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对台前线

2009-05-13 09:00郑东阳
凤凰周刊 2009年28期
关键词:平潭渔民

郑东阳

老船长念厚安闲坐着和同伴们聊天,他手腕上老旧的机械表偶尔会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25年前他用4斤黄花鱼与台湾人换回来的台湾货。那时,他曾是国营渔船的船长。

老船长身后是一幢大门紧闭的三层小楼,上面有块“平顺贸易公司东澳对台贸易办事处”的木牌,木牌落满灰尘。墙上是几行已开始褪色的大字:“欢迎您台湾同胞”,“偷渡可耻”。这幢小楼是福建省平潭县“台胞接待站”的办公场所。

他视线可及的东面是观音澳渔港,这是大陆离台湾最近的码头,出海向东航行68海里就是台湾的新竹。

他背后向西行10多公里,是平潭娘宫码头,海的对岸是福州福清小山东码头。这座大陆离台湾最近的孤岛,在8月的台风过境之后,又恢复了往日生机。出岛前往大陆的车和人在这里排起长队等待搭乘渡轮。

去平潭娘宫码头不远,上百工人在恢复施工的海峡大桥赶工,大桥建成后,这个生活着40万人的“对台前线”,将终结孤悬海外的历史。

平潭人似乎习惯了在成为外界焦点的同时被彻底忽略一它每次被提起,几乎都因为台湾,先是在平潭上空发生的国共炮战和空战,之后是台胞接待站、贸易站的试验点,再之后是台海军事演习。

平潭岛上随处可见制止非法移民的标语。

这一次,是即将到来的“两岸合作试验区”。

9月上旬,福建发布平潭综合实验区12项新政策。而新成立的综合实验区管委会是一个副厅级单位,中共福州市委常委、福州市副市长杜源生担任管委会主任。

对台前线

老船长和朋友们扎堆聊天的“台胞接待站”后面,是平潭最常见的简易石头房,女人们忙着洗衣、晾晒鱼干,馋嘴的猫在一旁等候。

这个寂静的渔港一度拥有过“短暂的春天”。

因为有“可以临时接待台胞”的特殊政策,台风来临时,来不及返台的台湾渔民常把这里当“避风港”。这种颇显“人道主义”的政策让平潭在日后尝到甜头,上世纪80年代初,台湾还未开放大陆探亲,观音澳就已变成大陆著名的台轮停泊点和对台小额贸易点。

平潭县1981年获批为对台小额贸易点后,码头上挤满了用台产手表、收音机等小家电换取大豆和花生,不停往船上搬的台湾人。1984年,平潭刚成立平顺、东甲贸易公司负责对台贸易时,头4个月的进出口额就达3000多万美元。

在念厚安记忆中,最热闹的时候,渔火连成一片,到处都是台湾的船只,台湾轮船会在这里补给,装货上船。

这种“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行为带有逃避关税的味道,但在两岸老死不相往来的当年,上级政府选择了沉默。

“短暂的春天”到来后,平潭给当地人带来的震撼和希望是外界难以体会的。

被誉为“平潭活档案”的中共老干部吴正寿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用“只长石头不长草,站岗放哨30年”来形容平潭。“风灾、沙害、海难”是专属于平潭人的“三座大山”。当地人介绍,清朝末年,一场风沙曾在一夜之间掩埋了平潭芦洋乡的18个村庄,幸存者寥寥。早年台风来临,往往是一场风浪过去,海岸上哭号声一片。直到上世纪80年代,当地加强防灾治理和设施建设,才得到改善。

后来,这里成为海防前沿,全岛皆兵。国共内战后期,解放军和国民党军曾在平潭、金门等台湾海峡靠大陆一侧的岛屿激战,解放军平潭战役获胜,国民党军则守住了金门。自此,平潭岛等外岛成为两岸对峙的前线阵地。

“新米舍不得吃,吃的都是陈米,(新米)都留给解放军。”念厚安说。中共建政初期,国共两党曾多次在平潭和附近海域、空域发生军事;中突。

1962年5月,解放军副总参谋长杨成武将军曾到此视察驻岛部队。6月,全县进入海防战备,短时间内修筑公路35公里,战壕4.4公里,运送各类物资480多吨。国民党的飞机和军舰不时前来骚扰。不少干部家属、群众和档案都被疏散到内地,县城人口疏散了30%。

即使在1980年代初的“短暂的春天”到来后不久,几个对台贸易点也因国防安全问题陆续被关停。之后,走入这座渔港的台湾渔船寥寥无几,平潭进入了长时间的“封冻期”。

1980年代后期两岸关系的缓和也并没有给平潭带来福音——台商大规模西进,并没选择基础设施落后的福建,平潭更没有被眷顾。倒是1996年的台海军事演习,百位解放军将领曾在平潭亲自指挥的回忆,更让这里的人们兴味盎然。

战备经济

大富楼村渔民魏文英对1996年那场演习记忆犹新。总演习前,魏文英等渔民还曾分到军装,他们充当民兵,用自己的渔船扮演运输船。而演习给他最深的印象是村庄的玻璃有不少被震碎。

从魏文英家出门上坡,不到200米便是著名的将军山。“这里原来叫老虎山,因1996年对台军事演习,来了100多位将军,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站在将军山顶向下望,西边角落是停靠的渔船,中间是错落的农田,海中一个缺了右半边的小岛,叫做“姜山岛”

当年军事演习的主要炮火标的,亦即假想敌“台湾”。

回忆那场演习,曾当过村干部的魏文英异常兴奋。在山头的小空地里,他亲眼看到时任中央军委副主席张万年等128位将军一个个从直升飞机下来,登上检阅台。

“从这里出海就是台湾海峡,而海峡的对岸,就是台湾新竹。”魏文英知道演习是用来吓唬台湾的。有些人不想统一,这是包括平潭人在内的大陆人难以接受的。而平潭在台湾拥有超高知名度,也是因为这场军事演习。

军演让将军山成了名山,也成了“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将军山瞭望塔下,展览馆里播放着一卷15分钟长的“录像带”,其实它的内容只是当年中央电视台新闻报道的拷贝。

将军山的防空洞。

对渔民来说,除了能亲眼目睹演习以外,更现实的意义是将军山已经成为公园,一人10元的门票,也是一笔经济收益。

魏文英说,那次大演习以后,岛内不再有重大军事行动,也很难在岛上碰到熟悉的解放军。只有类似“莫拉克”台风等灾害来临时,才看得到他们的身影。

虽然解放军慢慢“消失”在平潭人视野中,但是岛上长期驻军也意外培育出独具平潭特色的“战备经济”。

赴外地承包隧道工程是平潭人个重要的谋生手段。不少民众经常帮助解放军修建隧道、防空洞、地下粮库等军事设施,天天与岩石、土壤打交道,获得宝贵的经验。“青藏铁路的所有隧道,我们平潭人都有参与。”平潭发展和改革局局长俞兆强脸上露出骄傲的笑容。

不过,大部分“平潭制造”的隧道,目前还不能贴上“平潭”的标签。由于平潭没有一家公司具备公路总承包一级或二级资质,只具备隧道专业承包的资质,他们只能从总承包商那里转包隧道工程。

“二手”隧道经济并没有让平潭走向富裕。“短暂的春天”早已过去,不再是台轮停泊点和对台小额贸易点。坐拥天然良港,但作为海防前沿,基础设施落后,没有大桥、滚装码头、大型工厂;身为海岛缺乏耕地,海洋资源不断枯竭,被戏称为“没有农业和工业的县”,至今还是福建省贫困县。

因此,平潭人创造了众多闻名海内外的独特的“谋生方式”。大多数当地人都是贫苦渔民,为了生计,不得不艰苦地从事这些在外界看起来难以想象的职业。偷渡到境外“全球打工”、“沉船捞宝”都曾在这里“风靡一时”。

移民工厂

平潭县政府驻地城潭镇,虽面貌远比福建沿海城镇落后,但也初具规模。步行街上,一家新快餐店刚开业,店门口挂着一条横幅,“热烈庆祝著名国际连锁快餐澳香基入驻步行街”。这条街上已经有7家“著名国际连锁快餐店”,乐香基、肯乡基之类的名字也大同小异。台胞台球馆、台式推拿按摩馆等“台湾品牌”也随处可见。

投资这些球馆、餐馆的资金,大部分来自岛外,包括台湾和外国。多年来,平潭最重要的“出口物资”就是男性青壮年。1990年代开始,这个岛屿一直向外输送男劳动力,其中包括大量非法移民。

“我们村庄有好几栋三层小楼,没有他们(在外移民)就不会有这里的一切。”35岁的摩的司机林信义说。他也是外出打工者。2003年,他偷渡去台湾,在台南一家工厂打工将近一年后,因为和当地人打架,闹到警察局,被遣送回平潭。

合法、有序的劳务输出并不完善,也远远不能满足平潭人的出境需求,多数人选择偷渡。平潭作为“偷渡之乡”的名头,甚至超过它对台前线的地位。

连战火连天的伊拉克,他们也不放过。2004年4月12日清晨,当中央电视台播出有7名中国公民在伊拉克遭武装人员劫持的消息时,平潭街头巷尾纷纷议论:十有八九是平潭人。果不其然,当日下午就有消息传来:这7人正是平潭人。

“2003年美英联军攻打何处?伊拉克!最有发展潜力的国家,何处?伊拉克!伊拉克是世界石油大国,自战后遍地疮痍废墟一片。今天,伊拉克万业待兴,留给我们的是无尽的商机……朋友们,想出国就好好抓住机会!”这是当年那条平潭人再也熟悉不过的出国劳务信息,伊拉克中介费的便宜吸引了所有不富裕的当地人。

当北京与伊拉克武装人员谈判成功后,获释的7名平潭人质却告知家人:没钱了,暂不接受回国安排。而在他们家乡,乡亲们却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这7位仁兄“考察”成功的话,还会带动另一批人到那里赚大钱。

“全球打工”给平潭带来的不只是外汇,也有痛楚的惨重代价。不成功的偷渡者除了欠下巨额高利贷外,也要冒生命危险。2000年6月19日凌晨,英国多佛尔港,在一辆货柜车的集装箱内发现60名中国非法入境者,其中58人被闷死,死者大都来自福州地区。而女偷渡者中,长相稍微好看一点的,一旦被看管的打手看上即会遭遇强暴,并被编号为“一嫂”、“二嫂”等。

成年男性劳动力外流,使日常的平潭乡村严重妇女化和老年化。2005年,人口只有2500多人的平潭湖头村,出国者就达500多人,加上其他外出务工人员,村里很难看到青壮年,只看得到老年人、妇女和小孩。

“伊拉克”的人质风波,让平潭自台海军事演习后再一次成为舆论焦点。但这些非法移民还不是平潭最底层的人,“我们村那些穷人,根本无法承担偷渡的开销”。40岁的李武喜告诉记者,家里只有2亩地,要养活5口人。他曾是渔民,但现在海里的东西少得可怜,出海前还得花钱修船、织网。

受聘于台湾渔业公司的渔工正在登船。

当年,李武喜也曾咬牙借了2万多元的高利贷,最终“人质事件”让他望而却步。相比欧美、中东地区,对岸的台湾要省钱不少,更安全不少。

68海里的海峡

于是,台湾时常迎来这些“不速之客”。而去台湾打工的平潭人,大部分不得不以“偷渡”方式过海。

平潭有的是不受潮汐影响、隐蔽性强、可随时下海偷渡的天然港口。不到4个小时的船程,即便女偷渡人员长得再好看,蛇头也来不及下手——这些发生在其他偷渡船上的种种悲剧在这里不会上演。

按费用高低,偷渡者到达台湾后的命运也不同。钱不多,蛇头只负责运送到台湾,靠岸后,渔民们四处跑开,躲过巡警便是胜利者:舍得花钱,则可以找大蛇头,除了“货到付清”外,台湾方面有人接头,安排工厂打工。

曾风靡一时的“台湾热”,在金融风暴和地方政府严格监管的双重夹击下,逐渐冷却了下来。“现在不行了,抓得很严,罚钱也罚得厉害,没有人愿意当蛇头。”不过,曾去过台湾打工的当地人林宝顺表示“不再想去台湾了”,“他们那都有很多人失业,我去那干嘛?”

这湾68海里的海峡,除了偷渡客外,至今还活跃着服务于两岸渔船的渔工。服务于大陆渔轮或是自己开船捕鱼的渔民经常在“海峡中线”附近游离,不远处,他们可以看到飘着“青天白日旗”的台湾渔轮。

今年3月,魏文英在捕鱼时,不小心飘到海峡另一半,被巡逻的台湾海事部门带走。让魏惊讶的是,台湾的执法人员不再对他大声叱喝,也不会叫他举起手蹲在房间的某个角落。

“两岸这不都已经和好了吗?您给个方便吧?”看到警察态度变好,魏文英和他们开起玩笑。虽然还要例行登记、接受盘问,渔具也被没收,但他已经感受到马英九上台后的“变化”。要不是需要照顾年迈的父母亲,魏文英会选择去台湾人的渔船打工。

若在30年前,魏文英刚学会捕鱼那会,渔船经过马祖等台控离岛时总是提心吊胆,有不少同行曾挨过岛上守军的子弹。

在渔业资源慢慢枯竭之后,平潭也曾尝试过对台劳务输出——为台湾渔船打工。只是打工的渔民,往往要等来年休渔期来临时,才能回一次家。

这种合法的劳务输出开始于1989年,这在福建省和全国都是首例,不少平潭人趋之若鹜。但一些偶然的上岸机会,让平潭人知道在台轮上做工比在台湾岛上做工,收入要低一大截,这才引起偷渡热潮。

除了疯狂的偷渡者和台轮上的渔民外,一直活跃在海峡里的还有另一群特殊的平潭人。

台湾海峡自古是中国古代对外贸易的重要通道,也是“海上丝绸之路”起点之一。千百年来,无数中外商船出没这个海域,沉船也多。无论是平潭外海满载清朝瓷器的“碗礁一号”,还是传说载有北京人头盖骨化石的日船“阿波丸号”、膨湖附近海域的“将军一号”等,都是传说有宝藏的沉船。

很长一段时间,“下海捞宝”风靡一时,平潭附近几个小岛全体村民都有关于下海捞宝的回忆。一心想海底捞宝的渔民或潜水者,没有专业技术,遇到沉船,先炸了再说,炸开再进入船体掏宝,往往造成严重的文物损失。

一名福建水下考古队员回忆,有一次考吉队听闻有人盗捞沉船,马上赶赴“碗礁一号”古沉船现场。结果,老远就听见渔船马达声轰轰震天响,海面上飘动着浓浓黑烟,20多艘渔船盘旋四周,场面混乱得如同海战。

政府的强力打击终于遏止了这股狂潮。当年,为了起到警示作用,在平潭的小码头上,曾组织上千名当地渔民参加公捕大会。看着台上相熟的老“同行”,台下的渔民们面面相觑。脱贫之路?

平潭因为“对台前线”成了著名的“全国双拥模范县”,但代价却是与经济发展的机会绝缘。对平潭人来说,他们的希望似乎永远只能在岛外。

直到“海峡西岸经济区”战略得到中央政府认可,各部委决定大力支持“海西建设”后,一切才开始改变。2007年10月,国家发改委一份“同意建设平潭海峡大桥”的传真发到福建。2008年2月,平潭人盼望多年的跨海大桥正式开工,他们开始相信自己的命运正在发生变化。

而在今年5月份,国务院发布《关于支持福建省加快建设海峡西岸经济区的若干意见》后,许多人开始思考平潭的未来。

8月10日“莫拉克”台风过后,观音澳港来了实地考察的几位工程师。通往台湾的海底隧道应否通过平潭?包括这些工程师在内的两岸专家已经论证过7次,从这里到新竹的距离最近,是最有可能被采纳的方案。

接下来,平潭百姓听到了“建设平潭综合实验区”这个新词。“对台前线”变成“两岸交流试验田”,着实让平潭县政府兴奋了一把,他们提出了“海西要先行,福州走前头,平潭争作为”的口号。

不过,福建省、福州市官方却显得异常低调。福州市委宣传部一位官员“提醒”记者,不宜过分报道平潭的各项规划,最好按8月4日《福建日报》相关口径。原因不难理解,平潭就像福建过去发展的缩影,只要中央还未最终拍板,“综合实验区”里的很多大项目就还是地方自己的设想。

《福建日报》报道称,平潭将获得更多的政策扶持,包括推动在平潭设立海关特殊监管区域,这一措施在两岸引起很大的轰动,被台湾方面解读为两岸正在谈判的“ECFA”(即两岸经济合作框架协议)试点

这一系列好消息,也让平静的平潭楼市骚动起来,尽管岛上医院等配套还尚未成熟,即便大桥通车,从平潭到福州还是得花上2个小时。

8月13日,万科派团考察了平潭楼市,“连最大牌的房地产商都来了”,消息迅速传遍全岛。而前不久,福建财茂集团还买下了平潭的一座名为“大屿岛”的无人岛。

8月下旬某天,在已建成的中海华侨城的售楼部,售楼小姐向客人准荐两套房子,一套位于7层的单身公寓,价格达到6128元每平方米。尽管如此,楼盘一经推出,仍以较快的速度售罄。

“平潭进入历史上发展最好的时期,随着未来两岸局势的稳定发展,对台自由贸易区的政策推动……”,“推动设立平潭两岸合作试验区,海西最核心,投资最增值”……平潭的房地产开发商的广告里,随处可见这些当地党报才会出现的字眼。

但与抑制不住激动的外地投资客和当地官员相比,岛上的渔民显得极其安静,这个曾经绷紧两岸神经的地方,已经恢复到夏日惯有的慵懒。

刚过休渔期,观音澳渔港上又热闹起来。渡口上,一队即将上船为台湾渔业公司工作的平潭渔工们正在接受边防官兵的检查。

渔工林忠强在台湾轮船打鱼,每个月能赚四五千元人民币,但两个儿子的学费太贵。平潭公共教育资源有限,两个孩子只能在城关读私立中学,每个孩子一年的学费都在1万左右,商品房对林忠强没有太大诱惑力,他只是不明白,为什么孩子的学费会这么贵?

老船长念厚安则摇摇头,他连跨海大桥都不关心。远处的海上,他的3个儿子正在台湾海峡上为各自的渔船捕鱼。

编辑 涂艳 美编 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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