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微的罪,不知不觉被消弭的罪

2009-02-25 06:32
鸭绿江 2009年2期
关键词:女同学良知心灵

殷 实

殷实,男,1963年生于甘肃酒泉。现为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业余尝试诗歌及文学批评,诗文见于《小说评论》《诗刊》《读书》等报刊杂志,曾出版诗集《妥协之举》。

读曾剑的两篇小说《西瓜缘》和《我做错了什么》,尤其是后者,我想到的是有关忏悔的古老文学母题。这一母题并不存在于中国既有的文学传统,而是在受到域外思想文化,特别是犹太、基督教文化影响之后的一个晚近结果,而且至今并不怎么发达。严格地说,由罪性、忏悔而期求心灵救赎,并不是所谓的文学议题,而是根植于宗教民族中的生命主题、永恒主题,但文学往往要涉入此类表达,且时有伟大的经典产生。十九世纪俄罗斯作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即是最好例证。从《复活》到《罪与罚》,我们都可以看到这种个体从挣扎、觉悟而达至净化的过程,看到人自我提升的努力和心灵重获安宁的奇迹。在中国,较早的例子是鲁迅,他在短篇小说《一件小事》中写一个高大的车夫和一个渺小的自己,事情虽小,但“自己”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仍觉得心中“时时熬了痛苦”,这正是对作用于良知的天平上的自我救赎的确切表达。遗憾的是,嫉恶如仇的鲁迅先生在他的更多作品中并没有发展这样的主题,所以示范作用也就有限。比较近的例子是当代作家北村,这位被追捧者定义为带着“宗教情怀”写作的小说家,的确写了不少人在不知不觉中“犯罪”又在某个时刻悔过自新的故事,问题是,北村笔下的罪与罚或者是罪与悔,由于太过人为、太富“文学”的设计而“机制”化了,变成了服务于叙述动力的戏剧因素,给人感觉未免有失于真诚和自然。

为什么会如此?一时似乎很难找出确切答案。在中国,居于正统的礼教文化和居于次要的佛禅文化,似乎都没有在我们的民族中养成真正的忏悔意识。礼教从外部拘束人、苛责人,而佛禅从内部解脱人、放任人。孔子所说的“省”、“思”,虽则从个体出发,但目标却是“天下”,为政治而律己的意思多于其他;老庄和佛禅们的解放,也是自心灵开始,不过,“道”的遥远与浑茫,也似乎容易导致忽视现世的生命苦痛。所以中国语言中说得比较多的往往是安身立命而不是灵魂安宁之类。属“命”和属“灵”,这似乎构成了两类生命的分野。属“命”的生命,忧虑于“活着”,而属“灵”的生命苦恼于如何“活着”。我们的文学既生长于斯,也就很难获得其他的品质吧!

在《西瓜缘》《我做错了什么》这类小说中,我们隐约看到一种罪或者是恶。前者仅只是展现了一种看似轻微的恶,后者则触及到内在的检点,不过正如标题所示,错在哪里,犹只是疑问,答案依然隐晦。我想,在这类作品所呈现出的罪或者是恶中,其实是没有任何具体的过犯或者说元凶的,我们看到的只不过是在中国任何一处“穷山恶水”间草民们的游戏之举,即便有小小的悲剧发生,那也是众犯,是人言,是习俗,我们找不到具体的承担者,更找不到主动的悔过者。那么,普遍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奸狡、刁钻,甚至恶作剧,这样的轻微的罪或者是恶,是否就可以忽略呢?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如果我们的文化是缺少仁慈、同情和设身处地的体谅的,我们就不会意识到罪或者恶的存在,尤其是轻微的罪或者恶。一个离开故乡多年又回到故乡的人,看到乡土中如旧的鄙陋和粗俗,心中只是怅然而已,这就是忽略;而一个可能因为自己的不慎影响到他人命运的人的反思,就开始去触及良知了,这就是在两篇小说中我更看中《我做错了什么》的原因。作品中,“我”似乎有错:在考农业中专期间,自己曾同一位囊中羞涩的女同学在廉价旅馆同住一夜,虽然没有任何事情发生,却在事后不无炫耀地将此事告诉他人,从而导致了那位女同学后来的诸多困窘尴尬。最不明智的是,自己在回乡看到那位女同学的处境后,竟又寄钱帮助,结果造成人家夫妻间产生间隙而离婚,在痛苦上又加诸痛苦。但“我”好像也没错:自己是清白的,甚至还是无辜的啊,早年只是说漏嘴,今天的行为则完全是表示悔意。“我做错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啊!这里又开始转向了忽略。在一般中国人的哲学中,只要看上去没有错,只要没有外力的追究,那就是没错了,良知并非真正的内心动力,而如果对个人过犯的追寻仅仅至此,那就等于没有开始确定的“追究”——对心灵之罪的追究。在他民族的文学起始的地方,我们的文学停止了,这正好符合今天中国文学最一般的现实。

轻微的罪,不知不觉被消弭的罪,看不到什么内心的挣扎与灵魂洗礼,这就是我们的文学也服从于“活着”而不是“如何活着”之律条的基本证明。在像《西瓜缘》和《我做错了什么》这样的作品中我们当然无法求得更多,但有必要告诉曾剑这样的初学者的是:所谓文学是人学的规定,是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该忘记的。我们需要细察人性中的隐晦曲折,而不是社会或乡土中的“自然”风俗,我们需要的是认识自己,而非发现时代、历史中的外在原因。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发现什么是实质性的罪或者恶,我们才会感到痛苦,才有探索突围之路、救赎之道的勇气,也才有可能把真正的爱和宽恕落到实处。我们并非异类,我们的生命中也并非没有洗练自我的热忱,只是我们太容易忽略,太容易不了了之。我想,在《我做错了什么》中,“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其实完全是可以详做追究的,命运也罢,人生遭际也罢,都不应该成为自我原谅的理由。这样的话,我们就会发现,小说的表达仍存在着远比现实丰富的空间和可能性。

责任编辑 牛健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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