坍塌的舞台

2007-04-17 03:15[满族]墨
满族文学 2007年2期
关键词:铁丝小子舞台

[满族]墨 凝

锵、锵、锵……锵锵……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在村中队部的大院里响起来的时候,小子正蹲在家门口垡子垒的院墙外,用手去掀墙头下散落在地上的垡子。小子已一口气掀开了四块垡子,每掀开一块,躲在垡子底下的蚰蜒,冷丁暴露在午后强烈的阳光下,便惊得四下乱窜!可最终都没有逃脱出小子的手心,小子兴奋得两眼放光嗷嗷直叫,每一只从垡子底下跑出来的蚰蜒,都被他用脚踩死了。踩死一个,他就骂一句:操你妈的,操你妈的!小子感到骂出来心里就痛快,虽然他并不知自己在骂谁。小子今天心里特别闷得慌,特别是看见曲金凤围在父亲身前身后地转悠,对父亲说话时的媚笑和贱样,以及她走路时轻飘飘的戏子步就不顺眼,父亲居然和她唱一副架,一同在小村的舞台上公开登台亮相,这让小子又怎能不郁闷呢?小子只能把全部的郁闷发泄在这些无辜的小爬虫身上。二人转快开演了,是小剧团成立一个多月以来的首场公开演出。当小子搬开第五块垡子时,里面除了几株正努力向外钻还没钻出来的草芽儿外,什么都没有。苍白柔嫩的草芽像贫血的病人,在眩目的阳光下显得很无奈。不知为什么,看见这些苍白无力的草芽儿,小子就想起了母亲忧郁的脸,那脸原来红苹果般灿烂,可自从来了曲金凤,母亲的脸才垡子重压下的小草般渐渐枯黄的。

小子想问题的时候,总是喜欢仰头望天,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就连个老家贼也不肯飞过。热辣辣的太阳在他的眼里是黄的,一种近似铜锣的浑黄。太阳晃得小子睁不开眼睛,头也有些晕,就在小子被天上铜锣般的太阳晃得有些茫然时,突然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点,仿佛就在遥远的天上响起来,然后又强烈地灌进小子的耳朵。

小子明白那锣鼓声不是来自天上,而是来自队部的大院。午后空荡荡的街上见不到一个人影,锣鼓一敲,就敲出了许多人,这些人就像雨后的蘑菇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一般,有的侧耳听了听,有的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就张三李四你兄他弟地相互打招呼,三三两两成帮结队地朝锣鼓响起的地方奔去。乡下人就是这样,喜欢瞧热闹,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奔,惟恐被落下。小子曾随父亲治过谷地的蜊蜊蛄,那是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在谷地旁的大坝上,点燃一堆篝火,然后一通锣鼓猛敲乱打,蜊蜊蛄就会顺着声响,自动地扑进黑夜中惟一光明的火堆……

小子看见街上跑动的人,不由得随口骂了句,妈的!都他妈的蜊蜊蛄!

父亲和曲金凤俨然一对夫妻般,在村里进进出出,就有许多闲言碎语传进了小子母亲的耳朵。乡村就是乡村,宁可信其有,也不信其无。从此小子的家里就再没有平静过,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好端端的一个家便在鸡飞狗跳中吵得伤痕累累。

在锵锵锵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中,小子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队部热热闹闹地唱大戏,家里母亲正呜呜地哭。

一溜烟儿小子跑向了大队部,小子跑动时的姿势很难看,脚步像鸭子在跩,上身忽左忽右地乱摇晃,就像风中无根的稻草人。

小子跑到队部时台上已唱完了一出单出头《王二姐思夫》,接下来唱的是《西厢听琴》,是他的父亲和曲金凤在表演。台下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大都是本村的老少爷们。老少爷们还挺捧场的,时不时地鼓掌叫好。小子心里有些烦,他从来就看不出二人转的门道,也不知那些人鼓得什么掌叫得什么好!他觉得这都是一些喜欢捧臭脚的人在起哄。他一眼就瞥见人群中叫得最欢的人是李二埋汰。李二埋汰是个二人转迷,土得掉渣儿的乡村“追星族”。他最迷的是曲金凤,看见曲金凤他就迈不动步。

好!好哇!一阵叫好声打断了小子的沉思,小子抬起头,看见曲金凤和父亲正卖力地又扭又唱,这是一段精彩的传统唱段:

莺莺侧耳听来细猜想

莫不是宝髻上玲珑来摇动

莫不是裙裾上环佩响叮当

莫不是檐前铁马迎风摆

莫不是失群的孤雁当头叫

莫不是杜鹃泣血在山梁

……

唱完这段赢来阵阵喝彩声的《焚香听琴》,小子的父亲和曲金凤就开始逗嘴,而且大都是一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小子本是装作听不见的,可耳朵不争气,一句也没落下。

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别的女人在台上打情骂俏,台下的小子恨得牙根疼。因为父亲从不跟母亲这样,对母亲不是吼就是打。小子清楚地记得上几天父亲还和母亲打了一架。原因是母亲指桑骂槐地骂曲金凤是小骚货,狐狸精!可曲金凤不是木头,不能硬挺着任母亲指桑骂槐地骂,她既然能走南闯北地出来闯,就看得出她不是一个省油的灯!母亲一骂,曲金凤便撂挑子不干了!此时正是小剧团要正式演出的节骨眼上,曲金凤可是小剧团的顶梁柱,她一撂挑子,小剧团就等于坍塌了!她一走父亲就急了眼,小簸箕般的大巴掌,一下子就把母亲从炕头扇到了炕梢,父亲总是和小狐狸精穿一条裤子!

小子的父亲是撵到村东那片高粱地才撵上曲金凤的,他拽住曲金凤,好话说了三千六,可曲金凤就是拗着不回来,眼泪一对一对地往下落,可怜楚楚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哄好了她,她却得寸进尺地让父亲背她,说这叫“猪八戒背媳妇”。父亲无奈地蹲下身她便咯咯地笑着趴了上去,父亲背着她也不知怎么就走进了高粱地的深处……

而两人在高粱地深处的一幕,小子是永远也不会知道的。

台上是演戏的人,台下是看戏的观众。小子一会儿望望台上,一会儿又瞧瞧台下。他看不懂二人转,更不懂有着九腔十八调七十二嗨嗨的二人转,怎么会让那么多的人痴迷。小子想从一张张开心的笑容里读出点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读出来。无意中他从人群中又看见了李二埋汰那张丑陋的脸。台上曲金凤的每一个动作,比如一个转身、一个扇舞都牵动着李二埋汰的面部神经,当这张丑陋的脸随着曲金凤抛向台下的每一个媚眼而抖动不停时,小子感到了十足的恶心。他恨不得一拳打过去,把这张丑陋的脸打成稀里哗啦的烂柿子样!小子只是在心里这样恨着,恨这些给小剧团捧臭脚的人。

小子不止一次这样想:只有这场戏演砸了,一切就全部结束了,可戏越唱越火,越唱越起劲,而且掌声和喝彩声也一次比一次热烈,真是高潮迭起啊!

不知不觉,小子被人群挤到了台前,小子就看见用木板和圆木搭建的舞台,舞台在演员的脚下像大床般有些颤动。小子感到了父亲匆忙搭建的临时舞台有些不牢固,随时有坍塌危险。小子又张望了一会儿,觉得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因为舞台下四根碗口粗大的柱子牢牢地支撑着舞台,这四根柱子不倒,舞台就不会坍塌!

小子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挤出人群撒丫子往家里狂奔。跑到家门口中,看见被自己掀翻在地上的垡子,小子便有一种再次掀翻什么的冲动和快感!这种冲动和快感鼓舞着他的身心,让他难以自持。

小子咣当一下推开房门,把母亲吓了一跳。他没正眼看母亲,就一头钻进里屋去翻,从衣柜的底下他拽出一个小木箱子,打

开小木箱子,从一堆的破烂里他找出了一把老虎钳子!

坐在外屋炕沿上,眼圈红红的母亲从半开的门里,看见了小子的举动问,小子,拿你爹的老虎钳子干啥?找挨骂呀,你爹的东西动不得!

小子说,不用你管!

母亲说,我才懒得管你,管你早成人啦,和你的死爹一个德性,随根!

小子说,不用你管就不用你管!

母亲说,这孩子今天咋的啦,吃枪药啦。

小子没有跟母亲再顶嘴,而是脖子一梗就头也不回地跑向屋外,跑得急,小子的上身更是晃得的厉害……

小子把老虎钳子掖进衣服里面,跑回队部便偷偷地钻进舞台的底下,舞台底下很宽阔也很凉快,台下的人都仰脸望着台上,没人注意还有个孩子钻到了台下。钻进舞台底下的小子向外望了望,他只望见了一片长短粗细男男女女的腿。支撑舞台的腿是四根圆木,碗口粗细的圆木被用铁丝缠绕在横木梁上,小子知道,只要用老虎钳子夹断这些铁丝,舞台的腿就无法站牢,站不牢舞台自然也就坍塌了!

小子就是要看着这个舞台坍塌下来,舞台上呼儿嗨儿的演唱,以及脚步转动的声音,都让小子浑身热血沸腾!他一边使出吃奶的劲用力地用老虎钳拧着固定舞台支柱的铁丝,拧不动就拽着钳子来回晃动,铁丝吱吱嗄嗄的声音和台上的节奏有时还能合上拍儿。

方才回家拿老虎钳子时,母亲红红的眼圈就无法掩饰她已经哭过了,显然队部演出的那一阵紧似一阵的锣鼓声,也敲乱了她的心!小子的力气小,手被铁丝划出了血,可他丝毫没有疼痛的感觉,他一根一根拧断铁丝时的神情,就像他刚才掀翻垡子时的神情,小小的娃娃脸上布满的竟是庄重和悲壮,一种和年龄不相称的庄重和悲壮。

台上父亲和曲金凤唱的是《回杯记》:

曲金凤:从前看你竹竿子样

父亲:长来长去节节空

曲金凤:从前看你豆芽菜

父亲:长来长去弯了弓

曲金凤:车沟里的泥鳅跑来跑去难成龙

……

父亲:唱错了!

曲金凤:啥?唱错了,那咱俩就重唱……

可俩人已没有重唱的机会了,就像冷丁触礁的舢舨只听轰地一声,舞台就在下午的斜阳下四分五裂地坍塌了,台上唱戏的人猝不及防,人仰马翻地滚到了台下……舞台坍塌的瞬间,小子又看到了李二埋汰的那张脸,那张脸也坍塌的舞台般支离破碎,嘴张成了一个脏兮兮的黑洞。

[责任编辑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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