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2009-02-25 06:32柯真海
鸭绿江 2009年2期
关键词:海林

柯真海,男,汉族,1964年生于贵州省织金县六圭河畔,大学毕业。从事过医务,矿工,教师,政工,记者,编辑等多种职业。近年文学作品散见于《山花》《芙蓉》《红岩》《百花洲》《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鸭绿江》《美文》《西部》《今天》(美国)等五十多种文学期刊,发表文学作品一百多万字。贵州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居贵阳。

去毕节采访回贵阳的长途客车上,手机奏响了《秋天的最后一朵玫瑰》,只响不到两秒钟,我就掏出手机来,也没看是谁就把电话送到耳边。

“喂——”那边竟然是个女人的声音。我下意识地把头往车窗口贴近,尽量避开长途客车上播放录像的打斗声,问了一句:“哪位?”

那边的女人有些犹豫,把声音压得很低,说:“是……我。”

我把手机放下来瞄一眼,是个不熟悉的座机号码,便疑惑地问道:“你是谁呀?”

那边的女人顿了顿,又犹豫着说:“你……真记不得我了?”

我提一下眉。豪华大客正跑着一百码车速,过耳风呼呼响,手机里灌满风的响声。那边似乎是条繁华的街道。汽车一头扎进贵毕路最长的一条隧道,通讯信号被切断。当汽车重新钻出隧道,恢复信号,我回拨,传来的声音已经不是起先那个女人了,嗓子老声老气地说打电话的人已经走了。

我问道:“是不是个二十六七岁的女孩?”

女人喘了一口气,稳定下来,说:“是吧——”

“噢——”于是我猜测,是陆绛又想起我了。

天擦黑我回到贵阳,先到报社交稿子,然后回成紫嫣租住在宝山北路的小屋。成紫嫣已经把饭菜弄好,摆在茶几上。她把拖鞋递给我,转身去用开瓶器开葡萄酒。我在她对面坐下来。

“葡萄酒养身。”成紫嫣笑了笑,递给我大半杯葡萄酒,又自己端起半杯,与我碰一下抿了一口,放下杯子说,“今天特别想你。”

临街的窗帘摇晃着,街道上已经稀疏了人声。成紫嫣关上窗户,拉上窗帘,然后倚在床上,操起一本时尚杂志,似看非看,困乏了的样子。

上床以后,她责怪我没有集中精力,闪她。我叹着气说:“是太累了。”

“不管。你是我男人,就得让我感觉出男人的味道来。”她翻到我身上,并用胳膊勾住我的脖子,看着我的眼睛,忽然问道:“在毕节诳得新粉丝了?”

“没的事——是陆绛。她今天打电话给我。”

“分开这么久,还丢不开?”

我发着呆。成紫嫣沉默了,脸阴阴的,说道:“与我在一起,你是不是把我当作她?”

我没说话,沉默半晌收回目光与她对视着,犹豫地说:“我想,也许她遇到啥麻烦事了。”

成紫嫣坐起身来,瞪着我的眼睛,有点歇斯底里地说道:“你——为什么这样对我?”

“我又没去找她。”

“我这样爱着你、守着你,你还想怎么样!”

她一把推开我,然后掀开被子嚷着让我滚。我看看表,已经凌晨两点多钟,外面早就没有公交车,便赖着不走。软磨硬泡半个钟头之后,她终于让我留下来,丢一条毛巾被和一个枕头在沙发上,却不与我说话。熄了灯,屋里的一切一下子退到黑暗里,她模糊的轮廓蜷缩在床上,我悻悻地走向沙发,躺下去,盖上毛巾被。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窗帘摇晃了一阵,她的哽咽声幽幽地飘来,被子跟着一颤一颤的。我爬到床上,她推我,推了两下就不再推了,身子往另一边挪了挪。

清晨醒来,成紫嫣把背弓着,一声不吭。我爬起来穿好衣服,打算烧水煮面条做早餐,她说:“你走吧。”

“今天周末——”我边把锅往液化气灶上架边说,“我就守着你。”

“我是说,你去看看陆绛,看她到底有什么事儿。”她这时从床上站到地上,光着两条腿,眼睛盯着我,声音压得很低,“毕竟她是朋友——”

我有点尴尬地笑笑,说:“你还提——”

“你应该去看看她。”成紫嫣一边说,一边用手把我往门边推。“她没事你再回来。”

我想了想,说好吧。回过身来箍住她,吻一下,这才分开来,拎起包出了门。关门时,我似乎看见她的眼泪忽然掉下来了。

下午再回成紫嫣租住的小屋,房东说她已经搬走了。打她手机老是关机,我到她打工的医院去找,刘护士告诉我,成紫嫣中午就辞职离开了医院。

我心里空落落的,到外面买了五瓶二两装的二锅头,独自喝到深夜。

翌日清晨,醒来时我头晕乎乎地疼痛。我抱着枕头,看着成紫嫣的照片,深呼吸似的叹口气:“妈的,要吃醋,陆绛应该比你更酸才是嘛!”

没有联系到陆绛,现在又失去了成紫嫣,两个女人不停地在我记忆里切换。夜深人静的时候,我的记忆全集中在陆绛身上。房间里映照着昏暗的光亮,仿佛又置身于圭河县招待所的那个夜晚,陆绛的声音从黑夜深幽里悠悠飘过来:

“海林就是你呀——”

三年前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和陆绛在报社周刊部碰到一起时,她已经在我之前一周进周刊部了。她脖子上挂着部数码相机,模样像个老记。她是编制外聘用记者兼编辑,版子做得地道专业。

周刊部一百天纪念酒会上,我和陆绛同桌邻座,桌上两瓶白酒倒空的时候,她问了我一个很暧昧的问题:女人在怎样的状态最性感?

“也许,”我说,“也许把酒喝得半醉,然后把纱帐套在身上,似穿非穿会显得性感。”

“如果纱帐是绛色——像柿子由青转黄时一样的绛色,也许会更性感些。”陆绛睃一眼大厅,回头望着我说,“绛色接近肉色,也许是最性感的一种颜色。你说呢?”

我提起眉头作沉思状,说:“也许是吧。”

陆绛对我的回答似乎有些失望,顿了顿,她说:“要不就试试。”

我好一阵没回过神来,“试试?试什么?”

“试什么?”她说,“我凭啥告诉你,你又不是我男朋友。”

不知道陆绛后来是否亲自试过。晚上回到宿舍,我孤零零地望着纱帐走神儿,似乎陆绛就隐藏在纱帐里,身上布满一层稀疏的网眼,那情景非常美妙!半透明且飘逸神秘。

有一天,我正在编稿子,陆绛突然闯到我跟前,一本正经地说:“海林,你说人在什么情况下最尴尬?”

我措手不及,说:“尴尬?这……”

她笑笑,擂我肩头一拳说:“告诉你吧,女人脱得一丝不挂,男人却发现自己挺不起来的时候……哈哈……”陆绛两手一拍,笑着说,“不信是吧?等你交了女朋友就明白了。”

“我会遇到这事吗?”我盯住她,说,“我那方面能着呢,不信你试试。”

陆绛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却又把手握成拳,捶到我胸部。“美得你。”她说,“等我被男朋友甩掉那天你再做你的大头梦吧。”

翌日清晨,我赶了个大早,泡上茶,坐在椅子上看早报,陆绛进来刚在我对面坐下,我就一本正经地说:“小陆,告诉你一件事。”

编辑室里只有陆绛和我。她撑起身子把头倾过桌子来,说:“抓到采访线索了?”

我端了端身子,嘴凑到她耳朵跟前去,说道,“我觉得,女人被强暴时却有了快感最尴尬。”

她瞪着眼睛,想了想,惊讶地说,“真的?”她两手一拍,说,“也许——还真是这事儿。”

我被任命为周刊部主任以后,便对陆绛产生了念头。陆绛是个能吃苦的女孩,每次外派采访,无论路有多远她都第一个报名前往。社长常夸她“是块做新闻的料”,夸她文笔隽秀,绵里藏针,又说我采访心细,眼头活,和她搭档,周刊有望打造出自己的品牌栏目。

大约是前年初夏吧,因为下河湾移民工作采访告一段落,圭河县为我和陆绛饯行,政府四套班子出面作陪。首先是县委张书记敬的两杯茅台酒,接着罗县长敬,再下来是人大的安主任和政协的曾主席,加上副县长、宣传部长,一圈子人下来我喝了二十杯酒,陆绛也喝了满满的二十杯酒。领导们劝酒都代表圭河县人民,而且都要求“好事成双”。我担心陆绛会醉得不成样子。喝到最后,陆绛没喝醉,我自己倒被灌得脚步虚飘。陆绛送我回房间,我便拽着她不让她走。那是一个配备卫生间和双人床的套间,房间里亮着绛紫色的灯光,门关着。她搀我走到床边,我便用手箍住她,说:“都二十六岁了,我还不知道女人什么味道——”

“关我什么事?想知道女人什么味道,宾馆可以帮忙找。”陆绛一边挣扎一边说,“海林,你别发酒疯。”她身上的味道,类似于淡淡的兰香,有些清幽飘逸。她声音压抑着说,“海林,你不能这样。”我装醉,我说,“海林是谁?你男朋友?”她说,“你真醉了?海林就是你呀!”我惊讶地愣愣,嘿了一声,说道,“你是说——我是你男朋友?”我便把手伸进她T恤里去,把她的T恤往上撸。她尖叫了一声,慌乱地张大嘴,我立即衔住她的嘴。顿一顿,她的身子就一点点往后倒,倒到了床上。她的手掐进我肉里,我没感觉到痛。那时我癫狂在如痴如醉的迷茫里,待她箍在我后背的两条胳膊越来越紧时,我浑身颤抖得停不下来。

停下来的时候她的头低低地说了一句话。她说,“你舒坦了。”

她爬起来穿上裤子就要走。走到电视柜那里,她回过头盯住我,顿了顿,目光犹豫地在绛紫色的光亮里忧郁地闪了一下,幽幽地又重复那句话:“毁了我,你舒坦了?”

“你又不是没有男朋友,怎么就毁了你?”

“装什么酒醉?自己看床上。”

床单上留下几滴新鲜的绛红。我疑惑地说:“你,难道还是——”

她看着我的眼睛,愣怔着顿了顿,转身出门去。

过道上没有人,空荡荡的,起先悬挂在窗框里的月亮,已经隐藏到城西环山背面,只余下满天星星。我追出去,没有见她出招待所大门,便隐在廊廓拐角处。她的包还在沙发上,包里有一管口红一面镜子半包纸巾,很明显是市西路的水货。还有身份证和报社内部颁发的记者证,镜子背面的照片是她大学毕业时照的,头戴博士帽,身着博士服,比身份证上的照片自信,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那神情,仿佛在说:“海林就是你呀——”

我的眼角竟不知不觉涌出泪来。

然而……

下河湾移民系列报道结束以后,周刊的现场直击栏目就办出自己的特色了,来谈合作的企业就多了起来。报社出于经济方面的考虑,趁机把周刊包给姓曹的广告商人做。曹老板把周刊部改成专题部,专门经营“儒商风采”、“善举故事”等内容。我不愿意跟曹老板经营“专题”,与陆绛相对稳定的关系,在我离开周刊部的当天晚上就结束了。

暮秋的雾雨湿润了院坝上的石板,翠微园茶楼上宁静得能听到人的心跳,偶尔有一滴两滴竹叶上滑落的雨水私语般隐没在楼廊近旁的黑暗里,酒精炉的火焰烧得玻璃烧壶里的泉水突突翻滚,茶香漫溢在楼廊间。陆绛一直低着头,她在等我开口。她把第一杯茶放在唇边,嗅着,轻轻抿,一直抿了十多分钟,直到我替她重新添热茶,她才把茶杯放到茶盘里。

直到我替她添第二杯茶,她依旧没吭声,我也没说正事儿,靠着椅子靠背。两个人就这么枯坐着,已经沉默了大约十多分钟。楼廊上的夜色在雨滴声里渐渐浓稠,远处河堤上的灯光映照上来,彼此依旧看不清对方的脸,眼神,只有眼睛偶尔闪烁出晶亮。我眯了会儿眼睛,然后睁开来,盯着她说,“好茶品二开,你尝尝。”

“姓曹的让你当周刊主编,你也不试试?”她声音幽幽地说,“现在找份工作真的不容易。”

我把脸转向楼廊外的竹林。顿一顿,我说,“姓曹的根本就不懂新闻。我还用试?”

“我是个没本事的女人。我天生就是个没出息的小女人……我现在就想赚点钱,安个家,有自己的房子和稳定的日子。我不想老是过有一天没一天的日子。你知道的,我喜欢过平静的日子。”她从对面站起来,跨过茶几,挨着我坐下来,手环抱住我的后背,凝视着我的眼睛声音低低地说,“就算是为我们,你也不留下来试试?”

我苦苦地笑笑,眼泪几乎就要涌出来。“我当然想留下来。我对周刊有感情。”我说,“可是,姓曹的真不是和我一路的人,同他这类人共事我心里憋屈得紧,我怎么做得好工作呢?”

楼廊上喝茶的客人几乎走光了,单单回廊转角上那对年轻男女还缩在椅子里缠绵着。院子里弥漫着深夜里才有的阴森冷寂,竹摇雨声簌簌,雾岚浅浅潜移。

陆绛突然抬起头来,目光让我打了个冷战,仿佛颈子里突然滑进一溜冰。我吻住她的嘴唇,感觉到她脸上水湿冰凉,但是,我还是口气坚决地说,“只要是姓曹的当周刊老板,我就不会留在周刊部。”

陆绛松开了我,语音如同一声叹息,她缓缓地说道,“好吧。你先离开,我还留下来继续熬着,等你稳定下来我再离开。”

陆绛把第九杯茶一气喝干。

楼廊外,雨下得越来越稠密,檐雨的滴哒声也更密集了。我把带在身上的半包烟抽完了,还想抽,包里却没有了。陆绛这时站起身来,把椅子靠背上的挂包挂到肩膀上。我翻开手机翻盖看,已经凌晨一点二十五分了,便也站起身来,不知道走还是不走,眼睛盯着她,沉默一阵。她用手抿了抿头发,拽一下坤包,说道,“再没有要说的话了吗?”

“你回家吧。”我揽过她,贴住她的后背,吻一下她的脖子,说,“我送你回去。”

她紧一紧风衣。“你那里比我远,”她幽幽地说,“我自己回吧。”眼泪一下子簌簌地掉下来。

随后的日子,我几乎断了与陆绛的往来,陷入一种并不好受的谋职过程。从秋天到冬天,又即将经过春天,我一直沉迷在暴力碟片和恐怖碟片里。没有找到工作,饭钱和房租渐渐成为我最压头的事儿。后来,我不得不编撰情感文章——只剩下感观刺激和虚构的纪实故事那种。由于需要进行一些铺垫描写,我便放弃暴力碟片和恐怖碟片,专租一些国外的毛片看,电视里暧昧的声音淹没了我租住的小屋。果然提笔成章,而且相关的描写总能让人心跳,这成为我与几家娱乐期刊讨价还价的筹码。

大约到了夏末,我无聊得连假纪实文章都不想编。我搬到城郊结合部一套一室一卫一厨的房子里,几个手里有线索的小报记者发短信过来,我去采写了却没地方登载。我这才明白,失去媒介我什么也不能做。编假纪实文章积累下来的钱,似乎只能撑十天半月了。忽然感觉到钱的压力,我就准备重新找家媒体谋营生。那段日子,贵阳的天总是拉着脸,让我心灰意懒,租一打毛片回来,看得心里火烧火燎。有个清晨,醒来早餐也懒得去吃,躺在床上看国语版碟片《SIQAN》和《天之娇女》。电视屏幕上,做爱的动作很专业,呻吟声弥漫着,我的心都悬起来了,恰巧这时候手机在电视柜上吧嗒吧嗒地跳动,像一只颤抖着的秋蝉。

我都记不得手机歇几天了,我想是哪个小报记者弄到诈钱的线索了?

“谁呀?”我说。

“是我——”是陆绛。

我非常兴奋,却故意说:“你是谁呀?”

“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啊。”陆绛说,“我有点事要找你,很快就过去——”

听到走廊有脚步声,接着就有人敲门。陆绛从门外折进屋里来,手上握着收拢的雨伞。跟陆绛一道的还有一个女孩,她身子瘦削骨感,肤质白净,她的美貌完全牵制住了我的注意力。陆绛把我介绍给女孩,“他就是海林,有名的大记者。”

女孩笑了,说,“幸会。我一直非常羡慕搞新闻的人呀。”

我说,“别听她瞎胡闹,我现在只是个临时工。”

陆绛说,“以前我们在同一家报社,深度报道和情感文章他都写得很棒。”

陆绛带来的女孩就是成紫嫣。

大约过了两周,成紫嫣就避开陆绛单独联系我。我不指望能与她有什么故事,但她打工的那家医院有个广告要做,她做得了主。我兜里的现钞已经所剩无几,咬咬牙,在周末我还是回请了她,打算在饭桌上把做广告的事直接提出来,探探她的口风。走进娘家米汤饭食坊,我点了几个她喜欢吃的菜,还要了一瓶红酒。我第一次没有在她面前提陆绛,一心一意请她喝酒。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她主动谈到广告的事,让我做个方案出来,她帮忙转给医院老板。我假装犹豫着顿了顿,才说,“我手上就有个现成的,是替另外一家医院做的,要不把单位名称改一下,你拿去先试试?”

“做成了你怎么谢我呢?”

“给你利润的百分之三十。”

“老板知道了会开涮我噢。”

“那我请你吃饭?”

“外面的饭菜都吃遍了,没新鲜——听说竹荪炖鸡你很拿手?”

“哦,我正好炖得有一罐子鸡汤。”

成紫嫣笑笑。“等会儿去尝尝你炖的竹荪鸡汤。”

饭后,成紫嫣同我一道回城郊接合部的租住屋。套房房间不大,摆得紧紧凑凑的,一张单人床,一台电视,一部电脑,一套影碟机和音响,一张双人沙发,还有一个茶几。她坐在沙发上,我盛一小碗鸡汤放到她面前的茶几上。她低头用鼻子嗅,说,“好香,好香。”然后抬起脑袋,看着我,笑笑,说,“有酒吗?喝点酒吧。”于是就喝酒,先喝“天籁”干红葡萄酒,喝完一瓶后她又说改喝啤酒。一人一瓶,喝得我身子都热了,看看她,她脸红到耳朵根,眼神迷离得千娇百媚。

“不能再喝了。”

“没想到——海林你是个抠门!”

“再喝你就回不去了。”我有点替她担忧。

“我不走了。”她说,“这么好喝的鸡汤,鸡肉也嫩嫩的,哪能不喝酒?”

喝汤。吃肉。吃菜。喝酒。她说不吃饭了。我劝她一定要吃碗饭下去压压,她却一下扑过来,抱住我。她是个热烈主动的女人,她的脸和嘴唇温暖得近乎烫。

成紫嫣身上有股药味,勾我想起陆绛身上的兰花味,我知道陆绛身上的女人香才是从体内溢散出来的。但是,我抵挡不住对成紫嫣的欲望。我和成紫嫣在一起,她过早地有了叫唤,几乎在我替她脱衣服时她就呻吟起来。她的指甲尖锐,我让她注意,可是她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我的背被抓伤多处,脸上也留下两道划痕,她说我被抓伤后看上去更酷。

那晚,成紫嫣便留宿在我家。

翌日下午,陆绛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有事找我,那时成紫嫣刚刚离去。陆绛进门来,在房间里转了转,她疑虑重重地问我“脸上的伤怎么回事”。

我照镜子,说:“树枝刮的。”

“树枝刮的?”陆绛疑心越发地重。她想了想,说,“那你再让树枝刮一回,我倒要看看树枝怎么会刮出指甲印来。”然后站起来,拎起坤包,叹了口气说,“什么刮的又有啥重要呢?反正我们彼此又没有什么的。”

她突然就涌出泪来,转身出门去,没等我追到站牌她就上公交车回去了。

事隔不久,听说陆绛离开了专题部,我去野猫井找她。

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陆绛坐在客厅里刮洋姜,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膝和腿上落满碎纸片似的洋姜皮,地上也覆盖了一层。她旁边塑料桶上的筲箕里装满洋姜,塑料桶旁边倒扣着一个洗涮干净的盐酸坛子。她睃了我一眼,又埋下头去。我坐到她旁边吸烟,她仍然低着头,“怎么不在成紫嫣那里呆着?”

“我想你,一直以来我都想你。”

“想我,我有什么好?”

我本能地说,“我忘不掉圭河招待所的那个晚上。”

陆绛抿了抿嘴,歇斯底里地笑起来,呛了几口才停住。

“我想知道,你把成紫嫣带来,是什么用心。”

“别栽赃啊,又不是我把她推销给你的。自己的事,别闹得以后分了手,还来怪我——”

“你……真的……不在意我么?”

她上下打量我一番,摆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你在意我吗?”

“挺在意的。你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很珍惜。”

她停住刮洋姜的手,拧起眉头,脑袋偏着用眼睛瞅我,“那是你无耻。”

我近乎哀求地说:“陆绛,我想你都想疯了。”

“谢谢。”她再一次拧起眉头,脑袋低下去又开始刮洋姜。一阵沉默过后,她突然抬起头来,泪水涌出眼眶。

“海林,我现在在香榭坊做酒水促销员——”

我的心认认真真地疼了一回。香榭坊的老板是个姓刘的老头,里面有三十八个如花似玉的女服务员。传言说,那些女服务员都被刘老头逐个睡过,据说他背景很深,与省里一个高官有些牵扯。

我见到刘老头是在香榭坊的情人岛里,他慢条斯理呷着茶,打着高雅的手势,身边围绕着几个风骚女子。廊厅台前站一排半裸的小姐,却不见陆绛。我想,她会不会在包厢里面呢。这个想象激起了我的醋意。走进包厢的那些家伙往往装模作样道貌岸然,其实心理阴暗淫秽不堪……我正在东想西想时,陆绛走上表演台,她模仿邓丽君唱一首《月儿像柠檬》,身上那件旗袍似乎缠裹不住她健硕的身躯,特别是屁股,绷得紧紧的。

我请陆绛跳舞,她也没有换下旗袍。夜里十一点多钟,她说香榭坊有规定,下晚班只能乘坐指定的车,不准私自与客人出去。我暗想,你以为你是政府官员的姘头?嘴上却说,“是的,小心好啊,最近野猫井有人用气枪射击女人臀部,听说转弯塘还发生过几起强奸案。”

小姐们被男人们塞进有些面目的公车或私车里运走了,香榭坊门前的停车场上显得格外寥落。我指着一辆宝马轿车说那辆是不是送你的车?她笑了笑说一会儿有人会来接她。我说我陪你等一会儿吧。她似乎有点烦躁,问我能不能先走一步。但是我坚持要等下去。她没有办法,跟着我在人行道上慢慢散步。来到一座桥上,没有行人,有点冷寂,倚着栏杆,我又跟她说,“陆绛,我想你,我想你都快想疯了。”

“哦?”她脸上闪过一丝痛苦,说,“真的?”

“真的,我爱你。”

“怎么个爱法,嘴上说说?要说就说一百遍——你愿不愿意呢?”

“愿意。”我深吸一口气,凑在她耳朵边像打机关枪一样疾速地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的左手手指暗暗掐着数,说完整整一百遍,也不知道自己换了几口气。再回过头来看她,她望着远处,眼泪奔涌出来。她说,“看不出来,你玩真的。”

“我真的一直爱着你。”我说。

我们一路往前走,有车经过的时候,她犹豫着伸手扬一下,看似随意地扬扬手,出租车却停在她面前,只是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她极其迅速地坐到车上,啜泣着喊道,“好好珍惜成紫嫣吧。”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车子已经驶到前方模糊的暗处。

又一个晚上,香榭坊的洞形门像野兽张着的嘴,把成功人士和美女们吞进去。

T形台上正在表演,女服务员们穿得性感,一些男人在厅里吹口哨。我走到离台很近的位置,夹在几个中老年成功人士中间。他们都注视着台上。这里可以看清台上女人们的腿和臀。休息的时候我邀陆绛跳舞,我踩着舞步,身体被她带着转动。她的眼睛里溢满了忧郁的神情,“刚才那舞跳得好不好?”

我说,“当然好,我看见台下很多人都撑帐篷了。”

“什么?”她问我。

“没什么。”我告诉她,“这是新说法,意思就是——非常之好!”

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她说,“曹老板拖着工资不发,医院又停了我妈的药……我只得出来做……”

“为什么不来找我呢。”我手一用力,她的身子贴近我的身子,“我在的这家报纸虽然只是个内刊,但效益好,我又是主编。”

“我还能去找你?”她愤激起来,“成紫嫣摆到哪里呢?”

……

陆绛离开我走向另外一个男人。

那是个肥硕的男人,像座蜡台一样孤零零地站在门廊里。我走过去,走到他们面前。陆绛介绍说,“他叫海林,我以前的同事。”我隐隐感到不对劲,正想补充点什么。陆绛脸上有些尴尬,间不容发地对我说,“他叫苑星,我的男朋友。”名叫苑星的男人伸出手来说你好,有机会我们喝酒。

“好的。”我捏了捏苑星的手,放开,说,“你们跳。”

香榭坊终于打烊了。

我一路尾随着陆绛和苑星走进一条很暗的河堤路,树枝遮天蔽月,河堤上的整条路都没有灯。但是,我尾随着他们来到一个富人居住区的院子,才悻悻地离去。

那天晚上很寂寞,我又把《SIQAN》和《天之娇女》看了一遍。成紫嫣发短信给我,成紫嫣正好那个时候发短信给我,她毫不掩饰地说她需要我。但是我没有去,甚至没有回复。按说那晚我会去她那里,但是我没有。我矛盾重重地躺在床上,后来把《SIQAN》和《天之娇女》碟片踩得粉碎。

我想挽回陆绛,那已经是农历十月的一个星期天了。早上起来感觉天气还不错,吃过午饭我便又到陆绛家里去。

陆绛果然没有出去,她在屋里刮洋姜,专心致志。洋姜和苦蒜头堆起老高。

我说:“嘿,你好。”

她挑挑眉毛睃我一眼,说:“你怎么又来了?”

“想你,不由自主就来。”

她苦苦地笑笑。

我问她,“为什么要戏弄我?”

“我没有戏弄你——你有什么好戏弄的?”

“你在报复我。”

“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有什么值得我报复的?”

“你不要不承认。”

“我为什么要不承认?”

“我们能不能出去说话?”

她愈加似笑非笑,累了的样子,说,“我为什么要和你出去说话?”

“你敢不敢跟我出去说话?”

“有什么不敢的?”她犹豫起来。

我激她说,“呶,现在是白天,你应该放心,我不会……怎么你的。”

“谅你也不敢。”

“是的,我不敢。”

“去哪里?”

“你看小车河怎么样?以前你就答应过我说要和我去那个地方。”

“我答应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

出得门来,一阵温暖的风吹过,楼宇林立在十月的阳光里,无声无息地融于这座城市的树开始落叶。

我们坐在一条船上。

船是那种柳叶船。小车河山重水复,不足三公里却有许多河湾。我在后面划,陆绛坐在船头用手掠起河水,很惬意。她投入得几乎把我忘了,用鼻子哼着琼瑶的《在水一方》,水白的阳光照着,歌没哼完她眼里就盈满了泪水。

我于是掀起河水洒向她,笑着说:“陆绛,你心里还是喜欢我的嘛。”

陆绛羞红着脸说:“你不觉得是自作多情吗?”

“你知道我喜欢你,你心里是不是多多少少还感到舒服?”

“有一点吧,只要不是被流氓惦记,总还是好事。”

“我就不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

“我能对你有什么感情?”

“那你还肯跟我出来?”

“可怜你嘛,涎皮赖脸的……”

“我相信有一天你会发现我的好处,你会主动来找我。”

陆绛嗤了一声,说:“痴心妄想吧,我去找你?”

“真的?”我问。没有等她回答,迎面一根横在河面的断柳树,撞上小船船头,陆绛从船头栽倒,一头扎进湾潭深水里。

陆绛不识水性,她用手不停地拍打,像一条即将起网的鱼,弄得水花飞溅。我被河面的断柳阻隔着,奋力踩着水,看着她挣扎而无从伸手。她挣扎到断柳边,伸手去抓断柳,柳树被水泡得久,树皮上糊着青苔,她试几次都滑脱了。

我潜到水下面去。亮光从上面落下来,她的衣服漂浮着像要离她而去,她的胸脯以下几乎完全裸露,身体悬浮,在水里变成一种不太真实的绛色。我努力游向她,鼻梁被她慌乱蹬踩的脚板蹬了好几脚。终于,她触到我,不要命地一下抱住我。

我擒住她的头发,把她弄到岸上。

醒过神来,我以为她会发疯一般捶打我,但是她的目光异常温柔,手像一根柔柔的藤缠在我腰间,胸和头贴住我,身体慢慢热起来。

我们弃船,避开游人,潜进一片蓊郁的杂树林。树林里宁静岑寂,地上枯草落叶堆积,十来平米的一绺草坝子像一张地毯。我扶她坐到草坝子上,她抱住我的腿。我坐下来看着她,她迷茫的目光使我有些内疚。草坝子上铺了一层落叶与枯草,软软的。我伸头过去,她咬住我的嘴唇。这时皮包里的手机唱起“老公老公我爱你,阿弥陀佛保佑你……”。

是成紫嫣。

我推开陆绛,跑到公路边,我听见陆绛哭泣着说:“海林,你回来,我有话给你说。”

我抹了一把脸,摸着唇上存留的温馨,似乎有一瞬间的无可择从。我折身回去,陆绛坐在落叶上,脸上的神情好像在追思遥远的往事,犹犹豫豫里痴痴地一言不发。我重新跑到公路上,拦一辆车朝城里赶去。

从毕节采访回贵阳的第三天,我以为成紫嫣会给我打电话。整整一天我都平躺在床上,白天过去了,夜晚又过去了,成紫嫣依旧没有音讯。我从租住屋到成紫嫣的小屋,反复跑了十几趟。接下来的三天里,我孤零零地走来走去,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每一个地方也没有找到她。

半个月后。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去小河区采访,一个穿着华丽的女子,一手拿着坤包,一手拎着一个精巧的菜篮子从黄河路菜场出来,腰身和步态很像成紫嫣。她一直走进一套豪华公寓里。

“喂,成紫嫣——真是你呀?”见她正要关门,我叫道,“你原来住在这里?”

成紫嫣转过饱满的身子,一脸尴尬地立在那里,目光散乱惊慌。

“喔,海林——”她脸色苍白地立在门里。

顿了顿,她继续说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成紫嫣把我让进客厅里,指给我真皮沙发。她一边转身去替我沏茶,一边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她把茶杯递给我,自己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不停地搓着手。沉默了一会儿,她终于自言自语般地把事儿和盘托出。成紫嫣说,她和一个手握重权的男人认识后同居了,临要结婚的时候才知道他是有老婆的男人。于是,她和他闹翻了,他要她净身走人。她越想越觉得委屈,就暗中找律师咨询。不想她找的律师也是被那个男人抛弃的女人,对她的事很上心。女律师就对她说,要想从那人渣身上得到赔偿,她只有走事实婚姻这条路。成紫嫣说,实现这个计划的机会是陆绛的母亲重病住院。当时陆绛很艰难,我那时已经离开报社,没有收入,陆绛又不敢让我知道她母亲的事……

成紫嫣说,她从报上读到过我写的许多重大问题的报道,听陆绛说认得我,她帮了陆绛不少忙。起先是想让我帮忙把那个负心男人弄倒,没想到——那次陆绛带她去我那里,就这样了……。她说,刚怀孕时她就打算离开的,可是她对我产生了感情,割舍不下,那天从毕节回来,听说陆绛打电话联系我,以为陆绛把她的事透给我了,她才找到离开我的理由。

我吃惊得差点儿跳起来,实在很难相信,但是理性和常识足以说明她不是在说假话。顿了顿,我盯住她问道:“这事是陆绛和你的一个交易?”

成紫嫣抬起头来。我的话让她吓了一跳。“不。她不知道——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的事后,第二天就把她母亲从医院接走了。”

“共同生活那么久,你滴水不漏,我一点没有想到你是利用我!”

“这事——我先前是要瞒着你——后来,又不敢告诉你——海林,我知道你对我一直是真心的……”成紫嫣把手伸给我,怏怏地瞧着我。她突然压低了声音说道,“现在,这别墅是我的了——那个人已经与我没一点牵扯。我就等着把我们的孩子生下来——你搬过来吧,以后不想住这里,我们可以卖掉,重新置一套……”

“唔,这个结果——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我很难过,心里好像深秋的茄子蒙上了一层霜,涌起一股悲苦。“唔,唔……”我犹豫着站起来,退着脚步朝门边走去,然后,逃遁似的赶回城里。

再见到陆绛已经是小车河翻船一个月以后,初冬一个阳光水白的下午。那时,陆绛的母亲已经去世半个多月了。“绛林”报刊亭里,陆绛踩在一根木凳上,抬起缠着黑纱的手肘。她伸手去书架上取一本新到的杂志,那本杂志刊载有我的一篇文章,在文章标题旁边还登载着我的一张照片。陆绛凝视着杂志,目光痴痴的,泪水不知不觉就溢出了她的眼眶。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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