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

2009-01-09 09:54方玉敏
广州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毛毛电线鲤鱼

方玉敏广东普宁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执著于美与自由,迷恋文字与昆曲。出版长篇小说《最后一支皂罗袍》,现居广州。

我和弟弟被送到花山村舅舅家的时候,大红的扶桑花和红绒球正缀满枝丫,美得不得了。舅舅在镇子里开了一间小小的花木场,总忙得半个月都不回来一趟。我和弟弟跟着外婆真开心,外婆宠爱我们,仿佛我们是两颗无价的明珠。

花山村是个有颜色的小山村,家家户户以种花为生,一派姹紫嫣红的,真好看。可是,这里的人却长得一点不美。毛毛呀小华呀冰冰呀,都脏兮兮的,她们全不穿鞋子,小脸蛋被北风刮得裂开了道道小血口子,皮屑儿白白的干干的。我总是很纳闷,毛毛妈,小华奶奶,鼻涕虫的姐姐,怎么这里的人都长得这么丑呀!小华奶奶的两个耳洞给金耳环吊得大大的,毛毛妈长着一嘴大暴牙,四颗前门牙还镶了金,黄黄的,难看死了。

我觉得花山村最好看的是凤姨。我第一次见到凤姨,就觉得她像个仙女。红红的嘴唇镶在脸上,像是在椭圆形的白瓷盘上装了一颗鲜艳的樱桃;黑黑的大眼睛就像两个紫葡萄,真美。我依稀记得小时候来舅舅家,凤姨常逗我玩,过年的时候给我压岁钱,还跟舅舅一起带我上墟去,给我买鱼目周糖吃;凤姨总是很爱笑,动不动就咯咯咯笑得眼睛弯弯的。

可是凤姨变了,再也不咯咯咯笑了,好几次我遇见她,她看也不看我一眼,仿佛不认识我一样。可是,我确信,她就是那个爱咯咯咯笑的凤姨,她的脸依然像白瓷盘一样白,眼睛依然像紫葡萄一样黑,抿得紧紧的嘴唇还是像樱桃一样艳红艳红的。

我常见凤姨一手高高举着肥皂盒,一手提个木桶子从溪边走来,桶里刚洗净的衣服又湿又沉,害得凤姨一步一扭的,却风摆杨柳一样袅娜。当她埋着头匆匆走过舅舅家门口,我就问外婆,凤姨怎么不跟俺说话了呢?外婆总是说,孥仔(小孩子)勿多嘴。

可是,凤姨的手却真是灵巧,她能用电线编各种小玩意,她会编锦鲤鱼,小鸟,小猫,小狗,红红绿绿的,可爱极了。毛毛妈在“绣花厂”有熟人,她的生计就是从花厂领来给手绢绣花的针线活下放给村里的姿娘(女人)们做。凤姨绣的花也是毛毛妈给的,凤姨就给毛毛编了一个电线锦鲤鱼,可真把我们给羡慕死了。

看,锦鲤鱼,锦鲤鱼。这几天,毛毛老是把锦鲤鱼捏在手里跟我们炫耀,我们就抢过来玩,把锦鲤鱼给玩得脏兮兮的,毛毛就说,我带你们去找凤姨编锦鲤鱼吧。

我怯生生地跟着毛毛她们来找凤姨。

我们绕过三条小巷,穿过三个姿娘仔(女孩子)间。姿娘仔间是有闲置房屋人家腾出来的,未出嫁的女孩子通常都三五成群地住到姿娘仔间去。

第一间的两个姐姐正一边绣着花一边说悄悄话,说着说着就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真开心,她们一定是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儿;第二间的三个姐姐正在追追打打,疯得连大花规都摔到地上了;还有一间的姐姐正用小铁锤砸乌榄仁吃,看得我拼命咽口水。我真盼着快快长大,长大了就可以摆脱外婆和弟弟住进姿娘仔间了。

我们潮汕农村的姐姐们都爱住姿娘仔间,凤姨却是个例外。凤姨家是一座破旧的下山虎,背靠山园,一条黑乎乎的臭水沟从屋旁流过,讨厌的鸡屎这里一摊那里一摊地拉得到处是,门前却种着好大一片红绒球,有趣的红绒球花粘在树枝上,跟弟弟帽子上的绒线球一模一样;有一些开坏了,深红深红的,就像一个硕大的杨梅果。

厅堂的水泥地坑坑洼洼,却非常整洁,不像毛毛家堆得像垃圾场。厅堂两边是正房,毛毛指着左面那间说,凤姨的爸妈住这间,又指着右面那间说,这是凤姨弟弟和他老婆的。毛毛说起老婆两个字时脸蛋红红的。厅堂前面一个小天井,毛毛说天井两边的耳房一间做了厨房,一间住着凤姨和她奶奶,毛毛很权威地跟我们介绍,小胸脯神气地挺得老高。

我们像一群小麻雀一样扑进凤姨房里。呵,好大一株梅花啊!进门一瓶电线编的粉红梅花就把我看呆了,电线梅花摆在两张床之间的木桌几上,比真的还漂亮呢,把坐在床边绣花的凤姨映得脸蛋红红的。我偷偷摸了一下,树身是梅枝做的,缀得密密的花朵儿是凤姨用细细的透明塑料软管儿编结的。我们管软管儿叫电线,外婆给我买了这样的电线,可我就是不会编结玩意儿,我曾试着编一个小猫,可编坏了足有一米长的电线,我还是编不出来。我想,要是凤姨也给我编个锦鲤鱼该多好呀。

凤姨凤姨,我也要锦鲤鱼,跟毛毛的一样!小华说。凤姨凤姨,我要小鸟,要黄色的,冰冰哑着沙嗓子嚷嚷。凤姨,我要红蜻蜓,鼻涕虫响亮地吸了一下鼻子。

好吧。好吧。好吧。凤姨一个个都答应了。

凤姨,我要锦鲤鱼,我怯怯地说。

半天没有反应。我小小的心灵敏感地觉得凤姨好像不喜欢我。看,连鼻涕虫这么邋遢的丑小鸭,凤姨都答应她了,凤姨偏偏没答应我。她是不是没注意到我呢?对,我声音最小,个子最矮了,挤在后面,都给毛毛她们挡住了。为了让自己引起注意,我就跳起来,大声说,凤姨,我也要锦鲤鱼。我看见凤姨抬起眼睛向我看来了,我激动得心都跳到嗓子眼,可是,凤姨只扫了我一眼,又继续抱着大花规飞针走线,绣着一片绿叶子,仿佛没听见似的。这让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很纳闷,村里的小孩子就数我最漂亮了,可是凤姨为什么不喜欢我呢?

妹妹——妹妹,吃饭啰——

听到外婆在找我了,我一溜烟跑了出来。我刚跑出门口,迎头便看到一个花白脑袋,那是我的外婆。

妹妹你跑去哪里了?

嬷,我和毛毛她们去凤姨家。

外婆的笑容一下子不见了,她低声说,妹妹,以后再不许去了,知道吗?

怎呢不许去啊?毛毛她们都去呀!

孥仔勿问太多。外婆拉紧我就走。

我哦了一声,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其实我什么也不明白,当然,我才八岁,八岁的小孩子一般是什么都不懂的嘛。

天刚透一点亮,毛毛她们就在门前喊,玉环,玉环。

毛毛这个大嗓门简直跟个大喇叭一样,我一下子便被叫醒了,外婆推了推我,妹妹快起床了。我腾地跳下床,我刚推开门,弟弟就叫,姐姐去哪里?我也去。

弟弟最讨厌了,不管我去哪里他都跟个黑影儿一样缀紧我,我赶紧抓了竹筢和竹筐,急急跑了出来,背后传来弟弟哭叫着追出来的声音,姐姐啊,姐姐啊!弟弟还没完全睡醒,哭得含含糊糊的,多可怜。弟弟真讨厌,我又不是去吃糖。

爬上矮矮的山园,草叶上的露水还没干透呢,我们的裤腿儿都被打湿了。

树下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树叶了。乌榄树叶、柿子树叶、油甘树叶,有的掉在草地上,有的掉到土坡上,有的被吹进旱沟里,我们高兴地筢着,没多久,就都把小竹筐装满了。

回家经过凤姨门口时,冰冰她们又叽叽喳喳嚷开了。

去找凤姨,她不是说今天就能给我们锦鲤鱼吗?

去去去,去找凤姨。

毛毛她们撂下竹筐撇下我,蹑手蹑脚找凤姨去了。

我想跟进去,可是想起外婆的话,又不敢了。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一个人回家了。

下午,我穿着妈妈从县城买来的白花边裙子,抱着布娃娃,摆脱弟弟来晒谷埕找毛毛她们。

她们正在跳大海。我远远就对她们嚷:我来了,加我。

冰冰看了我一眼,哼了一声,小卷毛不会跳,我们不跟她玩。

我叫玉环,不许叫我小卷毛!冰冰疯了?今早还一起去筢树叶,怎么就跟我作对了?对,她们肯定是看我穿着漂亮的白裙子又开始妒忌我了。我最讨厌人家叫我小卷毛,村里只有我电一头卷发,大人们说我像外国电影里的小女孩邓波儿,冰冰她们就不高兴了。她们还嫉妒我有一对在剧团演戏的爸妈,妈妈给我买了好多小山村见不到的好东西,常常把毛毛她们羡慕得流口水。有一次,冰冰还让我脱下裙子给她试一下,冰冰穿上后就舍不得脱下了,我跟她急了,她一生气就扯下来,甚至假装不小心掉到地上,还用她那双沾满鸡屎的脚丫踩了几下,气得我揪住她的头发跟她打了起来。

是凤姨这样叫你的!冰冰小脸蛋很傲慢地一扬,对毛毛说,毛毛你说是不是哦?

看,凤姨给我编这个,红蜻蜓。鼻涕虫不失时机从胸前的大口袋里掏出来一只红色小蜻蜓晃了晃,一条大菜虫一样又青又肥的鼻涕爬过唇山,很快就要钻进她的嘴里了,她耸一下肩,用力一吸便把它给收了回去,鼻涕虫真邋遢。

我也有,我也是个锦鲤鱼。小华也掏出黄灿灿的锦鲤鱼来,她们一齐在我面前晃呀晃呀,一边晃一边说,你没有,你没有。

我急了,我晃了晃布娃娃,电线编的东西多土呀,我才不要呢,我有布娃娃!妈妈说了,下次她要给我带一支珠簪,戏台上小姐插在头上的珠簪。

这是我的杀手锏,只要我亮出戏台上小姐戴的花钿来,她们就会来巴结我。好几次,我趁外婆抱弟弟去镇上看医生时,悄悄把她们召到家里,她们就像几条小泥鳅一样溜进来,关上门。我从老木箱子里搜出外婆藏着的唐装,爬到高高的雕花眠床上;枕巾包住头,束在脑后,这个大尾巴就像古代小姐脑后拖着的长头发一样。外婆宽大的唐装套在我们身上,袖子长出一大截,正好当水袖用。

我们就做起戏来,我扮小姐,毛毛扮公子,冰冰是丫环,小华做书僮。鼻涕虫想捞个角色,我坚决不同意,我始终认为不讲卫生的鼻涕虫会把她那条肥肥的鼻涕擦到我的被子上。我只同意她在床下作观众。

哼,我妈说了,要给我带一支穿24颗珠子的。我得意地扬起头,可是,这回连珠簪也不灵了,她们异口同声拉长声音笑了起来,你吹牛,我们才不信呢,凤姨让我们不跟你玩,她还答应给我们编好多好多电线动物,我们要电线动物。

我妈妈这次回来肯定给我带来珠簪的,到时候你们可别求我哦。

哼,你什么都有,但你有没有电线锦鲤鱼?毛毛说。

哼,不稀罕不稀罕!小华说,凤姨不喜欢你,不给你编东西。

嘻嘻,玉环快让人家拉去斩了呢,嘻嘻。鼻涕虫不怀好意地大笑。

才不是呢!我恶狠狠地瞪了鼻涕虫一眼,你才被拉去斩呢!

那可是凤姨说的哦,凤姨在收听《生死牌》时说,要拉王玉环去斩了,嘻,你也是玉环,你也该斩。

哼,不跟你们玩了,你们都是坏蛋。我气坏了,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跑了。我听到她们得意地嚷嚷,一个说我有蜻蜓,一个说我有锦鲤鱼,死玉环没有。我伤心极了,毛毛她们真势利。

我一定也要弄个电线玩意,比她们的都要好。

姐姐,姐姐,你要不要电线锦鲤鱼?弟弟两只眼睛骨碌碌盯着我手里半包鱼目周糖,故作神秘地附在我耳边说。

我不以为然地白了他一眼,当然要啦,可是你又没有。

姐姐你分一些鱼目周给我,我就告诉你哪里有。

哼,我才不上当呢,馋嘴猫。弟弟真贪吃,自己那份昨天就吃完了,又觊觎起我的了。

真的,不骗你。弟弟看我不信,急了,一急他就吱吱哇哇说不明白,像个大舌头,舅舅就、就有电线、电线锦鲤,还有凤、凤凰呢,金色的,跟真的一样,你快给我鱼目周,我保证、保证带你去找。

我将信将疑,倒几颗鱼目周在他手心,弟弟一张口,全塞进嘴巴,这才心满意足地把我带到门口的猪槽下。弟弟搬过椅子利索地爬到了猪棚上面,吃了几颗糖,弟弟爬起来特别带劲,很快就从破柴乱棍的杂物堆中搜出一个刷了红漆的木盒子来,看样子像个首饰盒。喏,没骗你吧,锦鲤凤凰梅花,一大盒哩!

我一听激动极了,急忙打开盒盖,只见里面空空如也,连一根电线的影子都没有。

啊?明明有的嘛,明明是舅舅装了满满一盒扔到猪棚顶的嘛!弟弟摇了摇头,肯定地说,一定又给舅舅拿走了。弟弟吐吐舌头,一溜烟滑下来,跑开了。

隔天舅舅从镇上回来,一整天都带着笑和外婆讨论着事情,他们的对话老出现一个叫锦云的名字,我想,这锦云真好听,人一定也像凤姨那样漂亮吧。他们还说到糖要几担,酵粿要多少笼,饼要多少多少包。我和弟弟听得直咽口水,舅舅就说,等着吧,小馋猫,让你们吃个够。我们听得高兴,差点忘记跟舅舅要电线锦鲤鱼,还是弟弟先想起来。舅舅,红盒子里的电线鱼呢?

舅舅拍拍弟弟的脸说扔了,下次给你们买几尾真的红锦鲤。

我不要真的,我要电线编的!我大声嚷嚷,要跟凤姨编的一样!舅舅一听我说凤姨就沉下脸不作声了,舅舅干吗跟外婆一样一提凤姨就不高兴呢?我真困惑。

就要凤姨编的那种嘛!舅舅你给我编一个好不好?我故意更大声地嚷了起来。弟弟也跟着嚷嚷,就要凤姨编的那种,让凤姨给姐姐编一个。

妹妹弟弟都不乖。啪啪,舅舅作势朝我屁股轻轻打了两巴掌,我哇的一声,委屈地哭了。

夏天来了,蝉声总是吱呀吱呀,吵得人心烦,弟弟睡完午觉,便嚷着要我带他上山园去偷摘队里的杨桃。

真甜!我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酥糖,和弟弟贪婪地吃着,弄得一手黏黏的。酥糖真好吃,是舅舅的喜糖,舅舅很快要娶锦云了。我喜欢锦云,虽然她是个柿饼脸,还一脸大麻子,跟她的名字真不配,可是,锦云第一次见到我就给我买了一个蝴蝶发夹,蝴蝶发夹又把毛毛她们嫉妒死了。

一只绿蜻蜓轻盈地从我眼前飞过,一会儿它停落在一棵扶桑花上,我蹑手蹑脚走过去,左手偷偷把拇指和食指捏得紧紧的,悄悄靠近花丛,我屏息静观,绿蜻蜓没有发现我,我轻轻伸出手,还没碰到,它忽地一下子飞了起来。

我一路追着绿蜻蜓跑,它停停歇歇地逗得我晕头转向,最后飞进凤姨家。我好奇地往里瞧,吓,凤姨正站在门边喂猪食,还抹着眼泪,眼睛红红的。凤姨瞧见我,冷冷地瞪了我们一眼,吓得我和弟弟飞也似地往山园上跑。

我越来越怕凤姨,她的眼睛恍恍惚惚的,多么阴森。凤姨为什么哭?对,一定是她的病越来越重了。我想起前天听到毛毛妈、小华奶奶和鼻涕虫姐姐她们在叽叽咕咕笑,我想听听她们笑什么,就悄悄走过去,假装漫不经心地去摘扶桑花。

属兔的,二十九了!想男人都想成花痴啦!小华奶奶说。

愈来愈不对劲了,昨天连衫都穿反了,毛毛妈说。

呵,勿把花绣反了就好,鼻涕虫姐姐指着毛毛妈说,绣坏了,倒霉的可是你。

别说得这么严重吧,伊手巧得很,毛毛妈说着叹了一声,唉,人也生得好,就是命不好!

看伊那张妖精脸,要是跟正常人一样,都不知会嫁什么富贵人家,可惜是个石女。鼻涕虫的丑八怪姐姐幸灾乐祸,却还是酸酸的。

三个丑女人越说越高兴,忍不住捂住嘴笑,她们说凤姨以前跟舅舅相好过,主动给舅舅编过很多电线物件作定情信物,凤姨差点要嫁给舅舅了,有一天,他们去医院拿回来一张纸,外婆就让舅舅把亲退了。凤姨有病,两家都拿不出钱来做手术。

三个女人说到做手术时笑得更疯狂了,笑得肩头一颤一颤的,患了腰佝症的小华奶奶笑得最厉害,那佝偻背笑得都快折断了。正在我担心她们要笑死时,鼻涕虫姐姐瞧见了我,立即指着我说,要不是石女,她舅娶的就不是柿饼脸了。

她们又肆无忌惮地笑得前仰后合,黑脸盘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我不喜欢她们,我狠狠瞪了她们一眼便跑开了。

嬷,石女是什么?晚上外婆给我洗澡时,我忍不住问。啪啪,外婆拍一下我的屁股,装作很生气的样子,外婆黑着脸说,孥仔勿乱说话。但是,我脑袋里便装了一个新鲜的词儿,我觉得这一定是个很神秘的词。

爱聒噪的知了老在午后吱呀吱呀吵得人睡不着觉,太阳明晃晃地从天井照进堂屋。

雪条呃——,雪条呃——

卖雪条那个小孩子提着矮矮的保温瓶叫到我们巷口了,想起那凉丝丝甜滋滋的绿豆雪条,我就更睡不着了。我瞧一瞧身边的外婆和弟弟,他们睡得正香,外婆还打着呼噜呢,一阵气流从外婆嘴里滚出来,把她微闭着的嘴巴顶开了,她的嘴唇就像发动了的拖拉机一样突突突地唱起歌来,有意思极了。

我推一推外婆,嬷,热死了。外婆迅速抬一下眼皮又很快合上去,她扬起手里的葵扇一下一下扇起来。

嬷,我口渴。

妹妹自己去喝水。

我不喝水,我要吃雪条。

雪条吃多了要拉肚子,吓。外婆迷迷糊糊地说。

不会不会,我要吃雪条嘛,嬷。

我瞧见弟弟翻了一个身,我故意大声说话,凭经验,为了不吵醒弟弟,外婆一定会给钱让我去买雪条的,果然,外婆很快就从裤袋里掏出两分钱来。

绿豆雪条粉粉的凉凉的,真好吃!吃完雪条,我还把小棍儿舔了好几下。吱呀吱呀一阵怪响,一辆笨重的单车从我身边穿过去,我眼前一亮,发现两条腿之间的皮座下面有个红红的东西在晃来晃去,我睁大眼睛,呀!那是锁匙扣上缀着一只凤凰,用桔红色的电线编结,还镶了一圈金边,在黑乎乎的铁管儿间飞来飞去,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电线玩意。

我放慢脚步尾随凤凰跟过去,我看到它停在凤姨家天井里,我激动极了,紧张得呼吸都急促起来。

呵,多好看的凤凰啊!要是我也有个这样的凤凰该有多好,比毛毛她们的锦鲤鱼漂亮多啦,毛毛她们一定会很羡慕我的。

我决定要拿走凤凰,我像电影里的侦察兵一样机警地躲在一边,伺机行事。

我缩在门外探头探脑观察半天,单车没上锁,凤凰红得晃眼,精致的双翅仿佛要飞起来,看得我心痒痒的,我竖起耳朵仔细听,厅堂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我确定厅堂里没人,便蹑手蹑脚潜入去,像片坠落在地上的树叶一样无声无息,心却怦怦怦地跳啊跳啊。

我扫了厅堂一眼,半个人影儿都没有,我飞快地走到单车旁,抓住凤凰用力一扯,凤凰紧缀着锁匙,怎么也扯不出。对了,把锁匙一起拔出来,我一边观察动静,一边锁车,紧张得手哆哆嗦嗦地发着颤。咔嚓咔嚓,我一紧张,车锁怎么也锁不住,折腾了半分钟,咔的一声,车终于锁住了,我攥紧锁匙,往外逃。我逃得很快,嘭的一声巨响,一不小心我把单车给撞倒了。

做贼呀?偷锁匙!凤姨尖细的声音叫了起来。

我吓坏了,没命地跑,踩上门槛,跳出院门,迅雷闪电一样疯逃。凤姨的声音在我身后叫,跑不掉的,快把锁匙交出来!通通通的脚步声向我逼过来了,我呼吸急促,心慌意乱,脚步儿软软的。

勿走,快交出来!

我感到头发被一双手抓住了,头皮被抓痛,我立在原地不敢动。我双手插在裤兜里,左手攥着凤凰,右手摸到一块酥糖,我摸出酥糖往臭水沟里扔去。

为什么扔锁匙?下去捞上来!凤姨的手作势要把我往沟里推,她的眼神时而游离不定,时而露出凶光,吓死人了。

我急了,一急我就大声嚷,石女,石女!我看到凤姨的肩头颤了一下,她的脸突然变得煞白。她的上下嘴唇裂开了,下巴急促地左右颤动,眼睛发直,那张美丽的脸扭曲得变了形。我怕极了,心怦怦地跳得很厉害,我想逃,可是我的脚发软,我见到凤姨扬起手怒冲冲朝我扑过来。

我终于回过神来,我像个小老鼠一样又逃起来,我听到凤姨的脚步声在我身后近在咫尺。

我没命地跑呀跑,我一定要把凤凰藏起来,我决不交出凤凰,突然我脚一滑,整个人从沟边坠了下去。我感觉自己扑了满头满脸的臭水,头砰地碰到什么硬物,一声巨响,脑袋像被打开的大口袋,灌满了浆糊。

一九八零年夏末,我和弟弟跟着外婆要去县城了,妈妈在县里的小学给我报了名,我就要成为一名小学生了。

第一次坐客车,汽车像只庞大的铁牛诱惑我迫不及待地坐上去,什么都让我觉得新鲜有趣。

爱害羞的弟弟却吵着不敢坐,扭着身子拼命想逃下车,被妈妈抓得牢牢的。弟弟真没用,都五岁了,妈妈来住了两天,弟弟还是觉得她很陌生,连叫妈妈都不敢,妈妈逗弟弟说:弟弟,跟妈妈去公园看孙悟空好不好?

弟弟圆溜溜的大眼睛眨呀眨,晶亮晶亮的,嘴唇抿得很紧,我知道弟弟是很高兴的,但他就是不好意思和妈妈说话。

妈妈又说,弟弟你还没叫我呢!快叫妈妈,给妈妈抱抱。

去,给你妈抱。外婆把弟弟推给妈妈。弟弟把外婆抓得死死的,不肯放手。

我也逗他,我说弟弟快叫妈妈,妈妈会拿鱼目周给我们吃的。

妈妈给我一提醒马上就从包里搜出一包五颜六色的鱼目周来,妈妈说,弟弟叫了妈妈就给你吃。

弟弟看了看,终于害羞地低低嘟囔了一声妈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夺过鱼目周,在手里攥得紧紧的,又不好意思地将小脑袋埋在外婆怀里,弄得我们三个人都笑得眼弯弯的。

我拣了一颗红红的鱼目周放进嘴里,真甜。我觉得我是一个幸福的小孩,比毛毛、冰冰、小华和鼻涕虫幸福多了,我走出村子来墟上坐车时,她们又在跳大海,这种玩意对我已经没有吸引力了,我很久不跟她们玩了,我是个城里的小居民了,妈妈说到了城里的家,我们会住在影剧院的大院子里,天天有电影看,妈妈还会带我们去公园里看猴子和大象。我憧憬着,做梦都想立刻飞去城里看猴子。

再见了,花山村。我把头伸出窗外,毫不留恋地瞧瞧这个生活了一年的小山村,自行车艰难地驮着柴草踩过,上城的乡亲们挑担提篮地向着汽车奔来,我看见一个女人,她歪着脑袋,好看的脸上弄得脏兮兮的,头发像扫把一样结在脑后,大眼睛呆滞而死板,可是,她手里却握着一只电线编的凤凰,金灿灿的,真好看。

可怜这姿娘仔想不开,竟真就给想疯了。外婆皱一下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

妈妈也重重地叹口气说,幸好妹妹只是跌成脑震荡。我好奇地问妈妈,什么是脑震荡?谁跌成了脑震荡哩?

不记得才好。妈妈塞一粒鱼目周进我嘴里,啵地亲一下我的脸。

姐姐你被那疯姿娘吓进水沟里去了,沾一身猪屎。弟弟捏着鼻子,仿佛很臭似的,说完便红着脸,看见妈妈正微笑看着他,他急切地又把脸埋进外婆怀里。

胡说,没有的事。

真的真的,姐姐,疯姿娘手里的金凤凰就是舅舅扔掉的那只呢!原来给她捡去了,姐姐,我可没骗你吧。

骗什么?谁的金凤凰?舅舅也有吗?

弟弟别乱说啦,外婆拍拍他的脸说,快看快看,汽车要开了,汽车嘟嘟——嘟。

唉,姐姐啊!弟弟叹了一声,不再理我。

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我仔细地端详这个姿娘,好可怜的疯姿娘啊!越看越觉得她陌生,村子里几个疯子我都是认识的,可他们都是男疯子,我终于确定我没见过她。我想一会儿便觉得好累好烦,我便不再想,猴子和大象重新充满我的脑袋,我激动得笑裂了嘴。

汽车发动了,路旁的树像是会行走似地跟着慢慢往后退,我听到司机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嚷嚷:疯姿娘!走开走开!压死疯子不偿命。

压死疯子不偿命,司机真坏!我探头往车窗下一看,汽车从疯姿娘身边擦过。我趴在窗口上,听到疯姿娘一边笑一边说:嘻,嘻,石女,嘻,嘻,石女。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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