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历史小说和新历史小说对解放区农村干部形象的书写

2009-04-19 03:43司俊琴高亚斌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6期
关键词:解放区年轻一代书写

司俊琴 高亚斌

在三、四十年代的延安文学中,农村干部形象曾经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谱系,解放区作家通过对他们身上潜存的美好品质、反抗精神和革命气质的刻画,表现了潜藏在农民身上的革命动力。直至当下,仍有一些反映抗战、土改题材的小说涉及到了此类人物的形象,但是由于已经时过境迁,这类作品已经被纳入了历史小说的范畴。随着时间的推移,创作主体(写作者)的身份,也开始由延安时期的历史见证人身份逐渐向历史探询者身份发生位移,而且,由于审美视角和观察角度的变化,引起了具体书写方式的变化,如贺仲明所指出的:“运动亲历者们多严正地关注运动深刻的政治历史意义,追求深沉和厚重的文本形式;而年轻作家的创作则表现出明显的意义消解色彩,艺术上具有反讽和游戏的特征。”由此,他们对于延安时期解放区农村干部形象的刻画,也出现了两种不同的情形。

革命历史小说的书写

由于土改运动本身横跨了解放战争和建国初期两个时期,所以在文学上,建国初期的小说还承续着延安文学中对农村干部形象的书写传统,它们可以归入革命历史小说的门类。这一时期反映抗战题材的如《铁道游击队》、《红旗谱》、《三家巷》等作品中,一般反映战争中的各种战斗英雄人物,对农村干部形象涉及不多。反映解放区农村干部的作品,主要出现在土改题材的作品中,如孙犁的《秋千》、《石猴》、《铁木前传》、马烽的《村仇》和《玉龙村纪事》、陈学昭的《土地》、陈残云的《山村的早晨》和《山谷风烟》、茹志鹃的《三走严庄》、王西彦的《春回地暖》、梁斌的《翻身纪事》、李乔的《欢笑的金沙江》、陆地的《美丽的南方》等。革命历史小说的创作主体,是当时历史的亲历者,他们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为这一伟大的时代、巨大的历史变迁作证,诚如丁玲所追求的:“如果很好的反映了农村的变化、农民的变化,那是很有意义的一件事情。”曲波在《林海雪原》的扉页上就赫然写着:“以最深的敬意,献给我英雄的战友杨子荣、高波等同志!”冯德英在《苦菜花》的后记里特别提到:“我仿佛闻到了革命战士和烈士们用血汗浇育起来的胜利之花的沁人心脾的清香,使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他们所经受的艰难困苦和牺牲呵!”对于战争中的英雄人物的描写如此,对于农村干部形象的描写也是如此,它们都渗透着作家深厚的革命情结。这一时期,革命历史小说在表现革命历史的时候,往往表现了好与坏、善与恶、光明与黑暗、革命与反动等这一系列截然对立的力量之间的较量。作家的创作意图,是想通过所谓大写革命者、斗争者的英雄主义、道德情感等,使之具有震撼人心催人奋进的精神力量,同时以书写反面人物的侵略行为和野蛮表现,来肯定革命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

总的来说,革命历史小说仍然延续的是延安文学的创作路向,注重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无论从题材选择和主题提炼上,还是创作手法和表现特征上,也都和延安文学一脉相承。

年轻一代的书写

从五、六十年代以后,关涉解放区农村干部题材的小说已经很少,直到80年代中期,作家们又开始了对这一题材的重新书写。不过,这一时期的创作主体已经由原先的亲历者身份,变成后来年轻一代的历史探询者身份了,正好应了米兰·昆德拉说过的话:“小说家既不是历史学家也不是预言家,它是存在的勘探者。”年轻一代小说家笔下的解放区历史表达方式,已经同过去的书写大相径庭。他们大都信奉克罗齐所说的话:“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他们的小说视域里,历史不过是他们对现实的一种不同的表达方式,而历史中的人物,也不过是现实人物在历史故事中的一种投射而已,已经不具备人物形象所应有的原初特征。

80年代中期,对解放区历史的书写,受到了西方新历史小说思潮的影响,包括新历史小说的书写和“新革命历史小说”的书写两大门类。前者以1986年乔良的《灵旗》、张炜的《古船》为开端,尤凤伟创作了《诺言》、《合欢》、《小灯》,苏童的《枫杨树村故事》,刘震云的《温故一九四二》)、《故乡天下黄花》,池莉的《预谋杀人》,柳建伟的《苍茫冬日》,等等。在这些作品里,革命历史不过是他们写作的一个遥远而依稀模糊的背景,人物与革命之间的关系、人物参与革命与否,一切都具有偶然性。后者如80年代的《红高粱》和《白鹿原》,以及90年代的《八月桂花遍地开》(徐贵祥)、《我是太阳》(邓一光)、《走出硝烟的女神》(姜安)、《英雄无语》(项小米)等等。从新历史小说到新革命历史小说,一以贯之的是这种“旧瓶装新酒”式的叙事策略与写作姿态,其意图是通过各种方式解构历史,实现对所谓“真实人性”的还原,尽管他们的目的与事实存在着很大的差距。

(一)对意识形态的解构

与延安时期的文学作品完全不同,新历史小说和“新革命历史小说”怀疑既定历史的真实性,“大家意识到,红色经典固然不是一无可取,但的确存在着很多问题。我们心目中的历史,我们所了解的历史,或者说历史的民间状态是与‘红色经典中所描写的历史差别非常大的。我们不是站在‘红色经典的基础上粉饰历史,而是力图恢复历史的真实”。他们认为:各种斗争(包括“革命”行动)都根源于个人的欲望:“这一切都缘于人的灵魂底部的权力欲望”、“与权力交织在一起的往往是性”。因此,原本庄严神圣的“解放”事业,在他们笔下却变成了个人欲望的化装表演,从而剥去了蒙在历史表面的意识形态外壳,彻底颠覆了原先意识形态话语的建构。

“正义,有多少邪恶假你的名义而行!”当初光彩照人的解放区农村干部的形象,在新历史小说和“新革命历史小说”里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张炜《古船》中的赵炳、赵多多,池莉《预谋杀人》中的王腊狗,柳建伟《苍茫冬日》中的富堂,苏童《枫杨树故事》中的陈茂,刘震云《故乡天下黄花》中的赵刺猬、赖和尚,尤凤伟《小灯》中的杨队长……在所谓的革命活动中,他们的“革命”行动已经失去了原初意义上的政治色彩,或者说,作家本来就没有打算给他们的行动赋予任何意义。在《故乡天下黄花》中,土改工作队员(党派来的农村干部)和农民的对话显得富有戏谑色彩:

老贾问赵刺猬:“共产党好不好?”赵刺猬答:“好!”老贾问:“共产党怎么好?”赵刺猬答:“过去光鸡巴要饭,现在共产党来了,给咱分东西!”老贾问:“你怕不怕地主?”赵刺猬说:“地都给他分了,他不是地主了,还怕他干什么!”……

而在审讯地主时给地主列出的罪状则是:是地主都有罪恶,别看他们二十多岁,每个人十六就娶了老婆!从小就知道把穷人的孩子捺在地上当马骑!……

类似这样的情节,在这些小说里比比皆是,从而使原先正义堂皇的革命行动,成为毫无意义的个人欲望的宣泄。如果说延安文学——乃至十七年文学中的解放区农村干部这一类形象,还担负着革命、解放等宏大叙事的使命的话,那么年轻一代在文学上则完全

改写了此类人物的正统形象,完成了对意识形态话语的彻底颠覆。

(二)对解放区农村干部形象模式的解构

在年轻一代作家的笔下,解放区农村干部固有的光辉形象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受权力和各种欲望支配着的“流氓无产者”的形象。《故乡天下黄花》中,流氓和土匪赵刺猬、赖和尚成了贫农团的骨干,并借土改工作之便,在除夕夜奸污地主家的姨太太,显得劣迹斑斑;《灵旗》中的逃兵于红军摇身一变就成了这样的农村干部:十五年后闹土改,他的成份定的最叫人羡慕:雇农、穿制服的人夸奖他,说他有觉悟。还没解放,就敢于用各种巧妙的方法跟有钱人斗。于是在斗争会上他斗得更狠。特别是对那些靠他家发了财的远亲近邻,他一个都不手软。全斗得他们一个个在地上爬不起来。他入了党。当了贫协主席……

相反,另一些曾经被作为“反革命”、叛徒之类的人物,在当代小说家的笔下获得了文化上的“平反”,这也在一定程度上质疑和瓦解了官方意识形态的权威性。《故乡天下黄花》中的李文武,虽然是地主,却不是毫无人性的恶霸,而是个艰苦创业、吃苦耐劳、开明和蔼的人物;另一个人物孙实根作为忠诚的革命者,在“文革”中遭到了非人的待遇。《白鹿原》中的白灵,为革命离家出走,后来却被自己的同志误作潜伏特务予以“活埋”。另外,《旧址》中的男主人公也为了革命事业而背叛了自己的家族、牺牲了自己的爱情,然而由于被捕后幸获亲人解救,反而成了难以洗清的政治谜案,直至落到家破人亡的凄惨境地。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家族》中的宁珂、《最后一个匈奴》中的革命者杨作新……正如美国哲学家卡尔·贝克尔所说:“任何一个事件的历史,对两个不同的人来说绝不会是完全一样的;而且人所共知,每一代人都用一种新的方法来写同一个历史事件,并给它一种新的解释。”可以说,对这些人物的“平反”过程,也是对曾经在文学作品里备受肯定的农村干部形象从另一个方面的颠覆和解构的过程。

年轻一代对此类人物的书写方式,在很大程度上完全颠覆了既往“革命历史小说”的话语权威,完成了对于革命历史的消解与重构。有趣的是,在同期的一些农村题材的小说里,也出现了大量的当前农村干部形象,如“现实主义冲击波”期间的刘醒龙、阎连科及河北的“三驾马车”(何申、谈歌、关仁山)等人,他们笔下的农村干部,既有勤政廉洁的好村官,如刘醒龙《分享艰难》中的孔太平、《九月还乡》中的兆田村长、何申《乡干部老秦》中的老秦、《村长》中的村长郝运来、《老那》中的老那等优秀干部的形象,但更有《村民组长》(何申)中的黄禄、关仁山《太极地》中的邱支书等官僚主义、自私自利的干部形象,甚至连所谓的好干部也不免受到不良社会风气的习染,表现得毁誉参半。把现实的农村干部形象与对于解放区农村干部的历史书写两相比照,也许可以找到这些年轻作家们写作的现实资源以及现实针对性。

(三)另一种困境

在年轻一代作家们尽情享受瓦解传统经典、颠覆既定价值体系的快感的同时,他们的创作也潜伏着远离历史客体的某种危险,毕竟,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如果说年轻一代作家笔下的解放区历史被戏谑与游戏所遮蔽,走上了某种对历史带有戏说成分的歧路,由此导致他们的创作出现了困境,并且这种困境最终使它在90年代末期不可避免地走向没落。

此类人物形象不同时代书写的变迁,或许可以带给我们诸多的启示:文学该如何正确面对历史、回归到历史现场、重构历史真相?抑或历史只是文学的一个可以随意书写的客体甚至宣泄工具?如何对整个解放区历史加以客观、科学的评价,并且通过文学作品予以真实反映,也许是摆在作家们面前的又一个机遇和挑战。在现代社会物欲横流、价值混乱、信仰危机普遍存在的时下,对革命历史重新进行严肃的书写,挖掘解放区革命历史上那些真正本质性的东西,也许不失为一种写作的救赎之路,正如有的作家所呼唤的,“今天需要抗战文学,需要指出危机和揭破危机,需要自尊和高贵的文学”。这也是笔者就此类人物形象展开研究的旨趣所在。

结语

综观从三、四十年代一直到80年代之后的解放区农村干部书写,可以说经历了一个从建构到解构的逆向发展过程。从建构意识形态话语,到私人话语完成对意识形态话语的解构,解放区农村干部也经历了一个走上神坛和从神坛上走下的颇有意味的过程。对于解放区农村干部形象的分析,也应该回到历史本位,尽管这是一个艰难的剔除与还原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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