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四记

2024-03-14 07:04郭碧花
参花(上) 2024年2期
关键词:金城山路山林

郭碧花

大柏树

故乡是个小山村,却拥有许多别有生趣的小地名,一碗水、簸箕石、大柏树、毛背梁、长坪、尹家湾、松树梁……每一个名字都能勾起许多记忆,记忆最深的就是大柏树。

大柏树是一株古柏,屹立在老家屋后西北方的山上。它主干粗大,树枝虬曲,宽阔的树冠可遮阴,裸露的树根可作凳。大柏树也是一个地标,它在几条路交叉处,接近山顶,位居要道。它东连松树梁,南接毛背梁,这条由东往南延伸的山脊,在大柏树处会合,又生出一脊,往西延伸到远近聞名的金城山风景区。大柏树像一个人的脑袋,毛背梁和松树梁似两只长长的手臂,拥抱着几个村庄,山村像是大山的孩子。金城山是身子,至于身后是不是有两条腿,或许有,不得而知。

离大柏树最近的是朝天寺村,是我成年之前生活的地方。外婆家在“右手”毛背梁和“身子”金城山之间的山腰里,姑妈家在“左手”松树梁与“身子”金城山之间的山脚下。金城山周围的人们娶来嫁往,大柏树成为许多人走亲戚的必经之路。漫长的山路需要脚力,还好,路上有大柏树可以歇息。路过的人们总喜欢在大柏树下停留、聊天。童年,我看到过有人在树下伤心哭泣,也听到过有人在树旁开怀歌唱。

每年,我总是数次沿着大柏树附近坎坷的羊肠小道往返,总是喜欢在下坡的山路上飞跑——在山路上飞跑的习惯延续至今。我和弟弟爬上毛背梁去看外婆,外婆家在大柏树最长的树枝伸展的方向。那条长长的枝丫,仿佛是外婆在向我们挥手。暑假,外婆还留着邻居给她的大丝瓜,煮来给我们吃;寒假,外婆枕头下的糖块都要化了,她颤抖着手塞给我们。中秋节,去姑妈家,经过了崎岖的上山路,我们总是停下来,坐在大柏树下的青石或树根上休息,伴着急剧的喘息,擦擦脸上的汗水,看着前方金城山方向平坦的路,心里一阵轻松,又充满期盼。

多年后我带爱人回老家,专门绕行金城山,看着这个海边长大的人在坎坷的山路上“手舞足蹈”地行走,心中诧异。经过大柏树,带他到树下坐一坐,才终于能够把他当作自己人。

小时候,大山遮住了我的眼睛,我就在大柏树下遥望远方。成年后我离开家乡,便在心里跟大柏树道别。如今,大柏树依然在山的高处挺立,守望在山路上,它依然一年又一年地看着土豆播种、玉米展叶,看着红薯长藤、水稻弯腰。它还看着走过它的人被埋入土里,却再也生长不出来。

如今,留在山村的人越来越少,大柏树下,荆棘丛生。小时候刻在大柏树上的字,也早已经不见踪影。我却更加惦念。大柏树,依然是我心中的圣地。

松树梁

顺着大柏树所在的山脊往东,就到了松树梁。

松树梁见证了我生命中的一份友谊。雯是我的初中同学,那年暑假,我们十三岁,她应邀到我家来玩。那天,我们抬头仰望屋后的高山,山陡峭而遥远,山梁恰似与天相接。两个少女临时起意,决定登上它的最高处——松树梁。

我们从家出发,沿着弯曲的羊肠小道,直到尹家湾。这段路大概三千米,但因为路陡,我们花了一个小时。从尹家湾到松树梁,垂直距离不过一百米,但根本无路可走。要上松树梁,我们必须穿过荆棘丛生、灌木与藤蔓密集的林子。看起来每一步都很艰难。我在前面带路,雯跟随在后。我折断挡路的荆棘和树枝,踩踏碍事的藤蔓,攀着树干,拉着藤条,一步一步前进。实在走不通的地方,就避开绕行。没有想到过撤退,小小少年无所畏惧,不言放弃,因为那是“我的山林”。我们一步步往前,心里只有一个信念——必须从这里爬上松树梁,甚至没想过可能会有隐藏的毒蛇。那天,我们在这一百米的垂直距离内连续“奋战”了两个小时。到达山顶时我们满头大汗,灰头土脸,衣服被刮破,皮肤被刺伤。但我们浑然不觉,快乐无比。

山顶豁然开朗。我们静静地斜躺在山梁上,迎着山风,听松涛阵阵,偶尔彼此对话;我们离天最近,离地也最近。我们的心里似乎波涛汹涌,却静静地,躺着;耳边有鸟语,空气中弥漫着野花和松树的香味。我们沉浸在诗一般的意境里,聆听、感受,快乐无忧不语;我们的心被大自然征服,变得柔弱、茫然而幸福。我们觉得自己仿佛是从天而来的两个仙女。就那样斜靠着天地,我们在山梁上躺了一整个下午,天快黑了才想起下山。时间模糊了关于那个下午的许多记忆,但我们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无比美好。

多年之后,如今松树梁依然屹立,尹家湾的那片山林更加茂密,早已无人穿行,再也无人试图征服。我想,如当年那般无畏的我们,即使穿越现在的山林,也一定能行。我想,我们一定成长了许多,就在那个下午。

尹家湾

尹家湾是大柏树以东、松树梁往下的一片土地。

春天的山上,漫山遍野的野樱桃花夹杂在青山丛林中。我抬头仰望,使劲地想看清楚,深绿的山林里赫然点缀了一团又一团灰白色。那是什么呢?是岩坎垮塌的地方?不,是尹家湾的野樱桃花!

尹家湾也有耕地,因为离山腰下的家很远,且山路陡峭,这里的劳作和收获都很艰辛。即便如此,村民们总是在这片土地上精耕细作。水稻、黄豆、玉米、红苕、小麦、土豆,一茬又一茬。每一种庄稼的播种、管理和收获我都经历过。我和家人无数次地上山下山,牵着牛,扛着工具,背着柴火或粮食。

红苕和玉米的产量高,背起来最累人。种豆得豆,种麦得麦,土地是诚实的,有耕种就会有收获。寄希望于土地的人也是诚实的,他们饿了,吃一块红薯就足以充饥;他们渴了,便捧起路边的泉水来喝。在这条路上行走的人淌过多少汗水啊!但他们不怕淌汗,他们感激那片让他们流汗的土地。

几年前,曾经有一个衣锦还乡的小伙子想要在家乡尹家湾种植龙井茶。请了农业和茶业专家来视察,还测量了土壤成分。尽管尹家湾的各项条件绰绰有余,但此事因某些原因未成。

也好,尹家湾还是原来熟悉的模样,湾里的老鹰茶依然很美味,只是山林更加茂密了些。

故乡四季

关于故乡的记忆,还在于它的四季更替。故乡不同季节里的一草一木一人,记忆掺杂现实,历历在目。

春天的山村,其实比当今的许多旅游景区还美,尽管它只是乡亲们司空见惯的日常。最美的春景是山上山下烟雾般的妖娆花海,和弥漫满山的花香。二伯家的大枣树,三伯家的大杏树和大银杏树,我家的老核桃树,村里随处可见的李树、杏树、梨树、油菜、柑橘树,它们相继开花、展枝,开始一场场隆重的表演。

关于夏天,记忆最深的是溪水、瀑布,从水库逆流而上的鱼,灿烂的阳光,野草的迷人气息,还有泥土的清香。初夏回家,一个人走过熟悉又陌生的林间公路,到达毛背梁的大柏树,稍事休息,观望一下这个“老朋友”,再踏上蜿蜒曲折的山间小路。长长的路,呼吸着山林里清新凉爽的空气,感觉自己的心张开了,想要尽情感受这美妙。山路崎岖不平,我却能飞跑到家。家里没人,大概出去干活了,我坐在门外的长凳上等候。眼前尽是翠绿,亮亮的绿色。屋前有棵挂满果实的桃树;桃树旁边爬着一串牵牛花,花朵洁白,一只白蝴蝶在附近盘旋飞舞;牵牛花旁那丛美人蕉自顾自地开着,红艳艳的。抬头望去,稍远处,李树、杏树、梨树挂果了,远未成熟;柑橘花正香气四溢;三伯家那棵银杏树亭亭玉立,枝梢向天直射,巍然挺立。附近有小雏鸡的叫声,空中传来布谷鸟的叫声。竹叶一片又一片,随风飘飞,慢慢地翻身落下。到处是鸟鸣,风也吹着,却感觉很安静,能听到自己心里的话,能慢慢梳理自己的感受。

秋季,田里稻谷终于成熟,散发出独特的芳香。大人们把打谷机抬进稻田,女人和小孩已经割下一把把稻子。年过五十的二舅一边用力踩动脚踏式打谷机,一边把别人传给他的稻子送进飞转的齿轮。他光着上身,瘦小的身体似乎充满力量。他使劲踩踏,身子随着打谷机的节奏上下晃动,豆大的汗珠子一顆又一颗从他的身上滚落下来,阳光下他的身子黝黑闪亮。二舅把整年的力气聚在了秋季,把自己交给了秋收。核桃也成熟了,这是孩子们最盼望的——可以“打核桃”了!用长长的竹竿敲落核桃,扒开绿色的外皮,敲开硬壳,再仔细剥去褐色的内皮,新鲜的果肉吃起来又香又甜,实在美味。金灿灿的柑橘挂在枝头,等你去摘。地里红薯长大了,圈里的猪可望养肥了。

冬天,屋前架起柴火堆,等到下雪天备用。黄色的野菊花仍在盛开。绿色的麦地里,父亲在施农家肥。树上未摘的橘子红得诱人,小儿找了根竹竿去敲打,直到汗流浃背。即使在冬天,庭院外依然一片盎然生机。

故乡四季分明,美丽多变,不变的是空气的清新芬芳。我的鼻子习惯了大地的气息,习惯了植物的清香,在城市里我特别喜欢中药铺。那似曾相识的气味,能让游子亲近故乡。在城里待久了,常觉烦闷无助,故乡总能给我力量。每次回到故乡,心被故乡的清风雨露润泽,我就重新有了勇气。我会又一次像当年那个离家的花季少年,决然,不畏惧,踏上该走的路。

故乡的风景,每一年每一个季节我都不愿错过;故乡的人,每一个都是亲人。每一季错过了的风景,我就在梦里寻找,就在亲人的描述里寻找。我童年的伙伴应真,替我留在故乡,记着我错过的那些山花烂漫,告诉我春风秋雨中竹林的舞蹈和松林的呼啸。

最盼望的,是故乡的蓝天碧水、阳光泥土、山林树木。最美的风景在这里,最大的快乐也在这里。每次回家,随手拍的故乡风景,每一张都温暖亲切,每一幅都很美妙。我总是刚刚告别故乡,又开始想念它了。是啊,即使走过千山万水,故乡依然是我最向往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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