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代人的河(外一篇)

2024-03-14 07:04张正
参花(上) 2024年2期
关键词:残荷浮萍

张正

我老家属高低起伏的丘陵地貌。丘陵是丘陵,山区是山区,长期以来,老家人却喜欢自称是山区人。老家仅有土岗、矮山。山区,大概是相对于南面长江边一马平川的圩区而言。山区人戏称圩区人为“圩鸭子”,圩区人戏称山区人为“山鸡子”,这是我后来到圩区教书时才知道的。

圩区河网密布,港汊众多. 山区却少水,缺少大江大河,叫法也特别,不规则的小面积的水,叫小汪子;面积稍大的,叫塘;更大的,是人工筑堤;拦截雨水形成的,叫水库。近年来,为配合乡村旅游发展的需要,水库也有了“高大上”的名字,叫湖。我再熟悉不过的,是老家鸭嘴桥水库,现在更多人叫它登月湖。

老家很少有细细长长的河。即使有,也不可能一线贯通,而被一道一道的坝截断。坝常常也是桥,所以后来听到有地名叫“小桥坝”,我立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桥或坝的两侧,水位高度大不一样,雨水丰沛的季节,水从高处往低处冲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枯水季节,也可能有清亮的细流不疾不缓地流淌,如同山涧溪水潺潺。真正的枯水时日,桥下可能是干涸的,露出水泥勾缝的石块斜坡,上学、放学途中,成了我们躲避老师、家长视线,集体贪玩的好去处。放哨的同学远远地看见老师从学校方向走来,匍匐在河坎探出半个脑袋,第一时间报告,桥下大家立马慌作一团,很快挤在桥面上看不见的死角,屏息噤声。等老师从桥面咚咚地走过,走远,桥下又热闹依旧,欢笑如初。

我和父母居住的尹家山庄小区,西侧的小河是村里唯一的河,水面细长,宽一二十米,长两三公里,北达张良水库,南接登月湖。这是一条人工河,以我的年龄推测,它开挖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有五十岁左右。父辈们人工开挖这条河的情景,我依稀有点印象。当时动员了全公社的男女劳动力,场地彩旗飘,喇叭响,規模盛大,气氛热烈。任务分到大队,大队分到小队,每个庄一段,下木桩做记号,木桩顶端刷红漆,区别于放线取直的普通木桩。岸很陡,女工打锹,男工挑土,上坡非常吃力,身子须前倾,一步一步踩实了爬,防止后仰、滑倒,号子声喊成一片。我们尚未入学的小孩子,坐在河埂上避风的地方看,大人不允许我们乱跑,怕我们妨碍大人干活,又怕我们滚下河埂。大人干得热火朝天,出汗了,脱下棉袄,垫在我们小屁股下。我们困了,天当屋,地当床,裹着父母的棉袄,呼吸着棉衣上父母的体味,一样睡得香甜。隔一两年,还是差不多的规模,整理河两岸的农田。把一小块一小块高低不平的耕地,整理成一大片一大片宽广平坦的田块,便于耕作。这项工程,那时有个专门名词,叫“土地方整化”。秋冬农闲季节,这样大规模的农村集体劳动,叫“上水利”。这大概是我幼时能记住的少有的几个时代“热词”。

这条河带给我们小孩子最大的快乐,不是夏日洗澡,也不是假日钓鱼,而是摘桑椹。那时,农村倡导植桑养蚕,高高的两岸河埂上植满了桑树。那桑树,比家前屋后自然野生的矮壮,桑叶要阔大鲜嫩许多,桑椹果也个儿头大、甜汁多。到了季节,桑树枝条上坠满了紫红的桑椹,伸手即能摘到,吃得我们小嘴乌紫。小孩子贪心,吃不完的用衣袋装,结果,白色的确良衬衫染成了花褂子,被家长骂,说我们糟蹋了会客的好衣裳,放学后不及时回家放牛、打猪草,路上贪玩。从学校到小河边,再回家,路线不在一条直线上,近乎一个等边三角形。

刚搬进尹家山庄小区集中居住时,我看过远期规划,知道小区旁边将有一条景观河,原以为是将这条小河拓宽改造升级,实际却是在小区南侧另开挖一条人工河。没多久,不声不响,那条河已成形。景观河项目承包给工程队,全是机械作业,一天一个样儿,快得很,完全不是过去劳师动众“上水利”的情形。新开挖的河叫尹家河,非常美,河面及河两岸建有漫步道、半潜水桥、栈台、亲水平台、凉亭、胶木座椅、入口广场、路灯、音柱等许多配套设施;东连镇区,西贯登月湖,有专人管理。一年四季,河水清澈,波光潋滟,入眼皆景,实为一座生态公园。这里很快吸引来附近居民在入口处跳广场舞。黄昏后,她们早早吃过晚饭,从四面八方聚集来,站成行,排成列,伴着高亢激昂的现代音乐,如痴如醉地扭动身姿。

路灯高高亮起

广场舞欢快跳起

音乐声盖过蛙鸣

欢笑声胜过蟋蟀吟唱

树叶在晚风中舞蹈

黄花鸢尾在水塘边守望

五月新荷凌波荡漾

古老的月亮哪去了

害羞了还是因为那一盏盏路灯

起了醋意

登月广场上

每一盏路灯都是一枚月亮

无数枚啊

在天上,在水中,在春风里

在我们乡村的新生活里

春夏之交,我触景生情,写了这首小诗《乡村夜景》。我经常陪家人来尹家河边散步。年迈的父母细说着这里原来什么模样,谁家住哪儿,有时记忆出了差错,意见有了分歧,老两口还要争执一番。我对他们谈论的内容通常兴趣不大。我们之间隔着一道代沟。这代沟,关乎历史与未来。他们习惯于把目光停留在昨天,那是彼岸;而我,更多地喜欢畅想未来,这是此岸。

我们向西,走到尹家河尽头,不远处即是登月湖,父亲望着登月湖的方向说:“过去,要是没有这些水库、小河,庄稼望天收,种田人连肚皮都忙不饱。”

“上水利”的艰辛,母亲刻骨铭心,至今难忘。她感慨的,是他们那一代人年轻力壮时那些艰巨的体力劳动。

“过去挑河,是为了解决温饱问题;现在挖河,主要是为了美化环境,河跟河不一样。”我难得接住他们的话题,又感觉我这样说,有点欠妥,因为两代人的河,肯定在许多方面是相通的。改天换地,目的始终一样,都是为了提高人民群众的生活水平。

时至今日,社会发展日新月异,许多新生事物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前所未有的便利。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更是幸福的。而有些事又例外,比如,我爱焕然一新的尹家河,那里却因为缺少岁月的“包浆”,不能勾起我的兴趣,我仍然喜欢独自去原来的那条小河边走走、看看,让思绪回到从前。于我,原来的小河是有记忆、有历史的,有我童年的踪迹,留得住乡愁。或许,尹家河生态公园里的一切,也能给今天的孩子留下抹不去的印象。这是分属于不同时代,分属于两代人或几代人的河,都是“幸福河”。将来,不管他们漂泊到何处,故乡的美好都丰饶地贮存在记忆里。

这个季节,原先的那条小河两岸,长满了壮硕的狗尾草和水蓼、鸭跖草等许多娇艳的小野花。河床淤浅了,荇菜、菱角、鸡头莲漂浮在水面,鱼儿不时甩出圈圈水花。而新的尹家河,两岸金丝柳、紫叶李、观赏桃、香樟等,间隔着整齐排列,郁郁葱葱,平整的坡埂上也人工种植着茂盛的三叶草,绿得纯净,透着一股年轻、现代的美。两条河的岸边,都有垂钓者,或站立或端坐,气定神闲,不时提竿,屡有收获。

捞残荷

小区外北侧的莲花塘,差不多每天我都要经过几回,有时是接送孩子上学放学,有时是沿着岸边散步。秋高气爽时节,我还喜欢坐在岸边的胶木休闲椅上,坐在荷香里,读几页书,或是推敲自己新写的文字。偶尔抬头,也痴痴地吟着“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走着走着,读着读着,天气变凉了,变冷了,满池的荷叶不再是迎风摇曳的绿色,萧条成了一枝枝静默矗立的残荷,一律枯褐色,一律蔫头耷脑。依然绿的,是水面的浮萍,因为少了荷叶的遮挡,反而像得了势,绿得更加恣意张扬,铺天盖地,几乎覆住了水面的全部,不留一丝缝隙。

在我眼里,残荷的墨色也是风景,可入诗入画,何况还有翠绿的底色做铺垫。我还是每天经过莲花塘几次。天气晴好,没有风的日子,我还是喜欢携一本书或几页草稿,在岸边小坐。我是喜欢这个地方的。此情此景,适合思考,最宜卖呆。

某一天,莲花塘的某一区域,被桥和路隔成了至少四个区域——空荡荡的,不见了那些残荷,也不见了那些翠绿的浮萍,取而代之的是一池清澈的泛着粼粼波纹的碧水。

我心中蓦地生出怅然若失的感觉:那些枯荷和浮萍呢?同样失落的,该还有水中央几只相互追逐嬉戏的黑色野鸭,“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那是另一个季节的景象,现在,没有了残荷和浮萍的陪伴,它们也少了不少乐趣吧。

又一天,我沿着莲花塘北岸向东走,我终于见到了正在清除枯荷与浮萍的人。他们一律穿着及胸的背带式灰色皮衩,有男有女,有坐着蓝色塑料小船在水中的,也有拿着不同工具在岸边的。他们的工具不止一样两样,有网兜,有小船,有铁叉,有镰刀等。岸边,不时出现一堆他们的劳动成果——清除后集中在一起的枯荷、浮萍,还有野生的蒲草、茭白、芡实等。

是谁安排他们做这项工作的?“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枯荷听雨声”,难道他们不知道残荷也是一道风景吗?这项工作的组织者,是不是缺少了某种情怀?那一刻,我心里生出一丝幽怨。我不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然,我心中的不满很快又消失了,又化作对眼前劳动的理解和赞美。

在水中,坐在小船上清除残荷的人,我原以为是一根一根地扚去,实际却不是。他们手上有一把长柄的镰刀,先探进水里,兜底割断仍旧有力的荷茎,再用镰刀钩到面前,伸手逐一捞起,放在身后的船舱里。那残荷,我们看到的露在水面的部分也许仅是笔杆一样的一小节,牵牵扯扯拖出水面的竟很长,破布一样的,黑色的一大片。有时我在岸上什么也看不到,他们用镰刀从水底钩起的,也是一大块“破布”。正是这些近乎腐烂的“破布”,让我理解了他们劳动的意义:这莲花塘,是城南景观塘,面积大,夏日荷叶密集,层层叠叠,有无数片这样的“破布”,如果任其浸没在水里腐烂掉,环境自身是无法消解的,水质肯定会变黑变臭,那我们看到的,将不再是一道风景,住在岸边的人家,还会因为这一池臭水深受其害。那水边、水中的其他植物,冬日枯萎腐败后,也会和这些“破布”一样,成为污染水质的帮凶。

因为这样的发现,我为自己先前没来由的幽怨生出惭愧来:把残荷当风景,只是我个人的小情小调,比起河水、家园的清洁与美好,我的那点小情怀,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有些自私。清除河塘中的残荷、浮萍等,不是哪个人拍脑袋一时想起的,而是由各级“河长制”规定好的,是必须做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岸边醒目矗立着城关镇镇级河长公示牌、管护责任牌,上面明明白白写着管护内容:坡面无杂草、无垃圾,水面无漂浮物。眼前在做的,只是众多管护工作中的一项,季节性很强的一项。

因为这样的认识上的改变,我认真观察起眼前这群人的劳动来。

他们的劳动,在我眼里非常艰难,非常了不起。我自小有风湿的毛病,怕风,怕水,不管天气多热,都不敢下河塘游泳,更不要说寒冷天气下水了。在水里作业,他们虽然穿着皮衩,戴着皮护袖,但他们的手免不了要接触捞起的湿漉漉的残荷,那淋下的水,还不断地滴在他们身上、脚前。况且,空曠的水面,风大,湿气重,气温更低。这样的劳动,我是碰也不能碰的。他们却驾轻就熟,清除完了一处,以镰刀当桨,划向另一处。有一位男子,在船头系了一根细细的尼龙绳,另一端系在岸上,清理完了一处,拉一拉绳,小船立刻移向前方,非常便捷。

他们捞浮萍的技术也超出了我的预料,在我的想象中,捞浮萍也是要坐在小船上进行的,也要用网兜一下一下地撮在船舱里。不期是我想当然,浮萍都是在岸上捞的。主要的工具不仅仅是网兜,还有一张横跨岸两边的大网,网上均匀、密集地拴着泡沫质地的漂浮物,从上风下水,往下风拖,把那些浮萍聚拢到一起,再探身用网兜一下一下地捞上岸。难怪他们工作过的水面那么干净,水那样的清。凡事都有技巧,劳动出智慧。换作我这个习惯坐而论道的人,面对这样大的工作量,一定束手无策。

我刚好从一位正在往电动三轮车上装劳动成果的工作人员身边经过,这是一位身材瘦小,看上去有六十多岁的劳动者,为了了解更多的信息,我主动上前搭讪:

“老师傅,这些东西还要运走啊,运到哪去?”

“不运走怎么行,要是烂在水塘里,等于没清。”他手上不停,嘴上回答我的话:“运到垃圾中转站,集中处理。”

“工作量不小,一个区域两天可能都忙不完。”我没话找话说。

“两天哪够!那一块。”老师傅停下手中挥动的铁叉,指着已经碧波荡漾的那一大片水域:“我们几个人忙了一个星期。”

“要抓紧时间忙了,再不忙,天更冷。

今天这风,不架事(帮不上忙),割人脸了。”

我缩了缩脖子说。这几天,最低气温都接近0℃,今天又有不小的风,才是初冬,风却已像刀子。

“冷了也要忙。我们还要赶在有风的日子忙,有风反而好弄……”

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一个有点高大上的称谓:城市美容师。我眼前的这群人,这群在寒风中、在彻骨的河塘中忙碌的人,如同夏日挥汗如雨、起早贪黑的环卫工人,他们也是我们这座城市的美容师,正是因为有他们辛勤的付出,我们生活的家园才更加整洁、美好。“让人民群众在绿水青山中共享自然之美、生命之美、生活之美”,这是与我们每一个普通人息息相关的生动现实。

莲花塘,倒映着正午的阳光,倒映着两岸高大的建筑物,波光闪烁,熠熠生辉。我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年年青荷弄影、莲花飘香的宜居宜业的和美景象。“风来香气远,日落盖阴移”,明年,这里将是一派更加迷人的城市风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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