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痣

2024-03-09 15:27龙本才让
贡嘎山 2024年1期
关键词:婴儿妻子孩子

龙本才让

斗拉瞧着手里那一沓沓崭新的钞票,心中的喜悦使他合不拢嘴。整整三个月时间里,他和同乡们在甘加这个地方,为修建一座佛塔干了拉土和砌石块等苦活累活,好在这个牧区能够经常享用酥油和肉,所以,与其说他们来此地打工受了苦,倒不如说来这里饱了不少口福。他又看了看拿在手中的收获,用感激的目光看向工头和在这个地方入赘当女婿的表哥娘吉二人,心里对他们感恩不已。

去年春节期间,表哥娘吉到他家来串门时,说他为村里搞工程的工头在甘加找了一份建造佛塔的活,还说他已经跟工头谈好了要把斗拉也拉进务工队伍中。后来,斗拉真的顺利进入了这个务工队伍中。听说,这个工头手非常灵巧,故乡紫金川好多佛塔都是他的作品。他不但手巧,而且对人员的筛选也非常细致严格,就算是自己的亲戚一般也难以跻身于他的务工队伍中。可能是工头感谢娘吉为他找了个活干,才答应接纳他的表弟的。佛塔的竣工典礼上,娘吉也被邀请了。娘吉看着自己的表弟,笑声朗朗地说:“瞧你胖的,哪像个务工的,应该说是来这儿享福才对。”他从怀里掏出一瓶白酒,继续说:“你先回去吧,哪天我会到你家去。每次到你们村里,我本来应该先去拜访你母亲,因为她是我的姨妈,可她每次闻到我身上的酒味时就骂个不停,所以我不喜欢去看望她,这你也知道的,呵呵。”他说完把酒瓶对着嘴,仰头喝了一大口。

干完工程的斗拉满载而归了。刚到家里,没有想到还有一个好消息正等着他呢。妻子的肚子大了。这不叫喜事连连吗?一种无法言语的幸福感再次溢满了他的内心。第一胎是儿子,这次是个女孩多好啊,老婆也曾经在炕上不止一次地向他提过要生第二胎,“咱俩只有一个孩子咋行?儿子他不能没有一个经常一块玩的同胞,再说我也需要一个可以一块说说话、一起坐坐的。”妻子一边暗示他想要一个女孩,一边用手抚摸着他那长满毛的宽广的胸部,并搂住他的脖子。每当这时,他也积极响应老婆的意愿,像一名忠诚的农夫一样,积极地在妻子的田里翻耕播撒。但是临他外出时,还没有察觉到妻子有头晕、恶心、贪吃酸类食物等妊娠反应,也许是自己忙于家务而没有注意到。他外出时是春耕完成后的四月份,副业结束回来时已经是夏季七月初了。再看老婆的肚子也像满三月的样子,她很可能是他准备外出的那几天受了孕。他盯着妻子鼓起来的肚子,为自己不久要成为两个孩子的爸爸而感到兴奋不已。

住在本家的父母二人闲暇时到他家来串门。母亲看到孕妇用木桶背水,就用能让儿子听得见的声音说:“水可以让斗拉提着铁桶去打,你可要注意身体。”父亲则不然,还调侃地道:“像以前的话,灶边围满子女,现在呢,生一个或两个就满足了,有嘴就会有份,多生孩子怕什么?”父亲这句挑战计划生育的话,怎么听都像鼓舞着儿子两口子,逗得斗拉嘿嘿笑出了声。

斗拉回到家已经几天了,可是还没能和村里唯一的好友万玛一起坐坐。前天,他俩在巷道里碰见时互相问候了一下,斗拉还给对方讲了这次外出打工的收入,可是万玛看上去急着要忙什么事的样子,斗拉只好说:“有空到家里来坐。”万玛嘴里說着“呀呀”匆匆地离去。今天两人再次在村巷里遇见时,斗拉又叫他到家里坐,可是他还是跟上次一样边答应边匆匆地忙什么去了。斗拉看着朋友的背影,突然感到羞愧,因为,如果他真的来做客,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可以摆在客人面前。他是见了久违的朋友,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所以说出了那句热情的话。不管怎样,该付诸实践了。斗拉像个奉命去办重要事情的人,他快步回到家里,从这次副业收入中取出足够的采购费用后,马不停蹄地来到位于村下部的镇上,买了几斤羊肉,还买了酒和瓜子之类的东西。

对斗拉而言,没有什么比请朋友到家里做客重要。虽然妻子不多说,但是左邻右舍不止一次给他谈起过他外出以后,朋友如何帮他家田里灌水,以及他们家的那头馋嘴的奶牛被上部村的护田人员圈住以后,人家去交了罚金才牵回来,还有儿子病了妻子去叫万玛帮忙时,不论有多忙他也会停下手中的活,用摩托车把母子两人带到镇卫生所看病等等。“你有一个金子般的朋友(他们那样说话时还竖起大拇指来),即使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弟兄也不一定会这样帮得上忙啊。”隔壁邻居的老人们羡慕地夸赞斗拉的朋友,“一个村里沾亲带故的,甚至是同父同母的弟兄也对自己兄弟遇到重大事情或困难等关键时刻,袖手旁观的大有人在。”老人们用拳头轻叩着自己额头,说现在的风气早就不如以前了。听到这些,斗拉便可以想象一到夏天,村人们轮流把水引入田里,有时会为先后次序争执起来,甚至吵着吵着出现相互动粗的情景,同时也能想象得到万玛为了给朋友家那四亩田里引水至天亮。朋友真的是能说到做到的一个人。斗拉计划在四月份外出去搞副业时,有一次,万玛到他家来串门,当发现他正为自己走了之后田里引水的事发愁时,就主动提出说:“你放心好了,家里劳动方面我会尽力的。”斗拉一想起这些,心潮不由得澎湃起来,同时产生了一种愧疚感,叫他安不下心,这愧疚催促他立马行动起来。午后,他从镇里已买回来酒肉等,可依旧不见朋友到他家里来。

“我叫过万玛到咱家来,但他光答应,不见来。”他给妻子说。

弯着腰忙家务的妻子听见老公的话后,停了手中的活,转向他说:“叫了却不来,那有啥办法呢?”说完又转过身去继续忙手头的活。

妻子的这句话好像是随意说出来的,斗拉越听越觉得不对。“你这是什么话嘛,人家那样帮忙,叫到家里做客感谢一下不是应该的吗?”斗拉朝着妻子的后背愤愤地说。

她说:“你也请过,再说朋友之间帮忙是应该的,你以前又不是没有帮过他家。”妻子接着提起以前万玛家的房屋重建的时候,斗拉怎样去帮忙拉石土的事情,像一名现场记者一样一一道出来。妻子谈起的那些事情,斗拉几乎已经忘了,他觉得妻子的话不但没有道理,反而自己的短被揭了似的深感惭愧。“你还好意思那样说?连那么点忙都帮不上的话,算什么朋友!”他不高兴地对妻子说。女人就是这样,心胸狭窄,待人又那么地刻薄,他心里又骂了老婆几句。妻子叽里咕噜说着什么,他听都没有听,提着嗓门说:“朋友也是要感谢的。不然,今后需要帮忙时,怎么好意思向人家开口?”他说着朝大门走,“再别说了,我去叫他过来,你把那些肉煮好,不然会生虫卵的。”

他从墙角拐弯处一拐,朝着上面走。一条水渠把这个五十户人家的村庄隔为左右两个部分,并从村中间延伸到村边。万玛家住在水渠的左面,位于村中间,而斗拉家位于水渠的右下部。村中间的巷道因左右住户的围墙夹紧而显得狭小,但从村头呈直线伸到村尾,毫不夸张地说,村民们互相串门,回来时闭着眼睛也能回到自己家。斗拉和万玛两人曾不止一次喝得烂醉如泥,在两个人的记忆里从未有过互相搀扶送到家的历史,更没有找不到回家的路醉倒在路上睡着的说法。

走在巷道里,一会儿工夫,腿子细长的他就到了那家门前有一棵粗大柳树的住户附近,看见他以前帮着开过的那辆手扶拖拉机横着放在门口。他跨过水渠,刚走几步时,恰巧碰见万玛从大门里出来,万玛低头沉思着什么似的没有注意到他。斗拉便大声喊了几声,万玛才抬起头望了一下喊声传来的地方,认出是谁后,万玛笑着问他要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我是来叫你的,叫了几次都不来,什么意思?”斗拉不高兴地说。

“你客气了,改天我会到你们家,到时候咱俩好好聊个天,”万玛站了会儿说,“再说我今天没有空,我正准备去拉石头呢。”万玛说着走到拖拉机旁边,打开机器上面的那个长方形盒子,叮丁零当啷掏出摇把来。

斗拉看见后,一跨步走过去,从万玛手中抢下摇把,使劲塞回工具盒子里,同时用那大手咣的一声盖上了盒子口。斗拉转过身,对自己的朋友说:“你今天不去我家的话,说明你不高兴。”斗拉激动得脸都涨红了,“走吧,石头明天可以去拉,你要多少石头,我可以帮你拉。”边说着边抓着万玛的手往回走。

“呀呀,走。”最终万玛也随了斗拉,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我给家里说一下。”说着拽着斗拉走到大门前,打开大门喊:“今天拉不成石头了,斗拉叫我去他家。晚饭不用等我。”说完拉回了门。“这就对了。”斗拉哈哈笑着把手搭在朋友的肩上。

两人朝着斗拉家走。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们看见两个年轻人肩并肩过来,说:“看样子,今天两个好友要喝一场啦,也对,你俩好久没有见面了,应该欢聚一下。”老人们的话使斗拉更加飘飘然了,他咧着嘴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到了家里,斗拉仍旧提着嗓门说:“我俩来了。”他把手从朋友肩上放下来,让朋友先进屋。屋里满是香喷喷的羊肉味,斗拉像只食肉野兽似的扇动鼻翼,接连发出赞叹声,脸上充满了即将要完成一件大事的心满意足之光。

妻子见了客人,说:“你来了。”笑脸迎接客人进来,然后从锅台上取了叠放的两只碗,放在灶旁的木桌上。

这时,在灶旁摇摇晃晃走动的三岁儿子一看见爸爸和客人进来,跑过来,指着冒热气的锅,流着口水欢叫着“夏夏,夏夏(藏语肉的意思)”,手舞足蹈起来。

“长得好快啊。”客人轻轻捏了一下小孩胖嘟嘟的脸庞,然后习惯似的直接走到灶右边的上座坐下来(万玛比斗拉大一岁或几个月,按年龄应该坐在上座)。斗拉俯下身很响地亲了一下孩子的脸蛋,说:“等会儿你就尽情地吃吧。”他走到客人旁边盘腿坐下。

他俩喝茶时,女主人用筷子把锅里的肉翻了几下。过了一阵,煮熟的肉的香味在屋内弥漫开来。斗拉又扇动着鼻翼,迫不及待地说:“嗯嗯,熟了。”

女主人把煮好的肉捞到一个大盘子里,用双手端着放到灶旁木桌上,然后又转过身去,从锅台上取了几把小刀放到热气腾腾的盘子边。

“吃好啊。”斗拉把一把刀递给了客人,接着从肉盘里切了一小块肉,吹着气给了孩子。平时家里除了猪肉外,吃羊肉的时候很少,因此,今天他们的手都纷纷伸向面前那堆味道鲜美而富有营养的肉,抓一块放进自己的嘴里。一会儿,所有人的脸上沁出闪亮亮的汗珠来,咀嚼的声音比平时更响亮,尤其是斗拉为了表现今晚的肉特别香,他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声音。肉吃好后,女主人在肉汤里下了面片,面下好后,首先舀了两大碗和一小碗,分别递给了对面的两个大人和坐在自己身旁的孩子,然后往一只中等的碗里舀了饭,自己吃起来,屋内再次响起了稀溜溜喝汤和吃面的咀嚼声。斗拉吃饱后,打着嗝起身,从灶旁两根柱子之间的横绳上取了一条毛巾,擦了擦嘴,放回去,走到房屋里间,取出一件包装为红白相间的东西来,顺便从锅台上拿了两只小龙碗。

“很长时间没能一起喝酒,今天咱俩要喝个痛快。”斗拉坐回原位,一边拆开酒瓶包装一边说道。他往摆在桌面的两个龙碗里斟满了酒,然后捧起一个酒碗说“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你辛苦了。”他给朋友敬酒。

“咱兄弟之间不必说什么感谢的话。”朋友接上酒碗后,先用无名指沾了酒敬三宝,接着喝了差不多半碗。万玛把酒碗放回木桌上,斗拉往里面添了酒,然后用双手端着自己前面的酒,说:“来。”他的朋友也用双手端着自己的酒碗碰了斗拉的酒碗,两个人“咕”一下喝干了。过了片刻,斗拉又向朋友举了自己的酒,他贪酒的样子很像一头奔向河流的口渴的牦牛。

“你慢些喝不行吗?好像没有见过酒似的。”妻子瞪着坐在对面的老公嘀咕了一句。

可斗拉压根儿没有听见似的把酒碗端到自己的嘴边说:“今天不喝,还要等到何时喝?”他喝完擦了擦嘴,把酒碗放到木桌上,拿着酒瓶等朋友喝干。“我俩是不是快了?”朋友也把酒碗放在木桌上说。“没事,今天我忒高兴。”斗拉说着往两人碗里倒了几乎要溢出来的酒。斗拉真的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既激动又兴奋,他还提议朋友唱首歌。万玛以为他是随便说的,便笑着说:“这样聊天刚好。

斗拉仍堅持不放,说:“你非唱不可,我很想听你的歌,我在外面的日子里,你的歌声时常回荡在我耳畔。”斗拉用充满期待的目光看他。万玛也不再推辞,起了身,把手贴在脸颊上,唱了这首歌:

我在山顶煨桑,

不是因为山高,

而是为了神悦。

我在城头吹螺,

不是因为城高,

而是为了螺响。

我在会场唱歌,

不是因为音高,

而是为了开心。

也许是酒劲给足了信心或润了嗓子的缘故,今晚万玛嗓眼里流出的那首长调的歌声比以往更加嘹亮和清澈,斗拉一家人一下子被带到奇异的世界似的,让屋内静悄悄的。良久,斗拉才缓过神瞪大眼睛,说:“好听啊,歌手格日(格日是青海的著名民间歌手)只是名声大而已,我的兄弟一点不亚于他。”他使劲赞扬着拿起前面的酒,一仰头喝干了。

朋友万玛转过头,对斗拉笑着说:“现在该你唱了。”

斗拉哈哈笑了一声后,说:“我歌唱得不行,这你是清楚的。”他一脸羞愧地摆了摆手。

“嗯嗯,就是,他的嗓音真的像毛驴嘶叫。”妻子手掩着嘴笑。

“那有什么呀,嗓子好的不好的都唱才有意思呢!”万玛给他鼓劲。

“你不要为难他了,他那嗓音真不适合唱歌。”妻子再次劝阻了一下。

但是妻子那句话不但没有打消他唱歌的念头,反而助长了他唱歌的热情。“管他呢,我今天非要唱。”斗拉说着便摇摇晃晃站起身,把手贴在脸颊上,唱起了一首古老的民歌:

绳上搭着羊皮袍的人们,

别搭在绳上不穿,

你有穿衣的好福气,

去了阴间就穿不了,

即便能穿也没人欣赏……

可是他唱着唱着就跑调了,嗓门又粗,加之后一段歌词想不起来。“后一段咋唱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在想歌词。

心中有精彩的歌的人们,

别放在心里不唱,

你有唱歌的好福气,

去了阴间就唱不了,

即便能唱也没人欣赏。

这时万玛给他念了后面的歌词,可是他还是未能完整地唱出来。妻子羞愧得头埋得低低的,快要塞进自己怀里似的。小儿子呢,看着爸爸滑稽的样子,一个劲地嘻嘻笑着。一瓶酒就这样在欢声笑语和歌声中喝干了。

第二瓶酒喝到一半时,万玛仍然没有醉的样子,斗拉却不胜酒力开始把头垂在胸部,肩膀也松垂下来,露出了醉态。当客人准备回去时,斗拉察觉了,“我要送一下。”他摇摇晃晃起来了,妻子和朋友不让他送,他坚持把客人送到大门口,并拍着客人的肩膀说:“明天上午,我一定要帮你们拉石头。”

第二天,斗拉快到中午时才醒来,他仍旧像醉酒一样问妻子现在几点了。“你看一下窗户外面就会知道几点了。”妻子忿然答道。他从炕上抬起头,望了一下窗外,一看见外面那明晃晃的阳光,他就像受了惊的老虎一样霍地起来了,手忙脚乱地穿衣服,“你怎么不叫我呢,今天上午我要去他们家帮着拉石头啊,我已答应好了。”好像错在妻子似的埋怨道。

妻子说:“我叫过几次让你起来吃早饭,儿子也揪着你的耳朵喊你。可是你呢,像死了一样不动弹。”

最后他也认错似的说:“昨晚喝得太多了。”他跳下炕,边穿鞋边说:“无论如何我要到他家去一下,说不定他还没有出发呢。”

“你现在去有何用?我刚才在外面看见他拉着一拖拉机石头回来了。

妻子清清楚楚说的这句话,使他急急忙忙的动作停了下来。“那就等于是我说话没有算话。”他露出了愧疚的神色。

这之后,没过两个星期,位于紫金川下部的水田地区开始秋收了。斗拉家忙完秋收打场一切劳作,在农闲中过了几个月后,孕妇生产的日期逐渐临近了。

那天,从夏房里传来细而娇嫩的啼哭声,哭声滴落在庭院里,并弹回到空中飞翔的时候,站在屋檐下被害怕、紧张和焦虑困扰的他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来陪产的母亲笑逐颜开地来到跟前,宣布真的生了个女孩时,他不由得热泪盈眶。

从此,在劳动间隙,他时不时跑到妻子坐月子的房间里去。“是个挺能吮奶的婴儿。”妻子指着贪恋地吸吮自己乳汁的孩子说。

“她真的能吃,是个容易长大的孩子。”他也瞧着舞动着柔嫩的小手,把小嘴不停地戳在母亲乳头的婴儿说。有时候,站在炕头看妻子怀中的婴儿的他,意犹未尽地从妻子怀里揽到自己的臂弯里,对这个小生命的面容看了又看,他那样看的时候眼里闪闪发着光。婴儿的皮肤是奶白奶白的,嘴唇和两只眼睛却圆圆的像个塑料娃娃。可她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呢,个个肤色紫黑,两眼也是细长的。他看看炕上的妻子及地上走动的儿子,再看看自己臂弯里的婴儿,和父母如此不一样的孩子,他心里嘻嘻笑了一下。鼻翼右侧上还有颗痣,这个黑褐色的小疙瘩像浮在一碗奶水上面的一颗蕨麻一样惹眼,他用手指轻轻抠了抠那黑痣,你要这个标志干吗,他心里又笑了一下。

这婴儿就像一朵含苞的花一样,五官轮廓日益在人们的眼里清晰地显现出来。最初的几天,斗拉的母亲会拿着为产妇补身体需要的蜜汁、油浸焜锅馍、肉汤等富有营养的食物过来看望,并和产妇聊天坐一会儿。可是快满月时,她来的次数逐渐少了。有一天,她专门来办一件事似的,从外面进来后,径直走到夏房里,和产妇絮叨了几句后,抱着婴儿来到夏房的外边。在明亮的阳光下,她从婴儿脸上寻觅着什么似的仔细观察着,然后又抬起头,朝坐在屋檐下的儿子定睛看了一会儿。渐渐地,她脸上的皱纹中笼罩了一层失落的阴影。母亲站在那里叹了叹气,然后把婴儿抱回到产妇的房间里。片刻后,她又出来了,瞥了一眼儿子,说:“我要走了。”她急匆匆地走出去。母亲出去后,她失望的脸色和那一声长叹深深留在他心里了,他之前高昂的心陡然低下了不少,并在心里郁结了块疙瘩。妻子满月,下炕开始劳动了。一天,父亲也到他家来了,斗拉妻子恰巧不在家。他表现出很随意而没有任何目的的样子,走到婴儿躺着的炕头,俯下身,往孩子的脸上瞧了几遍。父亲盯着婴儿的脸时,念诵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到听不见了。过了会儿,念诵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爸爸,您到这儿坐吧,我给您倒好了茶。”斗拉在叫父亲。父亲来到灶旁坐下,啜了口茶后,继续念诵经文。过了一会儿,他停下念诵,眼睛盯着某处。“草吃在阳面,牛粪排在阴面。”父亲呢喃道,接着狠狠地說,“那条母狗!”

父亲的这句臭骂让斗拉感到莫名其妙,可是慢慢地,他从父亲说的话和看婴儿的严肃的神色中察觉到了什么。这时,他的头颅突然被谁使劲按下去似的不由得垂落在胸前。过了一会儿,父亲坐不住似的霍地起来了,用一种沉闷的声音念诵着经文回去了。

斗拉的疑虑越来越重。现在不说他抱一下那婴儿,连瞧一眼的兴趣都没有了。那孩子的哭声对他而言,是那么尖厉,那么刺耳。啼哭声一落进他耳孔里,他就像受到欺凌和挑衅似的,热血沸腾不止。同样,现在的妻子在他眼里也是个陌生和神秘的影子。虽然心里隐隐作痛,但他能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依旧和妻儿吃喝,依旧和她一起劳动。可是到了夜晚躺在炕上,一想起那婴儿的面容,他就反感不已,再也没有兴趣碰妻子。妻子从被窝里伸出手抚摸他时,他彻底麻木了似的没有任何反应。妻子不罢休,继续向他示爱时,他便推开她的手,转过身背对着她。妻子似乎察觉到什么了,深夜里抽噎起来。

心里那块疙瘩不但没有放过他,而且像一条长蛇似的日日夜夜紧紧缠着他。必须要追根究底,一种强烈的念头催促他赶快行动起来。那么,如何做好呢?从儿子口中能否打听到一些,他知道问自己的儿子是一种无奈之举,也是一种卑鄙的做法,可是目前除了这样做,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一天,妻子怀抱着婴儿串门去了,家里只有他和儿子两人。令人好笑的是,天真的儿子懂了父亲的心思似的,停止了玩耍,走过来把小小的身体挨着父亲,说了这么一段话:“阿爸,万玛阿克带我到医院看病时,叫妈妈和我在饭馆里吃呼巴(小孩对面食的叫法),阿爸,你什么时候带我和妈妈到饭馆吃呼巴呢?”他娇滴滴地提出了要求。“爸爸过几天带你俩去吃呼巴啊。”他摸着儿子的脸蛋说,接着又握着孩子的手问:“万玛阿克除了带你到饭馆吃饭以外,还做了什么呢?”这句试探性的话刚说出口,他马上后悔了,因为他担心从孩子嘴里能听出什么,同时也莫名地为此害怕起来,心脏像被敲起的鼓一样咚咚跳起来。但是傻里傻气的孩子告诉他:“阿克有一次晚上到我家来修灯泡时,还给了我很多水果糖呢。”孩子炫耀地说。听见孩子这么说,他刚刚激烈跳动的心脏被谁的手掌有力地挤压了一样萎缩了,全身不由得颤抖着,痛得他差点儿叫出声。可是这个三岁的孩子似乎没有注意到父亲身上发生的异样,他走开了,继续玩耍。现在他面前的是这个边欢呼边玩耍,偶尔自言自语的孩子,可是他对此似乎视而不见,因为这时,他眼前晃动的是万玛及他的两个女儿的容貌,自己妻子刚生下的这个婴儿和他们多么相似,简直是一个印版印出来的,那白里渗黄的肤色及圆形的嘴唇和圆圆的眼睛,唯一的区别是他家那两个孩子脸上没有黑痣,可是万玛鼻翼侧面刚好有一个,那标志有意长在那里似的,在不时地挖苦和嘲笑他。

自从从孩子嘴中听到那些话后,斗拉每次走到村巷里,两只眼睛不禁投向那些玩耍的孩子。一见到万玛的两个孩子,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定睛看会儿两个孩子的脸,当他收回目光,接着走时,那两个孩子和自家婴儿的面容会交替地闪现在眼前。

他感觉如今他在村巷里碰见谁,谁就会用嘲讽或怜悯的目光看他,他走开后,那些刚刚见面的人指着他背影说着什么。这座村庄并不大,如果村头发生了一件事,是难以保密的,立马会被巷道里流窜的风带到村尾人们的耳朵里。斗拉清楚,有些人一听到只言片语,乐于对其添枝加叶或加工成不知原味的佐料面。如今他家也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村人若知道了,不知会对此做怎样的猜疑和议论。也许这仅仅是自己多心作祟,也许他家发生的事被围墙堵住而尚未飞散到围墙那边,但是无论如何,他在村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很多时候他窝在家中不出门。但他不甘心继续这样贼一样藏在家里,他很想了结这件事,也很想把心里的这块疙瘩倾诉给一个人解开,他心头的隐秘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有时候他甚至想过置男人的脸面不顾,干脆从嘴里吹个气一样说给别人听,可他找谁去呢?他在这个村里能称得上朋友的寥寥无几,唯一当作信赖的好友是万玛,但是他……伴随气愤和失望,斗拉空前地感到一种幻灭的厌世。

一天下午,娘吉哥哥果真如他曾经应诺过的那样,骑着马来到了他家。

他和妻子迎上前去,帮着客人卸了马背上驮的东西。娘吉喜欢喝酒,经常在马背上的褡裢里像路上吃的口粮一样装着一瓶或两瓶酒。今天也不例外,褡裢里除了两瓶酒外,还有一整块羊上半身的肉。娘吉看着斗拉妻子怀里的孩子,笑嘻嘻地说:“我也听说了,现在可好,子女都齐全,非常好!”

娘吉还看了会儿表弟,问:“看你瘦的,是不是不舒服?”

斗拉说“没有什么不舒服。”他把娘吉迎进屋子里。娘吉又看了会儿表弟,然后进了屋。

娘吉坐在灶旁右面,“把那块肉煮掉,我们吃,嗷,还有,打开一瓶酒,我要慢慢喝。”他见斗拉把褡裢放在地上后说。

斗拉剁肉时,妻子往锅里倒了水,然后在灶膛生了火。过了会儿,斗拉把剁好的肉放到锅里,

“斗拉,你真的瘦了,而且憔悴,离开甘加时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回事?”娘吉瞧着斗拉的脸再次问。

斗拉依旧说他身体很好,没有什么毛病,但说着低下了头。

娘吉没有得到答案似的,用询问的眼光看了一眼表弟的妻子,她像害怕被问缘由似的,便提着装柴火的小筐子出去了。

她走了后,娘吉对斗拉指着自己的身旁说:“来,你也坐著陪我喝一下。”

斗拉拿来一个龙碗。尽管他陪着喝了酒,但没有说多少话。

“你也不说话,是不是我来了不高兴啊?”娘吉把头侧向他怒色道。

斗拉马上说:“哥,不是。”他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接着又准备说什么时,妻子进来了,他对表哥说:“我俩等会儿聊。”

主客都一起吃了肉。吃完后,儿子到外面玩耍,妻子也到外面干什么去了。现在屋内只有娘吉和斗拉两人。

“现在可以说了。”娘吉说,“你的脸色不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斗拉喝了一大口酒说:“我无法说出口。”他颤着音说完后,把酒碗放到前面的木桌上,用手按住头不说话。

见状,娘吉也不立马刨根问底,他默不作声地坐了一阵,轻声说:“斗拉,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你哥呀。”他抚摸着斗拉的肩膀。斗拉抬起头,嚅动了一下嘴唇:“实在难以说出口。”说完又低下了头。斗拉这状态让娘吉生气了,“不想告诉我吗?我难道不是你的哥哥?”娘吉使劲摇了摇斗拉的肩膀。于是,斗拉咬了咬嘴唇,说:“卓玛吉这次做了愧对我的事情。”

娘吉好像没有听明白似的眨着眼睛看了会儿斗拉。

“这次生的娃娃不是我的。”斗拉接着说。

娘吉听清后惊呆了,过了一会儿,他依旧轻声问斗拉她遇到了谁?斗拉羞于说出口似的,低着头沉思了一段时间,然后说:“不是其他人,是我的朋友万玛。”他眼里噙满泪水,脸朝着上方。娘吉难受地往前欠了欠身。斗拉紧跟着把婴儿的面部特征,还有从儿子嘴里听到的都一一告诉了娘吉。娘吉低着头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斗拉说:“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汉,应该知道怎么做。”这时,一股热血沸腾着涌上了斗拉的头脑里,他拿起木桌上的刀子,“我现在就去杀掉他。”他吼叫着就要起来。“冲动的时候做不了什么,办法得慢慢想。”娘吉边责骂边抓着斗拉的肩膀往下按,“今天这事放到一边去,只喝酒。”

娘吉留了一宿后,第二天回了甘加。可是他说的“你也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汉,应该知道怎么做”这句话却留下来没有走,并时时刻刻涌进斗拉耳朵里。现在真的是该想办法的时候了,就像表哥说的那样。但是自从那个婴儿生下来以后,万玛好像外出或藏在什么地方了似的,见不了面。斗拉好几次在路上等候,可即使这样还是没能等到。無奈,最后他想采取打工回来时把人请到家里做客那样的方式。他又从副业收入里拿了足够花的钱后,去村下面的镇里买回来羊肉和酒。把招待客人的食物等东西准备就绪后,他找万玛去了,到那个熟悉的住户附近时,斗拉担心他人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一定来,不过如果谎称有事需要帮忙,说不定他会来的。斗拉推开了那扇门。

万玛其实哪里也没有去,就在家坐着。看见斗拉推开门进来,他慌张了,那惊慌的神色,活像一个到处躲藏的贼终于落到失主手里一样。但是斗拉装作没有注意到的样子,一本正经地说:“好久不见,是不是外出刚回来?”说着露了个笑脸,接着又一本正经地问:“今天是否有空?我有事需要帮忙。”

万玛连连说有时间。斗拉注意到,当他刚说出有事需要帮忙这句话时,对方渐渐放松警惕,显得自在起来。只是因以前没有注意到,对方鼻翼右侧上的那颗痣,今天看起来,其实很像一只苍蝇,紧紧地趴在那里,令斗拉厌恶起来。

斗拉带着万玛到了庭院里,妻子也像刚才的万玛一样慌张,她朝着万玛有气无力地打了声招呼后,为了掩饰自己的不自在,她立马转过身去,装出在地上找东西的样子。

“这是?你不是说有件事要帮吗?”万玛看见摆在灶旁木桌上的东西后问。

斗拉很随意地说:“吃点肉,喝些酒,再干,来得及,不急。”说完让万玛坐好。斗拉给万玛递了茶后,来到了庭院里,压低声音跟妻子说:“你抱着娃娃出去一下,我俩有事需要商量,还有儿子。”他说着往庭院各处看了看,哪里都没有儿子的身影,原来他早上吃完饭出去玩耍后还没有回来。见到老公那严肃的表情,妻子眼里闪了几下紧张和惧色,在那里呆呆站了一阵后,像恢复了知觉似的去抱婴儿。妻子抱着婴儿出了大门后,他把大门从里面闩紧了。

斗拉返回到屋里。“今年你给我帮了不少忙,我再次感谢你。”斗拉落座后举了酒碗。

万玛不高兴地说:“见外了,咱兄弟之间客气什么呀,你这个人。”他端起自己的酒碗和斗拉碰了一下。

“大家说得对,我真的有一个金子般的朋友,我交了心,没有错。”斗拉说着向对方挤出了一丝笑容。这句话刚出口,斗拉好像被自己欺骗了似的,感到既失望又灰心,同时心里不禁疼痛起来。可是坐在他对面的那个人,没有听出弦外之音,还当真了,正在尽情享受酒和肉,没过多久,他那白里渗黄的脸变成红润润的。看见那无忌无忧、轻松自在的样子,斗拉慢慢收回他刚才的笑容,歪着头说:“这次你是不是帮得太多了?”

万玛好像听错话了似的,骨碌碌眨了几下两只圆圆的日艮睛,问:“你这是什么意思?”却没有停下吃东西。

“你不知道是吗?”斗拉向万玛挪动一下身体说。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万玛仍旧满不在乎地说,但停下了吃东西。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还干了什么?”斗拉紧紧地盯着对方的脸问。那人像不肯屈服的士兵一样仍然顽抗着,斗拉忍无可忍,早就握好的拳头像从投石带里飞出去的一块石头一样,不偏不倚击中了对方的鼻梁处。万玛捂着脸说:“你想干吗?”万玛站起来了。斗拉迅速拿起肉盘里的一把刀子:“我今天就要干掉你!”斗拉边喊边用一只手揪住他的胸口摇了几下。那人还是摇摇头说:“我什么也没有干。

“还不承认。”斗拉说着把刀尖顶在他的脖子上。

他终于承认了,说:“斗拉,我对不起你,我错了。”事情清楚了,但水落石出以后,事情的真相令他觉得受了一种丧失脸面的羞辱感。这羞辱感引燃了隐藏在他血液中原始的野性,握刀把的手更紧了。这样一握紧,霎时,一阵凉丝丝的寒风迅速从刀尖流窜到万玛全身。万玛在瑟瑟发抖,他语无伦次地说:“斗拉,我求你了。”万玛发抖的两手几乎做了合十状,可斗拉依旧把刀子紧紧顶在他的脖子上。万玛可能以为自己快要完蛋了,带着哭腔说“我的两个孩子还小。”说了句遗嘱般的话后,万玛情不自禁地放声哭开了。这个男人的哭声是那么难听,让听者莫名地羞愧和气愤不已,可是“孩子”两个字落到斗拉内心的柔软处,继而在村巷的土尘里玩耍的两个孩子的容颜和他们纯洁无瑕的目光一一映现在他的眼前。斗拉把抓住对方胸口的手慢慢松了,顶在脖子上的刀子也跟着放低了。过了一阵,斗拉说:“干掉你是轻而易举的事,今天你已经落在我的手里,我怎么干都行,可是你毕竟是一家的主人。”说完搡了一下万玛,“狗一样的人,你现在就给我滚蛋。”又给对方踢了一脚。万玛边躲边迅速后退着往门里走,他就像一个受到从轻发落的盗贼一样逃跑着,可是斗拉再也没有继续追打的心思,他就这样宽恕了那个盗贼。

万玛供认了事实而且被赶出门以后,斗拉想:在这个村里我再也没有一个可以叫朋友的人。像魔术师耍魔幻一样,曾经拥有的,就这样瞬间消失在虚空中,难以再现。同样,这个家庭也不是名存实亡了吗?斗拉下决心接下来要解决自己和妻子的事情。那天早上,斗拉比平时早些起床了,看见妻子和往日一样准备着早餐,就说:“今天不用做饭了。我俩到你家去一下。”他把儿子领到父母家里托付好后回来了。妻子后退着表示她不想去娘家,她泪水涟涟地看着他的脸,但是老公那坚定不移的严肃认真的表情,逼得她只好就范。她从炕上抱起沉睡着的婴儿后跟在他后面走。

他俩走在田间小路上,那条灰白的路蜿蜒伸向丈人家的村庄里,他走在前面,步伐坚定有力,跟在后面的她显得有点有气无力。

今天我不把她交给丈人、丈母娘,我就不是人,我俩到丈人家时,一定是吃早饭的时候。我会朝着丈人、丈母娘,一边指着站在自己身旁的老婆一边说:“从今天开始,我把你们家的女儿交还给你们了。”一说完这句话,我不会逗留片刻,转身就回来。自己一直期待和奋斗的一切,还有一直信赖的所有人,最终对自己……他就那样任凭心潮澎湃,只顾往前走,没有注意后面。当他走着走着觉得只听见自己单调的脚步声,而后面却没有动静时,他才发觉不对劲。原来,她不但没有跟上来,反而在远远的地方往回走,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大声喊她回来,可是她没有听见一样继续往回走。他边骂着边跑步追上她,扯住她的肩膀,强行让她转过身来。

“现在你没有地方回去。”他说着把她往前推了一下。在他的逼迫下,她听从地加快了往前迈动的步伐,可是没过多久,她的步伐又慢下来了,他自然而然走在前面了。她迈步的样子,让他非常着急。他又转身回来,把她往前推了一下,可是这次,不但没有起到推动她往前走的作用,反而叫她干脆停下来不走。见她那样稳稳站在路中间,他走上前:“你快点走好不好?”说着扯住她的肩膀拉了一下,她仍然没有动的意思。他准备再次扯她的肩膀时,她向路尽头自己娘家的村庄看了一眼“今天你就算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去娘家。”她说着蹲在地上了。见她斩钉截铁的样子,斗拉不知如何是好。他嘴里不停地骂着,无奈地在她周围走来走去,同时张望四周,好像这时候怕被别人看见似的,神色很紧张。

“斗拉,你可以不考虑我,但要为儿子着想啊,他才三岁。”她说完就失声痛哭。

“儿子,我,能,能养活,他,他不需要你这样的母,母亲。”他因激动,加上着急,说话也结巴了。

“你到底起不起来!”他踢了一脚,可她只是哭,没有一点起来的意思。这时,她怀里一直睡着的孩子被惊扰而突然哭开了。他被母女俩粗细不一的哭声弄得不知所措,尤其是那小生命的哭声叫他更加迷茫起来,仿佛那稚嫩的哭声诉说着自己的遭遇,又好像为自己或为了谁申冤和申辩着什么。一种恻隐之心叫他刚刚抬起的脚放下去,伸出的手也缩回去,他不再动手动脚了,他怕继续动粗而失手伤了这个孩子。

在路中间不知僵持了多长时间,母女俩的哭声停了后,路上一片静寂。这时,田里鸟儿的啁啾声在晨曦中清晰地响了起来。

她抹着眼泪站起来,掸了一下衣襟上的土,看了他一眼,两只手把怀里的婴儿往上颠了几下,转身踏上了回去的路。他站在那里抬头望了望天空,然后低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向妻子走的方向看了几眼,慢慢地也迈开脚步跟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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