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一六

2009-02-25 06:32
鸭绿江 2009年2期
关键词:小金机长商城

北 川

北川,原名俞云灿,浙江诸暨人,生于1979年,业余写作,现在宁波电视台工作。

九月十六日

东海航空大队那边来消息:空中管制取消了。

我老爸接到这个消息后,心急火燎地往台里赶,路上他给我打电话,让我必须在十分钟内赶到台里。那时候我刚好起床,如果脸不洗,牙不刷,从我家到台里需要一刻钟车程。我开始含糊其辞,老爸就在电话里骂了,骂得真凶!还好他没有多骂,大约五六句后就挂了电话。

挂完电话,我就出门了。

忘了说了,他其实不是我老爸,是我师傅,但我习惯叫他老爸。日子一久,他真把我当成他的儿子了。

我工作的商城电视台流传着一个说法:台里有四大摄像,这四大摄像跟台大楼门前的四根柱子一样,是商城电视台的脊梁。毫无疑问,我老爸是其中之一。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他们更像庙宇中的四大金刚,这四个人工作起来脾气都很大,跟四大金刚怒目圆睁的样子很像,我则是金刚手里那只叫“啸天犬”的貂。

我老爸经常不分场合地骂我笨,气急的时候还骂到我爹娘,那架势让我无地自容,甚至死的念头都有。如果有其他同事在场,他们往往会看不下去,替我辩解:老刁,你不能对大刚这么严厉!他已经够出息了,台里的青年摄像哪个有他这水平?

我老爸不管对我发多大的火,但这火绝不蔓延到别人身上,他笑着“唉——”一声,扭过头去,似乎迎面撞到了很大的讽刺:说实话,就他这水平给我提鞋,我都不乐意!

我常常怀疑我老爸有人格分裂,怎么能如此不同地对待别人呢?我不是个没有良心的人,静下心来想想,也会知道他这是为我好。

我刚进商城电视台工作的时候,有好大一帮跟我同龄的小子渴望拜在我老爸门下做徒弟,他都不乐意教他们。他有个老顽固的思想,那就是学艺首先要自己肯吃苦,然后要偷着学,让他主动地毫无保留地来传授你东西简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

我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被他看中的,可能是因为我叫他老爸的缘故。我也记不清第一声“老爸”是怎么叫出口的,台里的同事都知道我爱开玩笑,是个热闹的人,我想当时也是出于开玩笑叫的,他竟然真答应了!

我后悔呀!在他这里我发誓只开了这么一次玩笑,后来我再没嬉皮笑脸过,这声“老爸”也越叫越严肃,越叫越沉重,我都没有勇气再去推翻它了。

在去台里的路上,我已经在猜想,大约是要航拍了。为了这个任务,我们已经等了十多天了。飞机十天前就已经来了,一直停着。我老爸在东航那边打听消息,他们一直说有军事训练任务,除了民航的飞机,其他的飞行器一律不准上天。

这十多天来,把我老爸急坏了。这飞机租来花费不小啊,停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后来机组人员也急了,如果让一伙人连续不断地在宾馆里打十天牌,我想谁都会出现狂躁情绪的。十天后,他们的女机长头发凌乱地来到我老爸这里,气势汹汹地抱怨什么时候能让她飞。我老爸陪出笑脸说,再等三天行不行?三天后再不能上天,我让你们回去!

那个女机长牛逼啊,她二话没说,又气势汹汹地走了,她走后,那股逼人的气场在我们办公室久久回荡了一个下午,大家都说她是个牛人,敢对我们台里最牛的摄像发这么大脾气。

到了台里,果然是航拍的任务。出发前,我老爸做了一件多此一举的事,他去了主任的办公室,主任也刚来,还在倒前一天留下来的烟灰缸。我老爸进了门后站住了,他说:“老丁,今天飞机可以飞了。”

主任马上放下了手中的烟灰缸,披上了搭在座椅背上的马甲问,飞机能上几个人?我老爸的心凉了一下,他说,两个——一个导演,一个摄像!

本来航拍是我们栏目的任务,我老爸作为制片主任毫无疑问是要上飞机的,在主任动手准备行头的时候,他还在寻思,难道还让自己做摄像不成?主任走过来拍了拍我老爸的肩膀说:“老刁,你留下,让你徒弟去!”

其实在这之前,我老爸已经在师母和女儿面前吹了好几回牛了,他说过几天,他要乘直升机在空中鸟瞰商城。这下好了,梦想说破灭就破灭了!在妻女面前丢老脸是件让人很难接受的事啊!

我看见老爸脸色铁青地走到我跟前。那时候我正跟同事小金开玩笑,我知道我是飞机上的主摄像,那种感觉很自豪,像身上穿着黄金铠甲,随便一抖都可以晃得让人睁不开眼。小金故作无限惆怅地看着我说,你瞧瞧,同一天进台,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我说,你乐意去你去,你以为飞机那玩意安全吗?

小金喊起来:你这样说,我鄙视你啦!得了便宜还卖乖!

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没得过什么便宜,虽然业务比他们强点,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还转不进编制。虽然这样的情况不仅仅发生在我的身上,但我总觉得在事业单位干活,没编制似乎意味着有一天会突然下岗。下岗了,我的父母妻儿怎么办呢?为了这事,我们这伙难兄难弟常聚在一起,唾沫星子乱飞地发很多牢骚,那些牢骚几乎可以把电视台的大楼给淹没了。

我对小金说,如果这次航拍我牺牲了,我希望台里能帮我转正!

小金看着我笑嘻嘻的模样说,呸!还牺牲呢,别制造悲壮的气氛,陶醉在自我英雄主义的梦中了!

说到梦,我不得不说——

九月十四日

这天晚上,我又梦到小时候村前那条马路了,很震!拖拉机像一堆大废铁,丁丁当当地开过去,不时有螺帽从车上掉下来……我不知道是被震醒的,还是被吓醒的,迷糊中我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身冷汗!睡在一旁的滕玲醒了,她转过身来问我,你做噩梦了?

我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一个很平常的梦,最近老是梦到它。

这事可能搁谁身上都会让人不安,每次都是那条路,断断续续的,像那些老电影结尾时的片段。

前两年我回老家的时候特别注意过这条路,它已经在很久前成为一条可以通行两辆大货车的柏油路了,现在那种很破的拖拉机在这条路上已经不太容易看到了,我却特别怀念那些拖拉机!

怀念拖拉机其实就是怀念我小时候的时光,人家都说老了才喜欢怀旧,我却几乎是一个十岁就开始怀旧的人。导致很多年后,我那些小时的伙伴再见面时,觉得我更加高深莫测。他们像看宇宙飞船上太空一样,对我充满了好奇和尊敬,因为他们很多人都没有走出那条路,走不出那条路就意味着窝在老家做农民,年岁一长,他们真的变得老实巴交,连小时候一起上树掏鸟窝的伙伴看见我也不再轻易开口了。

我告诉滕玲,什么时候该回趟老家了,宝宝出生以后,他的爷爷奶奶只能遥远地高兴,一直说着要来商城住一段时间,一直都没来。

我母亲怕晕车,一闻到汽油的味道就会把胆汁都吐出来,看来她是真怕。我在电话里跟父亲说,妈不来,您可以来的呀!我父亲嗡声嗡气地说,一个人怎么来呢?

他那句话让我很伤心,母亲一个人在家有什么不放心的呢?都是乡里乡亲的,一定会有人照应的。看来父亲是真老了,老了的人特别注重伴。我只怪自己找了个离家太远的工作,这种距离老是让我惶恐不安,人家说父母在,不远行。我怎么头脑一热来商城了呢?

滕玲迷迷糊糊地听着,她也许觉得有点奇怪,我怎么在半夜里跟她讲这些东西。她嘟囔着说,别瞎想了,再睡会,等会宝宝醒了,又没得睡了!

我又躺了下去,一直没有睡意,我担心睡下去又梦到那条路。小家伙终于哭了,哭起来像老家夜晚的猫叫,滕玲条件反射似的从床上爬起来,我说,你再睡会儿,我去冲奶粉!

小家伙特别能吃能睡,我看着他粉嘟嘟的小脸,觉得他真是一个小动物。他这会儿应该是挺满足的,我觉得人真是活得越简单越幸福,饿了能吃,困了能睡。他应该跟我小时候一模一样,所以我也给他取了个有意思的名字——小刚。

九月十六日

我老爸陪我们去了机场,机组人员接到通知都来了,现场出现了一阵七零八落的忙碌。他们检查着飞机的各个零部件,口中还念念有词,像在祷告什么。主任看着停机坪上的直升机,开心地说,飞机坐过好多回了,就是没坐过直升机。

我看到我老爸眼睛红通通的,他开始一遍一遍地叮嘱我要拍到哪几个点,拍的时候要尽自己的全力,不能浪费资源。我笑着说,老爸,知道了,您都重复好多遍了!老爸很生气,他拉下脸来拍了我一个后脑勺,谁跟你嬉皮笑脸的?正经跟你说呢!

我心里都记下了,其实我不喜欢这样严肃的气氛,能开心点完成工作任务有什么不好的呢?我感觉到我老爸有点紧张了,每次紧张,他都会一刻不停地摸自己的头发,站在那里显得很无辜的样子。我说,老爸,您放心吧,我尽全力!

后来我们上了直升机,我身上被绑了两条安全带,直升机就飞起来了,主任摇着身子朝我老爸拼命地挥手,他像个小孩,很兴奋。我却没有跟着挥手,我怕那么挥手会把飞机给晃下去。我看着老爸站在底下,风很大,他的头发全被吹乱了,慢慢地在我眼中越来越小,我当时莫名其妙地差一点掉泪了。

这是我生命中的最后一次拍摄,当时天空晴朗,阳光照满了整个机舱,显得安详和宁静,飞机的马达声和气流穿过空域的声音让我有一种走进音符编织的网的错觉。拍摄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透过寻象器在空中寻找着商城的标志性建筑和景点,耳边偶尔传来机长和地面联络的声音,这种悬浮在空中的感觉太奇特了。

事情发生在拍摄的返回途中,突然下面像海市蜃楼般地冒出一群大型的庙宇建筑,当时大家都觉得不错,就又临时飞了过去。在一座塔顶上空盘旋了几周,飞机就突然剧烈颤抖起来,我听见仪表发出“嘟嘟”的警报声,“嘭”地一声,我知道飞机掉到地上了……

十月十日

刁老师把我叫到他办公室,他说,小金,大刚没了,你要挑起他的担子。我一脸惊讶,说实话,这样的机会我等了很多年了!当时我跟大刚是主任一起交给刁老师,让他调教的,后来大刚这小子成了嫡传,我却被冷落了。我听刁老师跟主任开玩笑,他说大刚人傻。似乎傻可以成为优点,大刚一米八五的个,笑起来果然有点傻。主任笑着说,笨鸟先飞!

我试探着问刁老师,要不要我也叫您老爸?刁老师一脸严肃地说,随你吧!

其实我是怕叫刁老师“老爸”的,我担心这会成为一种不祥的命运安排。他们后来神秘兮兮地说起航拍事件来,听得我毛骨悚然。一个女机长怎么能在供有菩萨的庙宇顶上盘旋呢?这似乎讲飞机失事是那个女机长的错,如果她去别的地方盘旋是可以避免这样的事的。但后来他们又说,这天东航取消空中管制的消息来得有点蹊跷,突然说取消就取消了,事先没有一点预兆。

再后来就有人去打听消息了,打听回来后说,这里面有个重大的秘密。大家把头都凑到了一起,那个人说,东航每年这天都停飞,为什么?“九一六”在商城方言中是“就要落”的意思,飞机最忌讳这个事。

这似乎成了一种注定的劫难,有的人把它理解成一种诅咒。我在这样的环境里也开始胡思乱想,我想这会不会也跟刁老师有一种关联呢?我担心做了他的徒弟,会再出这样的事故。

我说,那我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您刁老师吧!刁老师清了一下嗓子,像咳嗽那样“唔”地一声,把别人都惊了一下。

大刚走了以后,办公室里太安静了。到这时候,我们会经常地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爱开玩笑的缘故,他给大家的印象太深刻了。只要他在,办公室里少不了笑声。他会悄悄地坐在你身后,从QQ上发给你一个滑稽的表情,你以为他不在,一回头看见他窝在自己的位置上“嘿嘿”地笑个不停。

一个热闹的人离开了,你会觉得身边少了很多东西。刁老师也一样,出去拍东西的时候,我发觉他把我当成了大刚。他抽着烟,定好机位,他在那里做一个手势,三角架架多高,机器放什么位置,拍全景还是中景,他都用一个习惯手势,我一时明白不过来,他在那里大喊,大刚,死哪里去了?

他看到是我就尴尬地笑笑,他亲手拍得越来越多了,让我拍的时候,一不满意,他脱口而出的还是那句骂大刚的话:笨!怎么会这么笨!

骂完以后,他缓过神来,知道把我当成了大刚,他说,你比大刚勤奋!

我知道他这是在安慰我,失去大刚,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刁老师跟我说,小金,我脾气太差了,你也知道,如果我不把你当成自己的徒弟,我也不会这样骂人。

确实他之前待我太客气了,这种客气是一种距离,让你无法接近。我的理解是,大刚其实在刁老师这里成了一个代号,他代表徒弟,代表一种尊师重教的氛围。只是想到九月十六日这天,我觉得这个徒弟实在太惨烈了。

九月十六日

下午,我坐在办公室里,看见刁老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我还跟他打了声招呼,同时我感到很惊讶,我说,刁老师,您不是去航拍了吗?他只小声地说了一句,大刚去了。说完就回到位置上,再没理我。

大约两个小时后,办公室里响起了一个听起来很普通的电话铃声,刁老师接起来后,他的脸色就变了,我听到他说,好,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后,他在座位上指着我说,那个谁,你跟我一起去,带上机器。

那时候飞机出事了,是消防打来的电话,叫我们赶紧过去。在车上,刁老师一直保持着沉默。

飞机在离商城二十公里处的一座山头坠毁了,几公里外能看见山顶的竹林冒出来的滚滚浓烟。等我们赶到那里,消防已经在灭火了,几个和尚帮着消防战士抬着伤员从山上下来。混乱的人群中我看到那个女机长浑身是血,据说当时一根毛竹穿透了她的胸脯,她左手已经断了,晃悠悠地垂在身体底下。主任也被抬出来了,他不停地呻吟着,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衣服上也全是血。

刁老师慌乱地问消防战士,人全部救出来了吗?消防战士气喘吁吁地回答,还不清楚。我们过来时,已经着起来了,是和尚救的,你去问他们。

一个和尚惊恐不已地走过来诉说,他说当时他们在庙里做法事,只听“嘭”的一声爆炸声,在外面的人跑进来说,有飞机掉下来了。他赶紧叫了几个人,跑上山来,当时还没全着起来,他们一个一个地往外拖人,拖出了四个,有一个拍照的人被什么东西卡着,拖不动。当时有人说,飞机快爆炸了,大家都躲开了,一会儿又是“嘭”一声爆炸……

那时候,我们都知道大刚没了。

后来,商城电视台其他的记者也扛着摄像机过来了,他们看到我们,问情况怎么样了。刁老师木然地说,看到主任出来了。几个记者又围住了和尚,还在问摄像机有没有抢救出来之类的无聊问题。和尚激动地说,看到那灯是红的,当时哪顾得上那么多哦,救人都来不及!

那团巨大的火焰一直烧着,我们知道大刚在里面。

九月十八日

今天大刚火化。滕玲抱着只有三个月大的儿子来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落泪了,她却没有哭。在大刚将要被推进火化室的时候,滕玲在人群中叫了刁老师一声“爸爸”,刁老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以前只有大刚这么叫他,大刚的爱人一直叫他师傅。

滕玲看着刁老师又叫了一声,听见的人都喊起来,老刁,叫你呢。刁老师诚惶诚恐地走到前面,滕玲把孩子交给了刁老师:爸爸,您帮我抱一下小刚!

滕玲径直走到担架车前,跟殡仪馆的工作人员一起把大刚推了进去。

这次因为情况特殊,殡仪馆也同意让大刚的家属陪进火化室。

当大刚的骨灰从石棉床上运出来时,滕玲捡骨灰显得特别细心,旁边有小铲子和小扫把,她都没有用,而是用手把大刚的骨头捡进了骨灰盒,到后来有一些细碎的骨头留在石棉缝里,也不一定是大刚的,她也用手把它都抠出来。她对刁老师说,爸爸,捡得仔细点!我不想让大刚经历了两场大火后,继续留在这里被一次次地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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