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实的吁求与正义的坚守

2009-04-19 03:43杨献锋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6期
关键词:良知底层正义

杨献锋

当下,时代的列车正在轰轰地快速向前发展,而当它远行之后,却有许多人被抛在车后,分享不到时代快速发展带来的便利,艰难困厄成为他们生活的常态,卑微无告成为他们心灵永久的伤痛。在贫苦的生活中,他们眼含热泪的倾诉,哀怨忧伤的情感流露以及对善良正义的坚守,感动了无数人的心,湿润了许多双久已干涩的眼睛。作为有正义感、责任感的文学工作者,关注、书写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是责无旁贷的。东北女作家迟子建就是这样一位作家,她的作品“百分之九十九都是写下层人的生活的”。小说《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就集中书写了被时代列车抛在社会边缘的底层人哀痛孤苦而又充满暖意的生活。

《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的主要人物都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如下岗的刘志,开客店的刘泉、顺吉夫妇,打猎和作针绣的云娘,在窑厂烧炭的给儿子完冥婚的夫妇等。他们生活艰难,有时甚至连温饱都不能维持。

刘志是一个正值壮年的林场下岗工人,下岗之后和妻子开了一个豆腐店来养家糊口,妻子每天都要给一个做生意的商人送豆腐,后来,妻子抛下刘志和儿子跟着商人跑了。刘志为了躲避别人的羞辱掩藏自己内心无限的伤痛与凄凉,只好远走他乡投靠自己的哥哥刘同。但刘同也是一个工人,老婆一身病,孩子上大学,根本救助不了他。刘志只有风里雨里蹬三轮、打鱼、采山、捡废品,与儿子相依为命,谁料夏末刘志得了急性阑尾炎,为了挣钱,术后第六天就下河打鱼,结果伤口感染把所有积蓄全花光了,致使入冬以后刘志和13岁的儿子豆瓣每天只能吃两顿饭。为了在年关让儿子吃上一顿饺子,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他偷了一袋面粉和一条猪肉。警察老刘查出真相后出于同情隐瞒了事实,但老刘的宽恕却使鲁直、憨厚的刘志羞愧地斩断了三根手指。刘同听说后跑到派出所找老刘,说刘志的三根手指要是活不成,老刘应该对弟弟进行伤残赔偿。刘志的断指接续手术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到省城哈尔滨才能完成。令人哀叹的是,火车提速后没有快车在布基兰小站停留,如何使刘志搭上呼啸而过的快车几乎成为了客店腊八夜所有人的焦虑。而此时呆在家中的豆瓣为了让红灯笼“照照我家,让我家也像它照的那个楼里的人一样,要吃有吃,要喝有喝”,偷了镇长在一个算命先生指点下保镇长鸿运当头而挂在镇政府门口的红灯笼。

开客店(同时也是饭店)的刘泉、顺吉是一对夫妻。20多年前顺吉嫁给刘泉,因为她会上山打猎,而镇长给上边送年礼需要山货,所以让顺吉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打猎。大批的野物被镇长收走,剩下的一些招待客人,也正依仗着这些野味使小店的生意兴隆。这一次又到年关了,要给上边送礼物的镇长一再催促顺吉上山打猎,谁知在年腊八前夕的打猎中,顺吉被野猪咬了一口,在这种情况下,镇长还派办公室费主任威胁顺吉继续上山,如果不上山打猎攒不够野物,就把顺吉的猎枪缴了。本来火车的提速就使客店的生意冷清了许多,猎枪假如被收缴了,也意味着客店的财路断了,夫妻二人的生活成了问题。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这些人,金钱所需几乎成为了他们生活的最高律令。刘志在过年之际为了让孩子吃一顿饺子去偷窃,妻子因为家境贫寒跟着商人跑了。这表明在市场经济社会中,贫困可以使人丧失尊严,金钱可使人背叛道德和情义。在刘志偷窃案中,我们的感情天平会越来越倾向于刘志,在生活无助无奈的情况下,让孩子吃一顿饺子更多彰显了刘志身上父亲的责任意识与浓浓的父子情谊。同时作者在此提出了一个让人无法回避的悖论式的社会问题:在法律上刘志是一个罪犯,但在伦理上刘志却是一个好父亲。是什么让我们如此善良、慈爱的父亲铤而走险?13岁的豆瓣偷镇长能升迁的红灯笼更值得人深思,从中可看出贫穷对一个孩子的幼小心灵造成了怎样的精神伤害,让人感到无限辛酸与凄楚。实际上作者也在此提出了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该如何祛除蒙蔽在未成年人幼小心灵上厚厚的肮脏的社会灰尘,让他们生活在一个充满公正和友善的社会氛围中。

顺吉的故事则有另一层意义,她上山打猎本身就违反了《野生动物保护法》,身为国家政府官员的镇长却明知故犯还让顺吉冒着生命危险上山打猎,这既说明了底层人对法律的无知,同时也可看出有的基层官员对国家法律的漠视。如果说刘志的生存艰难彰显了时代的因素,那么顺吉的艰难凸显了某些当权者对底层人民的宰割。

同时作者还在小说中写到了“底层”复杂的一面。“底层”中也有如刘同这样卑劣之人,其懒惰、自私、无赖令人厌恶。在此表明了作者并不是站在“底层”之外或之上表达空疏的道德义愤和一味地把道德天平尽情倾向于“底层”,而是深入底层人物的内心,探究他们在生活贫困的情况下痛楚、幽深、破碎的心灵。

在刘志等底层人的基本生存得不到保证,贫困成为生活常态甚至还在继续恶化的情况下,小说也书写了当今社会另一个不争的事实:社会的某些公共权力沦为私有,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行使公共权力的人可以无视“民本”观念而自高自大,如一心为升迁的孙镇长可以依仗权势鱼肉百姓,甚至迂腐地相信挂红灯笼会使自己官运亨通;某些官员的亲属可以狐假虎威、仗势行恶,如镇党委书记的儿子在民间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富裕的大款可以用金钱来向政府机构摆阔、施恩,如仓库里应有尽有的郭大头厂长许诺给派出所每个干警两坨带鱼等。

为什么辛勤劳作的人贫穷受苦,鱼肉百姓的人却“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作者在小说中隐含着这样一个疑问。如果说刘志等底层人是懒惰的不劳作的,贫困成为生活常态也许是应该的。但他们风里雨里把该吃的苦都吃了,却依然挣扎在贫穷的边缘线上。更让人激愤的是:某些官员“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的生活是建立在现代化发展掩盖下的贪婪与无耻之上的,他们滥用权力,无情无义,对底层人充满残忍和暴力,甚至践踏底层人的尊严和生命。如镇长对上山打猎受了伤的顺吉的催逼。如果说火车提速这样现代化的快速发展让底层人看不懂这个越来越陌生的世界,那么这些基层官员的所作所为让底层人精神上又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底层人或许只能用行为反抗来保持自己的自尊。小说中派出所所长就愤慨郭大头的为富不仁:“他那么有钱,平时要是多救济点穷人,能造贼吗?”镇办公室费主任在老齐的眼里是应该和猪合群,直接告知自己的女儿不能和他谈恋爱;顺吉在催逼下愤怒地把猎枪折成两截等。

社会产生这种阶层分化的现象,有人认为原因是社会和时代的发展肯定要侵害到一些人的利益,底层的落后、贫穷与先进的、快速的现代化不协调,甚至会阻碍现代化的发展,被改造或被抛弃是历史发展的必然。结果是现代化以不可阻挡之势飞速发展,同时也使“人类正一天天地远离大自然,心灵与天地的沟通变得越来越渺茫”。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

们对此普遍感到茫然与不适,他们有的认同现代化,如顺吉的在城市上学只知要钱的小儿子;有的对现代化不满、愤怒,如老齐诅咒火车提速;也有的渴望回归到心灵自由的过去,如顺吉穿上鹿皮长袍和云娘尽情地唱歌、跳舞;更多的底层者如刘志等在现代化的裹挟和某些官员的压制下,变得漠然、麻木甚至呆滞。善良、隐忍、宽厚、超然等表情一天天逝去,冷漠、麻木、狰狞、残忍等表情日渐成为人们的常态。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的诗意情感也逐渐被赤裸裸的功利法则所取代。

虽然每个人都有可能会遇到苦难与不幸,但是对于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当无常的苦难和不幸来临时,他们更多的是让苦难和不幸的重轭悄无声息地压在肩头,默默地忍受。这些难于言说的人生苦痛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化为内心的伤疤,和着悲伤和无助的泪水在心里流淌。但在忍受苦难的同时,他们依然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来安慰、解救另一些生活不幸的人们。《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里的底层人就是如此。小说中的云娘从小就失去了母亲,成家后丈夫又在打猎中身亡。太多的人生苦难像拨不开的乌云萦绕在她的头顶,裹挟着岁月风尘浸润着时光的哀伤时时袭击她那伤痕累累的心灵。也许只有经过苦难的人才懂得苦难,云娘承受了太多的苦难之后成为了“萨满”,她用“法术”为人们祈福或惩罚有罪之人,祛除他人的苦痛和抚慰受伤的心灵。作者在描述中运用了浪漫主义手法来展现云娘的“神性”威力,虽然看似荒诞,却有极强的现实意义,其中蕴藏着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和对黑暗、丑陋的愤懑。

为死去的儿子做冥婚的夫妇也是如此。儿子海龙为了救人而牺牲在茫茫大海之中,孤独的老两口为了节约部队的经费不去参加追悼会,当他们收到被救的女人汇过来的一万元钱,得知她离了婚、没工作、日子过得非常紧巴之后又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警察老刘等人也同样是充满了正义与良知。当了解到刘志家境困难之后,老刘在夜里悄悄地为他送去大米和油等物品。虽然他们都是用自己的微薄之力来援助、安慰、解救不幸的人们,但让我们既体验到了生命的尴尬、无奈与疼痛,更感受到了生命中的暖意与温馨。

应该说,正义与良知应成为人类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只有坚持了正义与良知,社会才会处处充满“爱”。小说中的云娘、为死去的儿子做冥婚的夫妇、老刘、老齐等人正是用“爱”呵护、抚慰、温暖了一颗颗破碎的心灵。

社会正义、公平、和谐与否,一个重要尺度是这个社会中处于权力、经济、文化底层群体的尊严是否得到了应有的尊重。加拿大哲学家金里卡曾论述到在社会的发展中“应该平等考虑每个人的利益”。“从道德观点看,每个人的生命都同等重要。”中国当下现代化的飞速发展和城市迅速扩张使许多底层人不但没有享受到现代化飞速发展带来的便利,反而失去了自身原有的权利。当人的正义、良知与飞速发展的现代化发生对立时,是坚持正义、守护良知还是放弃良知、正义,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重大问题,更是当权者应该严肃对待的问题。对此,19世纪英国哲学家边沁的观点应该说有很好的启示,他说:“公共权力机关的职责就是通过避苦求乐来增进社会的幸福,如果组成社会的个人是幸福和美满的,那么整个国家就是幸福和昌盛的。”

在《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中我们能明显感到作者的倾向性,她曾直接表明:“如果现代化是让人远离对人的心灵有抚慰的生活,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毫不客气地说:这是真正的野蛮!”她让小说中腊八夜客店所有人的内心都充盈着正义与良知的较量,或许只有如此,生活在底层的人们才可以在冷冰冰的飞速发展的现代化社会中相互依偎取暖,相互呵护关爱,共同来抵抗生活中的自然灾难和暴力。而作为为整个社会服务的公共权力机关更应该坚持正义与公正,给予底层人更大的关怀、帮助与尊重。

总之,迟子建在《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里,通过温婉哀伤的笔书写了底层人生存的艰难和他们在苦难中的吁求以及对良知与正义的坚守,同时也表达了她对发展中带来的一些问题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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