毕竟是当过大队书记的,随便说一句客气话也是个姿态问题。

我打心底里感激司马老师,自高考落榜以来他一直在帮我找事做。镇副食品加工厂、渔场、建筑队、文教办等地方,他都去找过了。我与他并无深交,仅仅是一个还有点文学基础的青年。他一直觉得,我应该从家里走出来。他说,我晓得你老爷子,脾气暴躁啊,张飞一样,一句好话到了他那里都带着火星,不离他远一点,骂都会被骂蠢啊你!

司马老师要我父亲主动找一下欧阳镇长,我估计也只是为替我找工作做个铺垫,并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但我知足,至少让我看到了一点点光亮。我于是就找他要两张花鼓戏票。

剧院归文化站管,退休公社书记、副书记,还有几个老牌的村书记,特喜欢听花鼓戏的“西湖调”“打锣腔”,司马老师的口袋里必须留出十多张票备用。现在,我申请老干部待遇动用两张。司马老师轻叹一声,扯了两张,笑道,也只有这个办法喊得动他了,来看戏的时候,打欧阳镇长家门口过时,就顺势转个弯。我“嗯”了一声。

要走八里多路,才能到镇上的剧院,父亲不用我催,套上胶鞋,摸出一支长手电就出发了。我紧紧跟着,不时瞧瞧路边。我生怕那只不懂味的灰黑的兔子一不小心从草丛里溜出来,还好没有。

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发问,我东一句西一句地答。他问唱哪一曲,问小生,问小旦,问老旦,问老生,最后还问三花脸怎么样。我说了剧目,但我不懂其他的。我只是感觉,如果在戏里,我应属于小生。听司马老师说:小生分为令月子生,就是舞台上的大将、王侯;纱帽生,就是官生;扇子生,也就是书生;还有就是穷生,穷酸文人。我反复对号入座,觉得连穷生都算不上,顶多也就一个酸不溜秋的小花脸。

欧阳镇长的院落在我家和镇剧院的中间、一条两旁长满香樟的大路边。院落离大路不到二十米,拐一下很方便的。距离不是问题,问题是,我的舌头与嘴的距离。我想找一句合适的话引起父亲注意我今晚的主题,但这句话像那只该死的兔子,一直没有找到。在欧阳镇长小院的路旁,我走得慢慢腾腾。

父亲喝道,怎么回事啊你?

我说,沙子进鞋里了。

父亲怒道,你三岁两岁?你能做什么,走条路都这样!

我便不再说什么,赶紧跟上他。我想,这里不停留也行,说不定有另一种巧合呢。

剧院门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挤了老半天才挤进去。我左脚被人踩了一脚,那人牛高马大,又醉得东倒西歪,这一脚过来,我像被牛踩。想骂两句,一看父亲已经轻轻松松过去了,就忍着没有发声。室内灯光幽暗,找了老半天还找不到座位。

父亲吼,手电啊!你拿着手电是配相的吗?

我赶紧亮起手电,一下就寻到了座位。我们刚刚坐定,开场锣鼓就热热闹闹打开了。戏台上有一个牌子,显示马上要开演的剧目是《喜脉案》。旁边的戏迷在热热闹闹的锣鼓声里,热热闹闹说开了,戏班子是益阳一流的专业剧团,戏本子也是一个叫叶一青的益阳人写的,还拿过国家的什么金牌大奖,戏段子还选入了大学教材。

父亲小时候是和当地有名的“方满花旦”学过花鼓戏的,所以入戏快。他一会儿跟着哼几句,一会儿和周边有点儿面熟的人评几句戏。我的眼一刻没朝向舞台,我不关心戏台上的小姐怀的是谁家的孩子,也不关心摸出来个黄花闺女的喜脉怎么收场,我还有我关心的事。

我不停地搜索四周,我不是找兔子,我找人。我担心欧阳镇长就坐在附近,我又希望他就坐在附近。欧阳镇长要是就坐在这里,父亲也不可能不上去打个招呼,这样的偶遇可能更方便讲话。只是我还没有也不敢把找欧阳镇长的理由对父亲说。

但是平时特别喜欢看戏的欧阳镇长没有出现在观众席。我有点失落。我看向父亲。见他有了笑脸,我的失落终于少了三分。我的父亲是根直肠子,一辈子不拐弯不求人的性格,让他没少吃苦头。他爱戏,但生活中他不会演戏,偶尔演,也是演砸的时候多。演砸了,他的小小的乌纱帽,他的一点点财运,他那走路带风的步履,他那些并不高大上的梦想,也都像那只逃跑的兔子没有影了。

好不容易戏散场,父亲一路极有兴致地评着戏,一边加快脚步往前赶。他评说着剧情,演员的扮相、唱腔,评旦角、小生、老生,把我远远抛在身后。

我心里只有一个徘徊的穷生,这个穷生一遍遍问,怎么办?如何是好?再不说就走过了。眼看越来越接近欧阳镇长的院落,我看见院子里有灯,小院的门是敞开着的,应该是有人刚刚来了又走了。我放缓了脚步。

父亲奇奇怪怪地看着我,说,又进去了石子?

我说,不是,好像是瓜子壳。

父亲竟然没有骂人,扬了扬手说,这样吧,到那户人家去讨口水喝!父亲指了指镇长的小院。

我赶紧说,好!我怕他变卦,这回我跑在他前面。

欧阳镇长本乡本土人,平时人缘人脉都好,他看见父亲到来,十分客气,笑脸盈盈,又是开烟又是递水,还一口一个“老书记健旺”“老书记可好”。

父亲也持有少有的谦逊,一口一个“领导辛苦”“领导操劳”。两人大讲看过的戏,又谈及曾经一起应酬过的酒局,一起处理过的几件打打杀杀的大事。父亲还不忘拍一下镇长的肩头,夸两句镇长,大声旺气地说,大镇的当家人就不一样,上十里下十里,还真是没有你一杯谷酒、一句蛮话、一顿臭骂摆不平的事,你就是个干脆人。

他们寒暄时,我一会坐,一会起身。我希望引起欧阳镇长的注意,或者说,希望镇长问父亲一句,你崽毕业了?准备去做什么?有点什么打算?只要他随便问一句,我就会立即接上火。我把要讲的台词都背好了。我想父亲再怎么不求人,在这样的环境下来一两句客气话,也是可以的,那样不就成了?那样我跟司马老师不也好交差了?一不小心,说不准搞个民办老师或者副食品加工厂的批发员,都有可能的。

让我有点失望的是,欧阳镇长压根就没问一句与我相关的话,好像我只是我父亲随手带过来的一根不起眼的拐杖、一把黑钩把子伞,或一支长手电。欧阳镇长该问的没问,却问到了他最不该问的事。欧阳镇长说,老书记啊,兔子还有几只?你可不要把兔种都给我玩没了啊!

你还能怪我?父亲一听欧阳镇长说兔子,眼就像兔眼一样通红,说,我也不知道你当年演的哪一曲,养猪养鸭,喂猪喂牛,我在行你不支持,你偏偏要我按你的意思去搞什么特种养殖,你还偏偏指定我去河南那个兔场进种兔。你知不知道,那报上说的是长毛兔,我千辛万苦养大才发现是清一色的肉兔子……

欧阳镇长拍打我父亲的胳膊,笑说,当时还不是看你退下去了没事做么?

父亲话里带气,说,我不当书记了,又几时求过你要照顾?我是完成你安排的任务呢!

就是肉兔子那也不错啊,欧阳镇长说,你养起来再说,形成规模了就有戏了。

养什么养,你说怎么养?丘陵区到处是草,一钻草堆里就寻不到了,狗咬鹅叉的,能活得了?!父亲气不打一处来地吼,还兔种,你还给我说兔种!最后一只跛腳兔都打个土洞子逃走了。

欧阳镇长笑容可掬的脸马上变成木刻,声音里有了金属的成分,他一字一句说,那恐怕还是不妥吧?我给你说,镇上可是提供了一千五百块周转金的,财政所有账,你是白纸黑字签了大名的。这个,应该还记得吧?

父亲一蹦就起了身,手一摊,说,别给我说周转金,为买兔种,我挑一担箩去河南,家里一季早稻都被干旱给搞没了,收点尽瘪谷;请人建个带天井的兔子屋,做兔笼,花去六七百,买兔药、饲料、资料,买剪毛工具,又用了五六百。我问谁去要成本,我问谁去要兔子?你站着说话腰不疼,还问周转金,我找谁去讲理、找谁去讨债啊你说说看?

欧阳镇长不买这个账了,左手往腰上一叉,右手一指眼前的人,吼道,你这人,就蛮有味了,你经营不善、管理不周,汇报又不及时,难道还要镇上倒赔你钱?

一切责任在我,我赔!我赔好了!父亲一转身就往外走,走两步又回一下头,也一字一句对欧阳镇长说,我搞了几十年村干部,镇里不是每个月还有十六元钱的俸禄吗?麻烦你安排人扣吧,扣到还清账的那天。父亲说着,就把双手往身后一背,大步流星走出了镇长的院落。

欧阳镇长气得不行,眼一瞪,指着父亲的背影,说,什么道理,你看这个人,你这人……

我准备给欧阳镇长赔句不是,又不知从何说起,也只好头也没回追了出来。

一路上,父亲没提戏里的事,也没提兔子的事。一路上,我也没提我想要说的事。我感觉看了一场不想看但又必须看的戏,我感觉我是一只没有理由逃跑的兔子。

快进家门时,我和父亲发现了那只逃跑的灰黑色的兔子,它竟然回来了,正在一只笼子边心安理得细细密密地吃草,好像它从来没有离开过,好像它有来来回回的自由。父亲将背着的手放下来,低下头,走两步,摸摸有点杂乱的黑乎乎的兔毛,小心翼翼把那只用还欠着的周转金买回的兔子轻轻抱回笼里。父亲这辈子应该没有这样柔软地抱过他的孩子。

他忙完,看见我没有走,就瞪着眼看我。月光下,那双老眼有些迷糊,他小声说,回来了就好。我大声说,不回来,也好!他的声音有点低,还是那么小声说,还是回来好些。我说,那就回来吧。我的眼眶里有些动静。

我转过身去的时候,父亲说,哪天啊,你碰到文化站的司马,你告诉他,今天的戏不是蛮好看,要换个好一点的班子。今天怎么看,老生的戏都唱得不怎么好!我听不懂,也不想懂。那只喜欢逃跑的兔子在安心吃草,应该也没有听懂。

很多年过去,我看多了生活的戏,许多的剧本、剧情、剧中人,我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戏看完了,那只逃跑了又回来的兔子,和戏还没唱,那个大大咧咧背着手的孤独背影。再后来,我想,人生第一等事,可能就是先学会抬头挺胸。

责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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