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一钱星星

2009-02-25 06:32
鸭绿江 2009年2期
关键词:叶儿星星

刘 笔

刘笔,男,吉林省洮南市人,现居吉林省松原市。从事过石油钻探、劳资管理、电视采编等工作。高中时代开始文学写作,已在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篇小说《现场直播》,短篇小说《地上飘飞的是什么》《钻井小队》《偷庙》《灿烂一笑》等,以及诗歌散文多篇。

一早,乐和刚洗完脸就见叶儿进了他的屋子。叶儿说,红蛋要不行了你知道不,不回去看看?乐和不吱声,他明白叶儿在说什么,却装着没明白,要叶儿再说一遍。一旦有机会,他就想尽可能地使叶儿在自己跟前多留一会儿。这时候的乐和心里就酥酥的,看着叶儿没抹口红的两片唇,对着他起起合合的。他想红蛋行不行不要紧,让叶儿多说几句话才好呢。

叶儿上了当,果然以为乐和没明白,就又一字一句地慢慢说了一遍。乐和觉得再装不明白就招人烦了,只好说,噢。叶儿笑了,你噢什么噢,回不回去?乐和眼珠不错地盯住叶儿粉柿子颜色的唇,摇摇头,我还得放羊呢。叶儿说,木头脑袋,没你这鸡蛋还做不了槽子糕了,你要回去的话我就去果园叫我爸回来放一天羊。乐和不动也不说话。叶儿说,别杵着了,回去吧,红蛋毕竟是你继父。

然后叶儿就去果园叫她爸了。

乐和的目光在叶儿的背上黏着,一直到那身影不见了。他决定回去看红蛋,不是他想看,而是他听了叶儿的劝。乐和从小就喜欢跟他同龄的叶儿,他十四五岁时第一次梦遗和第一次自慰都是为叶儿。不过乐和从没动过娶叶儿的念头,那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情。虽说乐和的模样随了他唱二人转的母亲彩菊,长得眉目清秀,可乐和没上过一天的学。而叶儿现在是在校大学生,毕了业哪里还会回到这巴掌大的木洮屯来,哪里能嫁给一个文盲羊倌。何况他这羊倌还失了聪,什么都听不见,靠读唇语跟人家说话。所以乐和只在暗地把叶儿揽在心里,做梦把她一次又一次地娶了。

乐和已经给叶儿家放了三年的羊。叶儿父母忙果木园子都打不开点儿,就雇了乐和。乐和正乐得离开继父红蛋,二话不说就住到叶儿家的下屋来。在这里他干活吃饭,很尽力。还有令他最快意的是能看见叶儿。虽说叶儿上了大学后就只能在假期里回来,像现在她就是回木洮度暑假的。

红蛋看来是真的不行了,屋里屋外进进出出的很多屯里人都是来看红蛋的。红蛋得了肺癌乐和是知道的,确诊那天,红蛋的亲生儿子满天把眼睛哭得烂桃似的。可乐和没哭,没理由哭。

十几年前,唱二人转的红蛋和彩菊跟班子“滚地包”的时候相遇,因为都是走南闯北拖着孩子的孤男寡女,没多久两个人就好了。又没多久两个人的“一副架儿”由台上过渡到台下,搭帮一起过日子了。当时乐和六岁,他只知道亲生父亲死于一次车祸。可一年后,红蛋得了咽炎,嗓子就渐渐地倒了,地包没法儿再滚下去,无奈之下只好回木洮种地。彩菊从小在外面唱戏游荡惯了,冷不丁的耕田种地、刷锅洗碗,根本刹不下心来。硬撑着跟红蛋过了一年多,彩菊人就不见了,把个不到八岁的乐和也扔在了木洮。起初,红蛋对乐和还没怎么样,他还指望着彩菊有一天回心转意能回来继续跟他过日子。可一天天过去了,傻汉子等■老婆,红蛋越等越渺茫。他知道这么等下去不是酒曲子,就出去找。他以为彩菊一定又扎进哪个班子滚地包呢。可他找了很多班子,把东北三省能跑的地方都跑遍了,连彩菊的影子都没有。没有她的影子但却有她的消息,不止一个人说,彩菊是跟了一个贩粮的男人走的,去了哪儿却没人说得清。

回来后,红蛋狠病了一场,从炕上爬起来后,对乐和动不动就大打出手,经常是伸手就来两个耳雷子。乐和不小心打了个饭碗,啪啪!夜里尿了炕,啪啪!跟大他两岁的红蛋儿子满天打架,啪啪!耳雷子这么扇来扇去的,乐和先是耳底穿孔,耳眼淌了阵子脓水,也没人带他去医院看。渐渐地脓水不淌了,但耳朵听什么都费劲,后来就彻底聋了。

乐和在院子里站着,老崽在他的腿上紧贴着。老崽是乐和养了三年的一只笨狗。笨狗是对本地土著狗的统称。老崽其实不笨,它能明白无误地领会主人乐和的任何指令,一个手势或一个摆头就好使。有了它,乐和放羊就轻省多了,他说一声,回走。老崽就麻溜去圈羊了,十分尽职尽责。

院子里的人有看见乐和跟老崽的,就照乐和的肩膀或老崽的脑袋来一下子。老崽并不反抗,显得怯生生的。它对这里陌生,三年来,乐和没回来几回,当然老崽也就很少来。满天也看见了乐和,可满天什么反应都没有,只顾跟他叔商量着咋操办后事。平时满天对乐和也是带搭不理的,他常骂乐和的一句话就是:蔫坏。当然这话不是随口一说。乐和的“蔫坏”最初还是因为红蛋爷儿俩的一次中毒。那时乐和十五岁,还没给叶儿家放羊,而是放红蛋家的十多只羊。他放羊的生涯是从八岁那年彩菊离开后开始的。那回红蛋用几斤猪排骨炖了豆角,吃完离了饭桌没多一会儿红蛋和满天就一起上吐下泻、晕头胀脑起来。屯里人忙把爷俩用四轮车送到镇医院,医生说是食物中毒。红蛋的七叔六姑们就纳闷儿,咋吃一样的饭,乐和就没中毒呢,于是就审开了乐和,让他说清楚到底是咋回事。

其实,乐和跟红蛋爷俩并没吃一样的饭。这天吃饭时,乐和放羊还没回来,小半锅的排骨炖豆角他是一口没吃着,因为没给他留。不是红蛋忘了,而是排骨比猪肉还贵,不是想吃就能吃上的,他舍不得给乐和留。结果那爷俩就香麻油嘴地把小半锅都造了,连汤都拌了饭一点没剩。可因为嘴急,那豆角还半生不熟就上了桌,爷俩双双中毒,乐和当然什么事都没有。

不过这件事倒给了乐和一个启示,此后,只要逮着机会,乐和就在红蛋爷俩的饭菜里下功夫。最初他抽冷子往他们吃的饭菜里吐唾沫,再用手指头一搅,什么也看不出来,很容易得手。得手了,一起吃饭的乐和想乐又不能乐出来,就憋得直呛饭。看见红蛋爷俩吃得欢,想到他们把他的唾沫造进了肚子,乐和的饭就吃得格外香,胃口格外好,能多吃上一大碗。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一次他趁满天去园子摘辣椒,红蛋还没回来,正对着他们的菜碗干着,终因耳朵听不见身后的动静,被刚进门的红蛋逮了个正着。

那是一顿好打。红蛋把乐和吊起来用笤帚把子抽,直到把个笤帚抽散了架子。满天则对着乐和不住点儿地吐唾沫,吐到后来那唾沫都没了水分,干干的像一坨白灰疙瘩。乐和虽然身上疼痛着,可看到满天那么没命地吐,心说,恶心不死你!想把吃进去的唾沫都吐出来?都吃进去了,咋能吐出来呢!这是做梦拉面、烀豆、包豆包——白费事。所以乐和的嘴在痛苦中咧开一丝胜利的笑。满天看到了,说,呸呸呸!

满天骂乐和是记吃不记打的狗。因为在棍棒下,乐和从来没服过软,像老电影里的吴琼花,打不死就跑。乐和只要打不死就跟红蛋作对。

给叶儿家放羊,乐和知道,叶儿家除了管吃管住一年还给他三千块钱,这是早就说好的。可一年到了头,钱都悉数让红蛋经管走了,一分没给乐和留。连叶儿都觉得红蛋做得有些绝,至少给乐和留个零花钱。他已经是大小伙子了,连牙膏、香皂、毛巾这些小来小去的日用品都是叶儿给他的。

但乐和没那么容易被红蛋控制。放羊的时候,羊们安静地寻着吃食,他就歪在一处草皮上算计红蛋。结果第二年,红蛋就真的被乐和给算计了。说来,乐和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丢羊。隔个把月就会有一只羊不见了。乐和跟叶儿家说,羊是我整丢的,该我赔,从我工钱里刨吧。刨来刨去的,一年的工钱就刨没了。乐和没上过学,但这样的计算还是很溜的,一只羊能赔多少钱,多少只羊能抵上一年的工钱。待工钱一旦刨干了,羊也就不再丢了。这事瞒不过叶儿家人的眼睛,知道乐和是在跟红蛋对着干呢,笑说这聋小子还真邪乎。当然这事更瞒不了红蛋。乐和隔三岔五地丢羊他就觉得蹊跷,就要弄个究竟。于是他尾随着乐和去放羊,远远地瞟着他。终于有一次红蛋看见乐和在傍晚回返前,把一只羊用绳子栓在了离公路不远的一棵树上,然后赶着羊群回去了。他是把羊扔了。圈羊的老崽起初还围着那被遗弃的羊恋恋不舍地转了几转,大概这样的情形令它也感到匪夷所思。把个远处的红蛋气得脸上一层刷白的冷疙瘩。

那天晚上满天来找乐和,说红蛋叫他回去一趟。乐和问干啥,满天不动声色地说,好事。乐和不信满天的话,红蛋能有什么好事?可他还是带着老崽回去了,为的是壮声势。他猜准是为丢羊的事情,那红蛋一定是要气死了。他要看看红蛋被气死的模样。

乐和一进门,红蛋就抄起一把铁锹用锹尖戳着他的胸将他抵在墙上,他动弹不得。来壮声势的老崽本来是要给乐和帮衬的,刚叫了一声,第二声还在喉咙里含着呢,就被红蛋手疾眼快地一脚踢中了下巴,它只顾了哀嚎,疼得原地兜了两圈,把帮衬的事情就给撂下了。红蛋趁势又一脚,就把老崽结结实实地踹出门外,然后把门一关。这样,红蛋就可以心无旁骛地收拾乐和了。

一顿激烈的挣扯后,乐和还是被五花大绑了。红蛋也累得好一阵牛喘,在歇气的当口,红蛋看见乐和始终盯死了他,目光仿佛两坨滚刀肉。红蛋的目光也盯住乐和,想怎样把滚刀肉解决了。可盯着盯着,红蛋蓦地感到这个王八蛋操的小子已经长大了、长开了,他十六了。以往他就没怎么正眼瞅过他,现在这么一瞅,那张俊秀的脸简直就是男版的彩菊。红蛋撕心地想起了彩菊,他们是有过一段好时光的。如果抛开彩菊过日子不尽人意的事不说,那女人是不错的,模样、身材是没比的,最要命的是会弄风情,真是让人销魂呢。可谁知道她这么绝情,她的离去等于活活扒了层他红蛋的皮。所以现在他的腔子里有一蓬火,仇恨、激愤、感怀、还有柔情一锅乱炖似的被这蓬火咕嘟着。

红蛋一把将捆着的乐和掀趴在炕沿上,三两把扯掉他的裤子,又把自己的裤子也褪下了,他将乐和牢牢按住,扎枪似的刺进了他的身体……

乐和在以后的好多天都感觉下面一直塞着一截东西,胀裂的疼痛令他难受得没抓没落的。

院子里突然静下来了,只剩了乐和跟老崽。满天和那些人都忙活什么去了?没人了,乐和的心情就格外放松和悠闲,他很想看看要死了的红蛋是个什么样子。

果然,乐和就进了屋子。

红蛋顺炕沿躺在炕上。他露在被子外面的脸和手都是没有血色的惨白,目光迷茫地望定前方,一动不动,若不是偶尔缓慢地瞌下眼睑,乐和以为他已经死了。这样一个安静的红蛋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十分新奇。他不知道红蛋除了眨眼还会不会有其他反应,于是他倚着门框使劲咳嗽了一声。

红蛋听见了,他的目光缓缓地由苍莽的前方掉转过来,落在了乐和的脸上。那目光依然是迷茫的,还有些不知所措。乐和傲慢地用目光回敬着他,心说,红蛋再也威风不起来了,他不行了。所以他看着红蛋的眼神中就渗透了些许的怜悯。不知道红蛋是不是看到了那点怜悯,就在他们长久的、默不作声的对视中,红蛋猝然就在脸上绽开一大朵笑,是对着乐和的笑,一如他平时笑给满天,笑给他的亲朋好友,或者当年在台上笑给观众,反正他没这样笑给乐和过。确切地说,在彩菊弃他们而去后,乐和就没在红蛋那里见过给他的一点笑,哪怕蛛丝马迹。所以这突如其来的一大朵笑,犹如一只毒蘑菇,一下子被盛在了乐和的饭碗里,他惊慌失措地跌坐在门槛上。红蛋的目光也跟着跌落下去,笑却还在脸上凝着。乐和刹时觉得自己被红蛋纠缠住了。他惶惶地说,你,要干啥……

红蛋先是无言。半晌,他竟然唱了,唱的是他的老本行二人转。乐和看出了他在唱什么——

我要你一钱星星……

他只唱了这么一句就开始不停地疯喘,每喘一下,都像有一只手在凶狠地把他体内的精气往外掏,掏得他越发地接近死亡的边缘。乐和看到了一个叫红蛋的人在做最后的挣扎,他没想到,红蛋的命就这么脆弱,像纸一样,一撕就破了、碎了。他有些希望红蛋的喘能平息下来,但那喘却因一句唱而执著地继续,乐和自己也跟着憋闷得要死了。

终于,红蛋平息下来,气又匀了。乐和的气也跟着匀了。他看到红蛋的目光又跟自己的对接在了一起,疯喘前的迷离已经不见了,变成了一派凄楚。良久,他又唱——

我要你一钱星星……

不幸,又是先前一样的一阵疯喘,把乐和看得五官都扭曲了,抓心掏肝地难受。他以为这次红蛋完了,他平息不下来了,不,是平息下来后就再也不会喘了。可红蛋的顽强令乐和吃惊,他没完,他又闯了过来。但以前的安静没有了,他现在每喘息一回都要端一下双肩,仿佛一切都是双肩扛着的。乐和见他的嘴像离开水的鱼一样翕动着,以为他还要唱“一钱星星”,他很怕他唱,恐惧他唱完后的那种疯喘,那不是在折磨红蛋,是在折磨他。而且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红蛋要是接茬唱,他的精气就真被掏干净了,老命就进去了。所以乐和慌忙站起身来说,别唱了!

红蛋果然没再唱,他先是冲乐和软软地颔首,温顺乖巧得像乐和放牧的一只羊。随后红蛋眼角就有一滴泪缓慢地滑落下来,眼里弥漫上一层雾气,透过那层雾气,乐和似乎看到了一些无助、哀伤和绝望,甚至他还看到了歉疚。看得乐和心里也弥漫了一层雾气,他被这雾气罩得很不受用,感觉由手脚到五脏六腑都冰凉起来。他很难受。

其实,红蛋唱的那句二人转乐和也会唱,自小在台边上听都听烂了。这是二人转《杨八姐游春》里的一句。皇上游春时看上美丽可人的八姐,佘太君为了阻挠这门亲事就跟皇上要了许多不着边际的彩礼,比如:我要你一钱星星二钱月,三钱云彩四钱风……

在回叶儿家的路上,乐和的脑子里一直放着红蛋有雾气的目光,那一句唱也苍蝇蚊子似的在他耳边嗡叫。他也就不由自主地反反复复地在心里唱那句:我要你一钱星星我要你一钱星星我要你一钱星星……

乐和在经过村边的洮儿河时,猛然想起其实河对岸曾经掉下来过星星。也是去年的这个时候,叶儿高考后在家等成绩。那天她跟另一个女孩在河边树阴里坐着说话,突然就听到空中一阵鸣响,然后就见有石块从天而落,远远地砸进河对岸的花生地里,还有一些散碎的石块掉进了洮儿河里,激起一片水花。后来,花生地里的石块被县博物馆带走了,只在地里留下个石块砸出的一米多深的坑洞。那石块只有脸盆大小,是斑斑驳驳的红褐色。作为目击者,叶儿还接受了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讲述她所看见的情景。因为在草滩放羊没看到,乐和就问叶儿那是什么石头。叶儿说是陨石。乐和没明白,问,云石是不是云彩变的石头。叶儿忍不住笑,说,不是云彩变的,是星星变的。

回到叶儿家,见圈里的羊都没了,知道是叶儿爸去放了,乐和放下心来。他在下屋躺了一会儿,可又躺不住,就起身抄把锹去羊圈清粪,正清着,见叶儿已经站在身边,问他怎么回来了。乐和直起身子,定定地望着叶儿,心里立刻暖暖的。叶儿说,傻看啥呢,问你话呢。乐和知道自己看叶儿是总也看不够的。说,那云石,就是碎星星掉河里了?叶儿奇怪,说,你问这个干什么?乐和不说干什么,问,碎星星掉河里啥地方了?叶儿说,就在小学墙外那段儿河里。她不解地问,怎么想起这事了?乐和装着没明白,不回答。叶儿不再深究,转而问他红蛋怎么样了。这次,乐和说,还剩一口气。

把羊圈清完了,乐和就带了老崽出了屯子。

洮儿河紧紧贴着屯子流过去,所以,一出屯子迎面就是河了。两边都是黝黑的土坝,把洮儿河水衬得格外白亮,有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在水里荡漾,直刺得乐和的眼睛睁得艰难。

洮儿河在村小学墙外拐了一下。乐和就在河甩弯的地方蹲了,老崽蹭在他腿边趴下来。他摸着老崽的脑袋说,一钱星星有多大一块儿?有手指盖那么大?老崽看了看他,回答不出。他又说,在天上手指盖那么大也贼亮的,可到了地上就变石头了,不亮了。要是放棺材里能不能亮?老崽依然不回答,看看他,又去看远方。乐和在它脑袋上拍了一掌,拍得老崽眯了眼睛缩了头。

乐和就直起身子把鞋蹬了,又把身上的衣服扒得只剩了条裤衩,然后就下了水。老崽见了,精神抖擞地在岸边游荡开来。

乐和会“狗刨”,屯里的孩子大多都是这种游法,游起来挺累,后面的两脚把水打得啪啪山响,看起来很拼命。乐和此刻就这样游进了河心,一个猛子下去,一会儿冒出来,摸了一手软滑的烂泥。喘口气再下去,手里空空地又冒上来,又扎下去……再次冒出来时,乐和感觉累了,就上了岸,边坐着歇气儿,边看老崽在他身前身后撒欢儿。歇得差不多了,乐和再次下水,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扎进去摸了好一阵子,终于手里就有了一块篮球大小的石头,上面糊满烂泥。乐和把石头托上了岸,老崽忙过来嗅。乐和咕哝说,这是星星?我看像谁家压酸菜缸的石头。

湿着头发的乐和回到红蛋家的时候,院子里搭灵棚的人就都停了手里的活,不错眼珠地望着肩上托着一块石头、脚边跟着老崽的乐和,琢磨着这小子要干什么。乐和急急忙忙地穿过院子奔屋子里去,他担心这时候红蛋已经不行了,他得赶紧的。因为走得急,他险些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杀出来的满天撞在一起。乐和来了个刹车,肩上托着的石头险些射出去。他望着突然横在跟前的满天,满天也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吼道,你要干啥?然后随手操起一根搭棚子用的木杆子,你要砸谁?还行凶咋的?

乐和被满天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拦给造蒙了,站在那里呆了一刻。待他缓过神来想要说话的时候,就已经来不及了,早有几个男人扑上来抢下他托在肩上的石头,然后抓胳膊揽腰立刻把他给控制了。老崽狠叫了两声,向着满天一扑,却在半路上被满天一竿子扫出老远。可怜的老崽顾不上乐和,自己哀鸣着逃出了院子。

制服了乐和的几个人跟满天商量,说不能让这小子犯浑胡闹把丧事给搅和了。满天说,丧事要紧,先把这兔崽子捆了。现在没工夫收拾他,完事儿我整不死他!

于是就有人拿来绳子捆粽子一样把乐和给捆个结实。乐和就大声地骂满天:王八蛋操的!瞎眼睛的,不识好人心……没等乐和骂痛快,嘴就被东西给堵上了。之后,满天跟两个男人提着粽子似的乐和,来到后院的菜窖口,一撒手,乐和就像一捆大葱一样被丢了进去。

菜窖里有些残存的冬储蔬菜的垃圾,白菜帮子土豆萝卜什么的,过了夏,已经烂成稀泥,所以里面充斥着霉腐的气味。乐和被这气味呛住了,半天才算把气喘匀。他躺在满是腐泥的地上,知道被捆着是别想出去的,所以他就没做任何努力。许久,他发现菜窖口盖板缝漏下的光线仿佛一柄砍下来的片刀,于是就仰起头来看。

他现在闹不清楚红蛋是不是还活着,不过院子里在搭灵棚,他估摸着红蛋已经咽气停床了。他觉得红蛋就是个倒霉鬼,一辈子都不走运,唱戏倒嗓子,娶亲跑老婆,临死了说是要星星,星星真拿来了,他儿子满天还没让他看,真他妈不是一般的倒霉鬼。

乐和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又不知过了多久,乐和感觉胸口发闷,像有东西压着。他好容易蹭掉了嘴里塞着的东西,张大嘴巴喘气,仍然越喘越吃力。他想调整一下身子,可腿脚早已经麻木得没了知觉,根本动不得。他这样喘着,就想起酷暑里老崽张着大嘴舌头耷拉着的模样。他想老崽哪儿疯去了?

这时,乐和感觉菜窖口的那一片光线似乎动了一下。乐和虚着眼睛挣扎着看上去,就顺着那缝隙看到了一双眼睛,他突然觉得那是他母亲彩菊的眼睛,很熟悉很温柔也很焦急。但是他又想,这绝对不是彩菊的眼睛,如果是,那他就不会这样熟悉了。他轻轻一笑,知道那眼睛一定是老崽的,就很想叫老崽一声,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再仔细看,老崽已经一闪就不见了。菜窖口那里又恢复了平静。乐和在这平静中感到了累,他想歇歇……

当老崽的眼睛再次出现的时候,乐和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那眼睑就像失控的卷帘门,紧紧关闭下来。如果不是关闭了,他除了可以看到老崽的眼睛,还可以看到叶儿的眼睛。自然,叶儿是老崽找来的……

责任编辑 高 威

猜你喜欢
叶儿星星
南瓜
On Syntactical Features of John F. Kennedy’s Inaugural Speech
串星星
小树
来自星星的玩笑
消失了的存折
雨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