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化的纪念碑志与族群生态的时代涅粲

2009-04-19 03:43刘中顼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6期
关键词:鄂温克民族历史

刘中顼

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主人公的“亲历性”叙事为鄂温克族近百年来的民族生存史做了一部较为完整的文化档案。她以其所闻追述了父辈林克、达玛拉、尼都等人的人生往事,再以其所历叙说了近现代鄂温克族生活文化的世纪变迁。不少评论家都慨叹它是一曲鄂温克民族文化消亡的悲凉挽歌;我们却认为这部作品是以语言文字的建筑材料,为鄂温克原始狩猎文化树起了一座历史的纪念碑。这座纪念碑既标志着鄂温克人原始狩猎文化进程的终结,也昭示了鄂温克人族群生态的时代涅槃。

民族文化的本真书写

《额尔古纳河右岸》突出的艺术特色首先在于它对鄂温克人生活状态与生活历史所作的原始本真的书写。作品生动地写出了鄂温克人生活环境的原始本真,生活方式的原始本真,也写出了人们思想道德的原始本真。

在鄂温克人生存的具体环境中,没有现代工业污染和人们对大自然过度索取造成的破坏。山林深密,天蓝云白,水碧泉清,这样的生存环境真正是纯粹天然的环境。人们生存其间,同自然保持着真正天人合一的和谐与相契。鄂温克人的所有取得都是大自然的赐与。野兽猎了又繁殖,鱼儿捕了又产子,桦树皮剥了又重生,林木伐了又生长。茫茫林海是鄂温克等少数民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宝库。他们对于森林的消耗,也几乎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们搭建“希楞柱”只是重复地使用几根细木材,家中没有木器家具,所有器物包括船只几乎都是由剥了又重生的桦树皮做成的。他们生火,也是烧那些死树枯枝,很少将活树砍倒。就像作品中“我”形容的那样,他们对于森林的索取,仅如“轻轻掠过水面的几只蜻蜓”。他们与森林和谐相处,因而大自然也总是尽责地养育着鄂温克人。虽然他们也会得病,但不会得现代社会层出不穷的恶疾;虽然也有传染病的发生,也只是自然对于人类无计划生育的间或节制。所以《额尔古纳河右岸》描写的真正是一种纯粹的天人关系,一方净洁的自然世界。生存在这里的鄂温克人与这里的动植物一样,都属于森林自然的一部分。在漫长的原始社会中人类生活的原真本态确实就是这样。

原始人类的生产就是渔猎和采集,《额尔古纳河右岸》呈现给我们的鄂温克人的生产画图也正是这样。他们主要以打猎为生,妇女采集只是他们物质生活的一点补充。如果男人打不到猎,捕不到鱼,那么他们就可能在不长的时期里受到饥饿的威胁。虽然他们也有些食物储备,但储备并不太多。所以鄂温克人哪怕是在白雪覆地、坚冰蔽河的时节,也要出猎或捕鱼,整个族群几乎没有什么余财。这种原始渔猎生产力,当然不具备进入阶级社会的基本条件,所以鄂温克人的生活是原始共产主义的生活。人类生活的最基本的需要就是衣食住行。《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提供给我们的生活图景又是怎样的呢?他们的衣服是兽皮衣,冬厚夏薄而已;他们吃的是兽肉,烤到半熟再抹盐,甚至生吃;他们的住房是极其简易的伞状“希楞柱”,他们的出行是徒步,老弱或骑驯鹿。这就是鄂温克人实实在在的生活状况。

《额尔古纳河右岸》也原真地刻画出了鄂温克人思想品格的淳朴本真和原始集体主义的思想境界。在鄂温克的族群中,人们富于同情心,正义感,待人友善、宽容,富有牺牲精神。没有以强凌弱,苟且徇私的行为。他们热情好客,无私地帮助别人。他们有一句话就是客人没有背着锅灶和房子走的。因此不管是什么来客他们都一律给予不求回报的援助。尤其是他们建的“靠老保”,其实就是整个森林中免费的公共客栈。鄂温克人的同情心、正义感和富于牺牲的可贵精神,尤其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塑造的两个萨满身上得到了最强烈的体现。青年时代的尼都虽然也像林克一样爱着达玛拉,他在向他父亲表明自己对达玛拉一往情深的时候,也说得斩钉截铁,声言决不放弃。但是,他在最后决定命运的时刻,却似乎有意不射中目标,其实他的射技与林克是不分上下的。在林克去世以后,他精心编织了一条极漂亮的羽毛裙子送给达玛拉。他对达玛拉的爱是那样的深挚专一,终其一生。但是由于族规,他们不能终成眷属。尼都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但是他始终以全氏族的大局为重,一直到死都没有越雷池一步。更具有震撼力的是妮浩。她做了萨满以后,每一次跳神救人或者消灾,都要以自己失去儿女,甚至于生命作为代价。但是她却以鄂温克萨满的职责为自己行为的最高准则,明知自己将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也要尽职尽责。在小说中虽然也有妒忌、自私、捣乱的依芙琳、马粪包,但他们都非本性如此,而是因为受过强烈的心理创伤之后的反应,而且最后他们都改邪归正,与族群中的人们和睦相处。在“我”对本“乌力楞”近一个世纪的历史讲叙中,除了瓦霞稍有出格,族群内其他人从未有过偷摸、乱伦、强奸、凶杀、阴谋诡计等一切恶行;却始终充满着无私的互相关心、爱护与帮助。族群中的首领也都表现出对部族成员的宽容与爱抚。如马粪包一直对酋长瓦罗加不满,常常讥讽,但瓦罗加不利用酋长的身份欺压他,不同他计较,还以宽容的心理解马粪包对他的怨恨。马粪包吃熊肉时故意破坏鄂温克的民族习俗以发泄不满。大家心中虽然不悦却没有人同他计较。当他被熊骨卡住咽喉的生死关头,族人没有一个幸灾乐祸,大家都来设法为他解除痛苦。当大家无能为力时,妮浩明知救了马粪包,她的女儿交库托坎就将死亡,但是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起了神舞。她不仅挽救了马粪包的生命,更挽救了马粪包的灵魂,使他成了一个好人。

正是额尔古纳河右岸这片神奇土地上自然与人一切都那么美好,同现代工业社会中的严重污染和道德失范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因而作品中构建的这片化外之境,对读者产生了强烈的艺术魅力!

时代风云的剪影呈现

20世纪,正是中国社会变革极其深剧的时代。中国从封建社会,跨越资本主义社会而直接进入到了社会主义社会。尤其是20世纪的前50年中,战争频仍,兵连祸接;后50年虽然处于和平年代,但是由于国际国内极其复杂多变的政治因素,政治风云波荡不已。但《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所描写的鄂温克族却并没有受到政治风波的过深影响。尽管作品中也涉及到了20世纪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如抗日战争、土地改革、农业合作化、“文革”、“改革开放”、“城市化”等等。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对中国绝大多数人的影响都是十分深刻的。这些重大的历史事件多次改变了中国历史发展的走向。但是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对于鄂温克人的生活,却只是远淡的时代背影。作品中虽写了鄂温克人对日本侵略者的自发反抗与仇恨,但在抗日战争中鄂温克人基本处于边缘地位。解放初虽然由许财发给鄂温克人带来了“现在山外在搞土地改革”的消息,但好像一团棉花投入海中,既未产生任何回声,更没激起任何水花。“大家对许财发的话都没表示什么”,只有依芙琳张冠李戴地要借土地改革找日本人算账。即使当时对中国农村影响巨大的农业合作化,在鄂温克

人这里,也变得毫无意义,因为他们的狩猎不仅早就是合作化,还是更加公有化的共产主义(尽管是原始的,性质却是绝对公有的)。在中国现代舞台上演出的各类重大的政治悲喜剧中,鄂温克人基本属于缺席者。中国现代的政治风云,对于鄂温克人的生活只是一个比较模糊的时代剪影。鄂温克族中不存在与人奋斗,因此他们的斗争,主要是与恶劣的气候斗,与凶恶的野兽斗,与饥饿严寒斗,与瘟疫疾病斗。这就是鄂温克人近百年生活斗争的主线。

真正对鄂温克人的生活发生直接影响的,却是近几十年来森林的过度采伐和城市化进入快速发展时期产生的巨大影响。原始森林面积缩小,地面水源污染严重,还有利益驱动中的各类非林业工人的乱砍滥伐,各类非猎民对野生动物的疯狂捕杀。在这一切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最后终结了鄂温克人世代承袭的古老文化传统的传承。但是,我们认为鄂温克族原始狩猎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逝去并不值得悼挽,倒是应当为我们国家极其珍贵的大小兴安岭森林,唱一曲沉痛而更应令人立刻警醒的浩叹长歌!

《额尔古纳河右岸》对于20世纪中国历史中所发生的重大事件的呈现,虽然只是一个淡淡的剪影,但是我们觉得作者这种剪影式的呈现却是恰到好处。因为这样才客观地反映了鄂温克族近百年生存文化史的原真面貌。他们的历史即使出现拐点,也确乎与社会政治无关。因此,《额尔古纳河右岸》关于鄂温克生存史的书写是客观真实的。迟子建认为“真正的历史在民间,编织历史的大都是小人物;因为只有从他们身上,才能体现最日常的生活图景。而历史是由无数的日常生活画面连缀而成的”。正是这种历史观指导了她对鄂温克世纪生存史题材的处理。这种指导在这部小说的创作中确实是恰当的。但是,我们必须指出她的这种历史“编织”观,是不能普泛化的。因为人类的历史虽然是人的生活过程的累积;但是真正的历史书写,绝不可能是流水账似的如此“编织”。人们生活常态中的点滴既不可能是当时的记录,也不可能成为流传的历史话题。而只有那些改变历史进程与走向的重大历史事件和人物,只有历史走向的拐点,才可能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和历史家浓墨重彩书写的内容。人们常将历史比作河流,如果人们来认识某条河流,难道不是从它的河面宽窄,曲折走向,奔流大势,基本水质去认识它;而是从它的每颗水珠去认识吗?虽然小说创作与历史书写实有不同,但是这种对于民间生活常态的过分夸张与推崇,却有可能误导读者对于人类历史的科学认知。自从这种所谓的新历史主义文学观出现以来,戏说历史,想象历史,甚至贬议历史书写的科学方法,对于公众的历史认知确实是有不小的负面影响的。

族群生态的时代涅槃

落后民族必然学习先进民族,落后文化必然归依于先进文化,这是人类发展史的必然选择。《额尔古纳河右岸》出版以后,胡殷红对迟子建进行了一次采访,迟子建对这部作品的情感基调作了“悲凉、尴尬、悲哀和无奈”的阐释。于是循着作者的这一指向,此后的评论都多以“苍凉”、“尴尬”、“挽歌”为出发点和基调来解读文本。诚然,作家对自己作品的阐释可为解读作品的重要参照。但我们认为也不尽然。如果一切以作家自己的解说为圭臬,当然也就用不着评论家了,每个作者都给自己的每个作品写个产品说明书就够了。

我们对《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激赏,主要在于它具有对于行将逝去、不可能再生(指不可能在人们的实际生活中继续延续,只可能作为艺术表演的模仿,实际上当今许多少数民族的生活文化,早已成了对旅游观光客的表演)的鄂温克民族文化存录的珍贵档案的意义。鄂温克民族原始狩猎生活文化的珍贵档案,自当进人中华民族发展史的博物馆,也当珍藏在人类历史的记忆中。但是却不必为这种落后文化的消亡而扼腕叹息,它是纪念碑,是一个落后文化终结的标志,又是一个新生时代来临的开始。当落后民族的文化在历史的淘洗中成为不再复生的遗存,这是值得庆幸的,这正说明人类文明的发展在不断进入它的高级阶段。即使就各民族的区别而言,在现代文明的强大力量面前也一直在走向共同的趋向之中。现在的汉族,也曾是远古时代开始逐渐由许多习俗不同的群体(即不同的“小民族”)不断融合的结果。毛泽东说过:“汉族人口多,也是长时期内许多民族混血形成的。”因此我们更不必为某一民族落后的生产、生活方式、文化习俗的消亡发出哀婉凄凉的叹音。

随着现代科技与工业文明的不断进步,任何一个落后的民族,都不可避免地要学习先进民族的生产生活方式。虽然人类已经懂得了要与自然和谐相处,人类需要回归自然,但是这种回归必然是在更高层次上的回归,而不是向原始社会倒退。不断探寻科学真理,创造更高的文明与追求现代化,无疑是人类不断努力的目标。虽然中华民族历史悠久,人口众多;但是如果我们不走在世界文明发展的前列,是不可能凭着一味的固守而保住中华民族文化传统的传承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所揭示的文化竞争的残酷和民族文化生存的危机感也是意义深刻的。

许多作家现在都喜欢标榜自己的“民间情结”,表现一种对原始文化的精神追慕。不少文学批评家更嗜于对落后的原始文化尽情讴歌。我们总感到其中有一种猎奇与旅游观光者的心态。他们无不身居闹市,过着非常现代化,甚至比一般凡夫俗子更超前的现代生活,但他们抒情发感之时,总在表现一种追慕原始蛮野的偏嗜。其实他们始终是把民族文化中落后的东西当作一个与自己并不相干的“他者”在观赏把玩而已,其实谁也不会想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依莲娜那样真正离开都市而回到深山密林之中去的。他们的精神诉求与实际行为总是处于恒久的悖论之中,但他们却以这种悖论怡然自得。有时我们看到这类对原始文化的极力赞美,倾情呼唤的文字,不免想起鲁迅在《风波》中嘲讽的那些坐在酒船上的文豪。当文豪坐着游船,喝着美酒,欣赏两岸风光,看到辛苦一天的农民在黄昏时吃着只有乌黑的干菜的晚饭时,文豪诗兴大发地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呵!”

我们并不否认原始蛮野的民族文化中也确实有不少奇特和值得珍惜的东西,但对于这些东西也应当分析批判地加以继承,不能全盘接受,更不必做出一副迷醉不已、万分惋惜它们生命终结的样子来大唱挽歌。早在两个多世纪以前,马克思、恩格斯就根据资本主义时代生产力的迅速发展深刻地指出:“各个互相影响的活动范围在这个发展进程中愈来愈扩大,各民族的原始关闭自守状态则由于日益完善的生产方式、交往以及因此自发地发展起来的各民族之间的分工而消灭得愈来愈彻底,历史也就在愈来愈大的程度上成为全世界的历史。”

大小兴安岭的森林过去是鄂温克民族生存的家园,但是在他们从贝尔加湖滨迁来(按迟子建的说法)之前,这里并非鄂温克民族的领地。他们对于此地的原住民同样属于外来者。汉族人民进入大小兴安岭,同样是脚踏在祖国的土地上,何况林业工人入林采伐,也是为了国家建设、人民生活的需要,这种进入并无不当。却有人这样说:“是啊,由汉人造成的人为灾难为什么偏偏要让无辜的鄂温克人来承担呢?”这样的议论是很不恰当的。而且,森林采伐也不等于在制造“人为的灾难”;如果科学规划,采护并举,尤其是严禁乱砍滥伐,并以植树造林来维护自然生态的平衡,森林采伐就不会造成灾难。

鄂温克族人民必然地要融人新世纪的新生活,这是不可改变的历史趋势。新中国建立后,党和政府一直尊重鄂温克民族的生产生活习惯,1965年还曾帮助他们迁徙到了利于驯鹿生存和猎物较多的林区生活,这种政策一直没有改变。但是20世纪90年代,当中国进入城市化快速发展时期后,不仅鄂温克族的生产生活方式到了必然要改变的时代,就是汉族人,无论思想观念、生活节奏、生存方式不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吗?其他少数民族人民的生产生活方式不也有巨大的改变吗?何仅止于鄂温克民族呢?在上世纪50-60年代,鄂温克人到政府为他们所建的定居点过定居生活的人很少,到了上世纪90年代,走出森林,到定居点生活的人越来越多,留在森林里的人越来越少。鄂温克年轻人大多是主动地融入时代生活之中。他们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已经现代化、都市化。无论如何,我们认为鄂温克原始文明在现代的终结既是必然的,也是不必叹惋的。时代为原始古老的渔猎文化划上了它早就应当划上的句号。

《额尔古纳河右岸》已经在中国当代的文学宝库中被置于了一个令人注目的位置,鄂温克原始狩猎生活的古老文化模态、风俗画面也应当成为美丽的记忆珍藏在人们心中。但是,我们更应当以乐观的心情来欢歌鄂温克人族群生态的时代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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