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的春天(长篇连载)

2024-03-09 01:55洼西
贡嘎山 2024年1期
关键词:土司

洼西

下部

追着惊雷鸣啼

伴着流云展翅

遥想昨日离路

恰是今朝归途

——沙称民谣《归鹤》

归途

1

扎布曾听闻措松草原是江东地区最大的草原,但他没想到会大得如此漫无边际。草原西面的尽头,有几座相连的雪峰偷偷从天边探出头来,似在窥探草原不愿示人的秘密。草原以北方向接着地平线的是空旷的天幕。

措松县城处于草原东南角,无数黑色的牛毛帐篷和几十座低矮的土房簇拥着一个小山包,闻名遐迩的措松寺就坐落在山包上,红墙金顶,居高临下,像一位气度不凡的高僧。

昂旺土司把他们带到城边草地上一个巨大的牛毛帐篷前。有几个牧人谦卑地迎上来拉住三人的马缰绳,伺候他们下马后,把马牵到一边拴马卸鞍。大帐篷前,一排石灶上几口铜锅煮着大块的牛羊肉,蒸气裹着肉香四处弥漫。

昂旺土司牵着冕中杰的手往大帐篷里走,扎布和旺堆跟在后面,却被门口一位高大汉子拦住:“您二位请跟我到小帐篷用餐。

旺堆一把推开那汉子:“你这是什么规矩?我们到哪儿都是跟着大哥!”

昂旺土司见状呵斥汉子:“干啥?冕中杰土司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他们想进来就让他们进来!”

冕中杰也骂旺堆:“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客随主便,让你们去哪就去哪,别那么多废话!”

扎布和旺堆被带到离大帐篷几十步远的点着檀香的小帐篷里。帐篷中央,两张水柳木桌上摆满了牛肉干、奶酪、核桃、蜂糖麦花,旁边还有一个黑陶酒壶。从铺在地上的贵重华丽的尼泊尔藏毯,扎布和旺堆感受到了言传中昂旺土司的富甲一方——招待随从的地方尚且如此,招待土司的帐篷又该有多么奢华!

那大汉送他们进帐篷以后,一位牧女跟进来给他们倒上酥油茶。大汉指着牧女说:“这个帐篷只安排了您两位,有什么需要,都向她吩咐。刚才对不起了,那边大帐篷就安排了几位土司头人,随从都在小帐篷里。土司头人们都是多年的老朋友,有大事要商量,你们就放心吃肉喝酒,我们会照顾好他们的。”

扎布和旺堆都阴着脸没说话,那大汉站了一会儿,讪笑着走了。

大帐篷里传来土司们的说笑声。看来老朋友相见,气氛是融洽愉悦的。

他俩只吃了些东西,没喝酒。牧女小声劝道:“您二位还是喝点酒吧,一来消乏驱寒,二来解解水土。”

他们这才注意到伺候他们的牧女,年约二十,脸盘红润,皓齿明眸,长得挺俊俏。旺堆看看扎布:“要不咱喝一点?”

扎布说:“我不会喝酒,你喝吧!大哥那边要有啥事,我去办!

旺堆瞟一眼牧女,指着自己的脸说:“不是我馋酒,是脸上这两个酒窝有日子没见酒了,不给它们浇上一点,它们就会离开我,我就会变丑,姑娘们就不会喜欢我。”

牧女掩嘴偷笑。

扎布也开起玩笑:“脸上也分酒窝和谎窝,谁知道你那是什么窝。”

旺堆说:“一只谎窝一只酒窝,谎窝骗女人,酒窝骗自己。

旺堆叫牧女给自己斟上酒,就着干牛肉喝开了。从娴熟的抿酒姿态,可以看出他是个好酒的人,没白长一对酒窝。扎布想劝他少喝,又怕他嫌自己多嘴。他们之间还没熟到啥话都可以说的程度。

扎布吃饱了,给旺堆说了一声,走出帐篷四处转悠。土司头人们在大帐篷里的笑谈声一直没有停止。措松草原的傍晚,太阳一落坡,秋寒就登场了。石灶上的大锅都已经盖上盖子,灶膛中红彤彤的炭火让人想到家的温馨。家?扎布不禁感到心酸。对自己来说,家只是个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好在如今有了贡措,她会和自己建立一个全新的、温暖的家。但愿后人不再像自己这么苦命,家能给他们永远的呵护。

扎布信步走到大帳篷后面,发现草地上有一个石砌的茅房,便在附近走了走,想等冕中杰出来方便时问问他有什么吩咐没有。

没等多久,昂旺土司和冕中杰挽着手走过来,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看起来有些滑稽。

扎布迎上去:“大哥,没喝多吧?”

冕中杰摇摇头,问:“你在这儿干啥?旺堆呢?”

扎布说:“我吃好以后出来转转。旺堆在帐篷里喝酒。”

冕中杰笑着叮嘱:“这小子就好喝几口,你可拦着他点!”

扎布说:“大哥,您要有啥事,就让昂旺土司的人来叫我们。”

冕中杰拍拍昂旺土司的肩:“在昂旺土司这里,我还能有啥事?你们吃好喝好睡好便是,不用管我!”

扎布摇头:“不行,我们可不能先睡!”

昂旺土司拍拍掌:“我说中杰土司,你这两个兄弟真是好样的。咱们虽都算统领一方的人物,可出了自己的地界,还真得有他们这样的忠勇弟兄跟着,否则如今这世道,难保会出点什么事!”

冕中杰笑道:“这两个兄弟可是我的生死之交,确实忠勇。不过,你这话里好像还藏着话呢!”

冕中杰让扎布回去歇着,说他还要和土司头人们多聊聊,晚上就和昂旺土司一道歇息。他说:“你们可不知道,昂旺土司的大帐篷里还搭着个用一百张虎皮缝制的帐篷,这大帐篷不过就是为虎皮帐篷遮风挡雨的。我不能光在里面吃喝,还得在那里睡上一晚,沾沾昂旺土司的福气!”

昂旺土司也笑了:“冕中杰土司肯屈尊,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不过有一样,这虎皮帐篷虽然不值啥钱,但里面接待过不少大德高僧,你要睡里面,我可不敢让女人来侍寝哦!”

两人嘻嘻哈哈相谈甚欢。扎布看冕中杰没多少醉意,也就放心了,送他们进了大帐篷后,回了自己的小帐篷。

他一进门,旺堆正抱着那牧女在亲嘴呢!

扎布咳嗽一声,两人赶紧分开,牧女低着头从扎布身边跑出了帐篷。旺堆看着扎布傻笑,扎布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扎布打趣道:“你的谎窝和酒窝果然厉害呢!”

旺堆害羞了:“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

扎布饶有兴致地说:“讲吧!”

旺堆说:“从前有位仁波齐用一个女人、一只羊、一瓶酒考验一位高僧,说必须选择其中罪过最小的去触犯佛教戒律,否则不能得道。高僧想,佛戒里色戒和杀戒是大戒,一旦犯之,必被逐出佛门,会枉费前半生的苦修。于是,他选择了那瓶酒。”

旺堆卖了个关子:“你猜最后结果如何?”

扎布想了想,说:“他应该选对了,酒戒是小戒。”

旺堆得意地笑了:“他选错了。因为他喝醉以后,趁着酒劲,睡了女人还杀了羊,连犯三戒!”

扎布觉得故事的结局和讲故事的旺堆同样可笑,问他:“这个故事用以警醒的似乎应该是你这样的人吧?”

旺堆指指酒壶,说:“我讲这个故事,就是在向你解释,刚才的事不能怪我好色,都是它惹的祸。”

两人又接着笑。过了一会儿,旺堆突然一拍脑瓜站了起来:“糟了,我只顾自己快活,忘了中杰大哥,可别有点啥事。我们赶紧过去看看他。”

扎布把他摁回去:“没事,我才见过他。他们正高兴着呢,大哥也没喝多少酒,让咱们放心歇息,还特意嘱咐我别让你喝醉。他说今晚他要在昂旺土司的虎皮帐篷里睡。”

旺堆问:“啥虎皮帐篷?”

扎布回答:“那座大帐篷里面,还搭着一个用虎皮制成的小帐篷,土司们都在里面用餐议事呢!”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一声短暂而清脆的鸟鸣把扎布唤醒。凝神再听,这只不知藏在草原何处的小鸟,却再也没有第二声。仿佛一声穿透草原的梦境,把草原惊醒以后,它自己却又睡了。扎布想念起贡措,再也无法入睡。也许此刻,贡措可能也会醒着。和一群大男人在一起,不知她会睡在什么地方,夜里会做什么梦,会否因为梦到自己,噙着眼泪醒来?

躺了许久,透过帐篷毡帘的一线缝隙,扎布看见天光越来越亮。一旁的旺堆却还打着鼾沉睡。他轻手轻脚穿好衣服,带上手枪出了门。

走出帐篷,他看见东边群山与天幕交接处已经洇出一片紫红。不远处,牧人们的帐篷周围是黑压压的牦牛群。早起的牧女们正东一个西一个,把头抵在犏牛肚子上挤奶。

虽然在农区长大,但扎布依然熟悉这样的场景。他知道这些看起来大同小异的牦牛,在牧人眼里,却像人一样各有特点,而且都会拥有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名字。它们和那些放养的马、看家的獒,与其说是家畜,倒更像是牧民的家庭成员。挤完奶以后,老人和孩子就会解开用绳拴了一晚的牛群,赶到远地放牧。而留在家里的人,就会把挤出的牛奶搅拌打制,制作酥油和牛奶。那可是个体力活呢!

略带寒意的晨风中,似乎夹杂着一股新牛粪的味道。扎布看见一个黄衣白帽的人从茅房出来,匆匆钻进了大帐篷,似乎怕被人认出。他感到有些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这人住在大帐篷里,一定是身份显赫的人物。但这里除了冕中杰和昂旺土司,自己一个都不认识,怎么会如此眼熟呢?是看花了眼,还是此人像某位旧识?扎布特别好奇,却苦于没有答案。他继续走着,随着太阳的升起,措松草原变幻莫测的景致很快让他忘了这个事。

回到帐篷时,旺堆也已经起床。昨天的牧女换了一身衣服,服侍他们用早餐。在扎布面前,牧女和醒了酒的旺堆都有些难为情。扎布没话找话,问牧女:“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

牧女低声回答:“我家就在措松寺旁。我叫青中。”

扎布说:“青中,一会儿你带我们到措松寺拜拜佛可以吗?”

牧女说:“那有什么不可以?吃完我们就去。”

帐篷里的气氛终于轻松多了。趁牧女青中不注意,扎布向旺堆挤挤眼,旺堆赶紧把手指放在唇上告饶。扎布对他顿生之前没有过的亲切感,他身上冒出的每一点孩子气,都是那么真实可爱。

扎布和旺堆陪冕中杰在措松草原住了三天。土司头人们天天躲在大帐篷里议事,气氛似乎也越来越紧张。偶尔有出来透气或方便的,都是紧绷着脸,鲜有笑意。

冕中杰特意来陪扎布和旺堆吃了一顿晚餐,没说起议事的任何内容,也没说起什么时候离开,只抱怨了句措松草原的糌粑太粗,不易消化。虽然他故作轻松,但扎布还是隐隐感觉到土司头人们议的一定是大事,而且分歧不小。

三天里,青中带着扎布和旺堆去寺庙拜佛,去牧村泡温泉,还去了她家。出乎意料的是,青中父母早逝,跟哥嫂同住,家境贫寒,破旧的土房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也没有。

从青中家出来,旺堆看她的眼神有了变化,满是关切和疼爱。扎布经历过这个,他知道旺堆爱上青中了。但他没想到,那晚刚刚睡下,还没吹灭油灯,旺堆突然说了一句令他吃惊的话:“扎布,我想把青中带回去。就像你带贡措回去一样。”

扎布想了想,说:“青中人不错,温柔漂亮,为人也踏实。但是你想过没有,你们相识才几天,她家里还穷成那样。”

旺堆一骨碌翻过身来,对着扎布说:“我已经想好了。正是因为她家穷,我才舍不得把她留在这里。我问过她了,她也愿意。”

扎布伸出大拇指:“旺堆,我對你越来越刮目相看了。既然你想好了,就带她回去吧。到沙称以后,如果遇上什么难处,咱兄弟互相帮衬。”

旺堆听了很高兴,他说:“中杰大哥那里,你得帮我搞定。”

扎布想了想,说:“我可以帮你说,但他会不会答应,我可没把握。”

旺堆说:“只要你开口,他不会不答应。你想,这是你回沙称给他说的第一件事,他怎么好驳面子?”

扎布一想确有几分道理。这貌似憨厚的旺堆的肚子里,竟还藏着如此的小聪明。旺堆和青中的相遇相爱,和自己与贡措的情况有几分相似,他从内心里愿意成全旺堆。

次日天刚擦黑,冕中杰来到扎布和旺堆的小帐篷,让他们收拾好行装,说明日启程回沙称。想到很快就可以见到贡措,扎布心里一阵激动。

旺堆使眼神让扎布向冕中杰提他和青中的事。扎布一说完,冕中杰就笑了:“我在那边谈事,你们倒在这边鼓捣这个。那女孩我见过了,长得还不错。但她既然是伺候你们的下女,出身家境一定不怎么样。

扎布如实回答。冕中杰对扎布说:“旺堆已经被女人迷昏了头,你是旁观者,你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扎布说:“那女孩叫青中,除了父母双亡家境贫寒,可能不会有多少嫁妆以外,其他一切都好。”

旺堆连忙补上一句:“大哥,我请措松寺住持格西打了卦,格西说这是一桩好姻缘呢。”

冕中杰点点头,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是要果敢。既然你们都看好了,我也没意见。姻缘都是命里定,门户、财富啥的不重要,关键要人好。不过这人好不好,只有以后过上日子了才会知道。这样吧,你们从我的钱袋里取五十藏洋,今天就去她家提亲,至于嫁妆,我向昂旺土司去要。”

扎布和旺堆立马找到青中的哥哥提亲。青中哥哥对旺堆说的话很实在:“你喜欢青中,要带她去沙称,我很乐意。因为我给不了她更好的生活。但是,我就怕你以后反悔,让她吃苦。要那样的话,我们可不愿高攀。”

扎布赶紧说:“你放心吧,我们都是冕中杰土司的随从,这事是经过土司同意的,旺堆要对青中不好,我第一个不答应。”

2

昂旺土司把冕中杰一行送到了接他們的措松垭口。扎布看两位土司有说有笑,心想他们议的事应该有个很好的结果了。

道别时,昂旺土司还特意嘱咐青中:“姑娘,冕中杰土司的兄弟看上你,是你的福分,到沙称以后,可得好好的,别丢咱措松人的脸。”

青中羞涩地点头。冕中杰对她说:“你和旺堆还得感谢昂旺土司,他给你准备了一驮子嫁妆呢!”

旺堆和青中连忙向昂旺土司致谢。昂旺土司倒有些腼腆了:“不算啥,我们措松的姑娘嫁到沙称,我也高兴。你们要谢的话,就谢中杰土司吧,是他死皮赖脸非要我置办嫁妆,少了还不行。”

大家一片欢笑。两方依依惜别之后,扎布一马当先,冕中杰在中间,旺堆带着青中押后,沿着勒谷仁波齐一行人走过的山路直奔沙称。

两天后,四人进入沙称地界。刚刚钻出陡崖夹路古木遮天的马熊沟,一股温热的风就迎了上来。从山腰俯瞰山脚,阳光下的沙称河幽蓝恬静,两岸金黄的树木和地里粉色的荞麦花,围住一个个散布于河岸的村寨。

和高寒的措松草原相比,沙称河谷的秋天来得要迟一些,但会待得久一点。马尾松、青冈、白桦、杜鹃交织的树林间,鸟鸣声不绝于耳。路边堆积的松针,枯黄的草叶,甚至马蹄扬起的尘灰,在扎布看来,都是那么可亲。

那种悠长的乡愁,从河的清澈、树的妖娆、村寨的安宁里蔓延出了根须,缠绕住扎布悸动的心。无论走了多少地方,经历了多少事,一走进沙称河谷的家园,他就发现,这里才是灵魂的归宿。

他想起了古甲扎洼,那个还在拉萨格东寺的好兄弟,本来说好要一起回来,现在看来,倒像是自己爽了约。

冕中杰明白扎布的感受,也没说话,只管驱马前行。旺堆则在后面压低嗓门与青中嬉笑,眉眼间满是幸福。扎布的心情很久没有如此愉悦了,对自己的未来又充满了信心和期待。当初从这里逃亡时,他没想过有一天会回来,而且还是跟着仇人的侄儿——这位沙称新土司和县长回来。事实上,扎布也知道,要不是冕中杰,自己不过是沙称民间一个注定会慢慢淡去的故事里的人物,重回故里,几乎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他对冕中杰的感恩已经长在心底了。为这份感恩,他愿意付出一切,哪怕是生命。

天色将黑的时候,他们到了马熊沟口的第一个村庄雨洼村。村长是个黑脸汉子,蓦然出现的冕中杰让他措手不及。他连忙吩咐家人召集村里人,要为土司县长一行准备宴席,却被冕中杰制止了。冕中杰对他说:“你把我们睡的地方弄干净点就可以了,至于吃的,你家里吃啥我们就跟着吃啥,别惊动其他人。

黑脸村长说:“不行,沙称河谷的土司、沙称县的县长驾到,我们雨洼条件虽然差,但怎么也得杀猪宰羊伺候,要不然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

冕中杰说:“你要当我是土司和县长,就听我的。如若不然,我们改去别村。

村长一听这话不好再说什么,挽起袖口,亲自煮肉打茶准备晚饭。

扎布帮着旺堆把几匹马赶到地边,没想旺堆却把马直接赶进快要收割的荞麦地,任其啃食践踏。扎布大惊,对旺堆喊道:“快把马赶出来!”

旺堆看看他,说:“土司巡视自己的地盘,无论到哪里,都是这样喂马。这是规矩!”

扎布说:“我知道规矩。但是中杰大哥连村民都不愿打扰,怎么会让马糟蹋庄稼?”

旺堆说:“不打扰村民是体恤民情,马进庄稼地却是土司派头,到哪都不能省的!刚才,我还叫村长连夜派人去县上报信,说我们明日上午就会到,再怎么也得有人出城迎接一下。

扎布还要说什么,被旺堆打断:“我跟大哥十多年了,他的心思我了解,你听我的就是了!”

扎布虽然半信半疑,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跟着旺堆往村长家走。走出去几十步,扎布回头一看,那几匹马对满地的荞麦并不感兴趣,出了麦田,啃食起田坎上已经半枯的青草,甩头抖落草根带起的泥土时,颈上的铃铛欢快作响。

在黑脸村长家酒足饭饱后,冕中杰微有醉意,吩咐村长把他和扎布的睡具铺到楼顶天台上。村长大惊:“这可不行!我已经在经堂里铺好了床,您就将就一下吧。”

冕中杰拍拍他的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按理,我应该客随主便,但今夜天气晴爽,我不想睡在屋里。你就别再客气了,你越是客气,我倒越不自在。”

话说到这份上,村长也不好再坚持己见,让家人在楼顶天台上为扎布和冕中杰铺上卧具,并把旺堆和青中安排到了客房。

睡前方便时,村长执意不让冕中杰和扎布进旱厕,说里面太臭,亲自打着松光火把,带他们去了屋后桃园。一钩弯月已挂上东山,落了一地的熟桃的香气与昏暗的月光交融,让扎布置身于舒缓温馨的气息中。这是一种阔别的、深埋于内心的、平日不敢触碰的家园的气息。

在等候冕中杰时,黑脸村长一脸讨好地对扎布说:“兄弟,我看得出,冕中杰土司县长待你如亲兄弟,同行同宿,交心交底,以后你可得多照应照应我们村!”

扎布只能以一个讪笑回应。

当夜,扎布和冕中杰仰躺在天台上,对着星空,在些微寒意中聊了很久。扎布听得多,说得少。他虽然很享受得到冕中杰信任的感觉,但心里的不安却依然时隐时现。毕竟,曾经的血仇不可能完全不留痕迹地消失。他怕自己一旦把握不好,有了不妥的言行,会让冕中杰产生联想,继而重生芥蒂。所以,这样亲密地相处,倒让扎布有些惶恐。

而冕中杰却向他敞开了心扉:“前几天,在昂旺土司的主持下,我们几县的土司头人商量了一件大事。”

扎布回道:“土司头人们在一起,不管商量什么事,都是大事。”

冕中杰说:“这次商量的可真是大事,关系到我们的身家性命呢。昂旺土司要我和他们一起起兵,向红汉人宣战。”

扎布闻言大惊:“大哥,这可不是儿戏,您得三思啊!”

冕中杰说:“他还叫来了良绒县扎西斗斗头人的舅舅刮初格西。扎西斗斗在几个月前就已经带着人马上山,如今正被解放军围剿,眼看就要被打败了。他们希望我们能从各地起兵呼应,分散解放军的兵力,最终打败他们并把他们从康区赶走。”

扎布这才想到几日前在措松草原大帐篷外见过的那个有些面熟的人,原来正是乔装的刮初格西,便说:“我认识刮初格西,是个好人。”他把他和贡措在良绒县被刮初格西带人抢劫的事讲了一遍。

冕中杰听得极其认真,不时提出问题。扎布讲完后,冕中杰接着前面的话说:“红汉人是轻易赶不走的,解放军也不是说打败就能打败的。一年多来,我和地区派到沙称的军事联络员任飞成了好朋友,他给我讲了很多道理,两次让我去汉地参观,还推荐我当了县长。共产党的做法,是得民心占天理的,已经在比康区大得多的地方取得巨大成功,就像成势的山火,谁想扑灭它,都无异于痴人说梦。”

扎布不敢搭话,只竖起耳朵静静地听。冕中杰继续说道:“江东土司头人们都跟我一样当了新政府的县长、副县长,但谁也听不进我的话,还说咱沙称人胆小自私,没有康巴人应有的骨气和勇气。我明知他们是在激我,却哪还有辩驳的余地?反而那位前来求援的刮初格西好像很在意我的观点,他说他此来只是替扎西斗斗把话传到,至于是否起兵,还请土司头人们自己斟酌,不必勉强。”

扎布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句:“那么,最后做了什么决定?”

冕中杰停顿一下,说:“你不知道,江东土司头人们议事有一个规矩,遇有分歧时,少数听从多数。若两边人数相当,就近到议事地寺院请卦择定。”

扎布问:“如此说来,您是少数一方了?”

冕中杰回答:“对。”

扎布说:“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不能这么草率就服从。

冕中杰说:“话说回来,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有个顾虑。当前红汉人才进沙称,立足未稳,笼络和依靠我,有可能是一种暂时的策略。改革是冲着我们这些土官富户来的,说不定改来改去,最后会改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昂旺土司就是这么跟我讲的。”

扎布说:“您不是说和任飞联络员是好朋友吗?他总不至于算计您吧?”

冕中杰说:“他倒是一直叫我放宽心,只要跟他一条心,结果一定会是好的。但我不敢完全信任他,毕竟他也有他的使命和任务。就算他不算计我,但有的事不是现在就能断定结果的,也不是一两个人的意志所能左右的。”

扎布問:“那咱们回沙称以后,就得有所行动了?”

冕中杰说:“怎么可能说行动就行动?此事非同小可,还得从长计议。虽然江东土司头人们把事想得太简单,但他们几乎是众口一词,态度也十分坚决,我不得不代表沙称表了态,告诉他们反对归反对,一旦形成决议,便绝不生二心。我们还到措松寺的佛殿里发了毒誓。那样的情况,换成谁,都不会有别的选择。”

扎布问:“你们几位土司头人为什么不在达则度开会时商议,干吗非要到回家途中?”

冕中杰说:“这次达则度开会,主要议题就是如何平定良绒扎西斗斗叛乱一事。良绒是康区第一个成立新政府的县,却也成了第一个出现叛乱的县。地委召开紧急会议,通报了良绒平叛的情况,安排了下一步工作,并敲警钟提要求,防止其他地方再出现良绒那样的情况。会议有规定,除了会场,代表们不得私聚,还专门有人监督。昂旺土司倒是瞅准机会探过我的口风,我没给他准话。在我们到达措松之前,他已经说服了其他土司头人,就等着向我摊牌。”

冕中杰略微停顿一下,说:“我和他们不太一样,没什么未解决的命债血仇,在穷苦百姓中还算有点威信,也和任飞联络员成了好朋友。”

扎布感到困惑:“既是如此,咱们绕开措松回沙称便是,您为啥还要去赴这个会?”

冕中杰苦笑着说:“要以我个人心情,我真不想和他们见面。但我是沙称河谷的土司,还被称作‘沙称门闩,我若逃避,就会坏了沙称河谷的名声。所以不但要去,还得把话挑明。不过,现在好像陷进去了,没准有一天,我也得跳进那池浑水中。”

扎布感到缀满寒星的天空压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满心欢喜跟着冕中杰回到家乡,等待自己的却是这样一个扑朔迷离的格局,但冕中杰的坦诚还是让他感动。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问:“大哥,您家里真有那个传说中的玉门闩吗?”

冕中杰一愣,笑道:“我也没见过。如果那故事靠谱,或许是被我的哪一代先祖给弄丢了吧。不过,它在我心里可是个沉重的负担,什么时候都不敢有半分懈怠。”

扎布说:“大哥,这些事我也不太懂。但我可以发誓.以后您要我扎布做什么,只管吩咐,我一定不让您失望!”

冕中杰笑道:“我还没想明白自己的下一步,怎么好吩咐你?没事,天塌不下来,一切都等咱们回到家里再说。你历尽艰辛,好不容易带着妻子回到沙称,我可没打算拖你下水。”

扎布还要说什么,被冕中杰用话阻止了:“不用说太多,我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咱们相处的时间还长,以后你会慢慢明白。今天我只想告诉你,我与你抛却昔日恩怨,同榻而卧倾心交谈,既非有意,也非无意。今后你要走什么路,自己选择,我不会勉强。”

那钩弯月已经到了当空,似乎不愿惹人关注,默默地隐于一天寒星之间。耳边传来冕中杰均匀的鼾声。

3

当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桑麦寺的金顶窜入视线时,还未到正午。扎布的心在胸腔里怦怦跳。记忆中故土的景致与气息,都真真切切地扑了上来。

迎面的河风干涩如故,带着永难消散的尘土的味道;伴着阳光下到河谷的画眉鸟,成群结队高鸣低啾;小路必经的落叶崖下,滴水浸透的青苔还像记忆里那般生机盎然,像是岁月遗落的春天的碎片;那些沿着沙称河排列的高高矮矮的刺藜,正等着寒风帮它们吹落一身细碎的黄叶,好无牵无挂地走进寂寞的冬天。

一切都那么平常,一切都那么温馨。

在快进县城的穹少通木桥边,十几个沙称的头面人物手捧哈达等着他们。两个身穿没有徽章的解放军军装的人,抢先一步迎上来。

扎布和旺堆赶紧跳下马背,拉住冕中杰和青中的马。冕中杰下了马,小跑几步接过那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手中的哈达,嚷道:“任飞联络员,您自己回来都没几天,怎么也来接我,这不是折煞我吗?”

任飞给了冕中杰一个拥抱,眼睛却跃过他的肩头,看着扎布。他能说一口不太流利的藏语:“沙称大县长跋山涉水回到家乡,我略走几步前来迎接,不是应该的吗?”

冕中杰叫过扎布,向任飞介绍:“他就是我向你提过的扎布,和妻子流浪到了达则度,偶然被我遇见,就带回来了。”

任飞脸色略显憔悴,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十分犀利,微笑着握住扎布的手:“早就听说过你。欢迎你回家。你和中杰县长可给沙称人抛弃旧社会恩怨,共同建设新社会做出了榜样呢!”

从任飞宽大的手掌里,扎布感到有一股内敛而刚劲的力量传了过来。跟在他身边的那位穿军装的年轻人眼睛里满是警惕。后来扎布才知道他是任飞的通讯员小李。

冕中杰把扎布向其他人一一引见,其中有几位曾是舅舅溪布斯的朋友,扎布都认识。人们都只和扎布礼节性地握握手,并无交谈。扎布知道这都是因为当着冕中杰,他们有所顾忌。

最后和扎布握手的人,蹬着锃亮马靴,一双小而有神的眼睛让扎布似曾相识。他用力逮住扎布的手往前一拉,把嘴凑到扎布耳边说:“我叫嘎里中拥,是红辫子扎西嘎的表弟,早就等着你回来聊一聊呢!”

扎布一惊,紧紧握住嘎里中拥就要松开的手:“冕中杰土司在拉萨就告诉我,所有仇怨都一笔勾销,难道他没告诉您?”

嘎里中拥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他虽是沙称土司、县长,却也没资格勾销别人的家仇。”

扎布苦笑:“既是如此,我随时听候您的召唤。”

冕中杰和任飞一边谈笑,一边朝扎布和嘎里中拥这边偷瞄。嘎里中拥见状,一肩头撞开扎布,去和扎布身后的旺堆握手叙谈。

当天,冕中杰就派人把扎布送回了边麦寨。

贡措已经在玛尼塔林边等候多时,见到扎布,也不顾有旁人在场,直接扑进他怀里,泪水涟涟。扎布谢过送他过来的人,牵着贡措的手走进寨子。

贡措告诉他,她到边麦寨时,冕中杰已经带信叫人买了寨子里的一处空房给他们,还添置了一应居家用具。寨子里的乡亲听说扎布要回来,都很高兴。贡措说:“在他们眼里,你是个英雄呢!”

扎布指着空荡荡的玛尼塔林,打趣道:“沒人敢出来迎接的人,怎么会是英雄?”

贡措一本正经地说:“他们都是平常百姓,避避嫌有什么不可?这几天对我可照顾呢,送糌粑送酥油的什么都有。尤其是阿尼刮刮老人,怕我一个人住着害怕,叫两个孙女轮流来陪我。”

他们走进寨子的巷陌时,每路过一个碉楼,都有人打开窗户,或者从楼顶探出头来打招呼,声音里满是热情。扎布感动得眼睛发潮。路过古甲扎洼家时,古甲扎洼年迈的父母相互搀扶着等在门口,就像那次他们在拉萨的康巴驿站里时一样。扎布有些恍惚,仿佛置身于倒流的时光。这一瞬,他深切地思念起远方兄弟古甲扎洼,一缕愧疚又涌上心头。

扎布热泪盈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紧紧逮住两位老人的手。

老母亲像在拉萨时一样,抚着扎布的头唠叨:“瘦了,瘦了,我可怜的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扎布对她说:“我会带信给古甲扎洼,让他也回来。”

老母亲:“他回来干什么?一个出家人,哪里还有比圣地拉萨更好的去处?你要是去信,就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让他安心修佛。

扎布说:“好的,我听您的。如今我回到沙称,您二老就是我的父母,我会照顾好你们。

老父亲张开无牙的嘴,含混不清地对扎布说:“孩子,你可得多长点心眼,我听人说扎西嘎的表弟嘎里中拥曾经扬言,如果你和古甲扎洼回到沙称河谷,有你们就没他,有他就没你们。”

扎布点点头:“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回到新家,扎布和贡措爬上顶楼四望。扎布看见不远处被自己烧掉的老房子的废墟里满是枯败的牛蒡草,蜷缩的草叶间露出一些焦黑的木头。可以想象,若是夏日,老房的废基连同它所经历的风波,都一定会被青草所覆,不露痕迹,就像这几年自己的异乡奔波生涯一样。

远眺拉萨所在的西方,层叠起伏的群山在似光似雾的烟气里若隐若现。村口的玛尼塔林边已经聚集了一群老人,他们正朝着这边指指点点。扎布可以认出阿尼刮刮来,那佝偻的腰身和腰上的羊皮围垫,还有手中那根竹拐棍,一如几年前。时间仿佛在阿尼刮刮老去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扎布知道由于自己的回来,老人们今日的交谈一定会精彩纷呈。说不定,这种精彩还会在他们口中持续一段日子。

第二天日上三竿,扎布还在睡梦中时就被贡措叫醒了。令他意外的是,回到家乡以后,第一个拜访他的竟是任飞联络员,还带来了一些茶叶和红糖。

扎布边穿衣服边埋怨贡措:“都怪你昨晚太缠人,这下会被人见笑了。

贡措骂道:“你这疯子!”

扎布见到任飞时,任飞正和通讯员盘腿坐在厨厅里,揉着糌粑喝着酥油茶用早餐呢。扎布连声赔罪:“对不起,对不起,不知道您要来,睡过头了!”

任飞把沾在手上的糌粑搓进碗里,起身和扎布握手:“没事没事,离开家乡那么久,回来第一天一定是个好觉!”

扎布惊叹:“没想到您还会揉糌粑,真像个沙称人!”

任飞笑了:“揉得还不算好,就这还得感谢冕中杰教我呢。在沙称工作,能像个沙称人,甚至成为沙称人,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呢!”

友好而亲切的气氛,就像从橱厅的小窗中照进来的阳光一样,让扎布一下放松了下来。不过,他又很快告诫自己要保持警惕。毕竟眼前这位可亲的红汉人的联络员,不久之后就有可能成为冕中杰和自己的死对头,此来也不知抱着什么目的,必须小心应付。

好在任飞只问了些诸如回乡以后有何打算,家里有没有困难,需要哪些帮助之类的问题,扎布都客气地回答了他,并一再表达谢意。吃了一碗糌粑,任飞起身告辞。这倒让扎布有些意外,客套几句,送他走出院门。

出了院门,任飞接过通讯员递过来的马缰绳,也不急着上马,像突然想起什么来,问扎布:“这次我和冕中杰县长、勒谷仁波齐一起参加地区召开的政治协商会,怎么没听他说起你也在达则度?”

扎布说:“他见到我的时候,您已经离开达则度。您怎么不问问他?”

任飞:“忙起来就忘了问。”

扎布问:“您干吗不等冕中杰县长和勒谷仁波齐开完会一起回来?”

任飞说:“地委要求我先回来筹备一些事情。”

扎布点点头。

任飞说:“措松县的昂旺土司中途留了你们三天,土司头人们一定玩得很开心吧?”

扎布说:“应该会开心吧。我和旺堆只顾去寺院和草原四处瞎逛,没太注意他们。”

任飞说:“旺堆还捡了个漂亮的妻子回来。那女孩是昂旺土司的亲戚?听说嫁妆还是昂旺土司出的对吧?”

扎布说:“不是亲戚,只因为那女孩家中太穷,出不起嫁妆,冕中杰土司才向昂旺土司要的。”

任飞呵呵大笑:“也就是中杰县长,什么馊主意都想得出来。昂旺土司也是我的好朋友呢。”

扎布没回话。

任飞又问:“扎布,你了解民主改革吗?”

扎布说:“听说过一些。”

任飞问:“你怎么看?”

扎布想了想,说:“我说不好。不過,这好像是你们对我们这种地方的一种改造,是对穷人有利对富人不利的一件事。对吗?”

任飞说:“你现在这样看我也能理解。不过,以后你就会明白,改革既不是汉族人和藏族人的问题,也不是穷人和富人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劳苦大众的自由、平等、幸福的问题,也是关系到整个国家民族未来的问题。如今,新中国已经颁布了宪法,不管什么民族,哪个地方,都必须在宪法框架下进行社会主义改造,只有先后,没有例外。”

任飞见扎布有些走神,知道他一时难以领会自己的话,便说:“以后有时间时,我们可以慢慢交流。我就是地区派到沙称负责改革的。你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我希望你能站在被压迫和剥削了千百年的穷苦藏族人的立场,支持改革,投身到我们的工作中来。”

扎布听得云里雾里。他故意把话岔开:“联络员,您是汉族,怎么藏语说得这么好?”

任飞说:“到沙称之前,地委安排我到地区民族干部学校学了半年藏语。到沙称以后,和冕中杰成了好朋友,他教我藏语,我教他汉语。现在,他说汉语的水平和我说藏语差不了多少。冕中杰是县政府县长,你要愿意到县政府工作,我们都真诚欢迎,我相信我们也会成为朋友。而且,我们还会开办夜校,教你们学汉语、识汉字。”

扎布笑着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未置可否。

他们边说边走,不知不觉来到玛尼塔林。任飞握握扎布的手道别,临走,意味深长地说:“沙称现在表面上很平静,但据我所知,有些人在暗地里策划阴谋,你一定要保持清醒,千万不可上当。”

说完,任飞面带笑容看着扎布的眼睛,直到扎布点了头,才翻身上马,挥鞭催马而去。

扎布站在原地,看着马蹄扬起的尘灰在小路上慢慢散去。不知什么时候,阿尼刮刮站到了他身边。老人的语气不像是初见回家的扎布。他说:“孩子,这汉人可是个不得了的人物呢!我耳朵还好使,听见了你们说的话,他不会害你,你应该听他的。”

扎布逮住老人的手:“阿尼刮刮,我没想到您的身体还这么硬朗。”

老人也紧紧握住扎布的手:“托佛祖的福,我这身体一直没病没痛,好着呢。我刚才的话你听进去了吗?”

扎布笑问:“您凭什么说他不会害人?”

老人说:“他本是远方汉地之人,沙称河谷没有他一亩地一个亲人,跑这么老远来,怎么会是为了害人?他到寨子里开过会,说的话,做的事,没有一句一件不向着穷苦人。”

扎布说:“我能回到沙称,全拜冕中杰土司所赐,该怎么做,我得听他的。”

阿尼刮刮直点头:“冕中杰和他伯伯不一样,是个能给沙称河谷造福的好土司。他当了县长,我打心眼里高兴。沙称人都说他和任飞联络员已经结成了异族兄弟。你想,连他都如此信任红汉人和任飞联络员,你还有啥不能的?”

扎布告别阿尼刮刮,朝家走去。贡措还在家里等着他回去喝早茶。与贡措在一起,只需看着她欢快地在新家里忙碌的身影,扎布就找到了过去从未有过的踏实与幸福。他知道这份幸福之所以如此缱绻而深刻,是因为有过去的苦难经历,要守住它,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女人和家庭的味道呢,真不想被任何事打扰。

他想,反正冕中杰会有他的考虑和安排,自己听他的便是,没必要费心劳神。

4

扎布带着贡措到边麦寨的荞麦地里散心,给她讲过去的事情。讲到他和古甲扎洼伏击红辫子扎西嘎时,贡措让扎布带她到那片沙棘林里去看看。来到那片久违的沙棘林,一股阴森的静谧扑面而来,让他觉得红辫子扎西嘎正从树林或草丛的某一隐秘处,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他们相拥坐在一块草坪上,贡措忧心忡忡:“古甲扎洼的父亲说,那个红辫子扎西嘎的表弟要找你报仇,我很害怕,都做了很多次噩梦。”

扎布安慰她:“他要是一条好汉的话,当初就会和冕中杰一起到拉萨找我。你不用担心这种只会在家门口耍狠的人。再说,有冕中杰罩着,他还敢把咱们怎么样?”

话虽这么说,但扎布心里还是有隐忧——自己和嘎里中拥迟早会有撕破脸的那一天。

贡措说:“狼群里最凶的不是跑在头里的那一匹,你可别大意。你不是说当初为舅舅溪布斯报仇之前,也曾被人瞧不起吗?最后怎么样?”

扎布紧紧搂住贡措。贡措从他怀里抬起头,一对黑眸楚楚动人:“明天开始,你要教我打枪!”

扎布不禁笑了:“你一个女人家,学打枪像什么话?”

贡措说:“在沙称,你只有我一个亲人,我得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一样。

一阵轻风吹进林子,沙棘叶从枝头扑扑簌簌落下,如骤然飘落的细雨。一只鸟急促地啼鸣起来,像是在呼唤失散的儿女或伴侣。扎布把贡措放倒在草坪上,听着落叶和鸟的声音抚摸她,亲吻她。从她身上,他体味到了爱情和生命的温度。若是人的一生可以定格于此刻,两颗相爱的心两个相怜的唇,就此相近相贴不再分开,世间还有什么事值得有半点忧烦?

扎布和贡措在边麦寨度过了几天宁静幸福的日子。除了偶尔登门的乡邻,没有人来打扰他们。这反而让扎布心里生出了不安。难道,冕中杰忘了自己的存在?抑或有什么事发生,让他不好再和自己交往?

烦心事一旦出现在心底,就怎么也没法把它抹掉。无论扎布脸上装出怎样轻松的表情,还是被细心的贡措看出了端倪。晚上睡觉时,她问他:“扎布,是不是冕中杰大哥没有找你,让你不安?”

扎布说:“是的。”

贡措说:“我心里虽是一百个不愿意他来找你,但我明白,男人应该有个男人样。冕中杰不记前仇,待你如此坦诚,你可不能像女人般躲在安乐窝里不思报恩。他不找你,或许是在等你去找他呢。毕竟他是沙称说一不二的土司县长。”

贡措的话点醒了扎布。是啊,从回到沙称以后,沙称人可都在看着他们呢!冕中杰把曾经的仇人带回沙称,还买房买物相赠,已经难逃非议了,尤其是在他的亲戚们中,如果还要亲自登门来见自己,不管他的心胸有多开阔,都难免会让人耻笑。

扎布使劲一拍脑门,对贡措说:“你真不愧是康巴茶馆的老板,这等见地,确实比我高明!”

貢措嗔骂道:“你这是夸我呀?你怎么不说我不愧是良绒尼玛的情人?其实你只是想事太深太复杂,反而没有局外人看得明白罢了!”

扎布歉意地抱住她:“明天我就去拜访冕中杰!”

贡措提醒道:“去归去,你可得防着嘎里中拥一伙人,要是遇上了,就说说好话,别伤了和气。在这儿,咱们可斗不过他们!”

扎布抱紧她:“你不用担心,他招惹我,我躲着让着便是。反正我也不用向谁证明什么。

贡措欣慰地闭上眼睛,安静地躺在扎布的臂弯里,嘴角现出一丝甜蜜的微笑。

5

扎布来到冕中杰建在桑麦寺南侧的官邸前时,阳光刚刚照亮官邸的一半墙体,绣着吉祥云纹的白布帘还垂在窗外,屋里传来在木桶里搅拌酥油茶的声音。

扎布知道这个时候冕中杰应该还没出门,便去推院门,不料门却被从里面闩死了。推门的动静惊动了院里的獒犬,低吠着把拴它的白桦树摇得哗哗作响。

窗户里先伸出一支枪管,把布帘挑开,接着出现了旺堆的脸。他大声朝外喊道:“谁呀?”

扎布高声回应:“我,扎布。”

旺堆高兴地叫道:“原来是你呀,我还以为你在边麦寨过得逍遥,忘了我们呢!”

旺堆打开院门,把手里的糌粑坨分成几块丢给院里那只高大的黑獒,趁着它低头吃食的当口,拉着扎布进了官邸。冕中杰打盘腿坐在一块华丽的藏毯上,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碗,吹开浮在面上的油脂,惬意地喝着。土灶里炭火灿灿,灶壁上泥塑的灶神图腾里,盘踞正中的龙和侧角相望的对猫栩栩如生,被经年的烟火熏燎得油黑发亮。

看见扎布,冕中杰也不多说话,只招手让他一起用餐。扎布虽已在家里吃过早饭,但为了掩饰内心的拘谨,就又喝起茶来。

用过早餐,冕中杰吩咐旺堆备马,对扎布说:“我俩正要回措卡寨的家里去,只住一晚,明天就返回。正好你来了,和我们一起去。”

扎布一听,急了:“大哥,您家里我可不敢去!见了您的家人,我说什么呀?”

冕中杰想了想,说:“按理呢,我早把话给他们挑明了,他们也不会对你怎么样。但是,毕竟家里有一帮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你去了,难保不生出一些是非。好吧,那今天你就住在我的官邸,哪也别去,等明天我们回来,一起商量个事。”

扎布连连摇头:“我住这里不合适。这样吧,我先回边麦寨,明日午后再到您这里。”

冕中杰笑笑说:“你看,我一个堂堂县长,今天吩咐你两件事,都被你给顶回来了!”

扎布用眼睛向旺堆求助。旺堆对冕中杰说:“大哥,这可不能怪扎布,他第一次到您官邸,您就吩咐这么两件事,换成谁都不敢应。”

冕中杰推了旺堆一把:“你小子,自从扎布帮你找了个媳妇,就一直向着他说话。好吧,今天就听你们的,以后谁也不许这么见外。”

扎布感激地朝旺堆吐吐舌头。

与冕中杰和旺堆一起走出院门时,扎布装作不经意地对冕中杰说:“大哥,任飞联络员到边麦寨找过我。”

冕中杰语气平淡:“他跟我说了。

扎布问:“我们在措松县的事,他怎么好像都知道?”

冕中杰轻描淡写地说:“他有眼线,知道一些。”

扎布又问:“那咱们该怎么办?”

冕中杰说:“不用急,我自有安排。”

送走他们,扎布牵上坐骑,沿来路返回。经过这次会面,他觉得自己和冕中杰又亲近了一些,心里的那份孤傲似乎在渐渐淡去。他再次意识到,回到沙称,自己除了做像旺堆那样的冕中杰的心腹,不可能有别的选择了。正如冕中杰所言,一切既非有意,也非无意,冥冥中似乎都是天意。

他牵上马,向着边麦寨的新家走去。那里有美丽的妻子,有甜蜜的情话,有可口的茶饭,有温暖的被窝,是天底下唯一时时刻刻等着自己回去的地方,也是自己时时刻刻眷恋着的地方。他发现回家的愉悦,一多半都在回家路上。

6

第二天一早,扎布和贡措坐在院子里的山梨树下,正合计扎布啥时出发去找冕中杰时,院门被人推开,老村长阿岁一西满脸堆笑地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是冕中杰和旺堆。

扎布从地上跳起来,挠着头迎上去:“大哥,您怎么来了?”

冕中杰转头看看旺堆:“瞧,好像不欢迎咱们呢!”

扎布一边吩咐贡措烧茶备饭,一边接过冕中杰手中的缰绳,拴好马匹,招呼他们进屋。

冕中杰说:“天气那么好,进屋干吗?你还是把吃的喝的都搬出来吧,咱们今天就坐这院子里。

扎布不敢怠慢,请老村长帮忙,从屋里抬来一张矮桌摆到山梨树下,再围着桌子铺上坐毯。几个人坐下来后,贡措端来风干牛肉、青稞酒和酥油茶。

冕中杰对老村长说:“谢谢您了阿岁大哥。要不,您也陪我们喝点酒?”

老村长知趣地告退了。

满树山梨散发出的甘醇的酒香,盖过了桌上的青稞酒的香味。扎布觉得此时的冕中杰不同于以往,尽管与自己和旺堆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喝酒聊天,身上的贵气和官气都自然而然地压着他们。他分不清这是冕中杰有意流露出来的,还是自己内心生出的感觉。

喝着聊着,冕中杰突然站了起来,活动着手脚顺院墙根踱步。扎布要跟上去,被旺堆拉住了。旺堆一抬屁股,挪到扎布对面,压低嗓门说:“我和大哥昨天没去成措卡寨。”

扎布问:“为什么?”

旺堆说:“出门没多久,就遇上任飞联络员的通讯员,把我们叫到了联络处。任飞对大哥说,十几天后要召集全县的头面人物召开会议,好像叫什么代表大会,县政府要进行选举,大哥继续出任县长。过去在大哥手下的两个副县长,一个跑了,一个死了,这次得选人接替他们。任飞联络员让大哥推荐一名副县长人选。”

扎布问:“那大哥的意思?”

旺堆说:“大哥推荐了你。”

扎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旺堆指指冕中杰:“不信你自己去问他。

扎布头脑中一片空白,猛喝了一大口酒,坐在那儿发呆。旺堆用手敲了敲桌子,他才回过神来。他问旺堆:“县长是不是沙称最大的官?”

旺堆说:“我听大哥说,除了任飞联络员,就数县长大。”

扎布又问:“那副县长是不是只受联络员和县长管?”

旺堆抿了一口酒,咂咂嘴说:“应该是那样。”

扎布站了起来:“天啦,就算把我打死我也当不了这个副县长,大哥应该清楚这一点。我得问问他是什么用意。”

扎布跟着冕中杰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一阵。冕中杰没回头:“旺堆把事讲明白了?”

扎布说:“讲明白了。可是我想不通,您明知我不是这块料,而且难以服众,为什么还要这样安排?”

冕中杰说:“上次在雨洼村,我给你讲过江东土司头人合议的事,这几天也和勒谷仁波齐商量了几次,虽然仁波齐明确表示反对,但我似乎已经无路可退,说不定哪天就得拉人马上山。”

扎布问:“您明知这事败着,还想试一试?”

冕中杰望着远处,说:“若只是败着还好,说不定是死路。不过,我想就算不上山,民主改革以后,掌权的指不定会是谁,我们这些几代得势的家族,坑害、得罪的人也不少,虽然大多不是在我手上,但你也知道沙称河谷的陋习,少不了有对我家族不满的人等着把账算到我头上,我能否得到善终还不一定。所以,在上不上山这件事上,我有私心。”

扎布说:“这些不过是您给自己找的借口。您如果想好了,我跟着您便是!”

冕中杰摇摇头:“真到那一步,你也不能跟着我。任飞联络员是条汉子,改革的第一阶段工作已经在沙称河谷获得了成功,以后你就一门心思跟着他,他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扎布急了眼“您这是陷我于不义!我对您绝无二心,您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死也死在一块儿!”

冕中杰转过身来,把一只手放在扎布肩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希望咱们以后能相互照应。你不同于我,出身贫苦,又曾与我家结仇,还有被迫流亡的经历,改革需要的就是你這种人,将来会有前途的。”

扎布别过头去:“大哥,我只想和您生死相随。那晚在雨洼村,您说过今后的路由我自己选,如今怎么就不许了?要不,真到那一天,您就让我回拉萨得了。

冕中杰说:“实话告诉你,我如果带人上山后,只会潜伏于林野,不到退无可退,绝不会和解放军交火。如果形势确实对我们不利,我会出面召集江东土司头人再行协商。说不定结果就是谈判妥协,我们都下山。到那时,有你在这边当着副县长,有啥不好?何况,我若上山,措卡寨的家人也得有人暗中关照。”

扎布说:“我扎布没有别的本事,就知道有仇报仇有恩报恩。您对我有再生之德,为您,我可以豁出命去,别的就请您不要为难我了。

冕中杰生气了:“你要说这话,咱们从今日起不再做兄弟便是。此事干系如此重大,你要是不能替我担起来,我要你一条小命又有何用?”

扎布沉默了,转头看看梨树下的旺堆。旺堆像什么都没听见,专注地用刀削着一块干牛肉。扎布知道冕中杰已经铁了心不想自己跟随他,如果再坚持己见,反而显得没有担当了,便说:“大哥,您也别生气,既然您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听您的便是。虽然这对于我来说,比死都难。您要是上山,我就当好您的内应。

冕中杰骂道:“你这人怎么这么不开窍呢?我不是叫你做吃里扒外的内应,任飞联络员也不是傻子。你只管听任飞的,不是我亲自找到你,任何时候都别管我。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咱们趁早拉倒,你也不用想太多,就当交错我冕中杰这个朋友了!”

扎布不敢再说什么,郁闷地坐回梨树下。旺堆敲敲桌子,玩笑道:“怎么,不高兴?要不,你跟大哥说说,换我来做这个副县长?”

日头偏西时,三人都有了几分酒意。旺堆侧目看看冕中杰,见冕中杰心情不错,就放开喝了起来。

冕中杰指着他们说:“扎布、旺堆,沙称的穷小子里,就你俩能和我称兄道弟。”

旺堆接话说:“大哥,沙称的大人物里,有幸和我俩称兄道弟的也只有您一个。”

冕中杰哈哈大笑,扎布也跟着勉强露出点笑容。冕中杰边笑边说:“旺堆,你小子这话只能在这里说,传出去会成为我这个‘沙称门闩的笑话!”

旺堆说:“除了这里,我哪敢说这样的话?”

扎布对冕中杰说:“今生今世,能遇到您这样一位大哥,是我俩最大的福气。

冕中杰盯住扎布的目艮睛:“你再确定一下,咱们刚才说的事,你会听我的!”

扎布说:“一切都听您的!”

冕中杰问:“你敢发个誓吗?”

扎布用手指着西山顶只剩半个头的太阳:“我扎布今日对着太阳发誓,听从冕中杰大哥的一切安排,若有违逆,不得好死!”

冕中杰抓住他的手指,喝了一声:“好!”

扎布看见贡措正从厨厅小窗中偷偷朝院子里张望。树上掉下一颗熟透的山梨,摔裂在扎布脚边,不一会儿,便招来一群勤奋的蚂蚁,围着梨子打转忙碌。

太阳落坡后,他们搬到厨厅继续喝酒。酒意渐浓的旺堆开始拿扎布和贡措打趣逗乐,甚至还拐弯抹角取笑起冕中杰来。三人乐得前仰后合,欢快的气氛与河谷婚礼中的笑宴无异。贡措也用手掩嘴笑得花枝乱颤。冕中杰脸上的笑意透亮如汩汩涌动的山泉。这是扎布从认识冕中杰以来,看见他笑得最放肆、乐得最痛快的一次。扎布的心情也随之慢慢放松下来。

夜深时分,扎布已经眼皮无力耳鸣目眩,旺堆歪在座位上打起了呼噜,只有冕中杰还保持着清醒。他警惕地提着手枪楼上楼下巡视了一遍,告诉贡措他和旺堆今天不走了,吩咐她顶好门闩,喂饱马匹。当晚,按冕中杰的意思,他们三人打地铺睡到了碉楼顶。

天亮时,三人都没起身,躺着说话。旺堆冒出一句:“天啦,这是在哪里?”扎布也只记得自己让贡措放了一壶冷水在枕边,别的都想不起来了。

冕中杰说:“本来想在夜里好好聊聊,谁想到你们都睡得跟死了一样。

旺堆说:“昨天真是痛快,好久没这么醉过笑过了!”

扎布说:“我也是。不过大哥和你在我家喝醉,是我的荣幸。”

旺堆说:“大哥可是海量,我还从没见他醉得像我似的。”

冕中杰说:“我哪有什么海量,只是喝得没你们多罢了。我今天立个规矩,以后若不是咱们三人单独在一起,谁也不许喝醉。尤其是旺堆,你那俩酒窝都是无底洞,永远灌不满。现在的沙称可不比以往,走路说话、吃饭喝酒、都得防着别人点。”

扎布和旺堆都点头称是。

冕中杰接着说:“你们说那个任飞联络员胆有多大,当年到沙称没几天就来我家拜访我,还和我喝酒。喝完酒,就像咱们今天这样和我在楼顶并铺而睡,几乎谈了通宵话。他难道就不怕我加害于他?”

扎布说:“他也许打听清楚了大哥的为人,知道没有危险。”

冕中杰说:“就算如此,我也佩服他。他不像以前的那些白汉人的官员,要么防贼似的防着咱们,要么使劲儿讨好咱们。任飞根本不这样。我看得出,他不懼咱沙称人,但也瞧得起咱们,真心实意想和咱们交朋友。”

太阳升起,第一缕阳光照到天台上时,贡措从三楼独木梯上探出半个身子,轻声唤道:“扎布,茶已经烧好,可以起来了。”

冕中杰用肘碰碰旺堆:“小子,该起来喝茶了,可不能等到女主人下逐客令咱们才走。”

扎布说:“大哥,这里就是您的家,她要敢造次,不等您发话,我先下她的逐客令!”

旺堆哈哈大笑,嘴里满是隔夜的酒气:“别吹牛了,我们走后,你就等着挨训吧!”

冕中杰和旺堆离开时,扎布本想一块儿走,却被冕中杰拦住了。他把扎布拉到一旁说:“从今以后,你得和我保持距离。”

扎布提醒他:“那天任飞联络员提起咱们在措松草原的事时,好像心里什么事都有数。”

冕中杰说:“他只知道江东土司头人们开了会,并不清楚最后的决定。目前在沙称,也只有你我、旺堆和勒谷仁波齐清楚。他旁敲侧击问过我,我只说土司头人聚在一起,只为打听各地的进展,发泄一些不满。他好像不太信,倒也没多说什么,任飞这人很够朋友,要是别的事,我也不会瞒他。”

扎布说:“大哥,我只是多这么一句嘴,你心里有数最好!”

从玛尼塔林边送走他们后,贡措对扎布说:“土司县长就是土司县长,喝了酒都比你们有样!”

扎布说:“喝酒算什么,光这心里装的事,就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

贡措好奇地看着扎布。扎布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走,回家。”

大会召开的头一天,接到参会通知的扎布一早就赶到冕中杰的官邸,却被冕中杰安排旺堆送到了任飞联络员的住处。任飞正坐在门外的一个木墩子上看文件,远远看见扎布,热情地伸出手来:“扎布兄弟,咱们又见面了!”

任飞给扎布倒上一碗白开水,说:“我这里没有酥油茶,你就将就一下,喝喝白水吧。”

旺堆和任飞打了个招呼,丢下扎布就走了。

扎布一时不知该说点啥。本来他是来找冕中杰,完全没想过会到任飞这里。任飞很快看完手中的文件,把它用茶盅压在身后的窗台上,对扎布说:“扎布兄弟,你知道中杰县长推荐你当副县长的事吗?”

扎布说:“知道,他已经告诉我了。”

任飞问:“你愿意当这个副县长吗?”

扎布说:“我怕当不好。”

任飞又问:“为什么?”

扎布说:“我是粗人一个,不识字,出身微贱,祖上也没人当过官,别人不会服我的。”

任飞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就算冕中杰不推荐,我也在考虑你。你刚才说的那几点,其实也是你比别人强的地方。只要你一心一意为地方做事,为百姓谋利,就不怕人不服。这些道理以后你会慢慢懂的。我现在只问你,敢不敢当这个副县长?”

扎布把手放在胸口,说:“我今天来,不是因为不敢,而是来向您请教怎么才能当好。”

任飞一拍大腿:“好,不愧是个敢作敢为的好汉。冕中杰看人果然没错!”

任飞跟扎布聊了很久。从任飞的言谈中,扎布有一个直觉,那就是冕中杰对他的评价很准确,这是一个性格直爽、值得信赖的人。

临别时,任飞说:“这个副县长,组织已经暗地里进行了考察,不过还得在明天的会上选一选,得过一半的人举手通过。包括中杰县长,也得在这个会上再选一次。你放心,我已经了解到,很多人虽然碍于你和冕中杰、嘎里中拥的家仇,不好明里支持你,心里还是佩服你的,这也有利于你今后的工作。今晚,我还要安排人找参会代表一个个做工作,尽量争取不出纰漏。明天会上,我想让你和冕中杰当着所有人的面握握手,以示从此不提旧怨,同心同德建设新社会。”

扎布说:“我们早就没了旧怨,哪还有必要当众握手?”

任飞笑着说:“这是宣传的需要,是做给大家看的。我已经征得冕中杰的同意,你准备一下便是。本来我想叫嘎里中拥也和你握手言和,但他那边还有些问题。不过,我会继续做他的工作。明天,他也会被任命为副县长,是我推荐的。两个人民政府的副县长,有什么事不能摆到桌面上心平气和地解决?”

扎布说:“谢谢联络员为我做的一切。我都听您的。”

任飞指指压在窗台上的文件:“会议以后,我们沙称军事联络处也会改为中国共产党沙称县工作委员会,我是书记。以后你们得叫我任书记。这不,刚才我正看地区的任命文件呢!当了副县长,你得天天到县政府办公室待着,县政府会给你安排事,这叫上班,也会按月发钱给你,这叫工资。你以后不用再去做别的事。”

尽管扎布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连连点头。

从任飞那里出去,扎布越想心里疑问越多,便径直去了冕中杰的官邸,到了以后,才发现院门上了锁。他在门外等了许久,也不见冕中杰和旺堆回来,只好怏怏地离开了。他感到冕中杰已经开始刻意疏远自己。

扎布抬头看看天空,深秋的蓝天仿佛比其他季节要高,就连云朵,也像抹在天幕上一样,不仔细瞧上一会儿,觉察不出它的动静。顺着沙称河谷往南边看,窜人眼里的颜色,除了远山薄雾似的淡蓝、河水宝石般的绿、藏房雪一样的白,还有秋树渲染的片片金黄。平日只道春天垂柳探水百花盛开,是一年里最斑斓的季节,可只要仔细品味,就会发现那种细碎而暖昧的斑斓远不及秋天这般凝重大气。

7

大会在桑麦寺的跳神坝上举行。

扎布到那里的时候,发现跳神坝南边靠墙的地方已经搭起一个木台子,墙上拉着的红布上用汉藏双语写着字,红布下方是交叉的红旗,红旗正中挂着一个目视远方、气度不凡的头像。

很长时间以后,扎布识了些字,才弄明白红布上写的是“沙称县各族各界代表大会”,头像是远在汉地北京的伟人领袖。以后每次开大会都会挂出来。台上摆了几张桌子,上面铺着和解放军军服一样颜色的粗布,桌后有几把椅子。

台下摆着一两百个东拼西凑的木凳、木墩还有石块、砖块。靠前的位子还是高高低低的木凳,越往后越不讲究。

扎布刚要进入会场,就被一位戴著红臂章的女干部拦住了。她一开口,扎布才听出原来她也是藏族人。在查验了通知扎布开会的那张红纸以后,她领着他到台下最靠前的凳子中找到了座位。扎布发现凳子上贴着每个人的名字。

落座没多久,身边逐渐填满了人。从衣着看,这些人来自沙称各地。穿着羔皮袍子的,应该来自巴姆山西面最冷的贝协地区;穿氆氇毡靴的,应该来自北边与措松草原接壤的色巴地区;梳得溜光的辫子里夹着绿丝线的女人,应该来自南边靠近纳西地区的定依河流域;而穿得五花八门没规律可循的,一定来自县城周边,扎布看着多少都有些眼熟。最后一排的砖头上,坐的是县里的干部和各地的积极分子们。

天气特别好。人们嗡嗡交谈起来。虽没人和扎布说话,但扎布知道会有很多双眼睛在自己身上游走,那嗡嗡的交谈声里,提到自己的一定不在少数。他感到背脊阵阵发热,一种从没有过的焦灼感让他恨不能起身逃离。

那位女干部领着盛装的嘎里中拥过来了。嘎里中拥的座位恰巧在扎布身边。他目不斜视地入座,干咳几声,把一口浓痰吐在身前。扎布向他颔首致意,他却像什么也没看见般自顾自地说话:“哈哈,行啊,穷小子要和咱平起平坐了!”

扎布不动声色,努力把蹿动的火气压回去。

正当此时,一身新装的任飞带着冕中杰和勒谷仁波齐上了主席台,转移了扎布的注意力。

会议开始,任飞说的是汉语,那位带扎布入座的女干部坐在旁边翻译。任飞让所有人起身站立,戴着帽子的都把帽子摘下来。人们见冕中杰脱下狐皮帽拿在手上,便纷纷效仿。任飞带领干部们齐声唱起一首激昂的歌。唱完歌,任飞才让大家坐下,开始用不太流畅的藏语讲话。他说这首歌是新中国的国歌,所有人都要学唱,以后的代表大会都得这么开。

接下来的会开得很顺利。先是任飞讲了比较长的一段话,讲了国家、西藏、康区的形势,讲了深入推行民主改革的意义、要求。最后说县政府和新成立的县工委,以后一个阶段的主要任务就是集中力量做好民主改革工作,尽快取得最后的胜利。他特别讲到最近康区有的地方,在敌对势力的蛊惑怂恿下,有对抗改革的事件发生,而且在想方设法联络如沙称这样和谐安定的地方,唯恐天下不乱,希望大家看清形势,保持清醒头脑,不要走到与广大劳动人民为敌的道路上,否则唯一的下场就是灭亡。

听到这里时,扎布忍不住偷偷观察了一下冕中杰,只见他听得尤其用心,边做记录边频频点头。而坐在任飞左边的勒谷仁波齐,则和平日一样气定神闲。听到最后时,台下响起一片轻声议论,任飞用手敲了敲桌子,才逐渐安静下来。

任飞讲完以后,先是宣布中国共产党沙称县工作委员会成立,然后开始主持县政府选举。选举冕中杰为县长时,所有人举了手。选举扎布和嘎里中拥为副县长时,不少人的手都没举起来,交头接耳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好在干部和积极分子人数较多,他们齐刷刷一举手,赞成票就过了半。

扎布为嘎里中拥举了手,而嘎里中拥却没有为他举手。扎布心里的不快愈来愈强烈,但还是控制住情绪,让脸上的微笑就那么一直挂着。

随着一阵掌声,冕中杰站起来讲了一通话,大意是拥护民主改革,决心在县工委和任飞书记的领导下,团结和带领大家,为沙称的建设做出贡献。

接着,任飞说:“要放在过去,今天当选的县长冕中杰、副县长嘎里中拥和副县长扎布就是你死我活的仇人,如今他们尽弃前嫌,成为并肩工作的战友,体现了沙称河谷人的心胸与眼界,也体现了新社会的好风尚,值得所有人学习。我将尽快把此事上报地委,请求嘉奖。”

最后,在他提议下,扎布上台与冕中杰握手。当着几百双眼睛握住冕中杰的手时,扎布突然眼睛发潮。他发现自己对冕中杰的感恩和歉意都是发自肺腑的,他们之间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一定是上辈子就已经注定,否则真有点难以置信。

任飞带头鼓掌,会场响起了并不热烈的掌声。

令扎布意外的是,任飞竞临场决定把嘎里中拥也叫上台来和自己握手。嘎里中拥愣了一下,勉强挤出笑容,蹬着那双惹人注目的马靴一步步走到台上,直接给了扎布一个大力拥抱。他把嘴凑到扎布耳边低声说:“和解?除非你能去阴间让死人点头。”

扎布的双臂被他紧紧箍住,众目之下,一时不好做出太出格的动作,便索性把头靠上他肩头,也放低嗓门说“说得对。您想不想陪我去?”

嘎里中拥松开扎布,后退一步说:“好啊好啊,不如今天就搭伴过去!”

任飞察觉出不对劲,站到两人中间鼓起掌来。台下有人茫然,有人惊愕,也有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都跟着鼓掌。

此时,扎布确信他和嘎里中拥之间的恩怨,除了以后刀枪相见,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台下这一干沙称的头面人物,都等着看这个热闹呢!

从这个角度来说,任飞安排他们在会场握手言和,虽出于好意,却是帮了倒忙。但扎布并不太在意,当上副县长的兴奋与不安,让他无暇顾及其他。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回到沙称没多久,竟会阴差阳错地成为地位显赫的副县长。这事不管放在任何年代,都不能说不是一个戏剧性的故事。

散会时,任飞叫住扎布,告诉他如果愿意,不必再住在边麦寨了,可以带上贡措住到政府办公地旁边的土墙平房里。那个地方,扎布拜访任飞时去过,位于桑麦寺东北方向的曲松大堰边。除了桑麦寺后山的那眼山泉,曲松大堰是县城唯一的水源,近半年来相继成立的简陋的医院、民贸公司和军邮站都建在大堰两边。

任飞又让人把冕中杰和嘎里中拥叫过来,当着扎布和嘎里中拥的面,对冕中杰说:“中杰县长,你眼下最重要的事是把他们的矛盾调解好,这是开展工作的前提,可不要再闹笑话。”

冕中杰单独把他的两个副县长叫到了会场角落。陆续离场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们的动向,边走边回头,人出了会场,眼睛恨不得还能拐个弯进来瞧瞧。

冕中杰对嘎里中拥说:“中拥,我从拉萨回来时就告诉过你,我们和扎布的仇,已经在拉萨河边结束了,我是在离佛界最近的圣地,指着太阳立了誓的!你怎么还老揪着不放?”

嘎里中拥撇撇嘴:“他要是一直不回沙称,我可以听您的。可如今,他堂堂皇皇回到沙称,还做了和我一样的副县长,我在沙称河谷人面前成了什么?您这个‘沙称门闩,怎么就把仇敌带进了大门?当然您是土司,又是县长,别人或许会说您大人大量。可我呢?别人又会怎么说我?”

冕中杰眼里冒着火气:“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如此不可理喻。扎布之所以回到沙称,是因为我对他有永远没人寻仇的承诺。我既然说了,就一定会做到。你如果还要一意孤行,那么,从今天开始,你的仇人就不只是他了,可以再加上一个我!”

嘎里中拥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咬着牙不说话。

扎布一看情形不对,赶紧插话:“大哥,这不关您事。虽然扎西嘎杀我舅舅在先,但他确实死在我手里,我理解中拥兄弟的心情。我在这里郑重向他致歉,而且,我相信随着时间的流逝,我会得到他的谅解。

冕中杰逼视着嘎里中拥:“你还要怎么样?难道非要以命相搏,闹得不可收场?”

嘎里中拥脸色愈发难看,扭头看着渐渐散去的人们,说:“好吧,既然中杰县长都说出了这样的话,我嘎里中拥还能怎么样?不过,如今我俩都是您的副手,以后办事,还是请您尽量别让我们在一块儿,免得生出事来。

冕中杰步步紧逼:“那好,你们当着我的面握握手。”

扎布伸出手,嘎里中拥却毫不理会。他冷冷地对冕中杰说:“尊敬的县长,我再也不会去握那只杀死我表哥的手,希望您别逼我。”

嘎里中拥头也不回地走了。看着他的背影,冕中杰摇摇头,对扎布说:“这脾气,犟得像牦牛。不过你放心,我谅他也做不了啥。你平时让着他一点就是。

扎布说:“我一直让着呢。但是今后我们会天天见面,这让到何时才是个头?”

回到家里,扎布愁眉不展。贡措心疼地拉着他坐下,把头靠在他肩头,说:“扎布,一回到沙称,你就被任飞联络员和中杰大哥重用,应该高兴才对。”

扎布说:“其实在内心深處,我只想和你过安稳日子。一当这副县长,以后的日子可由不得自己了。何况还要和嘎里中拥共事。”

贡措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说:“既然这些都是必须面对的,烦恼又有什么用呢?”

扎布一想也对。自从和冕中杰回到沙称,自己就像落人河里的树叶,顺水漂走还是停靠岸边,都只能顺应天命。既如此,何必把一张愁脸展露于自己的女人面前,让她也跟着担惊受怕?

他把贡措揽进怀中,轻抚着她的脸说:“你一定是佛菩萨赐予我的礼物,总是在我迷惘的时候给我指点迷津,在我烦恼的时候给我安慰。”

贡措轻声细语地说:“其实我明白,自从杀了冕多则,你就已经脱胎换骨成了无所畏惧之人,这后来的烦恼很多都跟我有关,怕我跟着你吃苦受委屈。但我得告诉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什么样的苦和累我都不怕,也都乐意。而且,作为女人,我也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出人头地,不枉此生。”

一番话说得扎布缠绕心头的烦闷烟消云散,对于那些绕不开的事情,不但没了担忧,反而还有了一种急于面对的冲动。他意识到,贡措可以给自己的,不只是爱情和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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