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淘沙

2009-04-14 04:38
文学港 2009年2期
关键词:表兄马儿首词

黄 莹

目送楚云空,前事无踪。漫留遗恨锁眉峰,自是荷花开较晚,辜负东风。

客馆叹飘蓬,聚散匆匆。扬鞭那忍骤花骢,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涕红。

——宋·幼卿

马蹄沉沉踏,仆儿缓缓随。

起了风,风儿卷着道边的落叶,又卷起昏黄的沙尘,将它们吹到远处。天边挂着几朵留云,随风移动着,一会儿变化成另外一个形状,往天边飘去。

我们主仆五人已在陕府地界走了六日,前面望见驿馆,累了一天,终于可以歇下来了。良人要统兵陕右,我随他而来,这一路的征程着实远。我的小黄马也累了,它提不起劲在这道上跑。

到了驿馆门口,递上公文之后,驿馆官员到门口来迎候。两个仆人牵过马,给马儿去喂草料。驿馆官员把我们接到驿站大厅,让我们稍候,他们正准备几间上房让我们安歇。大厅里,有二批官差模样的人坐在厅堂,我匆匆走过,觉得有一双眼睛看着我,待我抬眼看时,看到了一双躲避的目光——是他,是表兄。他把目光移开了,看着屋外的风沙。之前曾听父亲说起,表兄已荣登甲科,要职教洮房,想不到今日在此与他相逢,我有心想上前与他叙说几句话。可是我在他的脸上分明看到了冷漠。表兄,我知道你是前恨未消,胸中有气,可你不能怪我,并不是我负心。

我们曾经在一起同砚席,一起在家里的私塾学文作诗,私塾先生说我们是一对璧人。我和表兄说好今生永在一起,除非是我们中有一个人死了。在我还没有行笄礼时,他就想缔结婚姻,来我家提亲,父亲说表兄还是一个白衣郎,没有答应这门亲事。表兄遭拒后定有无限的恼恨,他再也不来我家,此后我没有见过他。之后,我被许配给父亲的同年刘大人的儿子,那时他已是武弁公。当我得知这个事情后,起初我死也不允。母亲劝我说,孩儿,女人嫁一个男人只是为了安稳过日子,一辈辈的女人不都是这样过来的么?那年冬天,我嫁给了一个行伍的男人。从此,和表兄相处的那些日子、那时说过的话,就像年轻的时候做的一场梦,被压在了心底,再也不被翻起。

空气似乎要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的眼睛离开电脑,看了看外面的天,我当然没有看见落叶和飞沙。我家在十二楼,坐着看不到地面上的一切,只有看见前面一幢楼房的后窗,有的人家在后窗上养了几盆花草,有一户还种了一棵藤蔓植物。夏天的时候,藤蔓的叶子在铁窗的栅栏间盘绕,现在藤叶已经枯黄,再过一两个月当北风吹起时,这些叶子会全部掉落。不过大多数人家的窗口什么也没有,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窗口像人的眼睛木然张望着。

今天是一个阴天,天空灰蒙蒙的,此刻是下午四点零五分,我想幼卿和表兄应该是在这样的秋天和这样的时刻相见的。想到幼卿和表兄还僵持在北宋宣和年间的一个陕府驿站里,我的眼睛又盯着电脑屏幕,继续敲字。

幼卿的表兄还在那里低头喝茶,作为文章的作者,我只能隔着文本对他说:“虽然我们隔了八百多年,我也想来说几句话,你这样对待幼卿是不应当的。你从来没有爱过她么?既然爱过,你这副样子对她是多大的伤害。她当初不嫁给你,并非是她自己的主意。这全是她的父母亲——就是你舅舅和舅妈,看到你没有功名,所以没有允许这门婚事。你应该怪自己,为什么不早一些考取功名,这样皆大欢喜。没错,人就是很势利的,我们现代人更加势利,只以金钱为标准,你要是活在二十一世纪,还不把你气死。在西方国家的哲学家看来,人都是势利的,都是以对自身最有利的方式处事,他们提出一种‘自私的美德的观念。他们还说,幸福不仅涉及行为的当事人,也涉及受该行为影响的每一个人。照这样看来,幼卿的家人这样选择一点也没有错。不过这些理论现在你也听不进去,我单是说说你们的感情。我看了那么多古今中外的爱情故事,汉乐府里的焦仲卿和刘兰芝、莎士比亚戏剧里的罗密欧和朱丽叶、二战时期卡萨布兰卡的里克和伊尔莎,尤其是陆游和唐婉,他们的爱情都遭受了磨难,爱到最后没有结果,没有谁像你这样绝情,这样心胸狭窄,满腹都是相思恨。你这样做了觉得快乐、出了气?恰恰相反,你这样反叫自己胸中堵了一团气,这一路下来,我看你也高兴不到哪里。而你又伤害了一个那么爱你的女人,你于心何忍?你的心比石头还硬,又臭又硬,真是一个绝情的腐儒。”

他低头喝了一口茶,又抬头看看外面的天,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几个手下看看幼卿,再看看上司的脸色,都低头不语。我希望他在这个时候回过头,对幼卿笑一笑,然后走到幼卿跟前,与她说几句问候的话语,在驿馆里他们只能简单地说几句。但是幼卿词中的记录不是这样的,表兄从未理会过幼卿,他一直保持着冷漠,直至跨上花骢马绝尘而去。

表兄啊,你哪里知道我的心事。

虽然我遵从父母之命,嫁给了武弁公,在我心里无时无刻不记着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日。我们曾经两小无猜,到稍长之后,我们又共读诗文,你也知道我们都是心里早已有了对方。当我知道你来我家提亲,要与我缔结婚姻时,我是心里欢喜的,却没法和周围的人说。婚姻未成,比你更加伤心的人是我。我是父母之命难违,并不是我要负你,而今日,在这远离家乡的驿馆,你为何这样对待我?眉宇间锁着怨怒,你为何要恨我至此。

我就是那夏日的荷花,为什么不在春天开放,要迟迟等到夏季呢?辜负了东风的深情,无缘在春天展开最婀娜的样子,到现在我只好独自忍受这场人生的苦痛。

表兄站起来,走到门口,唤人带过他的马儿,他知道我还在看着他,但是他一直没有回头。此刻太阳已经西斜,风儿吹过来已带了一丝凉意。表兄和手下一队人马要走了,此地离前面一个驿馆有10里地,他是为了我在这里离开的吗?他扬起鞭子,朝马儿狠狠地抽了一鞭,他往那夕阳下山的方向飞去,留给我的是他越来越远的影子。表兄,你何至于忍心,往马儿身上抽一鞭,好像是抽在我的心上。你就这样匆匆离去了么?忍心不看我一眼。

我知道,因为前时欲缔结婚姻未成,你对我有误解,有怨气,所以才给马儿狠狠一鞭。你的无情恰是说明了你的有情,你把此事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所以才有这样的恼恨,要催马快行。这样一想我的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身后仆人在喊我,我又望了一眼表兄远去的方向,血红的太阳映照着晚霞,一片艳丽的红光从西边照过来,太阳即刻就要下山了。路上又起了一阵风,在眼前吹起浑浊的雾气,隔断了表兄的背影。我偷偷擦去脸上的清泪,回转身,朝里面走去。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查了幼卿的资料。谁也不知道幼卿是谁,不知道她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是否还作了其他的诗词。只有在《能改斋漫录》卷十六中录了她的这首词,并对这首词作了简单的介绍:“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人题词于陕府驿壁云:幼卿少与表兄同砚席,雅有文字之好。未笄,兄欲缔姻。父母以兄未禄,难其请,遂适武弁公。明年,兄登甲科,职教洮房(今甘肃临潭),而良人统兵陕右,相与邂逅于此。兄鞭马,略不相顾,岂前憾未平耶?因作《浪淘沙》以寄情云。”

因为这首词,才让我们知道在历史上有幼卿这样一个人,大约了解了她的这场爱情故事。然而,关于幼卿的其他故事,以及她那个时代的人们就像泥沙沉入江底一样,永远失去了存在过的痕迹。后来的人们只在史官修的史志中,知道了宋徽宗宣和年间,曾经有宋江、方腊起义等事件,有谁去记录同样发生在那个年代的普通人的生活呢?

如果幼卿和丈夫去往陕右的途中,没有遇到表兄。即使她遇到了,表兄的绝情让她心里异常难受,再没有心思写词。如果她写了这首词但在历史的长流中失落了,并没有被今天的我们看到,那么,他们的爱情就像没有发生过,在人类的时间之流中永远地逝去了。那样的话,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就无法读到这首词,不会写出这些文字。

一切都发生了,我看到了幼卿的词《浪淘沙》,在这个秋天的下午,把幼卿的爱情写成了这些文字,然后再被你读到了。你从我的文字中读到了幼卿的词,了解了她的爱情,历史中的某个小人物的故事以这种方式,缓缓地向远处扩散,就像水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了。这个爱情故事和书写爱情的故事以偶然或自然的方式,继续扩散着,到未来不可知的时候。

(责编:荣 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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