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5-22 11:31黄孝阳
山花 2009年7期

黄孝阳

我是在公园的躺椅上见到这份被废弃的《扬子晚报》。本想捡起它擦被露水、泥土、草叶,以及霓虹与暗夜弄脏的皮鞋,但让我吃惊的是,报纸的刊头报尾居然写满了密密麻麻的钢笔字。在报纸上写钢笔字这活不奇怪——我也常干。一般写“刘娅,我爱你”、“李扎,我日你妈”,或者把前半句那个“爱”改成“操”、后半句那个“我”改成“你”——但能把这些汉字写得结体欹正莫测、点画错综复杂、线条枯实互应,就让人咋舌。填满这份厚厚的有九十六个版面报纸的空白处(缺了A37与A38版),这得写多少个字?而且这些字的大小、结体、字画、字距,皆给人一种奇特的感受,就好像每个汉字都是同一个男人的不同表情。人脸可以有多少种表情?我把它摊开在膝盖上,开始阅读。这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叫娅的女人以及另一个叫扎的男人的故事。我承认自己是一个恶毒的人。这个故事还是让我竦然一惊,脊背上渗出汗水。尽管它有点凌乱,某些地方颠三倒四且自相矛盾,但或许有必要把它抄写出来给大家看看……

公元627年,也可能不是这一年,年是一种头生触角、让人憎恶的动物。

我在长安城做一名下级官吏,每日朝九晚五,持戟守卫城门。这座由万千词语所砌的城是世界的中心,街道平直宽广,容得下十几匹高头大马并排跑出一阵狂风。覆盖着明黄色琉璃瓦的宫阙位居城的中心,被河流环抱,无人胆敢靠近。宫殿之外,人流若过江之鲫。又有东西两市,其间商贾云集,货物如山,有南海鲛人之泪化成的珍珠、蛟龙血经万年凝结而成的翡翠、极北之地奇兽雪白的巨齿、远古黄帝炼丹的铜鼎、大漠深处的黑铁陨石、来自交趾国的雄狮猛虎

作为持戟者,一些戴尖顶帽的美貌胡女,常裸露出雪白的肚皮,在我面前跳起胡旋舞。“胡旋女,胡旋女,心应弦,手应鼓,弦鼓一声双袖举,回雪飘摇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操着半生不熟汉语沿丝绸之路走来的波斯商人往我怀里塞人盛有金银的皮囊,顺便还告诉我有关西域的传说与奇闻,比如他们那边的王剥掉了一个叫摩尼的人的皮。剥皮并不稀奇,把皮剥成一圈圈狭长的环行细带就让人叹为观止。人皮又在油里浸过,坚韧异常,孩子们踩在上面,像踩在风火轮上。虬髯碧眼的波斯商人,头上缠着古怪的白布,嘴里呼出的气息仿佛是熊熊燃烧的烛火,腋下好像藏着十七八只死老鼠。他们说话的时候爱用手指抠鼻孔。他们的鼻毛太长了,又非常硬,当后背骚痒时,他们便拔下一根去挠。照在大街上的阳光酥软透香。一个叫扎的波斯商人一跳一跳地来到我面前,目光艳羡,口吻哀伤。

他说:这个伟大的城市与其说是一个地名,还不如说是一个关于人的隐喻。在不远的未来,它要被自身的重量压跨。在经历矛盾、放弃、妥协、屈辱之后,它将沉沦,如日薄西山。我逮捕了这个生性鲁莽的商人,把他送进监狱。长安不需要这种喜欢危言耸听、前言不搭后语且自命为先知的家伙。这让我有点难过。他是我的朋友。我从他那里买过一架千里镜。那种神奇的东西能把整个世界都拉到眼前。但扎犯了错误,就需要受到惩罚。

我夺走扎的财富与他不远万里带来的数十名胡女,把她们一并用铁链锁了呈送给国家,以示自己的赤诚。不幸的是,在押送过程中,我爱上了她们中间一个叫娅的舞姬。娅的脖子比象牙还要白,乌黑的铁链缠在上面活像一条可怖的蟒蛇。可娅一点也不怕,照样赤脚扭动身躯。她的舞姿是那样曼妙,如火苗窜动,让浸泡在水中的鱼儿也竞相跃起。士兵们看傻了眼。我不得不挥起皮鞭抽打他们,也抽打她。尖啸的皮鞭撕裂她的衣裳,又撕开她雪白的肌肤。她叹息着,跪下双膝,把跳到路面上的鱼捡起扔回水中。她说,“将军,等我把鱼扔回去,你再打行不?”她的唇上有蜜,隔着空气,我也嗅到那丝甘甜。她的声音美得像春天里从河面上流过的冰。这种水与火的缠绵让我手中的皮鞭颓然落地。我不得不求助于浑身漆黑有着一双惺忪睡眼常在城门根酣睡的昆仑奴。这位老兄并没有把娅用“三重棉絮、六层绸缎、八层轻纱”裹来,而是把娅扛在肩头,连夜奔出长安,急行而去。

我来到关押娅的教司坊,捡起那根生锈的铁链,挂在脖子上,再用铁镣反铐住双手,拖着灰暗的影子,去了监狱。犯了错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不能例外。我遇上扎。这个被酷刑折磨得几无人形的商人,瞳仁深处冒着一点骇人的精光。他认出我,露出幸福的笑容。他说,“你来了啊。”我没理他,注视着几何形状的囚室,它的地板与墙壁皆是坚硬的青石。在离地面三丈高处有数个拳头大的洞。屋内没有风,也没有囚室里常有的血腥与腐烂气味。青石与青石的缝隙间生长着密密的青苔。扎的手与鸡爪差不多干枯(迟早有一天,我的手也会是这样)。他抓了把青苔喂入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喃喃说道,“你来了,我也该走了。”然后,他的头往一边歪去。

我在石头上躺下,仰望囚室的顶,在青石深处,我用了整整三十六天的时间,才看见那个“古老的、不会毁坏的、永恒的形式”,那是一个由数行看来偶然的象形字凑成的口诀,里面蕴藏着许多让人意乱神迷的影像,青牛玉辇白马香车酒肆青楼骊山晚照灞柳风雪曲江流饮雁塔晨钟……还有年轻妇人在南方的夜穹下捣衣。

那是娅。月光泼下,一丛丛水花在她的手指下簌簌地响。娅双目紧闭,脸上的表情无法用词语来形容。我看见了隐藏于她面容下的玫瑰、琴、一烛香、透明的雨点。我说,“娅,在岁月无尽的循环中,我又遇见了你。”

宇宙像一只孤独的大鸟翩翩飞起。

我在鸟翼上。

我又用七十二天的时间分别梦见娅的心脏、肝、胃以及十二指肠。当我试图把它们放进娅的身体里时,娅失去了踪迹,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时隐时现幽深的洞穴,与洞穴里长长的不可捉摸的走廊。走廊入口堆满珠宝、药品、骷髅、沙、丝绸、大马士革刀、钟表、望远镜与腐烂的食物。但这些都是无用的,不能充饥,也不能替我多增添一点勇气。

我向神明祷告。神明在走廓两侧增添了数幅娅的肖像。娅唇角的笑容有的如蜻蜓飞得低些,有的如燕子飞得高些。我朝着走廊深处走去。长廊应当是由各种彼此冲突的图像、镜面、隐晦的道德、欲望与空虚、混沌与秩序所构成。虚无中流出的光长着乌鸦一样的翅膀,并有着湿滑黏涩、生满细密鳞片的脸庞——凝视它们,即可陶醉在想象、幻觉和魔力之中。

我情不自禁闭上眼。

我看见扎在一团奇异的状若圆形废墟的光中朝我张开双臂,身上流淌着暗红色的火。我不清楚扎为什么能够死而复生。扎的笑声若石头缝里滴下的水珠。他问我是否理解了囚室的意义。无非是禁闭与惩罚,让一个曾在激情、痛苦与狂喜中挣扎的身体,不再喋喋不休。而任何人事,相对于其他人、其他事,都是牢宠,肉体即是灵魂的囚室。

扎哈哈大笑,眉毛竖起,自怀里取出一坛酒。空气中有馥郁之香氤氲升起。是浙江沼义三十年的女儿红,琥珀色,透明澄澈。“最好的女儿红得在桂树底下埋三十年。时间短了,或长了,都不妥。”扎取出两只产

自槔城的青玉杯。这杯甚是奇妙,酒液盛满其中,慢慢高于杯沿,却不溢出半点,若定神望去,几分钟后,便能见到酒液里隐隐约约的裸体妇人。

我把灼热的酒浆送入嘴里,舌尖顿觉五味杂陈。我没问扎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也没问他囚室外的城是否还是昔日模样。那存在的,终是幻影;那永恒的,并非人心。囚室里黯淡的光线仿佛是雨珠,落满胸口。借助于扎那双碧绿的眸子,我看见自己胸口上已长满青色与褐色的苔藓。

扎说,你要去哪。我说,南方之南。

“南方之南是那无尽的大海。须乘船行上数日,才能抵达那传说中的檌城。那船之大,不是你我所能想象,高百余丈,如摩天之崖;长数十里,又若威严群山。长安苑里交趾国进贡的巨象若来到它的面前,无异于蝼蚁。这么大的一艘船怎生划得动?又需要多大的桨?可它偏偏行走如飞。甲板上也少有戴着青铜面具臂力惊人的武士。一些盘着高高发髻的女子聚在船头,边舞边唱。不知她们唱的是什么,那歌声薄如蝉翼,但听了鼻子要发酸,让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长安。我很好奇这船是怎么在海面上航行,没想到它肚腹中却能生出熊熊火焰。火焰把一种黑的石头分解成光与热。这船就受此驱动,在茫茫大海里飞速前进。”

扎的声音混合着唾沫均匀地喷在我的脸庞上。

我捡起他搁于桌上的铜镜。镜子既能揭示真相,也能掩盖事实。最早是被巫师们用来占卜未来,当作通向极乐世界或者地狱的门户。后来,人们发现,这个光滑的平面并没有智慧和节制的位置,有的只是欲望。所有的镜子都是《白雪公主》里的那面魔镜。它反射的不是光,是人心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廉价戏剧。我默默无语。镜里有一个蜂腰细臀的女人,肩胛骨穿着锈迹斑斑的铁链,衣衫上满是泪痕与血渍,姿态如同风中杨柳。本该哀戚的女人眼中散发出奇异的光辉,含有如此多的火焰,而她的胴体如受孕之兽,宁静,纯洁,圣美。“镜子是污秽的”。女人沉默地与任何一个相遇的男人交媾,包括侏儒与巨人,并使他们的性欲很快地达到亢奋状态。我突然感觉到一种被撕裂的疼痛。一种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也在我承受能力以外的疼痛。但我没有尖叫。

我苦笑道,“你就是想让我看这些么?”

扎摇头。这个肤色诡异的波斯商人举起青玉杯。青玉杯的杯沿上出现一圈小豁嘴,用手指弹去,有宫商角微羽调。扎捶捶后背。囚室中发出金属的訇然回响。整个空间都开始了剧烈的摇晃,像那逐渐倾斜的甲板。这让我觉得眩晕,不得不抓紧脊背下的石头,以免自己从甲板上滚落到那不可知的暗中。

初次来到檌城的旅人往往大吃一惊,尽管这里充斥着刻有文字的精美印章、粮食、金银珠宝、轰鸣的金属机械、丝绸、巨大的工厂,但奇怪的是,“给人希望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给人快乐的不是快乐,而是痛苦。”生活在这里的人类似乎是一种残缺的物种,根本无法遏制暴力冲动,一有机会就掠夺。他们也曾建立起契约、禁忌和原则,但最后都被自己所否定,尽管这些契约、禁忌和原则其实质即是暴力的酬劳与利息。

就有一个旅人为此哀伤不已。

她有着惊人美丽,让星辰也黯然失色。当月光照在她肌肤上,便化作滋润万物的清露。她决心向这些麻木、疯狂的人传播主的福音。因为,她是天使。“赞美主,唤醒黎明,晨光灿烂,照耀万灵,赞美主,安排夜景,如垂帐幕,护我安寝。”这日,她的声音惹来了一个俊美男子的笑声。“很久以前,檌城有两层,上面为天堂,下面为人间。这并不奇怪,很多城市也都是这种结构,如同扑克牌的正反两面。但某日,天堂的主管改小了天堂的门,宣布从即日起自己的名不再是‘主管,改称‘主,只有日日诵念主的名的人才能来到天堂。这种做法的结果不言而喻。棵城就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样了。”他放下手中的酒,微笑着朝她摊开双手,“你整天背着一双翅膀累不累呀?”

这是撒旦啊,背弃了主的堕落者!该诅咒的魔鬼!她行了主赐予她的能。撒旦不见了,像被大风吹走。恍恍惚惚中,她听见撒旦欢愉的笑声。她惊讶地看见一些蒲公英的种籽(撒旦的话)竟然随风飘往她的灵魂深处。这让她惊恐。

檌城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历史?她坐在山坡上苦苦思索了三十六天,决定拔掉羽翅。这是她身体的一部分。巨大的疼痛像刀子。当她咬牙撕下最后一根羽毛,山坡下走来一个男人说,他将好好保管它,并在某日归还于她。她没有听懂,一直紧紧包裹着她的圣洁气息消失了,她已不再认得眼前的男人就是撒旦。她朝山下踽踽行去,涉进那无尽的时间长河,在河水中浣洗被血染红的纱裙。一队士兵发现了她,把她塞进一辆堆满黄金、珠玉与象牙的车辇,送到一个叫纣的男人身边。

所有在时间中曾出现过的城市朝她打开了已被焚毁的众多书籍,但它们已经不再是她所关心的。她只是活着,在轮回中。她流了许多眼泪。泪水改变了她的容颜。所以这一世,尽管她还算漂亮,但不再倾城倾国。因为漂亮,在十八岁那年,她被一伙流氓糟踏,得了脏病,不得不远走他乡,来到檌城嫁于一个小生意人为妻,生了五个孩子,又在街头开了一间服饰店,每天早出夜归辛苦劳作。这日,店外来了一个男人,手里拿着一件羽衣。她认不出,那是她原来身体的一部分,以为是鹅毛,以一个妇人的品味,为它开出了一个她认为足够厚道的价钱。这男人比汤姆克鲁斯还要英俊。若他肯与自己相互宽慰、解馋,她倒愿意把价钱再提高一点。这种渴念充盈于心头,她的招呼愈为殷勤,还拿出了青瓷杯与平日舍不得喝的铁观音茶斟了两杯。

“主显示他的威能,并非仁慈。宇宙渴望复杂,这是它对自身的唯一要求。它并不在意道德、宗教、科学、艺术等等,它从来就不想变得更好,也不想避免更坏。若无‘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蕴炽盛、求不得,何以彰显?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灾难与罪恶是人类所不能承受之重。但对于混沌来说,却是一种必须的呈现。呈现并无善恶。那被割下头颅的身体,化作沃土。檌城是梦,白驹过隙。你也是。我也是。”撒旦扔下羽衣,大笑着扬长而去。

她没听懂男子说的话,这可能是疯子,白长这样俊了。她心里还是怅然若失,就把羽衣带回家,晚上就着灯光反复地看,因为喜欢,忍不住把它套在身上。时间现出一圈圈涟漪,像有颗石头落于其中。在这奇异的一刹那,她明白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也看见了她真正的内心——觋在这个灰头蓬面、肮脏的女子,就是当时那个圣洁的天使所渴望的。

你该知道。你没有办法。

生命就是这样,让你没有眼泪,让你心若死灰。

你从遥远的西土来到长安。娅是你爱的女人。我知道你们的所有,包括你们大腿内侧的伤痕。沙漠中的驼铃把这些迷人的故事一个音节也未有遗漏地带来。驼铃上满是裂痕,裂痕深处是黄铜的光泽。骑骆驼上的人用手掌擦去额上的风沙,讲述着你与娅的相遇、相爱、相逃的传奇。是的,传奇犹若绿洲上的泉,你们的故事在那漫漫的不可摆脱的旅途中滋润着他们焦渴的心。

扎,那时,你还是一个少年。与其他人都不一样,

你生下来时手臂就略有弯曲,五指蜷曲成团。这让你的父母为之落泪,认为这是沙漠大神的惩罚。你七岁的时候,父母遇到遮天蔽地的黑风沙,他们害怕了,把你遗弃于荒城。你父亲还在你身上捅了一刀,以为你是大神所要索取的献祭。你疼得缩起来,整个人缩入那个流血的伤口。—个摩门教行脚的默奚悉德路过荒城,看见你弯曲的手臂,帮你止住血,把随身携带的一种四柱四弦的曲颈琵琶放在你手上。你舒展手指,在弦上来回按动,尽管你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古怪而又忧伤的乐器。曲音从你指尖流下,如汩汩水流,水流上面漫过块块青苔。漫天黄沙恢复平静,天穹变得明亮。脸庞湿润的默奚悉德在你膝前跪下,颂起咒文。你是他苦苦寻找的萨波塞,是侍奉先知的侍者。

“世界为一座倾斜的山陵,平面的天空在其上旋转。”

默奚悉德抚养你长大,教导你知识以及先知对世界的理解,同时也告诉你生来就必须承担的责任。这一天终于到来,是你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你的名声终于传到王那里。王召你进宫。你抱着琵琶走上用火焰石砌成的台阶。你要刺杀那把摩尼剥了皮的巴赫拉姆一世。琵琶腹内藏有淬了牵机毒的利刃。你的影子拖在地上,里面站着数名手执利刃的士兵。他们刚割下一名少年的头颅。王端坐在几案前,手托着腮,打量着搁于银盘上那个俊美的头颅。那用各色石子及彩色玻璃压镶并用金片填充有着奇光异彩的镶嵌画挂满四周的墙。你在王的面前,弹响琵琶,确信自己将完成默奚悉德交给你的任务。为了这一击,你已苦练十年。琵琶声起,满眼烟云。有万仞之山横空而出,山巅是白玉城。栏杆横折迂回,生出莹莹毫光。突有大鸟飞出,嘴衔一轮玉盘。

游侠儿、游侠儿,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你弹至热血沸腾,手腕一翻,正欲拔刃,青玉案前,娅从暗中飘出,作旋风之舞。那是怎么样的一场舞姿啊!扎,你忘了自己,无力掷出匕首,迷失于娅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眸。你爱上她,爱上这个巴赫拉姆一世的舞伎。这让你不安,在你所接受的教育里,即使是为了生育的目的,男女之情也该被禁止。而人的身体是一切罪恶的来源。你的手指却不听话,情不自禁地弹出《凤求凰》这首来自东方的神秘音乐。凤凰于飞,其鸣锵锵。在娅火焰一样燃烧的舞蹈中,你看见了那火焰中所隐藏的羊脂玉。你流下眼泪。为避开王的震怒与可预见的来自默奚悉德的追捕,你与娅骑着一头独峰骆驼,白布缠头,纱巾蒙脸,连夜离开王城,在月光中远走西域诸国。

(注:《扬子晚报》缺了A37与A38版。我找遍附近,也只能徒然叹气。这段文字与下段文字中间存在着一个悬崖。这让我好奇,但我无法填补,只能望着灌木丛里升起的袅袅雾气。它们的形象如马、玫瑰、蓝色的老虎、一个精疲力竭的诗人……让我的眼睛模糊潮湿。我不知道我在阅读什么。也许是某种东西正在把我阅读。我喜欢这个不知名的人关于《檌城》的描述,但心里很难受。我可以想象得出后文中关于娅的可能的遭遇。愿主保佑她。但那注定不可避免,如同被时间逐渐毁坏的我们的客颜。这让我伤感。头顶的月光好像是从被打碎的缸里倾泻下来的大米。我仿佛置身于扎所说的那条船中,整个公园在轻轻摇晃。几分钟后,也可能是几十分钟后,我继续阅读。这些形若鬼魅的字在我的指肚下一个个凸起。)

这是众人所传诵的关于扎与娅的版本。但它不是真实的。事实上,扎出生时,父母并没有因为他的残疾而遗弃他,反而百般怜爱。扎的皮肤几近透明,是那样娇嫩,哪怕是来自檌城最上等的丝绸也会在上面造成伤痕。要让扎存活下来,唯有去求雪山女神的恩典,求她赐予雪莲衣——当人披上这种神奇的衣裳,他的肌肤能与莲衣融为一体,整个人就像玉石般俊美,还能在水上行走,在火中跳舞。最好的刀也无法洞穿它。扎的父母把扎放进装满水的摇篮,带着他在路上行走了七年。为了让女神听到他们虔诚的祷告,扎的父母每走一步必五体投地,向女神叩首。那雪山比天还要高,扎的父亲失足摔下悬崖。扎的母亲把摇篮抱在胸口,跪着,一步步往上挪。罡风吹裂了她的脸,当她心口淌下最后一滴血,雪莲衣出现在一块亘古寒冰上。扎活了下来。向导把他抱下山,交给山下的一支驼队。驼队的主人视扎为己出。在驼队满载货物回归故乡的途中,刮起了遮天蔽日的黑风沙,不幸的是,驼队遇上沙漠强盗,他们皆被屠杀殆尽。而扎身上的那件雪莲衣让他不至受到伤害。他只是被那黏的血吓昏。然后发生的事情与刚才那个故事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娅是巴赫拉姆的女儿,她在扎的琵琶声中听到复仇的决心,为此跃出屏风,用绝世舞姿抵挡着扎准备拔出的利刃。扎被捕下狱。酷吏们在拷打扎时,发现雪莲衣的秘密。一个来自雪山脚下村落的老者宣布,要除掉扎身上的雪莲衣,唯有让扎为他所爱的女人掉下眼泪。王派娅去做此事,并让娅救扎逃脱。这是一场被设计的追捕游戏。每至关键处,都是娅挺身而出救下扎的性命。当娅又一次用身体挡住弯刀,胸口流出热血时,扎掉下泪。雪莲衣从他身上脱落。扎的容颜一下子就变得苍老、丑陋。娅带着雪莲衣骄傲地走了。扎躺在黑石悬崖上想明白事情的因果。他已经做不了什么,只能静待被死神的镰刀收割。世事是这般奇妙,几天后被神主宰了命运的娅重新回到扎的身边,割开手腕,用血挽回扎的生命。然后,他们开始流浪,从这城到那城。娅为何回来?为什么会爱上又老又丑的扎?难道说,爱本来即是无尽的羞辱与痛苦?娅,王的女儿,蒙上面纱,变成世上最温驯的女人,哪怕扎把她卖人娼寮,她也未改初衷。当男人排着队在她身上发泄兽欲,她也只在心底轻唤着扎的名字。她已经准备下地狱。若不是扎忍不住在溪流边弹响琵琶呼唤她,她会一直那样躺下去,被那些粗野的男人蹂躏至死。那夜,月光充满种种变幻,东边吹来的风是宫,西边吹来的风是商,北边吹来的风是角,南边吹来的风是羽。娅的身子在一霎间痉挛了。她侧耳倾听,嘴角慢慢挑起,搡开压在身上的男人,赤脚跃出窗,踩着潺潺水流般的月光,从树梢、岩石与青草上一掠而过,飞奔到扎的身边。那溪流里盛满扎眼中流出的泪水,是那样清澈,一尾尾鱼在里面摆动尾巴。娅痴立许久,蹲下身抱紧扎。嘴角绽放出浅浅的梨花般的笑容。

梨花在空中滑了一下。

天穹湛蓝,慑人心魄。看久了,眼眶就湿了,好像突然就失明了。

那些蓝就化作声音,在耳边滚来滚去。手掌上仿佛多出一堆透明湿润的球体。我把手指藏进口袋。月光像风扇一般缓慢地旋转,从洞中飘进黑暗的囚室,碎成无数细小的银屑。这些碎屑跌入我怀中,如同一小捧一小捧的明亮的火。

扎,你与娅在流浪中留下太多疑真似幻的传说。它们中的哪一个让你的容颜如此苍老,全身散发臭味?又是哪个传说让娅的美貌不曾有半点流逝?扎,我知道你没有离开。你始终在暗处看着我,看着我鞭打你的女人,把沉重的铁木枷套在她的脖子上,又把她的双腿扳成钝角用最野蛮的方式蹂躏她。扎,你该知道我说了谎话。(谎言是比喻的一种。当我们说出一个谎言,本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便要发生奇异的扭曲。

所谓的本体与客体都是镜子里的影像,是柏拉图掷于洞穴之外的那两支火把。这个世界不可信任。任何一个人看似剖肝沥肺的陈述,都在下意识地为自己辩护。或者不是辩护,只是惯性,又或者说是人天生就有说谎的本能——通过谎言,他们可以获得主宰别人的权力。)

浑身漆黑的昆仑奴并不曾有辱使命。他把娅用一块亚麻布包裹着放在我面前,安静地垂下双手。我端去一杯毒酒。忠实的仆人躬身双手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就这样死去了。我把他软得像棉花的尸体扔人后院的井里。井的深处通向大海,通向他所出生的那些孤悬于大海深处的岛屿。他回家了。娅不能回家。我把娅绑在木柱上。她像一堆雪。但不是雪。我在她身体里反复耕耘,她是一块丰腴肥沃的土壤,她的肚脐眼里每天都会长出一株郁郁葱葱的树。这让我疯狂。最早,她还试图反抗,我就用石头砸她的头。她黑色的头发变成了红色。然后,她像一颗卷心白菜,被我一层层剥开。我搂着她,舔她的脸,咬她的鼻子,啃她的嘴唇。她很快被我弄脏了。白皙的身子满是黑手印。我撬开她,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法子羞辱她、折磨她。扎,当年你病倒在大宛国,娅为攒钱治你的病,去了娼寮。而我比那所有的嫖客还要粗鲁和凶猛。扎,你为何始终不发一言?你把娅带离王城时可曾想到你们所要经历的一切?又或者说,当你把娅带到长安时,就已经知道这个不可更改的结果?娅死的时候,脸上露出笑容,身体被风轻托在空中,我用牙齿、皮鞭、烛、绳索以及铁铐所制造出的种种青紫与淤伤,一点点消散,最后彻底消散干净。她比最美的羊脂玉还要白。那天,她肚脐眼里长出一枝奇异的花,能够在四个时辰里分别吐出兰的幽香、莲的清香、桂的甜香和梅的冷香。花瓣一片片飘落,如同一缕缕青烟,穿过我的手掌消失不见。娅仿佛是长安城外终南山端的雪,在金黄色的阳光中融化。娅死了,天地间并无其他异常,没有雪白的大鸟自空中而落,也没有在月光下悲愤的游侠儿。

扎,你真是懦弱啊,你为何不用藏于腰间的弯刀割断我喉,剖开我腹?娅死后,我在她手心发现一张写着凌乱不堪字迹的字条。扎,亲爱的扎,我把它们抄给你看:

火在火里,水在水里。我,又能呆在哪里?

钟被敲响,天地间传来如同豹纹一样的回音,夜幕里的檌城宛若一条巨大的荧鳞蝶尾鱼,在幽黑水波中鼓起绝望的眼。

愁容妇人,多情少女,合为一体(抹去皱纹与笑容,她们有一张同样精致的脸庞)。

那少女在春日的午后褪去裙,露出梨形骨盆。盆里是我死去的孩子,可怜的皱巴巴的一小团……那妇人穿过落满秋雨的斑马线,咬紧唇,与所有从她身边经过的男人交媾,她的乳房是樱桃红,她的髋部是葡萄紫,她的阴蒂是徽墨黑,她的大腿是象牙白。

与她交媾的人在她体内留下诅咒、精液、哀伤、霉菌、痰与种种排泄物,而她独自承受着所有的不幸。

光阴毫不留情地夺走了迟早要腐烂的躯壳,使我得以轻盈一跃,跃过滑腻的丝质长袍、墙壁上的一只墨色淋漓的老虎,木窗、玻璃、砖墙,来到这可以俯瞰芸芸众生的世界尽头。主啊,你要知道我的名,你手持权杖,戴那黄金面具,已夺尽我的所有,而今除了天空,我再也无所留恋。世间万物都是迟早要被你收割的庄稼(用水泥、钢筋、玻璃、大厦、人的名,亦不例外),甚至包括檌城。我已厌倦再次被你栽种。

我是我胸脯上蜿蜒流出的血。

我球形的胸脯,我富士山一样饱满的胸脯,在此刻,迅速干瘪,干瘪成一团被千百双手捏过的烂絮。

主,我要赞颂你,大声赞颂你赐予我连绵不绝的苦,像雨天里的脊椎炎发作,使我匍匐在地,用眼泪与颤抖的嘴唇恳请你的宽恕,并用子宫装满你以及作为你意志化身的那些人身体里排出来的液体。

子宫里装满了,现在,我把它还给你。

扎,她所书写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感到眩晕和迷茫。她可能阅读过博尔赫斯,知道“水消失在水里”。也可能她从不知晓那个爱故弄玄虚的阿根廷老人。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疼痛仿佛是一个器皿,把我装了进去。尽管她是女人,我是男人。她抹掉“消失”两字,即剔尽繁芜,用最简单的音节,在迷宫外(其主体结构由已经消失和即将消逝的时间所搭成)树起一面镜子。水的意义发生转化,不再与时间有关系,是对存在做出认知。她还特别用“火”强调这个“水在水里”的过程:水与火是矛与盾、阴与阳,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所谓《易》之道,水火而已。水的概念在这里被厘作两层,第一个可比喻作灵魂(真理);第二个可比喻肉体(世间万象)。

一对夫妻,交颈而眠,他们的姿势可以用作印度《爱经》之插页。

因为是午夜,他们都在做梦。一个梦见自己是一只鸟,一个梦见自己是射鸟的猎人;一个梦见得到金子,一个梦见失去金子;一个梦见了城堡,一个梦见了摧毁城堡的飓风;一个梦见自己把匕首捅入爱人的胸口,另一个梦见自己把匕首捅人爱人的胸口,还转了两转——只有在最后一点上,他们才取得了一致,这让他们的脸显得如此疲惫(他们的脸庞像梦一样闪烁不定)。

我低下头。在月光下坐久了,慢慢地就有一种要沉下去的感觉。

身体里好像有了河水。而月光里好像有春天河水涨上来的气味。

这些气味颤动着毛茸茸的唇,在我额头上缓缓地飘过。我嗅到娅身上的味道。这种香味千变万化,似从玫瑰、茉莉、苔藓、檀香木等植物中萃取,以一种异乎寻常的温柔的方式缠绕着,抛洒出千千万万道线条,突然在某一不可言说的时刻,汇而成一。世界微微发光。一个个光晕罩住我。长廊消失了。

我的眼前出现一挂瀑布。它没有长度,没有宽度。它无限长无限宽,若非那些星辰倒映其上一闪而逝的犹如豹子皮毛花纹的光,无法感觉到它的流淌。耳边有嗡嗡的风声。但听不到水流的轰响。“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日归墟。”这里便是归墟么?我转过头。星光中飞出几只丹顶鹤。长腿、通体雪白,其翼若团扇张开。几个人骑在鹤背上。一个头缠白布的人把手中长钩朝瀑布中抛去。钩为珊瑚金打,非常大,上面裹着用整张鲸鱼皮蒙起的饵。他想钓什么?我朝下坠去。脑海里出现一副画面,却见刚才那人从瀑布中硬生生拽出一尾晶莹剔透的鱼。这鱼之大,竟不知几千里,瞬间化而为鸟,其翼若垂天之云,怒而飞。极细的钩线绷得笔直,竟不见断裂。那人好大的气力,眸里青光流转,一手握着钓竿,另一只手还端起酒杯遥遥地向另一个抚箫的骑鹤者敬去。不多时,这鸟振翅冲回,状极凶恶,卷起漫空狂风,鹤的尾翼为之翻转,猎猎作声。那人伸手按在鸟的头顶,不知施了什么法术,也不闻他念何咒语,鸟羽轰然炸开,天上地下卷起一阵鹅毛大雪。须臾,半空中只剩下一颗蔚蓝色的晶体。那人拈起它抛向那星辰之海。海面漾起一圈圈涟漪。那晶体在海中沉浮,光芒伸缩不定,并不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但在这极为粘稠的光海中渐渐失去力气,终于不再动弹。

原来,这就是星辰的来历。每颗星星都是这种鸟

的精魂所化啊。

漫无边际的水幕继续向下垂落。

声音离我越来越远。水幕深处偶尔可见口中能吐出日月光芒的独脚夔,只有一只翅膀一只眼睛相拥而飞的蛮蛮,长着兔子头麋鹿耳用尾巴飞翔的耳鼠,状似猛虎有九个头并且长着人脸的开明兽,龙角鹿身牛脸马脚虎尾的狴犴……种种奇禽异兽的鸣叫声被重重水幕隔绝。不管它们拥有什么样的名,神态看上去是一样悲伤。而构成水幕的每滴水里竟然是一张张表情迥异小小的人脸。所有的这些脸都是我的脸:愤怒、恐惧、快乐、伤心、厌恶、惊讶、轻蔑……这七种最基本的脸部表情又生出千般变化,用手指在上面碰一下,它们立刻变了形,随着指尖拉成一条青白色的弧,当弧伸展至某个长度,又马上缩回去,并不从指尖上掉下来。水幕表面有着不可思议的张力。

四周寂静,非常静,没有一点声音。

此种寂静不可言说,如同滑过野兽皮毛的水珠。

娅出现了,步履轻快,头上包裹着扎曾戴过的白毛巾,一身异乡人的打扮,在街头席地盘腿坐下,解开随身携带的瓦罐,倒出一条黑褐色的颈背有白色圈纹的眼镜蛇。娅,拍起巴掌,一下轻一下重,一下快一下慢,若黑夜里飒飒作响的冬青树叶。盘成一圈的蛇被奇异的啸声与掌声唤醒,扭动身躯徐徐而舞。这该是世上最美的舞蹈。一个少年情不自禁地蹲下身,用手指比划着蛇的舞姿。娅的掌声再次发生变化,好像是水沫舔着长满青苔的石头。蛇舞更是动人。没有人注意到,就在这阵掌声响起的瞬间,蹲下身的少年消失了,地上多出一条扭动的青蛇。

掌声是什么?当蚊子飞过来,我们用掌声来对付它。这更是一种奇特的物质,当它进入人体后,会产生化学反应,血液马上为之沸腾,让人以为自己能够摆脱地球引力。它具有强烈的成瘾性,能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人的嗅觉、触觉、听觉、视觉,很难戒除,使自身成为瘾君子们的生活必需品——没有掌声,他们简直连一秒钟也不能活下去。必须说,它是一种仪式化的渴望被驯服的噪音。法国学者贾克·阿达利指出:“噪音是权力的根源”。一个叫希特勒的士兵深刻理解这点,结果他成功地说服了一战后沮丧的德国人民。“鼓掌”、“热烈鼓掌”、“长时间鼓掌”、“长时间的热烈的鼓掌”、“雷鸣般的鼓掌”、“全体起立鼓掌”……这些写在发言稿里,用括号括起来的掌声,是一只只被豢养的恶虎。它窥视着我们的生活,随时准备把那些胆敢不服从的人撕成粉碎。解读掌声是困难的。有时,它是绝望深渊中的呼号。一九五八年,《等待戈多》在美国最大的圣昆廷监狱上演,获得了数千名囚犯的热烈掌声;有时,它是温情的。成功学专家卡内基说“掌声可以使一只脚的鸭子变成两只脚”,但说老实话,它不可能使一只丑小鸭变成一只白天鹅——这是两个物种;有时,它还是那么无知。总有人喜欢在交响乐各乐章之间的停顿处迫不及待地鼓掌。这种情形虽然尴尬,却可以原谅。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因为未扎头发遭到老师拒考,跳湖自杀。家长将学校告到法院。首次开庭,被告方的教师们居然在己方律师发言后,集体持续地整齐地热烈鼓掌。

我轻轻地抬头,像一只濒死的鸟抬起了它的头。

檌城人认为月球上的黑影是由大群大群的、随着季节迁徙的鸟类形成的。我无法反驳这种说法,只能屏声静息地凝视着眼前古老且神秘的图案。如果我没有看错,图案的中央是一个裸体女子。我认得她,她叫娅。那是一个阴森森的冬天,虽然没有雪,但寒意已抹平了所有的河流。因为冷与饿,我晕倒在檌城一条河边,是娅吩咐仆人把我扛上驼背。娅的家族为城内巨富。在她为我这个异乡客准备的卧室里,我看到了用白银造的神像、金镂丝线编织而成的壁画、沉香、金如意、来自雨林深处的紫檀木。

娅的面容美丽绝伦,永远新鲜。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就愿意被藤蔓捆住四肢,嘴角却有欢愉。娅,你可知道,当鸟影彻底覆盖月球,此时站在祭台中央那个头缠白布的中年男人,将用利刃割断你喉,剔出你骨与血肉,以供众人分享?娅,你知道的,尽管我再三向你陈述,这样的死毫无意义,阴影不过是圆形废墟与岩石灰烬,你还是微笑着拒绝了我,拒绝了让侍女替代你的建议(这是我的愚蠢)。

你说,“这是荣誉。”你说,“只有最纯洁的处女才有资格走上祭台。”你说,“她们,也包括即将死去的我,会成为那些鸟中的一只,飞到月亮上。”你说,“我们的名字都是地里的庄稼,被光阴之刃一茬茬收割了去。并不会因为某根麦穗特别粗大,它就不再是麦穗。我们都是鸟的食物。要懂得这点,我们才能理解真正的谦卑,理解那羊的门。所谓碧血照丹青,不过是癔者的呓语。”

娅,你的智慧与勇气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只能抄录下你的话,在纸、镜子与一切可书写处,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拼写,试图找出你的灵魂以及你是谁。这些句子有的是宋体,有的是楷体,有的是隶书,有的是魏碑,还有狂草与王羲之的那种行书。我相信这样的书写能把另一个世界的物质悄悄转移到纸张上来。但当我抄完最后一个句子,我手上出现一副扑克牌,并不是完整的,不清楚具体遗失了哪张牌,或许是红桃Q,或许是梅花四。我摊开牌,是一张陌生女人的脸;我又摊开一张,是另外一个陌生女人的脸。我不清楚她们与你有什么样的联系,不得不把这些牌全部摊在桌面。我还是无法穷尽其中可能,更没有找到你的容颜(你的脸庞是对世界无限奇妙性的诗意概括)。

耳边响起低沉的隆隆声,像是海螺中的海浪声一样。水从祭台下方涌出,被月亮照着,是那样惊心动魄。一些血,不知从哪里滴下的,在水里,宛若活物,有鳞甲与腮,慢慢游动。娅,离开檌城的三日(相当于人间三年),我已经明白“世界需要暴力实现它的意图,那种对复杂性的追求,对熵的最终渴望”,明白了“人,作为彰显宇宙那一小部分真相的凝结,必杀戳,必掠夺,必以仇人之血濯洗刀锋”,但我还是怨恨——并非怨恨你,而是怨恨自己的无能,我若是那伟大的王,是让世界颤栗的成吉思汗,我会灭绝檌城,灭绝其语言、文字、建筑、绘画、宗教、习俗以及所有的男女老少。若你求我赦免,我会赦免,但将用长鞭抽打你的胸部、小腹、臀。若你不开口哀求,我将不赦一人,不取一物。

娅,你要知道我的恨;娅,你要知道你的美丽正是你的罪;娅,今夜,我并未带来弯刀、弓箭、咆哮的战马、云梯、抛石车,以及十万铁甲;娅,我只带来了自己。当那男人举起利刃,我将摒出眼球,俯于你身。唯有如此,我才能摆脱自我的折磨,唯祈愿若有来世,你是猎人,我便是葡伏在你脚下的驯鹿;你是渔夫,我便是把腮帮穿透于鱼钩上的鲑鱼。

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我轻轻地拍起巴掌。所有的光因为我的掌声发生震荡,好像是水捧住了娅的嘴唇。

我爱你。娅,不管你叫什么名。你就是你,是漫漫时间长河里那个让我迷恋的女子永远不灭的容颜。轮回万世,我一样爱着你。

这是秋日的夜晚,安静,是被缓慢打开的书页。

书,一页明,一页暗,一页是♀,另一页是♂。它们

有性别。

娅。我的齿缝里仍旧留有你口腔中流溢出的蜂蜜的味道。书页,明了,又暗了;亮了,又淡了。这让我想起与你欢好的那个春日的午后,与你羸弱胸脯上的那对小小的乳房。我曾捉着它们,用力地捏,捏出腥甜的汁液。我痴迷于你薄薄的唇,渴望在那里找到水果的香味。你把唇给了我。我咬肿了你的唇,咬出血。我把你的血咽进肚内,像一头懵懂的发了疯的兽。你摊开柔软的四肢,仰望那青青蓝天。你似乎并未感觉到疼痛,睁大眼睛。阳光照着你与你的手指。它们比竹林里的笋还美。我看见你眸子里浮着的白云,这让我一泄如注,我甚至还来不及撕扯掉你的衣裳。这让我害怕。我跳起身,在高高的山坡上对着天空喊叫。我伸手抓出一只嗡嗡飞过的金色野蜂,在它把毒刺扎进手掌的那一刻,捏碎它的头颅。你把我沾满昆虫内脏的手指含入嘴里。你脱去衣裳,铺在地上,再解开胸围,褪下藏青色长裤,侧身卧下。我看见了那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女体与花瓣。这让我不知所措,双膝跪倒,用鼻尖拱动湿润的泥土,眼里涌出泪水。热泪滴淌在你胸口的丘陵上。

娅,我的爱人。在这茫茫环寰里,我已经明白了万物生化的道理,可我仍然要说爱你,不断地想你。世界是一个熵。人类社会亦不例外。它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迟早要丧失那参差万物的特性,陷入那白银一样的死寂。爱,是那样无力,并不足以抗拒这种不可更改的命运,但它或许能延缓绝望降临的时刻。娅,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也知道你手心中藏着的那把利刃。那是一把神奇的有毒的匕首,可以把一个人的历史从时间长河中抹掉。为找到它,你已经走了太长的路,付出过太多的代价。而我等待这一刻也等了太久。感谢主,他让我们都得偿所愿。

但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包括重新回来的你,即将死去的我,以及你手中这把能让灵魂彻底湮没的匕首。我说这些并不是祈求你的怜悯,或者是试图通过话语来击碎你那虚弱的内心得以再次掌握你的躯体。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厌倦了种种可能,不管它们是否拥有纯粹之名。它们是日常生活这棵大树上结的苹果,并无任何质的不同,迟早有一日会被人们摘下或者是因为熟透从枝头堕下,在人的肠胃又或者是土壤深处腐烂。

娅,你应该明白这些。你要明白这些。意义没法说,甚至不能在沉默中显示。凡试图赋予人生以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都不可说。一切对本质的探讨,都是试图对事物做出粗暴的简单化的理解。万物来源于虚构。“真实的对象被加上括号……在还原之后我们得到了被记忆、被期待、被想象的事物本身……一切事物的本质毫无例外地都是想象的感觉……”在某种意义上说,人与人无法沟通。我们与他人相爱的过程,当是一个谋求共性的过程。这种寻找必然要损害个性。我们永远无法真正爱上另一个人,只能无限接近,接近那一片透明的蓝。岛屿在我们中间。我们各自坐在两端,回旋在礁石边的激流揉碎我们彼此遗忘了的容颜,那些泡沫此生彼逝,如同鱼的嘴。那些渺茫的话语在夜空微微发颤的林梢上轻轻跃过。

月光飘散。树梢在月光中晃动,宛若洞庭湖出产的老君银针。那把匕首,划出一道不明显的抛物线,掉落在一篷青黑色的矮树丛里。一团蒙蒙的光晕中,扎起身大步前行,娅垂下头,碎着脚步,跟在他身后。从娅口中呼出的气息,若水里赤裸的草,一层一层地缠绕在扎身上。几只小小的蝴蝶,银白色的翅,绕着他们上下飞舞。他们越过湖泊、山冈、丘陵与荒漠,渐行渐远,直至天边。

他们面前是那月光泛起的帷幕。或许不是帷幕,是墙。

扎抬脚,回头冲我笑,牙齿在月光里闪闪发亮。我没问他为什么笑。他伸出手抓住一缕月光,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把它缚住,往上吹了一口气,里面飞出一只巴掌大小的蝴蝶。越来越多的蝴蝶从这一小块月光中飞出,发出噼哩叭啦的响声。它们飞啊飞,形态不断变化,有的是点,有的是撇,有的是捺,有的是折,有的是横。这些笔划在空中组合出汉字,接着组合成句子与段落,往墙壁上冲去。大多数一碰到墙就爆开了,但还是有几只冲入其中,如同一闪而逝的梦。墙缓慢地凹下去,裂开一道口子,光往里面泻去,好像里面藏着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洞。他们跨入洞中。墙在他们身后迅速合起,上面并没有一丝裂痕。

世界又回到一片极深的暗中。

我把拳头塞人嘴里。微小的莫名的水滴顺着血管渗入骨髓。一下下,好像铁锤在击打,那极深的暗处开始掉下几块银白的鳞片或者是一片淡青色的翅。突然,就好像那个握着铁锤的巨人发了怒,喉咙间喷出一口热血,这似乎不可被打破的坚硬的黑如同建筑表层的装饰物纷纷脱落下来。那跟随着铁锤声跳跃的心脏在这一瞬间也就寂静下来。侧耳倾听,恍恍惚惚,是叮叮当当轻微的震响。广玉兰、白桦、木槿、银杏、枫、雪松、海桐……

娅,我爱你。

天色终于微明,有微弱的火苗在摇动。在青草与露珠相连处,湿漉漉的新芽像细小的鱼一样钻出,又有着精致如小鸟温润的舌尖。我摘下一颗新芽,放入嘴中嚼着。

很快,天与地,已是一个被净水洗过的玻璃器皿,呈现出一片晶莹透明。这块澄清的光开始极为稀薄,逐渐,那四面的光往中心聚积,仿佛是异兽的眼,对着大地,也对着天穹下的我。树丛与树丛之间的空,微微地漾动,好像蚕吐出的丝缠绕我的手指。坡地慢慢地矮下去,变得像一张摊开的报纸那样平坦,接着在渐亮的晨曦又慢慢地隆起,又好像是少女正在发育的蓓蕾。路沿着树丛逶迤延伸,引导着我。不是我走在路上,是已被铺设好的路决定着我的方向。

几分钟后,刘娅跑过来,穿着一套森马牌的白运动服,笑容满面。在她旁边跑着的,是也穿着一套白色森马牌运动服长相古怪的李扎。他们穿的是情侣装。他们都是我的同事,半个月前,刘娅还是我的女朋友。我不清楚在我出差的这半个月内到底发生过什么。这显然已经并不重要。我望着他们的背影笑了笑,把报纸揉成一团。早晨是一只花鹿,踩到我额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