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浮华背后落定的尘埃

2009-04-19 03:43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6期

张 春

回顾30年来的小小说发展历程,城市叙事作品异军突起,大有赶超乡土小小说之势,虽然研究者介入颇少,但繁荣景象耐人寻味。爬梳小小说城市叙事会发现,越来越多的作品不仅书写着城里人之间的日常故事或是某些城里人回望乡土的寻根情怀,同时还观照着与城市保持若即若离的“进城乡下人”的生活状态、人生理想与价值追求。究其根本,乃在于小小说作家们充分意识到,“城市”并非城镇居民的城市,而是属于整个社会大众。因此,小小说城市叙事里的时空范畴是“存在于城市”,主人公乃是“正存在或曾经存在于城市中的人”。

其实,小小说的城市叙事,重点关注着城里人的三种现实状态,即不断拼搏、不停烦恼和不时摇摆。当然这三种状态又对应着三种城市观:第一种认为城市是一所可以永远相伴的幸福之都,第二种认为城市是一所摇摇欲坠的失衡之都,第三种认为城市是一所难以把握的游离之都。不论是人们所认为的哪一种解释,小小说作家“所指向的往往都是关于人的生存的最根本问题,这里既有关于自我认识的追问,也有关于人生价值和意义的思考,还有关于人的处境的探索”,暗示着每个都市中人,对“城市”这一生存背景的复杂体验,以及传达出如何在城市中真正实现自我的独特意蕴。

一、幸福之都:“幸福在自己手心里”

“城市标志着一种更高的物质文明,一种更高的生活层面,充满着诱人的气息和无限的欲望”。能够在繁华都市里立足并快乐生活是大多数人的奋斗目标。为了使身心真正地驶向幸福海洋,人们有的忍辱负重不断拼搏,有的感悟真情享受日常,有的怀揣希望不折不饶。所有这些都正面传达出一份让人感动的豁朗精神,切实地凸显着鲜活城市变迁中个人理想的实现轨迹。

梦想的实现需要拼搏,没有拼搏,理想终究会是空中楼阁。小小说作品表现主人公的拼搏,主要集中于两类群体:一类是城乡二元对立解构后的“进城乡下人”群体。他们背井离乡来到期望中的城市,在度过了短暂的不适之后,终于在城市里如鱼得水。如沈祖连《美人鱼饭店》里的“美人鱼”,坚守自身却又不失聪明;司玉笙《高等教育》里的强,踏实做事闯出了自己的一片天空;吴富明《感谢父亲》里的水生,通过努力获得厂方赞许。另一类是20世纪90年代机构改革后下岗的国企职工。如金光《王发开店》里的王发,下岗后终于从米皮店子里学到了做生意的窍门;刘建超《中锋》里的大祝,在卖菜的妻子的鼓励下通过贩菜发财完成了组建篮球队的多年夙愿。但无论是关注哪一类群体,作品的意旨都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对诚实劳动、合法经营给予赞赏,对不断拼搏获得的幸福给予宣扬,对符合道德的个人理想实现路径与符合发展规律的城市现代化进程给予充分肯定。

众所周知,真正的幸福不应该只看重于结果,而更应当注重享受其追求过程。铁凝《长街短梦》里的同学面对老人的求助,明白了人生于世的价值;陈建功《天道》里丁囡囡“红卫兵奶奶”脾性的转变,暗示人生之路将会因豁达越走越宽;毕淑敏《紫色人形》里烧伤住院的年轻夫妇,疼痛过程中保持的一份淡定显示着真爱;刘心武《第八棵馒头柳》里通过夫妻分别后的牵挂,表现无声胜有声的默默温情;杨晓敏《限度》里军人与姑娘在电车上的一次风波,表达出陌生人之间学会忍让那将会是别样的大度;贾大山《莲池老人》里看管钟楼的杨莲池不理外界的纷纭,透露出一份难得的淡定;邓洪卫《初恋》里秦皮听了妻子小苏醉酒后的道白,明晓了身边的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

梦想的实现又需要在追求过程中随时点燃希望,没有希望作支撑,追求与拼搏或将成为无源之水。许行《白雪雕像》里的男人,为了不使自己的咳嗽声影响儿子做作业,天寒地冻地躲在屋外,寄予了对子女和家庭的无限希望;安勇《花匠老丁》里失去双腿的老丁还苦心经营着花圃,秋风中摇曳的花朵延续着他的梦;凌鼎年《再年轻一次》里矿长陶也明丧妻后耳闻自己与手下黄杏红的谣言,既有无奈又有着某些憧憬;李世民《幸福倒计时》里塑造了民工三元们艰辛的幸福,暗示着他们挣钱回家的希望能够成真;欧湘林在《没有约会的初恋》里诗意地为我们传达出一份真爱的幸福——这或许就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的至爱境界,隐喻着人生历程中彼此呵护是世俗男女能够长久幸福的法宝,同时也蕴藉着幸福之都里对爱拼才会赢的人们的默默祝福。

当然,情节相对简单的小小说,关于城市幸福的表达,永远不可能像中长篇小说那样尽情铺陈,但就是一个很小的故事内核,一些简单的细节刻画,都预示正在城市放飞梦想的人们,如果紧紧拽住希望之索,都终将收获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在收获幸福的过程中,关于城市形象的感悟,自然也就觉得亲切与可爱,奋斗之都自然也就成为了幸福之都。,

二、失衡之都:“失衡在人性根底处”

现代化都市奠基着人们幸福生活的同时,也给人们精神价值的拷问提供了更多的方式,“每一个人在城市都有不同的际遇,对城市有着不同的体验和印象”。因此,如何使自己在世态生活中保持清醒的头脑,做到独善其身与兼济天下的有机结合,值得每个人认真思考。“当代社会道德状况和社会风气的恶性转变,也是小小说所关注的焦点”,因此,面对社会中越来越多的失衡现象,小小说作家们没有回避,而是在作品中重点关注三个方面,即揭露世态炎凉、拷问内在灵魂和探寻丑恶本原,并发出了失衡之源到底是来自于城市本身还是人本身的追问。

对世间“真”情是否有虚假这一问题,很多作家都给予了肯定而无奈的回答。不论是聂鑫森《珠光宝气》里因渴望黄昏之恋而坠入感情圈套的北阙云,还是白小易《客厅里的爆炸》中面对朋友家突然爆炸的暖瓶说是自己过错的父女,抑或是寇云峰《小叶》里随意答应给小叶做介绍而耽搁了姑娘青春的汪厂长,都着实让人可气可叹。类似凸现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虚假的还有刘建超《朋友,你在哪里》中不见面时热情高涨,真正要见面了却东躲西藏的朋友;李永康《老板不知道的》里责骂“我”的一片忠心,对那些内外不一的主管却给予重任的老板;滕刚《姓名》里被朋友邀去参加宴会却自始至终扮演着端茶递水角色的张三;等等。

如果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人都能经常拷问自己的灵魂,那么我们的社会将会更加美好。然而现实生活并非如此,许多人学会了自私和伪装。梁晓声在《大兵》里通过暴风雪中大兵的牺牲拷问着客车上的每个人;刘国芳在《黑蝴蝶》里拷问着诸多花心的男人,一旦妻离子散后也许人生将不能回首;陈敏在《失去记忆的日子》里描述了白小凡失忆与记忆中的苦恼,昭示烦恼其实都来自内心的防备;罗治台在《裸行记》里通过选择裸行来讨薪的阿发,周游一圈的经历暗示世态炎凉。如果每个人都能时刻拷问自己的言行,那么也就不会出现沈祖连《著名歌手》常弘那样得不到观众认可的情形、吴金良《船工》里王四那样的

尴尬、刘卫平《爱情测谎仪》里苏浅月通过测谎仪测出真正的痛苦、龙会吟《谷雨茶》里精明过头的林景未来的迷茫、刘吾福《可能》里儿子若干处世规则的尴尬、杨蔚然《好使的枪》里蒙太奇手法营造下龙总致命的嚣张、汤国基《官相》里“我”因长得胖被家乡人误认为做了大官的无奈。

霍桑关于人性有过这样一句话:人的本性中决无行善或作恶的所谓坚定不移的决心,除非在断头台上。可见人性的善或恶根本无须宣扬或者遮掩,日常行为的展示足以让人看出其内心的真假。张记书在《棋道》里剖析了老谋深算的小Y对残疾姑娘的所有好感仅仅因为她是县长的女儿;刘国芳在《又见麦子》里探究了作为二奶后的麦子从此找不到自己的彷徨;司玉笙在《书法家》里刻画了高局长只会签“同意”二字的官僚作风;周波在《头条新闻》里抨击了深悉炒作新闻的“我”和善于在领导面前表演的县长……昌松桥在《迷人的海》里揭露了某些基层干部的苦闷;蒋文锋在《挨打》里道出了为官者不为民做主的可怜下场;李性亮在《剪彩》里刻画了某些官僚的腐败;邹当荣在《火车上的旅客》里刻画了作为旅行者的众生相;莫美在《提案》里道出了某些基层组织不健全带来的悲哀;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如非鱼在《荒》里通过民对城市的希望与毁灭,解释了城市诸多问题的真正原因在于人性根底的某些丑恶。

欲望都市的喧嚣与浮华配合着都市人失衡心态的尽情演绎,张牙舞爪地“毒害”着一批又一批的后继者。但造就人类丑恶的原因又是什么呢?是人类与生俱来的还是在城市人际交往中“磨砺”出来的?小小说作家们在构架利益冲突的情节时给予了回答。在名利至上成为某些人生存法则的背景下,城市这样一个比乡村更为复杂的空间里,带给人们的感觉也许就少了一份温情,而多了一丝无奈、狡黠甚至残酷。

三、游离之都:“游离于人生选择中”

随着“都市化进程的加快,在钢筋水泥的丛林中挣扎的现代人已日益丧失了聆听神性呼唤的耳朵”。可见,无论是从近年来越来越多的城市叙事文本中,还是我们的现实体验,城市其实往往被认为是一锅温开水,大多数人都以为在这个器皿里能找寻到梦中家园或者说是成功之所在,历经百般苦难也在所不惜。但意气风发并获得了暂时的安定后,又开始不满足于“一地鸡毛”式的无奈、空虚、烦闷和无所适从,都不约而同地归咎为无根的困惑:疲倦成了人生的代名词,碌碌无为成了共同的话语。此种状况之下,人们会选择继续追寻,还是继续烦恼?或许,经常回望的故土家园,真会成为身心疲惫后的休憩之地吗?

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烦恼,而城市生活的人们的烦恼好像更多。雨瑞《断弦》里破镜重圆后夫妻的生活依然是烦躁复烦躁;巩高峰《阳光》里的“我”为了生活拿着高楼补偿款选择了沉默;蒋玉珊《喜欢女人》里的胡喜离婚后四处流浪其实是一种空虚与寂寞;周忠应《城市恐惧症》里的钟君受不了生活的压抑他无处可逃;闵凡利《小麦的幸福》里的小麦在城市扎根后经常回忆小时候简单满足后的幸福,其实她除了回忆真的会选择离开都市吗?答案是否定的。回望故土和留在城市的欲望形成一对强烈的矛盾。

追忆过去的岁月,检讨自身的过失,营造美好的未来,也是诸多城市题材小小说所要传达出的思想。林斤澜在《惊树》里对城市化进程中的某些人为过失进行了反省,道出了生态环境的重要性;秦俑在《化妆》里对误解陆小璐的姐妹们,选择享受已有幸福来追忆同学和属于自己的青春;李利君在《热闹》里对张太的思索,明白了真正的快乐是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宋以柱在《偷食》里通过张里的思想变迁告诉大家平凡是真;莫美在《耽搁》里告诉人们怨天尤人只会永远地停滞不前;段淑芳在《礼貌》里告诉天下父母家庭教育的重要性;蒋正洁《爱情的砝码》告诉世人没有主见的爱情失去的并不只是爱情;孙春平《深入》里的夏伯舟在真正深入基层后终于懂得了为官为文的道理。

如果在城市里遭遇了尴尬或者是不幸,选择离开回到原点也许是最好的出路。滕刚《蝶恋花》里的向梅心甘情愿地成了“我”的情人后,“我”的离走是最好的结果;陈毓《名角》里的陆小艺自始至终都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寻找快乐,她的寻梦而死也许是最好的解脱方式;申永霞《都市女子》里的土露在与舞厅经理的爱情破灭后选择黯然离开;李永康《酒干倘卖呒》里的他耗尽钱财回收空酒瓶却被人误解无比心酸……而陈永林《半小时的故事》里的何猛、谢应龙《太阳是火》里的四叔闺女、蔡楠《马涛鱼馆》里的马涛,都在城市转了一圈后回到了农村,在生养自己的地方,他们或许才能真正开启灿烂生活。

综上所述,不论是依然存在于城市的人,还是继续游离于城市的人,或者以及逃避城市的人,要想在城市中扎稳脚跟,漂泊必将习以为常,流浪或成家常便饭。只不过关于根在哪里的问题,他们或将不再去追寻,即使偶尔为之也找不到准确的答案。因为可以持续相依的精神家园只在内心。但不管怎么,即使现实中头破血流或无处安身,人们依然需要时刻对自己保持清醒认识,无论是生活在都市还是乡村,这或许是小小说城市叙事带给我们的最大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