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的盐

2024-03-05 16:36费晓熠
湖南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小黎珊珊

费晓熠

到峡岛之后,我开始长白头发。刚开始只是一两根,藏在黑头发里,偶尔扎出来才能见着。但很快就多了,从发尾开始白上去,一点点爬到发根,像是出汗后析出的盐粒,或是游戏里某种霜冻技能。

就跟其他器官一样,毛发虽然长在我身上,形态和意义却都不受我控制。我没在意,直到有天一抬头,镜子里的男人湿着脸望过来,明晃晃的,竟然满头都白了。白到了什么程度呢?就像夜里下了雪,早上一推窗,从屋顶到地面,所有差异都被抹平了,世界只剩下蛋糕胚上苍白的奶油。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峡岛,坐最慢的绿皮火车回学校。峡岛在东面海边,学校在西面内陆,中间隔着沉默的几千公里。一上车我就再没说过话,尽管斜对面的熊孩子一直在吵闹、尖叫、大声朗读一本讲火车的绘本,车厢对我来说始终都是沉默的。地板晃动,厕所逼仄,铁轨在脚下冒出火花,轰隆隆呼啸,也全成为沉默的一部分。

我抹了一把脸,认真朝头顶上看。白色均匀分布,没有任何错落层次,强势蔓延到鬓角。怪是怪了点,倒也不难看。甚至还带着点离经叛道的味道。跌跌撞撞走出厕所,迎面就遇到另一个顶着白发的人。准确来说,是灰发。白里泛着点冷光,像奶油上沾了灰尘,带着不兼容的颗粒感。

“龙头坏了,水会滋脸上。”灰毛擦身而过时,我这样提醒了一句。声音不大,但为什么要打破沉默,我自己也搞不懂。灰毛看了我一眼,没搭腔,有些不客气地关上门。也对,干吗要在硬座车厢进行这种无效社交?我苦笑。大概是憋久了闲的。

挤过许多胳膊和腿,我回到原先位置,却觉察到一丝异样。对面坐着一对老夫妻,一路都各自刷短视频,这会儿却缩在一起,惊恐地望着我的座位。座上横着个男人,正扒着背包翻东西。背包豁着口,假北脸,商标已经磨破了,我背了快五年。

“你坐错了吧?这包是我的。”我没动作,只是提高声音宣誓主权。

男人停下来,抬头看了我一眼。他穿着件黄色破皮夹克,一张发黑的方脸,颧骨突出,眼珠子皱巴巴转了半圈,“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写你名字了?”带着浓重南方口音,语气很嚣张。

我指了指包侧边拉链,一块合金挂件晃悠着,“杨立love珊珊”。定制刻字,中间的love还带着个夸张的爱心。是珊珊送我的,上车时忘记摘下来了。

“我叫杨立。要看身份证吗?”

男人眼珠子又转了半圈,目光弯折,落在我的白发上。他没再说什么,把包放下就往外走。我拉住他,盯着他鼓鼓囊囊的裤兜不松手。他块头比我大很多,胳膊朝外一拧,我手腕就没了力,“哎呦哎呦”叫起来。前后左右挤满了人,好似见怪不怪,全都缩着头不出声。

眼看着男人要跑了,一个声音突然大叫:“那男的是小偷!”声音涩涩的,调门挺高,像某种受惊的鸟类。踮起脚望去,黑黢黢的脑袋间,一簇灰毛快速飞行,扎到男人跟前堵住去路。

“拿出来。”我费力挤过去,是个瘦小伙子,个头不高,才在厕所前见过,还真是那个灰毛。

男人有些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裤缝上的短手朝前一顶,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咚”的一声闷响。我下意识地想弯腰去捡,男人借势撞上来,错身朝另一头跑了。踉跄了两步,我扶着座椅站直,车厢晃得更厉害,像是踩在水里。肩膀被人拍了拍,扭头又看见灰毛。手里晃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咧开嘴说:“女朋友还挺漂亮。”

我接过来,是刚被男人顺走的钱包,亮面PU皮磨花了,像书页一样摊开,露出塞在卡缝里的照片。一个红发女孩搂着一个男的,眼睛眯成月牙,是两年前的珊珊。男的有些局促,嘴角微微上扬,是两年前的我。跟那挂件一样,也忘记拿出来了。

钱包里也没几个钱,我突然觉得,还不如让那人偷走呢。

“你也从峡岛来?”人群散去,我回到座位,灰毛竟然也跟过来了。

硬座车本来就混乱,对面那对老夫妻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座位空着。斜对面的熊孩子趴在窗台上睡着了,不知为什么,总看不见他父母。沉默难得变成安静,倒有些不习惯。灰毛得了空,大摇大摆地在我对面坐下,仰起脸看我。

去峡岛是个秘密,我有些意外,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他得意地笑了笑,朝椅背上一靠。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比我年轻不少,一张很窄的三角脸,脸颊上有不少黑痣,眼睛很亮,带着一种横冲直撞的笨拙,就是十八九岁时才有的那种。

“你身上有海的味道。”他说。

我“哦”了一声,竟然想不起海是什么味道。我已经失去嗅觉两个多礼拜。估计是在去程的火车上中了招,抵达峡岛后我就阳了,一头栽倒在珊珊的床上,接连发了四天烧。等烧退了,嗅觉和味觉都没了。珊珊带我去海边,闻咸鱼,尝齁死人的虾酱,都没有好转。我俩并肩走在海边,冬天的海风呼呼地刮,她围巾上的流苏时不时撞我脸上,痒痒地挠鼻子,却只能感觉到一种很稀薄的存在,像喝下隔夜的白开水。我还记得原来珊珊身上的味道,有时是烟味,有时是香水味,更多时候是飘柔那款绿瓶子洗发水的薄荷味,很甜,又带着点尖锐,在我闭眼看别处时提醒我她并未远离。但这次见面,就好像珊珊和大海一起,消失在了某个遥远的地方。

灰毛看我不说话,又凑过来,有些神秘地说:“我也是峡岛来的,这味道闻了十多年了,走到哪里都认得。”

然后他自顾自说起他的事。他叫顾小宇,十八岁,上职高二年级,土生土长的峡岛人。爸妈都是渔民,他职高学的也是海水养殖,要是不出意外,早晚得繼承爸妈的船。上周峡岛冬捕开渔,他本该跟着爸妈上船去捞鱼,却偷偷溜出来,坐上火车远离峡岛。

“这季节海水太冷了,船也腥得要命,谁去受那罪?正好去找我女朋友。”他总结。头上灰毛结成硬块,明显好久没洗过。

我又想起珊珊,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正巧看见他怀里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什么东西。

顾小宇会意,索性拉开衣服,掏出一个圆滚滚的物什。用粉色塑料袋包着,挺结实,还扎了一根丝带,倒挺像以前珊珊会送我的东西。

“这什么玩意儿?”

“礼物。”他嘿嘿一笑,说这东西磕不得,就不打开了,只告诉我是一尊盐雕,还是他亲手雕的。我问盐雕是什么,他眨眨眼,问:“你在峡岛没见过吗?满大街都是。”

“就是拿海盐雕出来的,掺点卤水,炉子里烤一烤就硬了。”

我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盐雕的样子。白色晶体堆积,或是加了人工色素的彩色,一排排垒在架子上,迎着刀子似的海风。原来那些是盐做的啊,我有些失落,在峡岛的日子,珊珊从来没有跟我介绍过。要是说了,估计我会买一个当纪念品。多少也能为这段旅程留下点什么。

看我挺有兴趣,顾小宇起了兴致,开始说起怎么做盐雕。盐和卤水的比例,干粉怎么加,模具选什么材质,雕刻的技法,讲得眉飞色舞。他还说峡岛南边有很多晒私盐的作坊,顺着海岸一字排开,是最粗、最原始的日晒海盐,他没事经常去偷挖几篮子,能做好多盐雕出来。小动物,大楼,帆船,他手巧,啥都能雕。

“不过,”顾小宇突然压低声音,“有时候,除了盐,也会捡到别的东西。”

这腔调明显是让我追问,我却不想配合,只扭过头去看车窗外。最慢的硬座车,整整两天了,还是离沿海岸线不远。天很冷,雪还来没落下来,越过农田和平房,隐约还能望见遥远的一抹灰蓝色,像是烟头上将落未落的一截烟灰。这让我想起以前珊珊抽烟的样子。站在阳台上,手肘靠着栏杆,红色长发垂到肩膀,指间漏出火星子,也是红色的,在夜色中缓慢上升,变成天上的星星。

回过头,顾小宇正用手抓头上的灰毛,也望着那抹灰蓝色出神,好像不久之前才從那里钻出来似的。

“你没上船,你爸妈不下来找你?”我再次打破沉默。

顾小宇立马把手放下来,表情变得严肃,“出了海,就管不着岸上的事了。而且我都满十八了,自己能负刑事责任。”

我“哦”了一声,又问:“那你去哪里找女朋友?”

他报出一个地名——箩州,就在下一站,大概半天就能到。

“箩州是出捞面的箩州吗?”

“对对对,不过不能去网上推荐那些,都是刷的好评,我知道哪里的最好吃。”

说这话的时候,他眨着那双十八九岁才有的眼睛,好像在期待着什么。或者说,是我觉得自己在被期待着些什么。

“你帮我追回钱包,得谢谢你,”我尽量显得认真,“反正我回去也没事,等到了箩州,我跟你一起下车,请你吃碗捞面。”

“好啊!”顾小宇直起身子,嘴角咧开来,露出一行细密的白牙,“吃了面就是兄弟,来都来了,陪我一起去见我女朋友吧。”

我乐了,“你倒是不见外。”

顾小宇也跟着哈哈大笑,望着我的头顶说:“我看你像个文化人,小黎就喜欢我跟文化人打交道。”

小黎,应该是他女朋友的名字。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他脸颊不受控制地上拉,声线也柔和下来。好像抚摸着那种刚出生的小动物,潮湿的,易碎的,连呼吸都得保留几分。我有些记不清,以前叫珊珊两个字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反应。

只可惜,珊珊不在了。

是我杀了她。

往后,再也没机会这样念她的名字了。

箩州不靠海,市中心比峡岛大一点,但也没什么高房子,大多是那种七八十年代建的旧筒子楼,四五层高,砖墙边角都脱落了,坑坑洼洼,像一个个斑秃的大脑袋。出了车站,我让顾小宇带我去他说的捞面店,他却嘿嘿一笑,说:“急什么,身份证带了吧?先去开个房。”我吓一跳,本能地紧了紧衣服,“你说去哪儿?”

顾小宇笑得合不拢嘴,说:“哥你怕啥,都几天没洗澡了,要见女朋友总得先拾掇拾掇。”据他了解,箩州的浴室价格都贵,要八九十块一客,钟点房倒便宜,一般就六十一个钟,靠近旧厂区有个招待所,两个钟才五十,正好洗个澡,还能躺床上打几把游戏。我不习惯跟男的开房,再说两个发色异常的大男人走进小破宾馆开钟点房,实在有点怪。于是我拉住顾小宇,说:“还是去浴室吧,我请客。”顾小宇抓了抓灰毛,说:“也行吧,但钱得我自己出。”说了半天只得由他。

天很冷,浴室人不多,我特地隔开顾小宇,钻进角落里的淋浴间。浴室看上去有些年头,卫浴五金生了锈,花洒孔也有些堵,水时大时小,不过水温还挺合适,哗啦啦冲击皮肤,好像来自谁的一个拥抱。也是破碎的,潮湿的,却很温暖。水汽很快蒸腾起来,小隔间白茫茫一片,只有水流和重力的声响。

那天最后,和珊珊在海里的时候,世界也是这样白茫茫一片。但那时没有任何温暖的东西,十二月的海里,只有冰冷。冰冷的海水,浪头,还有一片薄雾,不知从哪里飘来。

那是在我抵达峡岛的第二个星期。头一个星期,我病得很重,昏昏沉沉,每天只抱着被子睡觉。珊珊也不嫌弃,给我做饭、冲药、量体温,对我好得像是一场戏剧。

我们大三就在一起了,在食堂吃饭时认识的。当时她染着一头红发,还不是深红,是那种火一样的亮红,在一万多人的食堂里排队,所有人都看她,也像在看戏。我向来不爱凑热闹,独自坐在角落里吃饭。她却偏偏端着餐盘坐在我对面。我抬头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谁都没说话。这样接连好几天,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一万多人里精确定位到我的。跟她比起来,我发色平庸,五官寡淡,跟实验室里的乱码数据一样乱糟糟的,毫无意义。

我也问过珊珊,她只说:“每次一抬头,就看见你背个假北脸站在那里了,好像在期待我走过去。”这么矫情的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感觉真诚得很。只可惜,这样的温情时刻并不太多。更多时候,她无缘无故地朝我发火,因为我待在实验室不陪她对我破口大骂,还把烟头往我手臂上烫。那些伤口后来结成疤,像一个个圆圆的火山口,现在都还在。后来我听说,她大一进来还好好的,上课下课,衣着打扮也毫不起眼。到了大三下半学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就染了一头红发,抽烟,文身,从无趣的生活走向戏剧。辅导员和班主任轮番出击,不知道找她谈了多少次话,直到确诊双相情感障碍,她仍旧旁若无人。

即便如此,在一起四年,我也从没想过要分手。原因我讲不清楚,说有多爱吧,好像也没有。非要说的话,大概是因为太空洞了。从教室到实验室,或者几万人的操场和食堂,一切都太空洞了,她的红发,摁在我手臂上的烟头,那种灼烧的刺痛,反而让我产生一种实感,提醒我仍旧活在这世界上。

毕业后,我留校读研,跟珊珊租房住一起,她待业在家,每天泡吧,看展,看演出。直到有一天,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决定要考公。说这话时她像往常一样抖着烟灰,一头红发凌乱地散在胸前。我实在无法将这个形象跟考公联系在一起。但她说干就干,买来一大堆参考书,红发在脑后挽成发髻,冷酷无情地开始备考。陆续考了半年,国考省考事业单位,几进几出,终于考上了一个偏远的县级机关。

“峡岛,据说在海边。挺好,我还没见过海呢。”拿到面试通知那天,珊珊挺开心,拉着我用拍立得拍了张自拍,塞进我钱包里。当天下午她就去把头发剪了,红色长发散落一地,像从大地深处淌出来的鲜血。

珊珊很快搬去峡岛,之后两年多,我也坐火车去过几次,见面不多,也没人提分手。直到两个礼拜前,我最后一次去峡岛,将她永远地留在了大海里。

冲好澡出来,我换上浴室的汗蒸服,在浴池里找顾小宇。人比进来时多了一些,到处都是白色雾气,池子里泡着几个中年男人,眯着眼,头上搭条毛巾,甩着白花花的膀子,都像是看不见我。在学校的时候,我就不习惯上公共澡堂。肉体坦诚相见,好似被抹去了一切差异,却总让我想起更多被遮蔽的东西。就像现在,虽然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城市,对着这些对我毫不在意的裸体,我还是觉得不自在,总觉得被一双眼睛盯着,一路从峡岛到火车,穿过许多黑黢黢的脑袋,长长短短的胳膊和腿,一直盯到这里,提醒我有些东西依旧存在。

肩膀又被人拍了拍,扭过头,好在还是顾小宇。

“要泡一泡吗?”他问我。

我摆摆手,“饿了,咱们还是去吃面。”

他笑着说他也是,领我去穿衣服,又对着镜子理了会儿灰毛,这才揣着那盐雕袋子出了门。去面店路上,我们又自然聊起了峡岛。算算日子,顾小宇比我晚几天离开,或许会听到些什么。但在他嘴里只有海风,他爸妈的渔船,港口上空盘旋的海鸥,还有架子上亮晶晶的盐雕,没有风暴,没有什么失踪的女人,一切都庸常却正确。我有些恍惚,或许的确什么都不曾发生。我只是独自来,又独自离开,世界没有因我产生丝毫改变。

箩州的路七扭八弯,顾小宇倒挺熟,连导航都不看,带我走了快半小时,拐进南城一条背阴的小巷。远远地看见一个招牌,老胡捞面,他却停下不走了。

“就是这家?”我问。

他“嗯”了一声,脸上有些发怯,发黑的球鞋踢开路边一个易拉罐。

怪不得这小子对路这么熟了呢。我突然懂了,问:“你女朋友就在里面吧?”

顾小宇红着脸,也不爭辩,只是说:“哥,等下要是有人赶我们,你可别笑我。”我没再问,他也没再多说,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终于迈腿走过去。

店里不大,但还算干净,靠墙摆着两排桌椅,最便宜的三合板材,表面清漆大多脱落了,晕出一种油乎乎的光泽,是那种湿抹布抹了成千上万次留下的包浆。墙上挂着几张KT板图片,都是捞面广告,红汤鲜亮,白汤醇厚,爽滑细面上铺满葱花和肉块,看上去挺馋人。铺面顶头是厨房,搁着两口大锅,一口煮汤,一口捞面。早过了饭点,这会儿店里没客人,锅却也没关火,咕嘟咕嘟冒出蒸汽,想必飘满了淀粉和肉汁的香味,只可惜我闻不到。

门头横着一张收银台,一个女孩正趴在上面看书。看上去十七八岁,长马尾,头发挺黑,瞧不见脸。我扭头看顾小宇,他抱着圆鼓鼓的袋子,脸亮起来,轻手轻脚走过去,颤着嗓子叫了一声:“小黎。”

女孩抬头,眨了眨眼,看看顾小宇,又看看我。是那种细长的丹凤眼,脸也长得秀气,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花木兰。

“你们等我一下,”她指着最近的一张空桌,没有问我们吃什么,转身走进里屋,待了好几分钟才出来,走到我们桌前,问:“吃面吗?”

顾小宇傻愣愣地点头,她又说:“现在我爸不在,只能我来煮了。”顾小宇明显松了一口气,说:“这可太好了,我就爱吃你做的面,比你爸做的强。”小黎没接话,又看了我一眼,问我吃什么。

我本来就无所谓,说跟顾小宇一样就行。小黎“嗯”了一声走进厨房,顾小宇想跟进去,被她赶出来。隔着蒸汽,能看见她从墙上的挂钩上摘下围裙,套上,在后背系了个结。手在一块毛巾上擦了擦,从窗口的筚萝里掏了两团湿面,手腕一甩,均匀地下到那口大锅里。还真像花木兰在舞剑。

我和顾小宇谁都没说话,像看戏一样看小黎等面熟,捞起来盛碗里,再浇上另一口锅里的肉汁,最后搁在托盘里端过来。一切熟练又迅速,就是看不清情绪。

瓷碗很烫,顾小宇抢着端过来。小黎把托盘搁一边,坐在顾小宇旁边说:“吃了面就回去吧,我爸去钓鱼了,一会儿就回来。”

顾小宇急了:“我坐了两天火车呢,怎么一来你就赶我走?”

小黎没接话,望了一眼他羽绒服底下鼓鼓囊囊的一团,问:“这次又拿了什么东西?”

顾小宇笑起来,拉开拉链把那个盐雕袋子掏出来。窸窸窣窣,包装纸拨了一层又一层,终于露出一尊小小的橘色雕像,是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虽说用颜料上了色,但透过盐粒的质感,那种橘色灰度很高,还有些散光,看上去稀薄又虚幻。

“我亲手雕了一个多礼拜呢,你看,多机灵,像不像你?”顾小宇把小狐狸举起来,眼里闪着那种横冲直撞的笨拙,却努力摁着,不让它冲出来。

我这才反应过来,小黎不就姓胡嘛。年轻人这幼稚的恋爱啊。

小黎把小狐狸放在掌心里,丹凤眼眨了眨,看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两个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上了,顾小宇说起冬天的海,说他怎么逃下爸妈的船,小黎说重点高中的文化课,要背很多书,寒假上去就要周考了。说实话,我想不通他俩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也没多大兴趣,只管低头吃面。味觉还没恢复,这面又煮过了头,又糊又坨,实在尝不出什么。一旦失去味觉,触感便超越一切感官占据意识中心。我还记得在峡岛时珊珊给我煮的面,清汤寡水的,却很有嚼劲,像个藏着很多故事的中年人。我突然意识到这两天老是想起她,这样很危险。我用力嗦了一根面条,长得超出预期,碳水很快膨胀起来,遮住那些早该遗忘的东西。

吃了得有一刻钟,一个中年男人进了门。方长脸,戴顶渔夫帽,提一个塑料水桶,手臂上盘着几圈佛珠串,鱼竿挂在后背,看上去也像个武林高手,估计就是小黎她爸。顾小宇立马站起来,跟弹簧似的,摸着头笑嘻嘻地叫了声“叔”。老胡看来也认得顾小宇,目光一碰到那头灰毛,脸瞬间垮了,好像见了鬼,放下水桶就把我俩往外推。

“叔,我是来找小黎一起学习的!”顾小宇扭着身子往里钻,又被老胡轰出来。

小黎后退两步,没阻拦,插空把那只盐雕小狐狸塞回顾小宇手里,说:“你们快走吧,下次再来。”老胡虽然上了年纪,但体格比我俩都大一号,顾小宇挣扎了一会儿,已经被推到外面马路上,脚底还被泼了一桶水。“别再来了,晦气东西!”说完老胡就用力关上门,后背的鱼竿被移门夹住了,又狠狠拽回去。

我看了一眼顾小宇,没敢说话。“走吧。”他转身,握着盐雕小狐狸叹了口气。可沿马路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好像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跟他说这太正常了,谈恋爱哪有不被轰的。但话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了那群人。从背阴的巷子口蹿出来四五个穿着皮夹克的大汉,领头的是一个方脸男人,脸很黑,颧骨突出,好像有点眼熟。

“还认得我吧?”男人在我俩面前站定,浓重的南方口音,倒没那么嚣张。

我瞬间认出了他,毕竟才隔了半天。正是车上掏我包的那个小偷。

“巧了,我是箩州人,这些都是我小兄弟。”男人摆手指了指身后,“刚才在澡堂子里看见你们,就跟来了。”

我突然想起在浴室里那种被凝视的不适感,一路从火车到这里,原来还真不是错觉。但除了寻仇,我想不出其他原因。

顾小宇正愁没地方发泄,见了这男人,眼里都快喷出火来,抡起手臂就往上扑。男人灵巧地退了几步,顾小宇接连几个趔趄,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小狐狸盐雕掉在地上滚了好几圈,他赶紧捡起来吹了吹,幸好没摔坏。

“别误会,我不是来找事的。”男人理了理皮夹克,倒是挺平静。“你们都不该在这里下车的,都还没到站吧?”他又问。

我转头去看顾小宇。他还坐在马路牙子上,双手护着盐雕,表情好像也有些意外。

我的确是中途下车,但顾小宇说是专门来找小黎的,难道也另有去处?还有这男人又是怎么回事。我想不通,反正这事挺怪。

男人仍旧很平静,眼珠子沉沉转了半圈,“算了,来都来了,就再待几天吧。估计有人给你们补票了。”说完就转身往巷子里走。穿皮夹克的大汉们都跟上,很快都消失在转角处。

这一切实在太过莫名其妙,我呆立了一阵子,感觉又有人拍我的肩。转过头,自然还是顾小宇。他已经站了起来,脸色很难看,手里还抱着那尊小狐狸盐雕。

我想问他知不知道这男人什么来头,补票又是什么意思,却只听见他问:“哥,你说你回去也没事对吧?”

我“嗯”了一声。

“那陪我在箩州住几天,行不?”

这一次,我清楚地在他眼中看见了期待,而不是自以为被期待着些什么的那种不确定。

“我爸妈出趟海最多也就一个多礼拜,我想再看看小黎。”他说。

我和顾小宇在箩州住下了。就照他说的,住进了旧厂区的老招待所。两层楼,两个钟五十,过夜八十封顶,价格和装修都停留在八十年代,厕所洗手用的还是搪瓷盆。前台负责登记的是个满头小卷的大妈,忙着低头刷短视频,收了身份证往仪器上一照,指了指付款码,把钥匙往外一扔,全程没有多看我俩一眼。对此我倒是挺满意,以致于房间一脸霉味也没说什么。

顾小宇更是没有一句抱怨,扑到满是红色大牡丹花的被子上,倒头就睡。年轻人睡眠就是好,我有些羡慕,想起自己好像已经好久没合眼了。自从离开峡岛,我总是辗转难眠,就算大脑难得地入睡了,眼睛也始终睁着。眼前总有焰火般的光晕,像是有海水流过视网膜,就算强行闭上眼皮也不顶用。我想,或许是珊珊不想让我忘记,她还孤零零地飘在大海里。

这季节,天亮得很晚。每晚我都平躺在没有褥子的硬板床上,望着天花板上的黑色一点点变浓,又變淡,最后显现出房梁和日光灯的形状,好像是我用目光创造了它们。顾小宇睡得晚,喜欢半夜打游戏,一般起床得十点之后了。我也没什么事,就躺着等他。他不太讲究,起床头也不梳,也不换衣服,就在搪瓷盆里抹把脸,我俩就出门去闲逛。

箩州不算大,横纵五六条大街,穿城一条大河,沿河几个公园、菜市场、网吧和苍蝇小饭馆,几天下来我都摸透了。一旦循环往复,再陌生的街巷也会慢慢变成故乡。我每日穿行在棚架、路牌、摊贩、电瓶车和各色羽绒服中间,不用抬头都知道该在哪里拐弯,就像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走在这路上。反倒是记忆中的家乡街景,大学时的操场和食堂,珊珊和峡岛,以及所有真实的过去,都在一遍遍行走中变得模糊。有几回走得恍惚,头顶阳光刺眼,湿气从地面缝隙蒸腾上来,我竟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脚下柔软涣散,摇摇晃晃的,像是踩在水里。周围一切事物都失去硬壳,变成一团稀薄又抽象的雾气。

这样摇晃着逛到下午休市,估摸着老胡该去钓鱼了,我和顾小宇就被湿气推着淌到南城,左弯右拐,远远望见老胡捞面的招牌,就在街角停下来,不往前走也不后退,只是心照不宣地聊会儿天,好像要等待那里的湿气凝结,生出具体的形态。完成这既定程序,也确定老胡不在,我俩才一前一后走进面店。每回看见我俩,小黎从来不意外,也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只是说你们等一下,然后转身走进里屋,待好几分钟才出来,然后才跟我们说话。有次我小声问顾小宇她在里面做什么,可顾小宇就跟没听见似的,只顾看着记账台的玻璃橱柜傻笑。被老胡轰出来后第二天,顾小宇偷偷过来,把小狐狸盐雕送给小黎。小黎收下了,小心放在橱柜小格子里,抬头就能见着,老胡也不容易发现。这让顾小宇很高兴,好像这尊小小的盐雕代替他长久存在了,一种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也同时被证明了。

大部分时间,他们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有时还聊到游戏。我这才知道他们是玩手游认识的,尽管小黎说自己连账号都已经注销。“马上高三了,没时间玩。”她说。顾小宇拽住我胳膊,说:“杨哥可是研究生,高考算什么,赶紧传授点经验。”小黎抬头看我,没说话,眉头微皱,像是审读一道难题,目光似乎能穿透我。我有些尴尬,小黎很快转过脸去,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说:“你们该走了,我爸马上回来了。”

现在有了经验,我不敢再流连,拉着顾小宇就往外走。顾小宇总是恋恋不舍,回头跟小黎说我们明天再来。小黎也会难得地笑笑,重复一遍顾小宇的话:“好,明天再来。”仔细想来,她脸上好像只有这时才会出现笑容。带着一点告别的意味,却又留着条缝隙,像是不忍心将我俩长久地遗弃在那些涣散的街巷中间。

走到马路上,我总会多个心眼,张望下巷子口,看那个穿皮夹克的黑脸男人有没有出现。没来由地,我有种感觉,只要看见他,就意味着我跟顾小宇的箩州之旅就要结束了。好在,他一次都没有出现。直到七天之后。

那天天亮得特别早,可能是冬天快过去了。我望着天花板上的黑色一点点变浓,又变淡,显现出房梁和日光灯的形状——让我最后一次用目光创造它们。然后等顾小宇起床,看那颗脑袋陷在灰毛里,灰毛又陷在被子里,像半截烟灰被踩灭了。这些天,顾小宇起得越来越晚,有几回阳光透过窗棱射过来,在大牡丹花被子边缘镶上一层亮边,裹着顾小宇的身体隆起来,竟隐隐透出一种灰蓝色。我想起峡岛的海浪,海面上的薄雾,还有火车车窗外那道挥之不去的海岸线,也是这样灰蒙蒙的。

灰毛先抖动起来,然后海浪起伏,海面被掀开,顾小宇坐在床沿上,罩着磨毛秋衣的脊背弓著,也是灰蒙蒙的一团。不知为什么,我感觉有些东西正在离开他,就像形状和色彩消失在雾气里。坐了好一会儿,他起身,揉眼睛,刷牙,在搪瓷盆里倒水洗脸,又对着镜子理了会儿灰毛,动作很慢,看上去很疲惫。离开招待所已经快中午了,顾小宇突然说:“不想去城里逛了,我们直接去小黎家的面店吧。”我提醒他这时间老胡还在店里呢,他说管不了这么多了。

“再不去,就来不及了。”他叹了口气说。

这些天,我也隐隐感觉到了什么,想说些话,但有些烫嘴,最终还是忍住了。穿过首尾相连的街巷,我故意放慢脚步,想再看看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还是相似的棚架、摊贩、电瓶车和各色羽绒服,店铺招牌悬挂道路两侧,各种颜色字体杂乱分布,却无比一致地被抛在身后。等意识到路已经走完,我俩已经站在老胡面馆招牌下。甚至忘记了既定程序,也来不及等待更具体的意义生成。

和平常不一样,店门口摆了一张桌子,台面上放着一个小小白白的东西,正是顾小宇送给小黎的那只盐雕小狐狸。围着桌子,地上撒了一大圈纸钱,有的还冒着火星,更多的已经被烧成了灰烬。浓重的白烟升起来,隐没其中一切事物。

我一怔,感觉胸口闷闷的,像被压了一块石头。转头去看顾小宇,他凝神望着那片烟雾,好像一点都不意外。很多话从胸口涌上来,堵在喉咙里,我却一句都说不出口。白烟飘过来,我几乎能看见那些细小颗粒附着在我和顾小宇的头发上,让颜色更彻底地远离我们。

“桥归桥,路归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模糊的声响从白烟中心飘过来,我这才看见桌子那头还有一个人,影影绰绰地,站在一地的灰烬里。方长脸,戴顶渔夫帽,背后挂着细长的钓鱼竿,手里捻一串佛珠,对着我们的方向念叨:

“我家闺女没惹到你们,你们走好,别再来了。下辈子有缘再当有情人吧……”

胸口的大石头被挪开了,能感觉到肋骨断裂的疼痛,也能感觉到胸腔再次呼吸到清凉的空气。既痛苦又自由,而这一切都同时发生。

更多细节涌向我,如何离开峡岛,如何登上那节火车,还有车厢里沉默苍白的面孔。唯一吵闹的是斜对面的熊孩子,大声朗读手中绘本,封面文字在那双胖手下时隐时现,从模糊色块变作高饱和横竖笔画,跟积木一样拼凑组合,好像是开往天堂的列车。

哦,原来是这样。我平静地对自己说。

我和顾小宇都来自峡岛,原来峡岛不是我们的起点,而是同一个终点。

可不对啊,我转过念头。明明留在大海中的是珊珊,怎么在这里的却是我?如果我在这里,珊珊又去了哪里?我努力去回想那个冬天的清晨,却什么都想不起来。

转头去看顾小宇,他毫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明显比我更早知道谜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见他碾着鞋底,试图去踢地上的一个易拉罐。但干瘪的易拉罐仍在原地,丝毫未动。我这才发现他的下半身开始呈现一种灰度很高的颜色,有些散光,看上去稀薄又虚幻,就像他亲手做的盐雕。

“都什么年代了,还怕这?”他不服气地噘起嘴,迈开腿穿过了白烟。

老胡仍捻着佛珠念叨,好像看不见他。他故意大幅度地跨过纸钱画的圈,跨过摆放小狐狸的桌子,穿过移门走进店里。店里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小黎也不在。再穿过两面墙壁,才看见小黎站在里屋,用生炉子的点火器点燃一根线香,慢慢插在香炉里,小声说:“我相信物质决定意识,但就想再多见他几次。”

细细的白烟顺着小黎的脸往上飘,像一根有故事的面条,能遮蔽一切。顾小宇站在她面前,小黎看不见他。而我站在马路上,清晰地看见了无穷远处。

“他的票补完了。”

背后有人说话。浓重的南方口音,还是那个偷我包的黑脸男人。我转过头,他仍旧穿着黄色破皮夹克,皱巴巴的眼睛像被火焰烧焦的黑洞,沉沉望向我,跟马路一样沉默。

男人慢慢走向烟雾中的桌子,轻拿起那尊小狐狸盐雕。橘灰色的晶体瞬间破碎,化作一堆晶莹的盐粒,随烟雾散去。肋骨猛地一收缩,我抬头望向面店内。小黎仍旧站在里屋,顾小宇却消失了,也像他亲手做的盐雕。

“你说的到底是什么票?”胸膛猛烈跳动起来,我终于问出这个问题。

男人目光弯折,再次落在我的白发上。他问我:“你那照片还在吗?”我没反应过来,问是哪张照片。“就是钱包里那张:”他说。这时我才想起来,他说的是珊珊和我的合照。不知为什么,提起这事让我松了一口气,我没有迂回,直接拿出钱包,整个递给他。

男人接过钱包,翻书一样翻开,两根短指节拈出那张照片。看了看,很自然地塞进裤兜里,然后再把钱包还给我。

“在火车上你就不该拦我,我只是帮你忙。这你也晓得的。”

我没有说话,全部注意力都落在那张照片上。男孩和女孩紧紧相拥,眼睛眯成月牙,火红的头发交缠在一起,分不清从哪颗头顶生长出来。

男人仍旧沉沉望着我:“你还有点时间。”

哦。我平静地对自己说。

“多久?”我问。

他拽了一下皮夹克侧襟,抬头望向还在东边的太阳,说:“一个早晨。”

从峡岛南端开始,花一个早晨的时间,可以游到东边一个更小的岛。

那是一个礁石岛,没有名字,也没有土壤和植物,只有被海水冲刷成黑色的大块石头。“最高的那块石头朝向西方,我常早上游过去,防水包里带些干粮,待在上面一整天,看太阳慢慢掉进海里,再花一个黄昏的时间游回来。”珊珊曾经对我说。那是在上次去峡岛的时候,还是在夏天。

早在大学那会儿,珊珊就是个游泳高手。当然,我也不差。当年我们常泡在学校游泳馆里,池里漂白粉的味道很重,水是很深的绿色,估计不太干净,因为下潜的时候,透过泳镜能看见池底的脏东西。有时是发绿的霉菌,有时是拧成一绺的灰尘,像水草一样晃荡,怪恶心的。但我喜欢在水下的感觉,脏点也能接受。特别是耳朵被水压堵住,那种铺天盖地的轰鸣声。世界似乎消失了,我被抛到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地方。

能闯入这个地方的,只有珊珊。她总穿一身火红的泳衣,游得比我快,总是扑入水里就不见了踪影。在我沉溺于那片巨大的轰鸣声时,那一头火红的头发常常突然出现,像滚烫的水草缠住我。接着一对雪白的手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让我动弹不得。她似乎很享受我这样的惊慌,玩弄一番后才会松开,一把跃出水面,重新把泳帽戴上,然后再次扎进水里不见踪影。

珊珊就是这样,让我兴奋,让我应接不暇,有时甚至惧怕,但我就是离不开她。

那是在我到峡岛的第二周,除了嗅觉和味觉还未恢复,感染症状已经基本褪去。有天早上我起床,天还没亮透,我望向黑漆漆的窗户,突然产生一种冲动,转头对珊珊说:“我们去海里游泳吧,就去你说的那个礁石岛。”

珊珊还没睡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大概是劝了我几句。诸如“你还没完全恢复”“冬天的海有多冷你知道吗”之类的。但我不理,坚持了半天,她还是答应了。她拿出一件泳衣,不是红色的,而是一种很浅的米白,好像蚌壳里带着光泽的珍珠。我没带泳裤,她说没关系,家里有,很快翻出一条新的男式泳裤。我不知道她家里为什么会有男式泳裤,大概是早为我准备好的。

然后我们走路去海边。珊珊的出租屋就在单位边上,在峡岛镇中心,要走上十幾分钟才能到南面的海边。我俩并肩走在街上,才五点多,街上还没什么人。以前我们也经常这样并肩走在街上,当时她还是一头耀眼的红发,现在却变作黑色的齐耳短发,像任何一个无趣的普通姑娘。海风呼啸,珊珊怕冷,裹了一条长围巾。每走一步,那围巾上的流苏就飘起来撞我脸上,痒痒地挠鼻子。我闻不到什么味道,却能感觉到围巾的质感,那种粗糙又柔软的纤维感,来自羊毛的尸体。

到了海边,天也刚蒙蒙亮。海的颜色很深,风呼啸着推动海浪在微光中来回,像无数条潮湿的舌头叠在一起。四周冷极了,我从未来过这样冷的地方。珊珊裹紧围巾缩成一团,说:“杨立,我们回去吧,太冷了。”寒冷让我兴奋,我笑着望着她,说:“多爽啊,这温度。”珊珊皱起眉头,说:“你知道吗,上周近海起了一场风暴,好几条冬捕的船都沉了,虽然说大部分都救起来了,但好几个人到现在都没找到,听说里面还有个十八岁的小伙子。”

我没有在意她的话,过去和他人都与我无关。这世界上每秒钟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没有一个能跟我产生任何关联。珊珊没再说话,她看上去太冷了,我走过去,想抱住她为她取暖,却发现她后退了一小步。这让我感到羞辱,或许是勾起了一些不太愉快的回忆。肋骨一阵疼痛,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猛地伸出手,抓住珊珊的手臂。

出门时太匆忙,她只套了一件宽松的厚毛衣,被我一抓就缩到上臂,露出裸露的下臂。雪白的皮肤上,十余个圆形的小伤疤错乱排布,看上去已经愈合了多年,像是沉默的火山口。

这伤痕太熟悉了。以前,只有她发脾气时才会在我手臂上的摁烟头,但现在,竟然有人敢在她身上做同样的事。我又想起身上那条男式泳裤,愈发怒不可遏,紧紧抓住她的手臂质问她是哪个男人干的。珊珊在我手中左右摇晃,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是你,杨立!是你!从来都是你!”她几乎在求救,但声音全都被海浪声盖了过去。

我愈发感到羞辱,不可置信地撸起袖子,两条手臂却都光洁如新,没有任何伤疤。耳边“轰”的一声,好像世界掉进了水里。

大概是我脸上的表情让珊珊感到恐惧,她再次后退了几步,一边退一边说:“杨立,上学那会儿我就跟你说了,有病得治,你已经出现妄想症状了,得干预,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没有回应。她又继续说:“你没有考上研,我也早跟你分手了。这两年来你一直缠着我,你病了,我不怪你,你不舒服我也愿意照顾你。但你真得好好去治病了,行吗?”

她的双眼中充满惊恐,大概还透出一丝怜悯。这眼神我太熟悉了,不只是她,全世界都曾这样看过我。从教室到实验室,或者几万人的操场和食堂。

我感觉胸痛欲裂,心脏快要从肋骨间跳出来。来不及做任何思考,我脱下外套和长裤,拉着珊珊走向海里。珊珊一直在挣扎,尖叫,但海水遮蔽了一切,很快将我们淹没。水很冷,比岸上还冷上好几倍,我全身的肌肉和骨骼都在快速收缩。天开始亮起来,海面升起一层白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身边的珊珊消失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玩得太过火了。无论如何,我并不想这样失去珊珊。深吸一口气,我潜入海水里,试图在浪底寻找她的身影。和游泳池不一样,海面下一片浑浊,耳边的轰鸣声也更加嘈杂。我什么也看不清,混沌将我包围,却没有什么属于我。我害怕极了,怕再也看不到珊珊,更怕自己也被大海咽下,一切存在都被抹去了。

世界在旋转,我被海浪卷走,堕入更深的黑暗。一片混沌中,我仿佛看见很多人。一个长着灰发的瘦小伙子,一个八九岁大的孩子,一对缩在一块儿的老夫妻……还有更多我从未见过的身体,漂浮在冰冷的海水中,排成一个古怪而冗长的队列,就像一列火车驶过海底。

开往天堂的列车。脑中不知为何跳出这个名字。是一本书吗,还是一部电影?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越来越冷了,我在不停下坠。一头漆黑的头发突然出现,像冰冷的水草缠住我。接着一对雪白的手伸出来,布满沉默的火山口,抓住我的胳膊。

我抬头,看见了珊珊。她像记忆中那样突然出现,却用力把我往上拉。我这才想起来,那个恶意抓住别人脚踝往下拽的人,其实是我。是杨立。从来都是我。

我抓住珊珊,想跟她说很多话,但来不及了。世界太沉了,早已和海水融为一体。海水流过视网膜,留下焰火般的光晕,我的眼睛再也无法闭上。被抓住的手臂突然松下来,头顶缓慢亮起一片巨大的光,一颗珍珠缓缓远离我。

就在这时,我闻到了一种久违的味道。像薄荷,甜甜的,又带着点尖锐。口腔里也充满了咸味。是嗅觉和味觉都回来了,跟海水一起将我填满,我感觉自己变成一种巨大的实体。大海进入我,盐从我身体里析出,而这一切都同时发生。

“你们是世上的盐。”不知道为什么,最后突然想起了这句话。是谁说的呢?

风暴过后的海湾,总能捡到好东西。

这是在峡岛南边,有很多晒私盐的作坊,顺着海岸一字排开。晒的是最粗、最原始的日晒海盐,不买卖,多是用来做盐雕,卖给旅游景点和流动小贩。他没事经常来偷挖几篮子,能做好多盐雕出来。小动物,大楼,帆船,他手巧,啥都能雕。

他今年十八岁,父母等着他继承家里的渔船。但他讨厌鱼腥味,讨厌没完没了的海风和缰绳,总想着去外面闯闯。更何况,外面还有一个女孩,在南方一座小城里等着他。他们约好了,等明年高考结束,女孩考上哪里的大学,他也就跟去哪里。打工,送外卖,读夜校,干什么都行,女孩走得快,他也不能落下。

但在这之前,冬捕马上开始了,他还是要跟爸妈上船,出海捞起满满一船的八带、小鲈鱼和大虾虎。冬天海鲜是俏货,八带收购价六十一公斤,小鲈鱼五十一公斤,品质好的大虾虎更是每公斤上百元。一趟下来能挣五六千块钱。爸妈高兴,多少能分他一点。他全都攒起来,以后总有用得着的地方。

他想着这些,眼睛很亮,沿着一个个盐堆走了很远。就在几乎要转头的时候,一个黑点出现在一片白色里。有些刺眼,像是奶油胚上落了一片碎屑。

他远远张望,看见有什么东西埋在盐堆里。有手有脚,好像是一个人。他吓得腿都软了,理智告诉他应该马上去喊人,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继续走近。

这是个年轻男子,全身都薄薄地被盐盖住,头发跟盐一样雪白,眼睛睁得老大,还有水不停流出来,融化了粘在眼角的盐粒,分不清是海水还是泪水。他不知道他是谁,为何被埋在这里。之前他偶然也在盐堆下见过被腌渍的尸体,有时是海鱼,有时是贝壳,都是被海浪冲上来的。在阳光下变干,变咸,结成晶体。但捡到人,还是第一次。

他蹲下来,又认真看了许久。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想。

港口开始传来汽笛声,第一批船马上就要离港了。他没时间再看,提着盐篮子往北面跑去。他没看见,就在盐堆更深处,那人手中还紧握着一张照片。一个红发男孩搂着一个女孩,眼睛眯成月牙。女孩留着齐耳的黑发,表情有些局促,嘴角却还是上扬着。中间还写了一行字,“珊珊love杨立”。但他都沒看见,他只是在盐滩上奔跑。海风吹过来,有些看不见的晶体落在他眼睛里。好咸啊,他对自己说。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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