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老舅赵通儒

2024-04-14 12:28张金铭
延安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子长老舅姥姥

张金铭

赵通儒是我母亲的亲大舅。赵通儒姐弟四人,我外婆最大,下有三个弟弟,赵通儒是老大。外婆在我母亲8岁时因难产去世。我母亲是赵通儒唯一的外甥女。按陕北的习惯,我们叫赵通儒为老舅。

小时候经常听母亲讲起她外婆家世和她的三个舅舅闹革命的故事。大舅赵通儒一直为革命奔走,常年不在家,虽然母亲经常住她外婆家,但很少见到大舅。二舅在革命战争中牺牲,一直没有找到尸体。有人说在黄龙战斗中牺牲了,有人说是去白区作地下工作牺牲了。当时老舅家住在延安,我母亲经常去外婆家住。因为二老舅是革命烈士,母亲在延安住久了,就和二老舅的女儿一起上了延安的中央保育院。母亲因为想家,后来又回了子长老家。三老舅一直在西安工作,常常给我们寄些衣物。母亲讲過许多他们当年的故事,当时我年纪小,只有这些情况留在记忆中了。

我第一次见到老舅是在五十年代后期,我正上小学。那时两个老舅都在西安工作,老舅的老父亲——子长人把曾祖父称为“姥姥”,一人在子长独居,做一些杀猪宰羊的小生意维持生活。我经常去送点吃食和母亲为姥姥缝补浆洗的衣物,有时还和姥姥一块去城周围放羊。五十年代末,姥姥因病去世,老舅和三老舅回来埋葬姥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老舅,只记得他们俩都穿着中山装,很精神。我清楚地记得,埋完姥姥,我们都跪在坟前烧纸磕头,但他们兄弟俩只在胳膊上戴着黑纱,行了三鞠躬礼,没有磕头。我当时很不理解,回家问母亲,母亲说他们是大干部,不能磕头。这件事我一直记忆至今。

和老舅接触最多是从1962年老舅回子长养老开始。老舅大高个子,大概有一米八以上,微胖,圆脸,全脸胡,戴一副黑边眼镜,尤其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和人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大嗓门,说话声音很宏亮,有点耳背。他经常穿一身面料和做工很好的黒色中山装,有时穿一件黑呢子大衣,走路很快。全瓦窑堡的人都知道他是北京城里读过书的大知识分子。他的气质,他的派头,在六十年代初我们的小县城里,用现代话说是一道风景。在我这小孩子的眼里,老舅更是很精神、很伟岸、很有气质的大干部,我很崇拜他。

老舅回子长养老,一个人独自住在瓦窑堡下河滩两孔祖窑中。一间当起居室,里面的生活用品很简单,放了一张床。我们普通人家没有睡床的,都睡土炕,所以印象比较深。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别的家具。另一间是他的书房,里面放两个很大的书柜,书柜里摆满了书和资料。我翻看过这些书,全都是大部头的外文书和我看不懂的厚厚的理论书,没有一本我喜欢的文学书籍。他订着《人民日报》和《陕西日报》两份报纸,我去了只能翻翻报纸。书房里还放一张比较大的写字台,台上常常放满了写好的书稿和要查找的资料。靠墙边还有几捆没有打开的书籍。

老舅回子长后,他唯一的养子和其他亲人都不在身边,子长城里只有我母亲是他唯一的亲外甥女。他经常到我家来,看我们家生活困难,就每月给我们家5元钱。当时的物价,5元钱对我们这种城镇平民帮助很大。每月领了工资,他就先上我们家把钱送来。他的一些洗浆缝补的针线活都由母亲给做。老舅的饭量很大,特别喜欢吃软米油糕,一次能吃很多。他一人独居,逢年过节都请他来我们家,有时他有事由我送去。他有时一吃完饭就急急忙忙走了,有时坐下来可以说很长时间。

在我们家聊天拉家常,老舅比较放得开,什么都说。说得最多的是他当年闹革命时吃的苦,受的罪,尤其是在榆林国民党监狱中所受的刑罚和挨的饿,有时说到伤心处,会泪流满面。有时也对当时政府的工作发些牢骚,说省委某某领导在整他,对他的问题处理得不公,公报私仇,当年和我一起工作时就有意见。还记得他说:“国民党的监狱我坐过,共产党的监狱也关我,我这辈子国民党和共产党都整我,我里外不是人?”当时,我作为一个小学生,听了这样的话感到很震惊,所以印象很深。老舅精神好时也可以聊些连贯的事情,有时情绪不好了谁都敢骂,一件事一次就重复好多遍。有时来我们家一句话不说,转一圈又走了。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一天,老舅来我们家对我母亲说:“我给梅子(我二老舅的女儿)去信了,让她回来一趟。我听民政局的一位干部说,宜川有位老人,掩埋过几位红军,有咱们子长人,和你二舅牺牲的时间差不多。如果真是,我把这事处理了,了却我一件大事,给我父母也有个交待。”后来去人仔细询问,被掩埋的人年龄和体貌特征都和二老舅不符。

老舅留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常常伏案写东西。我因为经常要去老舅家取送东西,去他家的机会多,每次去总是见他在写东西,有时让我等一会才起来和我交待事情。写字台上堆满了稿纸、资料和写好的书稿。我翻看过至今还记得的有《我和谢子长》《陕北革命斗争史》,具体内容记不清了。他常让我看他手指上写字磨下的老茧,说:“趁我现在还有精力,记忆还清楚,赶紧把陕北这些老兄弟的革命斗争史写出来,要不然就对不起那些死去的老兄弟。”

老舅回子长大概一年多时间,又结婚组织了新家庭,到我们家来的次数少了,但明显看出他的心情和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脸上有了笑容,愿意和我们聊聊家常,问询一些亲戚朋友的情况。尤其是女儿英英出生后,老舅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来我们家大都说他的女儿如何聪明,如何懂事。我记得他女儿都三四岁了,到我们家来他还一路背着。我家住在米粮山上,从他家上来好有一段距离,中间还要爬两道坡,有时累得满头大汗。我母亲说:“这么大的孩子了,让她自己走,把你累坏了。”老舅总是笑着说:“不累不累。”可以看出,那几年是老舅生活最开心的时光,也是他生活最温暖最幸福的日子。

文革开始后,老舅再没有来我们家。有一次,我走在二道街上,看见老舅脖子上挂个大牌子,和另外一个老头一起,被一群妇女学生围着批斗。我只远远地看了看,没敢上前,回家也没敢告诉母亲。1968年的一天晚上,老舅托人来说他要出门,让我父亲第二天早晨去送送他。父亲回来说送到绥德上了车,说老舅去北京了。过了段时间,城关派出所两位民警来我们家,问我父亲:“是否是你把赵通儒送走的?你们和赵通儒是什么关系?”父亲告诉他们:“我是赵的亲外甥。他年纪大了,要出门,让我帮忙送一下。我把他送到绥德,帮他买了去山西介休的汽车票,也没问他去北京干什么。”民警说:“赵是去北京告状,你们事先不知道就没你们什么事。”

老舅被子长派人从北京带回后,关入监狱。我们上院里有位邻居在监所给犯人做饭,母亲常去打听老舅的情况。邻居开始告诉说,老舅身体还好,就是不和任何人说话,自己一个人坐着自言自语,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不太活动,他很少睡觉。老舅爱吃油糕,母亲托邻居带过几次给老舅吃。邻居后来说,老舅身体不行了,整天睡在床上,饭也吃得很少。我于1968年下乡插队,很少在家。第二年有次回家,母亲说:“你老舅放出来了,我去看了,人瘦的不成样子了,床上也起不来,连我也不认识了。”年底我回家后,母亲哭着说:“你老舅上个月已经殁了。太可怜了,为你老舅送葬的没几个人,戴孝的就只有我们几个人。现在这形势,亲戚朋友都不敢参加。可怜你老舅闹了一辈子革命,最后落了这么一个下场。”

今年是老舅去世五十五周年,写此小文以表我对老舅的崇敬之情、感恩之情、怀念之情。愿天堂没有牢狱,没有冤屈,没有烦恼!安息吧老舅!

202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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