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生意经

2024-03-14 07:04重李
参花(上) 2024年2期
关键词:皮包小雪

重李

街道热闹,店铺整整齐齐,商品琳琅满目。我奶的店铺,通往东西南北,占据街道主要位置。我奶卖过文具,开过麻将馆,做过早餐铺。只是都没撑过一年,便一一倒闭。自我一年级起,我奶开始做皮包生意,学皮包知识、生意技巧。我爷和我私底下打赌,说我奶做皮包生意,干不满一年。我看着我爷坚定的目光,微微笑了。

我奶垄断镇上所有皮包买卖。赶集天,人来人往,店里拥挤。盒子里装满糅杂着汗臭、油烟味的钱币。开学季向来没人讲价,看上一个买一个。货架上的包,像待收割的麦子,一眨眼麦田便被夷为平地。那阵子,钞票仿佛都在天上飘,我奶笑得脸开花。

店中央屋顶,挂幅财神爷画像,激光材质。光一透过,画像霞光四射,辉煌一片。黄昏将至,我奶满头大汗,咧一嘴黄牙。手里大把钞票,数钱数到手抽筋。我爷的收音机里放着筷子兄弟的《小苹果》,我奶跟着唱,“你是我的小呀小箱包,怎么爱你也都不嫌多”。趁我奶不注意,我会悄悄抽出五块,十块。再不济,二十块。一百块数额太高,容易露馅。我拿着钱屁颠屁颠跑到玩具店买卡片、变形金刚、悠悠球,那时时兴这些玩意儿。

店铺生意越来越红火,皮包生意成了块油水芳香的肥肉,大伙儿都想分杯羹。于是,芳姨成了唯一一个行动派。租下对面店铺,稍做装修,取名精品皮货。她丈夫专心经营金店,她把精力、时间与汗水一股脑儿都投到皮货买卖里。芳姨体型小巧、长得漂亮,嘴巴伶俐,讨人喜欢。随着日子流淌,我奶的顾客被分流,渐渐到了她那儿去。

我奶覺着自己惨遭背叛,再没正眼看芳姨一眼。可她没任何方法应对,只好生闷气,气得胸口痛。每天吃两颗舒心丸,灌水咕噜下去,往窗外吐两团唾沫。骂芳姨叛徒、耗儿贼、缺心眼儿。我猛然间明白芳姨前段日子带箱奶来问候我奶皮包买卖的目的。芳姨开店后,我奶索性把项链摘了,锁柜里,眼不见心不烦。我奶作出退一步海阔天空的姿态说,凡事儿多让让,为他为己,都图个方便。我知道,她心里仍憋着口闷气。

我和芳姨的女儿小雪也因两个女人的战争成了镇上唯一一对陌生朋友。

芳姨头发深红,看着气势比我奶足。但我奶只要一个眼神,芳姨就胆怯了。这段胆怯的日子不长,长不过一个秋天。秋天过去,芳姨像彻底变了个人似的。一头乌黑长发,冒出健康的光泽。她的黑发与奶奶相比,显得更精神。客人左右对比,都会选择更年轻、更会招揽生意的老板。毕竟,年轻女人更懂年轻女人的心。

那些年,QQ 游戏带动了帆布袋和斜挎包的发展。芳姨轻松地抓住这阵风,把小店装扮得五彩缤纷,风格各异。衬得我奶的店铺死气沉沉、老气横秋。路边总是横七竖八摆满一排自行车或二手摩托,马路上可乐瓶散落一地。年轻人爽快,一百的东西,砍到九十就成交。年轻人高兴,芳姨也高兴。只剩下我奶望着一只只到手的鸭子,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两周后。我奶从朝天门辗转,也进了批时髦皮货。那些亮丽的皮包闪烁着微光,互相交织、缠绕。我奶精心整理,仔细装扮,写上价格条。谁知道,这些时髦皮包在年轻人的圈子早已饱和。接连几天,卖出去的数字,不超两位数。毫无疑问,这批货就此放在仓库生灰,度过暗无天日的后半生。

我奶掌握大部分进货渠道。家里抽屉有个破旧的笔记本。上边写满店铺名、老板资料、批发价格。每过一个月,我家门口都有辆大货车停车卸货。铁门哐当一声,响声连绵,燕子纷飞。一箱箱货摆在坝子里,我奶边理边吆喝。目的不仅仅是宣传与揽客,也是为了向芳姨宣战。第二天,芳姨店门口也会出现一箱箱货。模样款式都与我奶的大差不差。因此,两家店铺,商品、价格都接近。客人去哪边,都能满意挑选。

戏剧化的是, 我奶进货五十, 卖价一百五。客人砍价砍七十,我奶都会忍痛卖掉,至少不亏本,有得赚。但芳姨会出更低的价,六十五,六十,划拳似的,没一点犹豫。客人也不犹豫,自然选价更低。抢客成了芳姨生意中的惯性,毕竟买卖自由,没明文规定不能抢客,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思来想去,我奶觉得有失平衡,和芳姨和平商量。那天,她们说了许久。湛蓝的天,红了,黑了,月亮爬上来。直到蟋蟀长鸣,她俩定下协议,不抬价,不抢客,和善竞争,公平买卖。

和谐的日子维持到开春。我爷点燃支香烟,笑着。芳姨丈夫拿喷枪炼金,也笑着。好像她俩的矛盾,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北边那家酒铺搬走,店铺空荡荡,刘姑接手下来,做烧烤买卖。

我和小雪和好如初,她又顺利加入我们这支队伍。弹弹珠、老鹰捉小鸡、跳方格,等等。我们总是在午后欢笑连篇,对未来充满无尽想象。小雪是升旗手、播音员,得过三好学生、学习标兵,名头响当当。家长乐意我们和小雪玩,让我们随她多学习,求进步。似乎有这样优秀的朋友,我们这群鲁莽的男孩,也跟着变优秀了。

那天,太阳落山,速度缓慢。我们在街道四处玩捉迷藏,她很快找到了我的藏身之地。我总爱藏在漆黑的角落里,假装隐身,消失于世。她跟着我蹲在木箱里,木箱昏暗,四处无光。她望着我,说不想因芳姨和我奶之间的矛盾而影响友谊。我没吭声,沉默许久。她说,想和我做最好的朋友,伸出小拇指,示意我拉钩一辈子不许变。我依旧沉默。天彻底黑了,风吹过野草坪和无人的街道,恍惚间我听到一声呜咽。直到最后,我沉默得像稻草人。小雪装作没事,拍拍身上的灰尘,叹口气,起身离开。木箱倒在地面,随风轻移。星星稠密得亮闪闪。草丛里,蟋蟀、知了不停啼叫。我躺在地上,望天。黑天渐渐有了色彩。颗粒如马赛克在眼前闪烁,倏尔成了墨蓝、湛蓝、深蓝。巨大的蓝色画布挂在长空中。倏尔,随一道金光闪过,天又黑,我满身是灰的狼狈回家。

货车停在门口,迎面而下几个男人,皮肤黝黑。抱着木材,提着电锯、钢筋、零件,直突突往店里走。忙碌三小时,建了个木柜。刷着红漆,高级大气上档次。我奶往里按款式按价格,由高到低,由小到大,依次整齐摆放。给皮包一一涂上亮油,在灯光的照耀下,皮包闪烁出沉闷的光。这是为男士开设的皮包专区。我奶说,男人也是潜在的重要客源。

靠着不错的口才和以往积累到的人脉,奶奶硬生生靠男士皮包在生意场上杀出条路来。面馆老板、小学老师、镇上的工作人员,都来买过,说价格合适,质量良好。我奶那段时间喜气洋洋,没事就拿着我爷的收音机放东北二人转。其实她啥也不会,跟着音乐瞎跳,瞎开心。身上堆积的肥肉跟着碎乱的舞步一起抖动。后来,进了一架子腰带,一根定价五十九块九。我爷说,那么多钱就买根皮带,别把人当傻子骗咯。我奶在饭桌上说,男人的颜面,等于女人的颜面,等于一个家的颜面。果真如我奶所说,那些人被腰带标附的“欧洲生产”“假一赔十”吸引,纷纷下单。

我奶的生意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压芳姨一头。芳姨坐不住,也进了一系列男士皮包。对外宣传,款式新颖,质量良好。只是,我奶在男士皮包领域根基深厚。她抓住了男人的特点。就像我爹一直爱穿某品牌的运动鞋,轻巧、实惠、方便。男人不傻,什么东西合适,他们心里的算盘都嘎吱。

那天的气氛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天依旧蓝,地依旧昏暗。一个大叔站在马路中央,穿身正式西装,梳个油头。男人问我奶,手工皮包多少钱。我奶拿出款鳄鱼皮包,一五一十介绍。男人频频点头,这单生意,稳了。芳姨顺风听见商机,大声说她家价格好优惠。大叔回头一看,芳姨的头发在风中吹拂。我奶知道,客人一去,这单得黄。她识破芳姨的小伎俩,对顾客说,成本价八十拿去,不能再低,一年内坏包退换。芳姨立马改口说,她家卖六十,坏了半年给换。

有股小旋风在街道升起,吹荡起黄沙,落叶席卷,咔嚓作响。烧烤架上冒出灰白的炭烟不停地打转,熏得我直打喷嚏。空气中有股淡淡的火药味,许久不散。

我奶不做亏本买卖,只好送客。谁料芳姨转头对大叔说我奶卖的是假货,十块的腰带,转头卖人八十,要脸不?芳姨的嗓门大,路过的蚂蚁都听见了,路人停下脚步准备看戏。我奶怒火被点燃,将捏着的鳄鱼皮包扔在地上,啪嗒一声,皮包翻了个面,它也挺无奈。她撸起袖子往对面走,边走边念叨——你有种再说一遍。音调微弱,却使得周遭压抑。隔壁牌友停下手中动静,探出头看热闹。芳姨接话,朝客人和街坊说,我奶卖假货,以次充好,扰乱秩序。话里带着些许的挑衅、捉弄与嘲笑。我奶被气够呛,张口就骂,顺带骂了她全家。芳姨被骂得愣住,我也愣住,看戏的众人也愣住了。探出的脑袋一一收回,路边的野花停止摇曳。时间凝结,空气安静,寒冷刺骨。

我奶脾气温和,待人友善,大伙心知肚明。我知道我奶骂人的原因,一是她把客人让给了芳姨,作了让步,芳姨却得寸进尺,反而蹬鼻子上脸。二是芳姨没遵守约定,打破了定下的口头秩序。我奶愤怒,情有可原。可她骂了芳姨,还骂得刁钻刻薄,这事儿瞬间就变味儿了。芳姨没受到过这般侮辱,没忍住。泪滑过眼角,融成一团,哗啦啦如林黛玉般哭了。小雪打开窗帘,掀开窗户,探出头来,随芳姨偷偷拭泪。大叔被吓跑了,麻将机声机械运转着,燕子安静了,小孩也安静了。整条街道一下寂寥起来,只剩芳姨带着委屈、狡黠的哭声。芳姨丈夫和我爷都没出手,他们知道这是女人之间的事。男人插手,不合江湖道义与规矩。

两家尴尬的气氛导致整条街停止弯曲,变得灰暗阴沉。我的发小们因这事,又将小雪踢出游玩的队伍。只是,大人的事,牵连在孩子身上,无辜又无措。好几次,我都看见小雪在角落里独自抹泪。我很想安慰她,但碍于这样的场面,就随她哭吧。

到了五年级,我渐渐懂事。开始帮着我奶出摊,卖货。学会打量他人身份和经济状况。抬价、砍价,都有个心理预估,再不济也能承受。学会分析眼神,知道他人眼神里蕴含的情绪。诸如对价格或皮包质量的质疑、不满以及犹豫,我能瞬间做出不亏本的决策。进或退,心里答案明确。我的视角转换成我奶,将老板身份代入到自己身上,游走在生意这场现实与虚拟交互的游戏中去,我一下就理解我奶的无奈与愤怒了。

对芳姨的所作所为,我奶一直包容理解。说到底,她是长辈。退一万步,就算她没了生意,我爹也会每月寄来生活费,她不必在这上头受冤枉气。可那时我奶仍认为自己年轻,有使不完的气力。穿身皮草,倒真像个事业有为的女商人。夜里,她时常吞咽一把药丸,肩上、腿上贴满药膏。我奶坐在床头,影子把我笼罩。咳嗽声震动整张床,她为防我被吵醒,用手捂住嘴。让咳嗽声小点、再小点,最后消失不见。待她真正入梦,我起身撒尿,趴在窗外。那时的月亮每天都呈现出耀眼的光泽,纯粹、干净。我心里寻思,这场战争,什么时候才能悄无声息地结束呢。

白发在芳姨乌黑的头发上显得突兀、明晃晃,她步入中年,心态有了转变,再没扰乱过合约。俩人态度渐渐缓和,不再如往前僵硬、生冷。

最终的和好是芳姨给我奶送了双健步鞋。

夜里,她把鞋子放在我奶怀里就转身上楼。我奶带着疑惑,让我还鞋。我去了三趟,芳姨都没反应。我奶自然知道,那是芳姨在让步。她收下鞋子说,天涯何处无芳草,接着仰天嘲笑。她授予芳姨门窍和进货渠道,似乎她们之间的矛盾只是那一层薄纱。

有时候,我觉着大人很奇怪,因一件事儿,闹得老死不相往来。又因某件事而和好如初,就如儿时的我们一样幼稚。只是我们较之更为单纯,他们多了几分忧虑。而我们和小雪,真正没了关联。她那双时常闪烁着泪光又黯淡的眼睛,总会令我的心漏掉一拍。我觉着,有什么东西从我们之间流失了。

没过两年,新街修建工程完毕。昔日繁荣的新街,成了往日的老街。芳姨一家搬去新街生活。街上又只剩我奶一人做皮包買卖,生意黯淡,总得面对。刘姑的烧烤店倒闭了,也开了店,叫刘姐皮包行。店里没装修,简单搭几个柜子就开始营业。只是刘姑起步的时候,皮包早没了诱惑力。刘姑的所作所为在我奶眼里,意料之中似的。她心胸开阔,给刘姑说了一条条生意配方,人生道理。我望着她身上闪烁着几分银光,她褪去了生意场上的锋锐与光芒,真正练就了那本如意生意经。

我爷年轻时入伍当兵,身子一直硬朗。后来他得糖尿病,送去区中心医院。那年我刚升初中。醒来时,我爷说不出话,手直打战。我奶吓得直流泪,索性把货低价甩卖,拿着喇叭宣传清仓处理,皮包便宜卖。每句话都字正腔圆,带着倔强与不舍。店铺租了出去,三年。我奶全心照顾起我爷的生活起居。

人生中,我爷我奶同我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做人要厚道。有年冬天,我偷了五十,被我爷发现,他拿过晾衣竿就往我身上抽。我的背上留下两道发青的痕迹,那是我爷第一次打我。那晚,天空中烟火四散,噼啪作响,光亮连接成一片,照亮了乌黑的半边天。燃烧过的礼花,散发出一股股发白的浓烟,在天上形成冬夜独属的乌云。滞停许久,直到风吹过,才悠悠然散开。远处人家也放着礼花,火团远落,掉在每处房屋的屋瓦上,炸出无数金色星星。街道处处都热闹,火啊,光呀,亮着的所有一切,把街照亮了,似乎把我的心也照亮了。礼花响声由远到近传进耳朵里,我边哭边觉着耳朵痒痒。我奶正给我揉着背,手挪动,给我掏耳朵,于是我咯咯地笑了。

我爷身子康复后,约莫三年,恰逢租赁合同到期。我奶收回门店,打理半天,又做起皮包生意。店中央那财神爷画像,被蜘蛛网和灰烬遮盖,神气不见。我奶一边擦灰,一边摸着相框,冷不防地,滴下两颗苦涩的泪。她脸上的皱纹如年老的槐树,我爹无奈叹气,就让她接着做,有个念想。我初中毕业,去县城上学。最后一个暑假,我在卧室看着电视。我奶拿着西瓜递给我,问要不要同她一起,去朝天门进货。小时候,夜里两三点,大货车总在楼下伫停。我奶背包,打开房门,坐上货车,随货车消失在街道。我望着她发灰的眼,应下来。

夜里,货车如约而至。我搀扶着我奶上了货车后备厢。她没了多年前的气力,那时她行动敏捷。身背军旅包,一只手把门,一只手用力,一个翻身就能独自上车。如今大不如从前,我奶跟着街道一起老了。后备厢不只我和我奶,还有两人,看架势,都是同行。发冷生硬的铁皮嘎吱作响,传出股油味。我奶拿出一块布,垫在上头,静静侧躺。我许久没和她一起入睡了。小时候,我总在她怀里入梦,她的心跳声像反复运作的秒表,带几分催眠作用。此刻她的身子显得沉重,不一会就睡着了。她大口喘气,打着呼噜。我一直没睡,空空地看着我奶的背影。那夜我在想些什么,其实我也忘了。后半夜,她醒来,打开水壶喝水。我坐立,把她吓一跳,她让我快睡。我摇摇头。于是她翻开包,掏出个豆沙馅面包,递给我,又继续睡了。我靠在铁皮上,货车随马路晃悠颤抖,地面好像一道海浪,还有风呼啸跑过。车里昏暗一片,呼噜声连绵起伏。车外时不时传来轻微的人声、喇叭声、塑料纷飞的沙沙声。紧锁的大门,上头有两个硬币大小的洞,能窥见一丝明亮。两个洞折射进两道光,光明晃晃地洒在我奶身上,看着舒心。月亮金灿灿,两道金光穿进来,在昏暗细小的车厢里奔跑着。我带着心事,脸上浮笑,望着月光,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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