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杆子

2009-06-04 08:12王保忠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张梅化武区长

王保忠

1

这一夜,宋词总算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在清江区,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赵圆圆的脸蛋李满的嘴,宋词的笔杆胡武生的腿。赵圆圆是区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年轻漂亮,长得几乎无可挑剔,很多人看节目都是冲着她来的。所以有人说假如赵圆圆不当主持了,区电视台的收视率肯定得栽个跟头。李满是青年歌舞团说方言快板的,他的节目上过中央电视台,多次代表县里市里去参加各种会演,拿过不下十几个奖项。胡武生则是区招商办的小干事,嘴勤腿快,一年跑下上千万资金的项目。至于宋词,就是我们这个故事的主角了,他在新闻办摇笔杆,隔不了几天你就能从报上看到他的稿子。有人说他才华横溢。才思敏捷。撒泡尿的功夫一篇文章就写出来了。倘若时间久了不见他一个字,人们便会猜测他的去向。去年宋词到省委党校参加一个培训班,走了小半年,不知情的人私下里就议论开来,有说他调到了市委写作班子,有说他下乡当了乡长,还有一种说法更离奇,说他给弄到省政府给某某领导当文字秘书去了。不吉利的话自然也有,说他下乡采访时一不小心给拉煤车撞了,成了个植物人,一直在医院躺着,这辈子恐怕再也不能写稿子了。

无疑,宋词在区里算是个名人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名出得有多累,摇笔杆哪里像人们想象的那么轻松,别说是撒一泡尿,有时就是十几泡尿也不定能写出几行字来。比如这几天,他接手的这个稿子就把他累得够呛。不是一般的稿子,是区长点名要他写的解说词。累是累,这样的差事却并不多,怎么说也是马区长派的活儿,所以宋词接受时就有点受宠若惊。那天马区长把宋词招到他办公室,很客气地说,你是我们区的笔杆子,很快全市经济观摩会就要召开了,你给我们写个解说词吧,这个材料很重要。宋词当即保证一定按时完成。同事们不知怎么得了消息,很快就都知道他被区长召见了,看他的眼神就有点那个,很复杂也很暧昧的。

妻子张梅自然也知道了这事。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宋词从她脸上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微笑,这种笑是真诚的,无法掩饰的。想想,这么多年来,他欠着她的也太多了,白天下乡采访,连个影子都逮不着;晚上回了家又得赶稿子,张梅最常看到的也只是他的后背了。可他却帮不了她什么,甚至连她评职称的事都帮不了,所以有时想想觉着自己很没用,徒有其名。张梅在防疫站工作,是单位的业务骨干,本来今年评中级职称很有希望,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本来就要到手的名额却被一个女同事抢去了。听说这个女同事的丈夫是区委大院的一个局长,暗中没少活动。张梅觉得不公,让宋词想个办法,也帮她活动一下。宋词活动了半天没用,说明年再努力吧,依你的条件总会评上的。张梅心里委屈,说你要也能弄个一官半职,我还能年年被涮?宋词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好像自打过了三十,张梅身上就有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像酿好的酒,无论怎么遮掩,那味道也会渗透出来的。今晚,宋词把稿子改定了,张梅就想缠着他早点睡。说,写完了还磨蹭什么,去冲个澡吧。宋词想想有好久没碰妻子了,拍拍她的手,跑进卫生间胡乱洗了一回,便回了卧室,见张梅已躺在床上,像一本书似地把自己打开了,等着他去掀,去翻。宋词见张梅这个样子,就有些迫不及待了。他觉得张梅分外投入。而且张狂得厉害,把他也调动起来了。这几年,也许是太忙太累的缘故,他好像对这事不那么上火了。现在,他却跟着张梅动了。觉得这功课以后还得好好做。

宋词听得她好像在喊谁,动作就慢下来,你喊谁,你在喊谁?

张梅也慢下来,喊你!

宋词说,不是吧?

张梅忽然笑起来,我叫你宋主任,宋主任!

欢乐过后,张梅沉入了睡乡,宋词却睡意全无,心里想着明天见了马区长。这个解说词能不能过了关。马区长是从市委办公厅副秘书长的任上下来的,过去他的分管工作里就有材料起草这一项,自然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宋词知道马区长肯定看过他写的稿子,宣传清江的材料领导肯定要看,但解说词他却是第一次写,既要有面的东西,又得有点的东西,写起来还真的不容易。假如过不了关,马区长心里肯定会想,这个宋词也不过徒有虚名,水平很一般了,完全没有传说中那么了得。印象不好了,他还能当上副主任吗?不为别的,就算为张梅评职称的事他也得努把力冲刺一番了。

想着。宋词不觉又爬了起来,坐到了电脑前,把解说词又从头到尾理了一遍,感觉不错。并没有什么不妥。正要睡,蓦地发现解说词有多处直接提了马区长的名字,这大概是对领导的一种不敬吧?于是,他把马长山改成了马区长,这才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就要进卧室,张梅出来了,问他怎么又爬起来了。宋词摇摇头说,睡不着。张梅说。想什么呢?

宋词说,我在想能不能当上这个副主任。

张梅说,马区长那么器重你。怎么会当不上呢?

宋词摇摇头,事情不一定就这么简单。

张梅说,别说泄气话,我就指望你了。

宋词叹了口气,说了声不早了睡吧。就扯过被子蒙住了头,渐渐沉入了睡乡。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了死去多年的父亲,父亲坐在他面前,流着泪,想说什么。又说不出话来的样子。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乡村教师,一辈子唯唯诺诺,走路都怕踩死蚂蚁,不到五十岁就患了绝症。家里太穷了,父亲在医院住了不到半个月,有一天偷偷跑到医师办公室查了病历,一看患的是肝癌,就办了出院手续。那时他刚从卫校毕业,每月工资不到三百块钱,他恳求父亲留下来,说就是借钱也要让他多住几天,少一点病痛的折磨。父亲摇摇头说,傻孩子。怎么住得起啊,一天就是一百块钱,将来我走了,你怕是一辈子都还不清债。后来宋词听说,父亲住院前找过教育局的领导,希望能为他解决一部分住院费用,却被拒绝了。离开医院,父亲只活了不到半年就一伸腿走了,死前已瘦得皮包骨头的,不成个人样了。宋词记得父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别学你爹这窝囊样儿,好好干,怎么也得混出个样子吧。

宋词急了,爸,你有什么就说呀。

父亲仍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叹气。

后来宋词一急就醒了,看了看表,还不到五点,他心里空落落的,再怎么也睡不着了。

2

区委大院的铁栅门前闹哄哄围了不少人,宋词看了看,便知道又是来集体上访的。这些人现在也学得越来越精了,来了并不闹腾,把大门咔嚓给你一锁,就坐在那里等着了。锁是来时就已备好的,很大的一把,显然早就有了主意。有时等得久了,站得疲乏了,便会歇息一会儿,坐门前铺张报纸玩扑克。很悠闲的样子。宋词走过去,一看那些面孔也有点眼熟,想想是印刷厂的职工了。前几天这些人来过一次,责问区政府为什么把厂子的地皮卖给开发商了,可能是没得到满意的答复,这不又跑来闹了。

宋词对那个把门的女人说,你开一下门,我有急事。

女人说,你有急事,我们就闲得慌吗?

宋词赔着笑说,行行好吧大姐,我真的有急事。

把门的女人啧了啧嘴,哦哟哟,看来你这同志还真有急事了,可我们的事比你更急!你把区长叫出

来,我就放你进去。

宋词摇摇头,知道他们不会放他进去的,心里便有些急。一扭头,看到门东侧有几个人正往铁栅栏上爬,看样子是要翻进去了。都是大院里的干部,文化局的李娟好像也在其中,别人都翻进去了,只有她还挂在上面。可能是裙角什么的给勾住了吧。宋词看到她腾出一只手吃力地拉着裙子,又不敢回头,一惊一乍的样子就让人有点怜惜了。李娟也看到了宋词,扭着身子对他说,宋老师,你不能见死不救吧?快来!宋词走过去,笑了笑说,你一个女孩子爬的什么墙头呀,简直乱弹琴。李娟撒娇道,幸灾乐祸,人家正在火焰山上,你还不赶紧救急?栅栏其实也不高,宋词几下就帮着她把勾住的裙角解开了。末了说。你可得记着我救了你一回。李娟一笑,撑着栏杆下去了。宋词也爬了上去,往下跳时,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倒地上了。那边就传来一阵哄笑声,他扭过头一看,是那帮上访的工人。宋词脸一红。拍拍身上的土。有点狼狈地进了门厅。

李娟在那里等他,问,没摔坏吧?

宋词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是小姐身子,那么憔悴?

李娟说,你是秀才身嘛。对了,解说词写好了没有?

宋词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写解说词了?

李娟嘻嘻一笑,我当然知道。

宋词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金嗓子,肯定又安排你解说了吧?

李娟点点头,这个解说词你一定得写好,念起来要上口。

宋词说,得了吧你,我知道你能解说好的。

李娟笑笑,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嘛。说完这句,也不再说什么,进了楼道便往她办公室去了。文化局也在一楼,跟新闻办隔几个门,李娟爱说笑,楼道里的人跟她就都挺熟的。宋词心说,牛什么牛,解说词还没定,你再急也念不上。他知道李娟爱表现,不管区里的大小活动,都要想着办法挤进去。门厅的拐角便是传达室,门开着,宋词路过时,传达室的老头便冲他招手,说有你的稿费单呢。

老头也姓宋,工作很负责,每天一大早便跑到邮局取报,不论刮风下雨总是很准时。宋词有时想,这个老宋其实很该好好写写,在区委大院,他可以说是干活最卖力的一个了。有次他还真的对老宋说了,老宋搓着手说,可别,像我这样的人还能上了报纸?老宋不识字,批报总要找人,宋词来得早就去那里看看,也帮着批批报。时间久了,楼上的人就说,新闻办的同志每天在传达室学雷锋。其实宋词关心的是报纸上的东西,看有没有他的稿子。有他的稿子,他会很高兴。老宋也跟着高兴。总是说上了就好,上了就好呀。宋词每次去了都会给他点支烟,有时还把整包烟塞给他。老宋更高兴了。说你这后生也真能写,大院里就数你稿费拿得多。现在,宋词惦记着要找马区长看解说词,进去拿了单子就要走,也就六十块钱,不够请编辑喝顿酒呢。

宋词说,今天顾不上帮你批报了。

老宋笑笑,你忙你的去,我再找个人。

宋词嗯了一声,也没进办公室,直接往三楼上爬。先进了政府办,问一个干事马区长在不,说下乡去了。宋词听了就有点泄气,问马区长什么时候回来。人家笑笑,这我们哪能知道。宋词顿了一顿。心说没错,马区长的事他怎么能知道。就也笑笑,下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单位眼下只有四个人,主任鲁鱼,副主任常欢,再有就是他和郝东了。鲁鱼单独一个办公室,常欢忙着往宣传部调,也不怎么上班,所以平时常在这办公室守着的只有他和郝东了。郝东比他资历老,快奔四十的人了,不过这人好像有点不务正业,见报的稿子并不多,就是见了报的也多是些娱乐新闻,比如某某村的驴子下了个三条腿的细骡子,某某镇的农民用雷管炸死偷汉的妻。某某村的小青年因为三元钱杀了人,等等。即便这样的稿子,他也很少写,反倒写些什么散文诗歌,一心梦着成个大作家。这自然是不敬业的表现了。但是最近他也不知哪根筋拧上了。竟然也忙活着写通讯稿了。

一进办公室,见郝东正趴在那里作文章,一边写一边抽烟,脑门上烟雾缭绕。郝东有点过早谢顶,只有一缕头发横过不毛之地。好像有一本杂志介绍说,谢顶的男人性欲强,但宋词却怎么也想象不出他能强到哪里去。郝东这人有点阴沉,他写的散文诗歌啦也有点阴沉,所谓文如其人,所以报纸很少用。这让他很生气,退稿多了就大发牢骚,狗日的编辑,这么好的诗都不发,发什么呀。宋词便安慰他,说眼下都是下半身啦胸口写作,你不往这边靠,就得耐得住寂寞,好的诗往往退后几十年才被认识。

老兄你又用功了。宋词说。

郝东抬起头,有什么办法呢,这个月我一个稿子都没见报呢。

宋词说,不急,慢慢来。

郝东忽然赔着笑说,你和日报的编辑打得火热,要不,帮我疏通一下关系?

宋词摇摇头,哪有你说得这么玄乎,我不过是能写嘛,不过,你的忙我一定得帮。

郝东也摇摇头,算了吧,你我也算竞争对手,你肯定不会帮我的。

宋词说。我们怎么成了对手?

郝东又笑,你就别装了,我们怎么就不是对手?哦,想起来了,你都被马区长召见了,脚下的升迁之路早已光芒四射。我自然不是你的对手了。

宋词反问,马区长找了谁,谁就一定能提拔吗?

郝东说,至少有了接触的机会嘛,听说最近要动一批人,这事你不会不知道吧?

宋词摇摇头。我哪知道啊,我又不是组织部长。

郝东没吭声。

宋词觉得这人今天说话阴阳怪气的,马区长召见怎么了,这能说明什么呢?什么都说明不了。你没提拔心里有怨气,可气不能往我身上撒啊。你不是会写诗吗?出几本诗集给大家看看哪,也像人家汪国真,把中学生都迷得神魂颠倒多好啊。有了名不说,钱也不少赚,干吗也往这条路上奔?想是这样想,却不便说出来。还是安定团结为好,稳定是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还有,他说的最近要动一批人什么意思?

郝东忽然又说话了,解说词写完了没?

宋词说,完了,只等着领导拍板。

郝东说。其实这样的材料得有点文学素养的人写。

宋词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淡淡一笑说,那是,马区长干吗不让有点文学素养的人写呢?

郝东嘴哆嗦了一下,不说话了。

3

宋词再次走进区长办公室。是两天后的事了。那一刻。他的脑海里蓦地跳出一句话:新闻这个职业是通天的。显然,清江的权力中心就是他眼下走进的这个屋子。在区委大院,像他这样的小干事多如牛毛,谁不想得到区长的赏识?可真正能走进这里的又有几人?他忽然觉得自己当初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他还在那个乡卫生院当医生,也许永远都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不要说小干事了,就是那些乡镇或机关副职,又有几人有这种机会呢?也许,真像郝东说的那样,他脚下已经踩着一条光芒四射的升迁之路了。

马区长正在批阅文件,宋词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办公室主任纪大江,把材料款款地放在那张大班桌上,便退到了一边。纪大江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示意他坐下,宋词迟疑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下来,想了想觉得不妥。就欠起了半个屁股。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马区长不由皱了皱眉头,纪大江很识眼色地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好像是要安排什么。又怕打

扰了区长,摸出手机小声说了几句。吵闹声越发厉害了,宋词看到马区长无奈地放下文件,扭过脸问纪大江。怎么回事?纪大江说,来上访的。马区长哦了一声,又是哪里的?纪大江说,还是印刷厂那些工人。马区长摇摇头,看来我一进大院,他们就得了消息赶来了。纪大江说,我已经让信访局的同志去做工作了。

马区长说,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这种机制不行,重要的还是发展经济,工人们闹来闹去还是为了利益嘛。

纪大江小心地说,可发展也得有个过程。他们也太难缠了,动不动就闹事,上访。

马区长说,你也不要光责备他们,中医讲究身体平衡,调动六分之五,什么时候清江的经济发展了,这种现象就不存在了。上访并不是坏事,身体内部失调了,就会发出警报。

纪大江连连点头,那是,您说得对。

马区长说,不过,就眼下的情势讲,思想政治工作还得加强啊。

说这话时,宋词觉得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不知为什么,他没有把目光迎上去,而是移到一边去了。他觉得区长那双眼睛太厉害了,好像能看到他心里去。他本以为看过材料就可以走。没想到材料还没看,印刷厂那些工人就又赶来了。也不知这次他们锁了大门没有,他又不敢走到窗前看,只是胡乱猜着。不过从纪大江的表情看,情势好像比往日严重多了,马区长的情绪明显也有些低落,虽然努力克制着,但烦躁之态还是写在了脸上。在各种各样的会议上,宋词眼里的马区长总是很平静,言语从不激动,是个非常温和的人,现在他却发现马区长原来也有发怒的时候,皱眉头时脸部竟然有点扭曲,看起来就有点吓人。宋词觉得此刻的马区长就像他身旁的那盆愤怒的仙人掌。纪大江呢,近五十岁的人了,却在马区长面前毕恭毕敬,低声下气的,宋词看了也觉得别扭,就好像无意中闯进了一对小两口的卧室,看到了不该看的事。

纪大江说,那是,那是。

马区长又坐回桌子前了,拿起材料看了看,忽然记起了什么,又把材料放下了,想了好久,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对纪大江说,让这些人到我办公室来一下。纪大江点了点头,说了声好,就出去了。屋子里便只留下他们两个人,马区长的目光又转到了他身上,宋词赶紧赔着笑了笑。他以为马区长要谈稿子了,从身上摸出个小本子,做好了作笔记的姿势,他知道做笔记是尊敬领导的好习惯。不管你都记下了些什么,抓没抓住重点,重要的是记。他刚到新闻办工作时,一个老同志这样点拨他。

马区长说,你有事小宋?

宋词心里一沉,不明白领导为什么这样说。他当然有事啊,没事他来这里干什么?不是你吩咐纪主任说要看解说词嘛。

宋词笑了笑,纪主任说您要看这、这个解说词。

马区长一拍自己的脑门说,看我,都忙得头大了,这样吧,你让纪主任把一下关,一定要把材料整好。

宋词站起身,说那好,我就去找纪主任。

马区长站起身,好好,你去找纪主任吧,我还得开个会,这上访不是个小事呐,得慎重对待,搞不好会影响经济工作呢。我们现在需要的稳定,稳定是当前清江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唉,我说小宋,真羡慕你们这些笔杆子。可以静下来做文章,当年我在市委办公室工作时,也写了不少东西,现在呢,是俗务缠身啊,哪里还拿得起笔。

宋词也听说马区长早年是笔杆子出身,名气还大得很呢。现在马区长这么一说,他当然能理解。写材料这活儿不容易,得一个字一个字地码啊,搞材料的出身,谁不想早早离开这一行。不过马区长也算是修成正果了,很多写材料的最后还不是呆在办公室,直至退休?

宋词点点头,您是区长,有好多事等着您处理。

出门时,看到纪大江又进来了,说已经通知了。马区长说,那好,你和小宋看看那个稿子吧。纪大江点点头,招呼宋词进了他办公室。纪大江常给他安排些工作,宋词来他这里的次数多些,所以进了办公室也就不太局促。纪大江抓起烟抽了一支,慢条斯理地说,你觉得这材料怎么样?宋词说,说不来。纪大江便笑。我问你感觉如何。宋词说,还行。纪大江摇摇头,还行是什么意思?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嘛,什么叫还行?宋词说,你先看看吧,我真的拿不准,写报道稿子我还知道一些,解说词我是头一回搞,出了差错就不好了。

纪大江没吭声。拿起来材料看了半天,忽然笑了。

宋词说,是不是不行?

纪大江说,我看很行,不过最终还得让区长把关。

宋词说,他不是让您把关吗?

纪大江摇摇头说,事情哪有你想得这么简单,最终还得马区长点头。

宋词又坐了一会儿,见纪主任没话说了,就站起身出门。纪大江说,这两天你就等我的电话吧,估计这材料很快就能过关,下一步你还得配合李娟,帮她熟悉一下解说词。宋词说那行,应该的。心里却说,怎么还得我配合她?我写我的,她讲她的,怎么还得帮她熟悉呢?

4

第二天一早,宋词还在睡懒觉,床头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接起来一听,是纪主任的声音,问他这时候了怎么还磨蹭。宋词以为解说词有了消息。问,马区长看了?纪大江说,看是看了,还没最后定下来,不过这个会对你充实解说词会有用的。宋词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会?纪大江说,昨天下午我就让你们主任通知你参加会议了嘛,快点来!区长特意吩咐过的。宋词说,这事我真不知道。纪大江不耐烦了,你赶快来,七点半前无论如何赶到。

宋词看看表,已经七点了,爬起身赶紧往区委大院走。正是晨练的高峰,街道两侧舞剑的,踢毽的,踢足球的,做操的,扭秧歌的,看起来好不热闹。县城也没个体育场或者公园之类的活动场所,想锻炼只能在街头了,前几年政府还有过这样的打算,但是后来因为资金问题不得不搁置到一边了。在大大小小的会议上,区里的领导最常提到的一句话是。全力以赴保工资。但是工资发放也成了问题,企业该垮的都垮了,该建的建不起来,新的经济增长点还没有培植起来。区委大院的首脑们急了,口口声声引资办企,可引资又谈何容易。宋词觉得他们有点像童话里的饿汉,指望着天上掉下个馅饼来。当然这念头也只是在他心里偶尔飘过,绝不敢公布于众,若是传到领导耳朵里,他就别想有什么前途了。

赶到区委大院,见纪大江的那辆帕萨特早停在楼下了,刚接回没多久,车屁股在早晨的阳光里显得丰满而性感。车子一旁,郝东和司机正立在那里吸烟,也不知司机说了句什么,郝东忍不住大笑起来,那笑声很张扬。宋词走过去,郝东一回头看到了他,脸上的笑骤然凝住了。宋词也有点不自然,心说他怎么来了,不会是纪主任一下通知了两个人吧?按照以往的惯例,他们随领导下乡,多是单枪匹马。现在怎么忽然一下子要去两个人?

郝东先开了腔,小宋你也去?

宋词心里不快,说,纪主任催得紧啊,还没起床,电话就打来了。

郝东说,咱们主任昨天下午就通知我了。

宋词没吭声。心说这叫什么事啊,纪主任既然通知了新闻办,而且点名要他去,鲁鱼怎么不告诉他?他知道郝东和鲁鱼最近黏乎得很,可他们也不至于这样拉拉扯扯吧。正想着,纪大江夹着个皮包出来

了,扫了他们一眼,便往车子里钻。车门是郝东为他拉开的。纪主任早啊。纪大江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见宋词和郝东还立在那里,说,都上车吧,马区长早赶到石井镇了。宋词和郝东就上了车。这时电视台一个小记者急匆匆地赶来了,纪大江没好气地说,你们台长是不是当得不耐烦了,回去告诉他,你和他各扣半个月工资。那个记者脸红脖子粗的,解释说,摄像机有点毛病,刚修好。纪大江挥挥手说,早干什么去了,亏你还说得出口?小记者不吭声了。

一路上谁也没说话。

车开得飞快,四十分钟后就到了石井镇。纪大江先进书记室去了。宋词他们几个在院子里候着。石井镇的书记叫刘化武。是宋词爸爸的学生,宋词没进新闻办时在他手下工作过一年,也就是这一年改变了他的命运。一开始,他们小两口都在镇卫生院工作,院长是个枯瘦的老头,很欣赏宋词,想把他培养成接班人。可是老头退了,宋词却没当成院长,那个位子被卫生局长的表侄子顶替了。宋词觉得窝囊,却也没办法,想着有机会就赶快调走,离开这个鬼地方。他编过校报文学副刊,有点文字功底,毕业后仍断断续续给报纸投稿。正想着怎么调走,刘化武派到石井镇当了书记。宋词便去找他,刘化武问你有什么特长,宋词说我会写诗。刘化武说写诗在这里派不上用场,这样吧,给你几天时间,你下去采访一下给我搞个报道来。宋词还真的写了一篇,刘化武说不错,拿到市报发了。不久,宋词就给调到了镇办公室,专门负责宣传报道。跟着刘化武干了大半年,宋词对工作熟悉了许多,后来他写了篇关于本镇调产方面的稿子发在市报上,没想到这个报道居然受到市里的重视,分管副市长还带着有关人员在石井开了一次现场观摩会。刘化武一时名声大振,成了全县的调产名星。后来刘化武说,现在石井对你来说有点庙小了,你想不想进城?宋词说当然想啊,可是进了城到哪里工作?刘化武说发挥你的特长,去新闻办啊。就拎了几条烟,带宋词到了鲁鱼家,没多久他就给调到了新闻办。

半个小时后,领导们进了会场。刘化武跟在马区长和一个胖子身后,显然也看到了宋词。冲他点了点头。一干人坐定后,马区长先介绍了胖子,他是本省一家煤焦集团的总裁。这人挺着个大肚子。一开口就笑,声音朗润,前面的牌子写着“白光明”。宋词就知道他叫白光明了。想想这名字怪有趣的。白总裁谈了他打算和清江合作的想法。说清江境内特别是石井镇富藏优质白云岩,有可持续开发的价值。他们要在这里长期做下去,总投资要达到58个亿,争取用几年的时间把清江做成国内最大的金属镁基地。马区长说,这太好了,清江是革命老区,战争年代为革命做出了巨大贡献。今天我们清江人民仍会像当年支前一样支持你们在这里干事业。

接下来,纪大江介绍了清江区的投资优势,刘化武也表了态。

然后一行人便由刘化武带路,浩浩荡荡到离镇十几里外的马头山考察。

刘化武比过去胖多了,陪着跑前跑后,脑门上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不停地用手帕擦。过去,刘化武可没这么胖,比现在精干多了。说实话。宋词心里一直很感激他的。他离开石井镇后,张梅还在卫生院工作,两地生活很不方便。宋词厚着脸皮跑了几趟卫生局,人家说等等吧,要求调动的人可多了。跑了大半年,也没个说法。不得已又跑去找刘化武,刘化武昕了便笑,说你是十八的姑娘讨饭吃,你得发挥自己的优势啊,这件事你自己就办得了。宋词不解,说我能办还会求你?刘化武说小老弟,你笔杆子那么厉害,就不会给卫生局写点东西?宋词说,这能行?刘化武说当行然。宋词半信半疑,但还是跑去见了卫生局长,局长说好好好。你多下点功夫。果然,宋词那篇报道发表没多久,张梅的调动报告就批了。

白总裁不时问些话,刘化武倒也对答如流。宋词想记下他们说什么,就紧跟在马区长和刘化武身后,他听得白总对马区长说,项目放在这里看来可行,你们这个书记是个干将啊。马区长笑笑,说刘化武是我手下最得力的干将,你放心吧,以后的合作会顺利的。刘化武说,只要白总把项目放在这里,我们石井镇要什么给什么。白总呵呵一笑,不会吧,我要你这个人,要你到我公司,你看如何?马区长说现在不行。等他将来退了休,你们再考虑。白总哈哈大笑起来。

中午就在石井镇吃饭。

喝酒时,刘化武也到宋词他们这个桌子敬了杯酒,又跟宋词单独干了一杯。末了说,看来你以后得常来我这里。

吃过饭,休息了半天,一干人浩浩荡荡地开进了市里,在三江酒店举行了签字仪式,算是达成了一个协议。

晚饭仍在三江酒店。

宋词几个跟司机一桌,司机们都不敢喝酒,宋词喝一点,此时却也不敢贪杯。郝东说,好几百块钱一瓶的五粮液,不喝白不喝。不由分说给宋词倒了半杯。饭菜也是上千块一桌的。司机们成天跟着领导混,好像不怎么吃。宋词也不好太吃得狠,觉得这么多东西浪费了有点可惜。父亲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的饭菜。

司机们一个个走了,郝东忽然说,要是在区里,我非打包带回家去。

宋词本想呼应一下,却只是笑了笑。

回去时,他们还坐纪大江的车。

纪大江忽然记起了什么,说,宋词你得把这个内容充实到材料里去。

郝东没吭声,热辣辣地扫了宋词一眼。

5

两天后,解说词终于敲定了,为观摩检查服务的解说组也随之成立。宋词给挂了个副组长,组长是政府办的一个副主任兼着,且还是女性。他觉得这很好笑,都是清一色的女孩子,他混在中间,怎么说也有点不伦不类,就好像混进后宫的太监。本来纪大江说马区长又给了他个任务,即赶在检查前把全区经济的综合情况写个报道,在市报上发出来造个声势。但他不明白,纪大江为什么却又同时把他列进了解说组,他想推辞不去又不便开口,只能跟着混饭吃了。也许,纪大江这样安排肯定有他的想法吧。

所以,这天下午纪大江给他们开的第一次会他也参加了。

纪大江说,这次解说很重要,大家都是从各单位抽调的骨干。领导对你们寄予了厚望。希望你们分秒必争,抓紧时间熟悉材料,一定要把这次解说搞好。又指着宋词说,材料有拗口的地方,大家可以找宋词同志商量,完善一下。末了问大家有困难没。李娟说,有困难也要克服。其它几个女孩子也表了态。纪大江又对宋词说,你担子也不轻啊,你有困难没?宋词那会儿有点走神儿,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连连说,没有没有。纪大江说,没有就好,看来同志们积极性都很高,这就好,非常好。然后站起身,说还有个会要参加一下,冲众人笑笑,便匆匆地离开了。

会就这么简单。

女孩子们都住在区委招待所,纪大江一走,就一个个回到各自的房间了。

宋词想想不能马上离开,就也进了给他安排的房间。刚刚在桌子前坐下,想着那个稿子怎么写,鲁鱼的电话就来了,问他这会儿在哪里。宋词说,刚刚纪主任给开了个会。鲁鱼说,什么会,我怎么不知道?宋词笑笑,说是纪主任给我们解说组开的会。主任有事?鲁鱼说,也没什么,你好好工作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宋词不知鲁鱼想说什么,按说他也知道自己被

抽到了解说组,为什么要打电话呢?对鲁鱼这个人,宋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总觉得这人不太阳光。有点武大郎开店的味道。他调到新闻办后,只知道埋头写稿子,但是写得越多,鲁鱼好像就越不高兴。后来有人告诉他,你也真不懂事,人家是主任,你写稿子怎么不挂上他的名字啊。宋词不解,他又没写一个字,干吗得挂着他啊?但这以后,宋词也学乖了,无论稿子大小,总要挂着鲁鱼的名字。鲁鱼脸上就有了笑,但没多久对他又有些冷淡了,又有人指点,说小宋你身上傲气太重,顶头上司自然不会喜欢了。宋词觉得这也太麻烦了,干吗处处都得看人眼色,这样还能写出稿子吗?时间久了,鲁鱼也无可奈何。只是对他越发的冷淡了。宋词知道鲁鱼现在这样扶持郝东,就是要压着他一头。正烦着,李娟进来了。

宋词说,你不好好熟悉材料,溜出来干吗?

李娟坐到他旁边的床上,说材料我看过了,写得真不赖。

宋词摇摇头,你抬举我有什么用,过几天你就要上场了。

李娟说,来看看你,不欢迎啊?

宋词笑笑,怎么能不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啊。

李娟撒娇道,贫嘴,宋老师你得多陪我们几天,帮我把材料理一理,理出我的风格来。

李娟是清江有名的金嗓子,人也长得漂亮,每年元宵节区里搞文娱活动,负责解说的总是她,宋词也帮着写过几次解说词,这自然是上面的安排了,总的来说合作还算愉快。但他觉得李娟有点难侍候,解说词写好了,她总会挑出些毛病来,让按照她的意思改。但宋词却没法拿她生气,或者生不起气来。他们之间有过一段小插曲。有次,李娟她们到一个山村搞文化下乡活动,宋词也给鲁鱼派去了。上了山忽然下起了大雨,一行人都给浇得东奔西逃,七零八落的,他和李娟不约而同钻进了一个山洞。李娟冻得瑟瑟发抖,宋词就在洞里找了些树枝,围了一堆火。李娟还在发抖,宋词说要不我出去吧,你把衣服拧一拧。李娟说,这么大的雨,你不怕淋坏了?背过身去就行了。宋词想想也是,就背过身去,后来他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一眼,只一眼就给迷住了,她是那么的青春饱满!等李娟穿好衣服,宋词还闭着眼睛,听得她说,你还挺老实的,掉过身来吧。宋词脸不由红了。忽然滚过一颗闷雷,天崩地裂地响。李娟尖叫了一声就缩到了他怀里,他不知怎么就把她搂紧了。后来的事有点出奇,他们竟然相拥着吻起来。等雨停了,李娟笑笑说,我们什么也没发生。那以后,他们虽然常常见面,但真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就好像那是个梦。

想到这里,宋词笑了笑说,你的指示我哪敢不听?别说理了,就是改材料也行。这么说,脑子里竟然跳出了一个荤段子,这个段子在区里曾经广为流传。说有个女秘书写了个材料拿去请领导过目,领导粗略地看了看,盯着女秘书的身体说,你这个材料总体可以,就是上面有点突出,下边有点毛糙,这样吧,晚上你再过来,我好好给你压一压。

李娟说,宋老师你怎么一脸坏笑?

宋词摇摇头,我没有坏笑,一本正经啊。

李娟就撒娇了,以为人家没听说过,简直坏透了。

宋词一脸无辜地,听说过什么?

李娟扬手打了他一下,再这样乱开玩笑,人家走了。宋词明知道她不会走,却说,走了也好。我正有个稿子要写呢。李娟说,好啊你,竟然赶我走啊,你只说究竟帮不帮我?宋词说,我这就帮你改材料,改材料。李娟脸又腾地红了,你真得帮我,听说很快要动人了。宋词一怔,动什么人?李娟说,动干部啊。

宋词说,你想动动?

李娟眼睛睁得多大,当然想动啊,机关里的干部谁不想动?

宋词摇摇头,不说这些了,哪儿不恰当。我这就改。

李娟就指出红笔划过的几处,说句子太长,不够口语化。宋词念了念,觉得还真是这样,就琢磨着修改。李娟手托着腮,坐在对面,盯着他看。宋词一抬头,就能看到她高耸的胸,心里便有点痒痒。李娟也并不在意,依然那么盯着他看。过了一会儿,李娟出去了,等她再进来时,宋词发现她换了身裙子。宋词便笑,这么快就换了?李娟说,这是我老爸上个月去上海出差时给我买的,一直没舍得穿呢。说着走到镜子前旋转着,比划着,问宋词好看不。

宋词没吭声。

李娟说,后天就要检查,来的都是大领导,穿着齐整点,也是美化环境,尊敬领导。

宋词反问,那我们不换衣服,就是不尊敬领导了?

李娟说,贫,你又不解说,换什么衣服?对了。你还没发表意见呢,我穿这身究竟好不好?

宋词说,好是好,就是挺那个的。

李娟扭过头说,挺哪个的?

宋词笑了笑说,那个就是那个。

李娟又打了他一下,去你的,没一点正经。

宋词本想说什么,他的手机忽又响了。看了一下,还是鲁鱼打来的。就接起来,问什么事。鲁鱼说,是这样的,郝东写了个全区经济的综合稿子,想赶在观摩检查前发出来,你有空过来帮着看一看。宋词心里来了气,这不是明明拆他的台嘛,这个稿子纪主任已安排给他了,怎么又让郝东写?这是先发制人啊,让他吃哑巴亏。他这边正愣怔着,鲁鱼又说话了,你要没空就算了,啊,解说也是个很重要的任务嘛。宋词不知该说什么,等鲁鱼挂了电话,忽然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6

解说组决定举行一次实地演练,这次行动也报到了马区长那里。马区长当下就同意了,对这次行动很是肯定。说检查很快就要进行了,我们举行这样的演练,正好可以看看我们各乡镇的工作,对工作也是一种促进嘛。听说马区长要亲自参加实地演练,李娟她们几个都有些激动,晚上都有些睡不安稳,第二天天没亮又早早爬起来了。

宋词自然也得去。

昨晚他终于把稿子赶出来了,只等着马区长阅后送到报社去。他知道不管郝东写不写,这个稿子他也得写,区长安排的任务他得完成。从各方面的消息看,区里可能真的有人事调整了,他得抓住这个机会,趁势而上。区长今天要来,正好可以让他看看稿子,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想着这些,他夜里就没睡踏实,李娟就住在他隔壁,他听得她屋子里好像有动静,本来他已抓起了电话想给她打个内线,问一下可不可聊聊天。想想还是把电话放下了。这可是个节骨眼,让人看到了搞出什么绯闻,也许提拔的事就黄了。

纪大江过来后。他们就都上了车。

车是租来的大巴,正式观摩时领导们就坐这种车,所以纪大江打发人也租了辆大巴车。实地演练完全按照正式观摩检查的程序,他们要从市三江宾馆出发,因为那天领导们也从这里出发。这样可以卡一卡时间。宋词找了个位子坐下来,前边正好是纪大江和李娟。李娟画了淡妆。越发青春动人。纪大江开玩笑说,小李打扮得这么漂亮,有对象了吗?李娟摇摇头说,还没有。纪大江说,也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李娟说,找不上,我也不想找了,当个女光棍也挺好的。纪大江便笑,小李你好像没睡好啊。李娟说,怕解说不好。忙着背宋老师的大作呢。纪大江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嘛。宋词心里便笑,这纪主任看着一本正经的,见了美女也有说有笑的,看来男人都差不多。一路上,李娟快活得像个小母鸡,咯咯

咯地笑个不停。

很快就到了三江宾馆。

宋词从车窗望出去,见马区长已候在那里,几个乡书记围在他身边,不知在说什么。刘化武也在其中。纪主任说你们就别下车了,马上就要出发。他自己下去跑到马区长那里说了几句话,那些人就上了车。马区长头一个上来,看了车上的女孩子们一眼,笑笑,说你们早啊。李娟站起身,说,马区长早。马区长说,坐吧坐吧。李娟笑了笑坐下了。宋词心里感叹道,这李娟锻炼得越发成熟了,自己跟她一比倒显得秃嘴葫芦似的,也不懂得上前向马区长道声好。纪大江也上了车。点了一下车上的人,说,出发吧。又对李娟她们几个说,我卡时间,一进我们区的地界就开始解说。

二十分钟后,大巴车进入了清江的地界。

纪大江挥了挥手,都准备吧。

李娟她们就拿好了小喇叭。纪大江看了一下时间,说,小李你先来吧。李娟笑了笑,站起来就解说开了,讲了一段,忽然卡了壳,脸一下涨红了。纪大江说,小李你不要紧张,就像平时说话那样,是不是?马区长也笑了,没有必要这么紧张嘛,你就当我们都是你的学生,你在给学生讲课好不好?你现在是指挥员,我们都围着你的指挥棒转嘛。李娟说,我也知道领导们平易近人,可还是有点紧张。马区长说,我有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三头六臂的怪兽?女孩子们就都笑了起来。

纪大江让几个女孩子轮流讲。

宋词觉得她们都挺成功,相比之下,李娟就有点逊色了。心里就替她惋惜,心说你怎么搞的,狼来了狼来了喊了半天,狼真的来了,倒先败下阵来。看来人不能私心太重,太重了就会被自己打败。以往你讲得多好啊,好多个晚会那么多人,你不是也无所畏惧吗?可他又根本没法帮她。心说讲好讲不好全看你的造化了,你得赶快调整自己。又一想,你这是急的哪门子啊,就算她讲好了,表现好了,区长认可了,你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又一轮开始后,李娟好像不怎么紧张了,经过一座小山包时,她还讲了个小故事。宋词记起这是他给她讲过的,便叹服她的聪明。李娟一讲完,马区长便鼓了掌,说你这小姑娘挺机灵的,创意很好嘛,叫什么名字你?李娟大方地说,我叫李娟。马区长说,好,在哪个单位工作?纪大江插嘴道,小李文化局的。马区长点了点头,不错,文化局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人才济济啊,没想到小李口才这么好。又对纪大江说,清江的人才就是多嘛,我们有些领导也太官僚了,总是说清江没人才,小李不是人才吗?小宋不是人才吗?这些女同志不都是人才吗?看来不是没有人才,是我们没有发现人才的眼睛。纪大江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说话间,大巴车驶上了盘山路。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平易乡的生态工程项目区。

纪大江说,小李你再讲讲。

李娟这回讲得更流利了,声情并茂。宋词觉得真该刮目相看了。李娟真有点表演天才,她那架式就像个演员。车上的人们都定定地看着她。宋词也看着她,觉得那套连衣裙将她的腰身勾勒得生动、性感。李娟解说时,宋词听得两个乡书记在他身后悄声嘀咕,一个说,怎么样老兄,有何观感?另一个说。挺那个的,挺那个的啊。马区长扭过头,不高兴地说,你俩小点声好不好,你们的工作是不是都做好了?两个乡书记笑笑,不再吭声了。

李娟讲完,马区长说,小李讲得太投入了,就要这样嘛。李娟就眼亮亮地看着马区长。马区长说,小李啊,继续努力,是不是?李娟说,我会的。马区长又说,小李你会唱歌吧?李娟怔了一下,唱得不好。马区长说,会唱就是会唱,这个时候来不得半点谦虚。到了那天,车上坐的都是领导,说不定有人会跟你开个玩笑,让你唱个歌呢。李娟说,我真唱不好。马区长说,不要怕,让唱你就唱,大方一点,展现一下我们清江年轻人的综合素质嘛。李娟说,到时我试试吧。马区长说,你还可以请某个领导跟你来个二重唱,活跃一下气氛嘛。李娟点点头说,感谢马区长点拨。马区长说,你们都是人才,有灵性,有悟性,一点就通,相信你们能把这次解说搞好。

很快就到了刘化武他们石井镇的金属镁基地。

说是基地,眼下还是一片空地,只是四周插了一些彩旗和标语牌。煤焦公司的老板那次来了后,再没了影子,也不知这个项目能不能落实。下了车,纪主任四下里看了看,对马区长说,这是我们今年引进的特大项目,场面是不是有点冷清?刘化武赶快跑过去,说,正准备拉砖,可是……马区长说。可是什么?刘化武说,最近镇里资金有点紧张,一时周转不开。纪大江呵呵一笑,刘化武你耍猾头啊,谁不知你们镇日子过得滋润?刘化武说。最近上了几个项目,确实有点紧张。纪大江看了马区长一眼,说,那就先让砖厂支援一下。刘化武说,纪主任想得就是周到。马区长无声地笑了。

上车时,纪大江又对刘化武说,材料到位后你就组织施工,像个搞建设的样子嘛。

刘化武点点头说,放心吧纪主任,我保证搞得热气腾腾的。

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解说。

宋词找了个机会对纪大江说,那个综合稿子写好了,用不用让马区长过目一下?纪大江说,你不看领导忙着?宋词就不再吭声,看着李娟她们解说,他发现经马区长这一点拨,大家都放开了一些。自然了一些。马区长看起来很满意。纪大江贴着马区长耳朵嘀咕了几句,扭过头对我们说,很好,今天的演练非常成功。

大巴车驶上了柏油路。

李娟忽然站起来,冲着马区长说,我能不能给大家唱支歌?

马区长点点头,当然好,当然好了。就带头鼓起掌来。

纪大江和几个乡书记也鼓起掌来。

李娟就唱了起来,是一支老歌《在希望的田野上》。马区长两只手打起了拍子。李娟脸上泛起了红晕,唱到最后一句时,她嗓子有点劈,但大家的掌声还是热烈地响了起来。

马区长说,再来一个。

李娟的歌声再一次飞扬起来。

这次她唱的是《打靶归来》,唱得很有力。节奏感很强。马区长他们也跟着唱起来: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愉快的歌声满天飞,咪嗦啦眯嗦,啦嗦咪嗦咪……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宋词听着李娟的歌声,心说愉快的歌声满天飞,我可没你运气好啊,一直没机会让马区长看看那个稿子。

7

晚上,宋词本想回家看看,他都有半个月没回去了。正想着,妻子的电话就来了,问他还要不要这个家了。宋词说,我早厌烦这个地方了,不过纪主任有令,观摩检查不结束,谁都不能回家,你再挺几天好不好?张梅说,结束了你也不想回家,你不会是恋上那个狐狸精了吧?宋词眉头一皱,哪个狐狸精?张梅说,你还嘴硬,文化局那个。宋词说,你说她呀。人家还是个姑娘呢,你说我会和她?张梅说,我是给你提个醒,别一糊涂误了前程。宋词便笑,你放心。我还等着你晚上叫我宋主任呢。张梅听出了什么,压低声音说,记着你的二亩地就行,别光顾在别人的地边了望,让自家的田荒了。

挂了电话,宋词倒在床上,耳畔忽然跳出了李娟有点劈的嗓子,怔了一怔,就大笑起来。他问自己,我会被她迷住吗?就算她是个狐狸精,可她是大家的狐狸精,不是我宋词一个人的。更要命的是,她的嗓子

竟然唱劈了,这真让人笑掉大牙。我会被这样的女人迷住吗?会吗?他问自己。然后他坚决地摇摇头。去他妈的,让别人为她鼓掌去吧。我宋词才不会呢。可是他忽然记起自己当时确实鼓过掌了,好像两只手还拍得挺卖劲,左手使劲地拍打着右手,右手使劲地拍打着左手,这么卖劲是怕李娟听不到,还是怕马区长看到他不鼓掌?不过这也没什么,大家都鼓掌,他宋词也得鼓,不鼓就显得太另类了。

正胡乱想着,门忽然给推开了,进来的是李娟。宋词说,怎么不敲门你?李娟便笑,宋老师,那我再退出去,重新敲门进来?宋词说,多此一举,进来就进来了。说吧,你这么急,肯定是有事了。李娟说,马区长在办公室等你去呢。宋词以为李娟是开玩笑,便说,怎么不是等你?李娟说,马区长真的在等你。宋词学着说,马区长真的在等你。李娟说,你跟我唱二人台啊?好好,去不去你的事,我走了。说罢就要出门。宋词一看李娟的态度,知道真的有事,赶紧拉住了她,马区长真的找我?

李娟说,你一个人二人台吧,我没时间跟你瞎说。

宋词赔着笑说,好了,究竟什么事?

李娟说,刚才我去纪主任办公室了,他让你去的,去不去你自己琢磨吧。

说完就出了门。

宋词哎了一声,李娟却头也没回地走了。宋词就有点尴尬,心说这小妖精行啊,去了趟纪主任办公室就牛起来啦。却又不好发作,正要出门,纪大江的电话来了,说小宋你还磨蹭什么,这会儿马区长办公室正没人,快过来啊。宋词说,我正要去呢。纪大江说,记着把稿子带上。这一提醒,宋词才记起没带稿子,赶忙从抽屉里翻出来带在身上了。

宾馆离区委大院也没多远,宋词往三楼爬时。看到鲁鱼和郝东正好从楼上下来了,不由一怔,主任你们这是?鲁鱼不自然地笑了笑,没什么,我们没什么。郝东也不自然地笑了笑。宋词哦了一声,往楼上爬,回过头看了一眼,发现郝东也看着他,二人的目光就轰地撞上了,然后很快又分开,各走各的路了。宋词心里直犯嘀咕,他们上楼什么事呢?是找纪主任,还是其他领导了?三楼可都是领导的办公室啊。又一想,你想那么多于什么,人家有人家的事,你有你的事。但心里还是不踏实,总觉得他们上楼跟自己有关。

进了纪主任办公室,嗅得房间里有股淡淡的香水味。这味道很熟,宋词想了想便明白了,李娟不是说她来过吗?看来,她在这里坐的时间不算短。她来这里干什么?纪大江说,让你去见马区长,怎么跑我这里来了?宋词笑笑,还是您带我去吧。纪大江摇摇头说,小宋啊,你文章写得好,各方面才能也得上去啊,要能文能武是吧?宋词说,还得纪主任多栽培。

纪大江说,你一个人进去,有什么想法可以跟马区长说说啊。

宋词说,我能有什么想法?

纪大江便笑,怎么能没有想法啊,你还很年轻呢,快去吧。

宋词心里便有点感激,看来这些天跟着他鞍前马后跑,也算没白忙活。便冲纪大江点点头,往区长室走。手里拿着稿子,宋词觉得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气,不像上次那样紧张了。门开着,他还是敲了敲门。马区长抬起头来,冲他招招手,说小宋你进来吧。宋词走过去,小心地说,是您安排写的那个稿子,我把握不准,想请您修改一下。马区长说,这事啊,刚才你们鲁主任来过,好像也写了个这稿子。宋词一听,就怔在那里了。马区长说,你们的工作积极性都很高。值得表扬,不过也得互相通个气啊。这不是浪费人力吗?这话,我已跟你们主任说了。宋词还在那里怔着,不明白事情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他本该预料到鲁鱼和郝东会走这一步,可是他却大意了,让他们抢了个先。

马区长又说话了。拿过来吧,小宋的文章我得看。

宋词迟疑了一下。把稿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马区长面前,然后退到了一边。

半天,马区长抬起头来,微笑着对他说,不错嘛,抓住了重点。

宋词赔着笑说,您要没什么意见,那我就去发稿了。

马区长点点头,好,你快去发吧。

宋词就出了门。边走边想。这个稿子一定得快发,最好现在就发走。按照以往的惯例,明天一大早,鲁鱼就会派车打发郝东送稿子的。这次他得赶在他们前面,不能让他们太得意了。本来他想发个传真,想想这时候就算发去了。他认识的几个编辑也不一定在,不如打电话问问要闻部石主任吧。就把电话拨过去,说他有个稿子要发过去。石主任说,最近怎么不见你。宋词说了观摩检查的事。石主任说,你给抽到那里去了,看来是要重用了。宋词说,你得帮我把这个稿子很快处理一下,这可是马区长亲自交待过的。石主任说,你是大手笔,你的稿子我们当然欢迎。宋词说,那我就发你邮箱了。

回了宾馆,宋词在服务室上了网,点了几下就把稿子发过去了。发完后,他想,你们的汽车再快,还快得过我的电子邮件?

8

随着观摩检查日子的临近,纪大江的督查力度也加大了,三天两头往宾馆跑,看李娟她们解说得有没有长进。还暗里问宋词。这些女孩子们用功不。宋词心说用不用功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她们一个个都吃胖了,进来快半个月了,每天关在房间里也不活动,不吃胖才怪呢。嘴上却说,用功,非常用功,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又问他可不可回去。纪大江摇摇头说,回去干吗,这个工作还没做完呢。小宋啊,不要以为写稿子是工作,这也是工作,而且更重要。

但是今天。纪大江来宾馆转了一圈后,却问他那个稿子怎么还没发出来。宋词说稿子送去有几天了,按说该发出来了。纪大江说,看这几天的报纸,别的区县都上了稿子,只有我们清江还迟迟按兵不动。宋词心里就有些急,说我去催催。纪大江说,你如果有困难,我让你们主任去做做工作,到报社看看?宋词心想。若是鲁鱼去了,不定会怎么安排呢。他的稿子发不上来。在马区长跟前可就没面子了。所以这事再有难处也得他自己办。便说,还是我想办法的,我想这事我能处理得了。

纪大江说。不可大意啊,检查前发不出来,我们的工作就有差距了。

等纪大江走了,宋词立刻给石主任打了个电话,询问稿子的事。石主任半天才说,这事看来有点难办了。宋词心里一紧,问怎么回事。石主任说,郝东也写了篇这样的稿子,鲁鱼好像给他找了我们老总,老总又把稿子给了我,已经编上去了。宋词说,你怎么不早说?石主任说,也就一个稿子嘛,下次不行吗?我总不能发完他的,再发你的吧?宋词急了,说这个稿子怎么也得上啊,我都在马区长那里表了态。

石主任便笑,一个稿子就这么重要?

宋词说,你一定帮我想个办法。

宋词和这个石主任交往也有几年了。那几年还在石井镇当通讯员时,就和他认识了。当时为了给刘化武发稿子,他跑过几趟报社,渐渐和这个石主任拉上了关系,那时石主任还才是个副主任。刘化武知道这个环节很重要,没少让他给石主任送烟酒,每次发了稿还要请他吃饭洗澡。后来宋词调到新闻办,写了稿子就往他那里送。时间久了,他发现这人爱占点小便宜,便隔三差五带点土特产或者烟酒去打点一下。

石主任说,办法倒是有,就看你办不办了。

宋词说,怎么不办,只要我能办到。

石主任说,你得找值班老总批一下。

宋词说,这几天谁值班?

石主任说,赵总赵一民啊。

宋词摇摇头说,赵总我不熟,这么吧,中午我请他喝酒,你看能不能安排一下?

石主任说,他这人不喜欢喝酒。

宋词说,那怎么办?我总得和他交流一下吧?

石主任忽然说,赵总喜欢古玩。

宋词心里骂了一句,谁不喜欢古玩?我也喜欢古玩啊,可我玩得起吗?但是看眼下这阵势,玩不起他也得陪着玩了。怎么才能搞到一件呢?自己有几个朋友,可也没有这方面的爱好者。忽然想起家里就有一件宝贝,不过不是他的,是岳父托他保管的。那是个罗汉桃核,上面雕刻着十八罗汉,造型也不错。岳父去文物市场咨询过,人家说是赝品,仿宋货,值不了几个钱。岳父不信,把那个桃核交给了他,让他帮着打问一下,合适了再出手。现在,宋词觉得这个桃核可以派上用场了。

宋词就对石主任说,明白了,我下午就去。

这时已近中午,宋词给张梅打了个电话,问她回家了没。张梅说,你可以躲到宾馆去享清福,我不回家又能到哪里去?宋词说,我一会儿就回家。张梅说,你们的工作完了?宋词说,还没完,不过我今天实在有点想你了。张梅说,你别忽悠我了,一定有事吧?宋词说,也没什么事,回去再说吧。就匆匆下楼,在门厅正好碰到了李娟。

李娟说,宋老师这急急忙忙的,是……

宋词敷衍说,没什么。

李娟说,那有个忙想让你帮帮。

宋词哦了一声。你说。

李娟说,你能帮我写点东西吗?

宋词摇摇头,晚上我回来再说吧,现在我有急事。

李娟说,那一言为定。

宋词回了家,一进门就把张梅搂住了,二人好一阵亲吻。也是久不回家了,都有些迫不及待,也没顾上吃饭就先欢乐了一回。完事后,张梅红着脸说。你什么事,说吧。宋词笑笑,说知夫莫如妻,我还真的有事。就把发稿的事跟张梅说了一遍。张梅有点不高兴了,沉着脸说,敢情你是为这回家的。宋词赔着笑说,我也没办法,眼下只有忍痛割爱了。张梅说,你主意都打到我爸身上了。宋词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以后我再想法给你爸弄一个。

张梅说,不是我不舍得,是早出手了。

宋词不信。不是一直藏在咱家吗?

张梅说,前几天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吗,你说你忙,我也不好说我爸来了,怕影响了你的工作。我爸住了两天,临走时把那个桃核带走了。

宋词说,那快给你爸打个电话。问问那东西还在吗?

张梅说,你不会自己打吗?我爸来了你这女婿也不懂得回来看看,只想着提拔。

宋词说,我是身不由己嘛,再说,我这样忙来忙去的,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吗?

张梅说,去去去,少拿我说事。

但张梅还是拨了娘家的电话。父亲说已经谈好了,过几天就可以出手了,能卖一千块呢。张梅说,怎么只卖这点钱?老爸说,是假货,也没多少年。张梅看了宋词一眼,意思是还要不要。宋词嘴贴着她的耳朵说,要。张梅就说,老爸你别卖了。这东西我们有用,完了让你女婿去取。放下电话,张梅说,我也跟着你吃里扒外了。宋词抱住张梅一阵好亲,说,你赶快弄饭,吃过饭我就去拿。

张梅说,看你这么累,我也不想让你提拔了。

宋词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由不得我了。

事情有时就这样,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还真简单。宋词下午带着那个罗汉桃核见了值班的赵总,没费多少周折就把事情搞定了。赵总说你的稿子不错,当下安排要闻部明天发出来。宋词心里还不踏实,把石主任叫出来,找了个地方喝了点酒。石主任说,这事你就放心吧,有我盯着呢。喝完酒。宋词说,要不我们去洗个澡吧。石主任说,免了吧,今晚我的夜班,还要看大样呢。宋词说,那就改天吧。宋词想了想,从吧台要了一条烟和一箱咖啡放到了石主任的车上,让他晚上值班时提提神。石主任说这个就不用了吧,却也没推辞。宋词看着石主任离去,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

半个小时后,宋词打车回了宾馆,李娟听得他回来了,跑出来跟着进了房间。宋词懒懒地倒在床上,说困死了,我要睡了。李娟说,不能睡,忘了答应我的事?宋词说,答应你什么了?李娟说。真好记性啊你,中午答应了我的。宋词一拍自己的脑门,看我,让那个稿子折磨死了。李娟说,不管怎么,你也得帮我。宋词说,我喝多了,你不怕我写坏?李娟一把将他拉起来,醒醒吧宋老师,这个忙你一定得帮我。

宋词说,什么事这么急?

李娟说,一点小事,个人总结。

宋词便笑,又不到年底,你急着总结的哪门子?

李娟说,你只管帮我写就行了。

宋词忽然说,不会是提拔前的个人总结吧?

李娟说,你怎么知道的?

宋词就变了脸色。还真的是?

李娟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宋老师啊,我哪有这能耐呢,你们这些人也真是的,一听提拔就来劲啊。

宋词说,也许吧,我可能有病了。

李娟说,快写吧,纪主任说要给我报个模范。

宋词心里就酸溜溜的,又不好在李娟面前表现出来,拿着笔想了半天,却不知道写什么。便说,你什么都不说,让我怎么写?李娟说,我的情况你多少知道一点吧,这几天我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工作吗?还有,我们还一起送文化上过山呢。一提那事,宋词脸就红了,心说你什么意思,不会是要挟我吧?就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藏而不露呢。但是,他又不能不帮着她写。头有点疼,裂开似地疼,写了半天。把材料推给了李娟。

李娟看了说,我知道你在应付,重写。

宋词忽然大笑起来,重写就重写。

抽了差不多半盒烟,材料总算拿出来了。李娟看了说,这回好多了,谢谢你了。宋词说,就这么一句就完了?李娟说,那你让我怎么谢?宋词说。至少不能这样轻描淡写。李娟忽然说,这材料能不能在报上发一下?宋词说,你什么意思?李娟就凑近他,头发梢几乎扫住他脸了,宋词脸痒痒的,心里也痒痒的,但很快就清醒过来。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要头脑清醒,搞不好就坏大事了。便说,这等我忙过了这段再研究。李娟又笑了,宋老师你可不能食言啊。

宋词打了个哈欠,好困啊,我可真要困死了。

李娟说,你是要赶我走了?

宋词摇摇头说,我没说。

李娟说,非得说出来啊?那好,我走了。

等李娟出了门,宋词抽了抽鼻子,觉得嗅觉里还沾着什么味道,就把门打开了。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些倦意了,便关上门睡觉,脑子里却又跳出了李娟的影子,翻来覆去睡不着,狠狠掐了自己几把,但还是不行,就钻进卫生间,哗哗地冲了个澡,折腾了半夜,总算睡着了。

9

第二天,宋词早早就到了区委大院,正赶上老宋取报回来了。老宋车后架一左一右挂着两大袋东西,提着车梁上门厅的台阶时就有些吃力,宋词紧走几步,帮着把车提了上来。老宋回过头笑笑,算是感谢了,步子却不停,一直将自行车推进了传达室。宋词也跟进去,没等老宋把车打稳,便急急地从袋子里抽出一张市报,见头版头条正是他写的那个稿子,头版放了一大块,二版转了一小块。老宋一看他的脸色,

两语,说过了就走。常欢倒是一脸阳光,比往常来得勤了,看样子是要上好这个班了。宋词觉得有点不对劲,但究竟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又想不出来。

这天快下班时,郝东接了个电话,唔唔了两句,把电话给了宋词。宋词从郝东手里抓过话筒,听得是纪委马科长的声音,说有点小事。你来我办公室一下。宋词不知道什么事,出门时,郝东忽然说,纪委的人怎么找你?不会是让你写稿子吧。宋词冷冷地说,谁知道。郝东笑了笑,说那快去吧。

到了马科长办公室,宋词问什么事。马科长说,不急不急,先坐下,你最近忙什么?说着给他倒了一杯水。宋词说,我们这些人还能忙什么?马科长把水递到宋词手里,说,也不一定是写稿子吧?宋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什么,笑了笑说,马科长的意思是?马科长呵呵一笑,从卷宗里抽出几页纸,说有件事想找你了解一下。宋词说,你说吧。马科长说。这份举报材料是你的大作吧?宋词接过来看了半天,是打着他的旗号举报鲁鱼的,言称鲁鱼贪污了多少公款。宋词看了就有些生气,说,我写过不少东西,这种材料还从没写过。

马科长怔了一怔,上面可署着你的大名啊。

宋词说,这我不知道,我从没写过举报材料的。

马科长不高兴了,小宋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呢?敢做敢当嘛,你反映问题肯定是希望我们解决,为什么又不敢承认了?我们需要你的配合。

宋词正色地说,对不起,这个忙我实在帮不了。

马科长说,这不对吧,莫非闹鬼了?你们新闻办总不会冒出第二个宋词吧?

宋词无奈地一笑,我不知道谁在做这种鬼事。

马科长一怔,这么说材料不是你写的?

宋词说,马科长,请你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谁这么毒。打着我的旗号玩这种鬼把戏?

马科长良久没吭声,半天才说了一句,你先去吧,我们研究一下。

宋词闷闷不乐地回了家,也懒得跟张梅说话。

张梅心情更不好。这几天防疫站评先进,评上了评职称时可以加分,可站长连投票的过场都没走,就把名额给了别人。张梅当然气愤,本指望回家诉诉苦,可宋词脸阴得比她都厉害。张梅心里就更憋气了,做饭时锅碗摔得乒乓响。宋词自然听出来了,觉得自己不对,也想说几句宽慰的话,又不知该怎么说。张梅憋不住了,立在宋词面前,说你回了家摆什么大笔杆的谱,就不能跟我说句话?你这样子像个做丈夫的吗?宋词给她这么一说,倔劲就上来了,往沙发上一躺。反问道,做丈夫的应该什么样子?张梅说。至少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看着闹心。宋词说,我又没让你看,你不看就是了。张梅就愣在那里,老半天,眼泪哗地流出来了,你这样说?你还想过不?宋词摆摆手,你让我安静一下好不好,单位的事就够我心烦的了。

张梅说,你开口闭口都是单位,不就想当个副主任吗,犯得上这样上火?我告诉你宋词,这是家,不是你们新闻办。

宋词坐起来,我就是想当那个副主任,怎么了?你不是也天天都盼着我能当上吗?怎么现在反倒无所谓了?

张梅哼了一声。就算当上了,我能指望上你吗?当上了也是白眼狼,说不定又跟哪个狐狸精好上了。

宋词火了,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梅说,什么意思你自己知道。

宋词摇了摇头,觉得张梅很不可理喻,开了电视看。到处都是广告,铺天盖地,一个接一个的美女,推销卫生巾的、手机的、化妆品的,好不热闹。广告时代啊,美女加商品,真是越玩越上劲。

吃过饭,宋词也没心思写稿子,坐在电视前看足球。张梅说,我有个材料要写,你去洗碗吧。宋词懒洋洋地说,评模都没你的份儿,还写什么写?张梅的嗓门就高了,不写我能在单位待住吗?你有本事也给我请个假,坐家里拿工资,这班我早不想上了。宋词不想把事态扩大,低声下气地说,好好好,你总是有理。张梅就进了书房。

宋词叹了口气,围上裙子进了厨房,也把声音弄得轰轰烈烈,胡乱收拾了,便又跑去看足球。张梅走出来,说你声音小点好不好,让你这一搅,我一点思路都没了。宋词说,你不会把门关上?张梅说,大热天的你让我关门?你是不是要害我啊。宋词无奈,把音量调到最低,屏幕上本来活蹦乱跳的人,现在动作便有点虚假,看着看着就没劲了,就狠狠地把电视关了,躺在沙发上想心事。后来就打起了盹,睡着了。恍惚中走进了一座迷宫,怎么也走不出来,正急得不知怎么好时,有人推了他一把,宋词就醒了。睁开眼,见张梅扭过头朝卧室去了,就知道是她下的手。

宋词打了个哈欠,也跟着进去,躺下了。感觉张梅没睡,就把手探过去,谁知张梅却生硬地把他移开了。张梅说,我嫌你手脏。宋词火了,说你也太过分了。张梅说,还不知谁过分呢,去找你们那个李娟吧。宋词一下弹起来,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了?张梅也坐起来,还要说得怎么清,你跟她有一腿吧?宋词说,你这不成心找事吗?人家还是个姑娘,男朋友还没有呢。

张梅说,你还不承认?有人都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们在宾馆怎么怎么了,你别当我是个傻子。

宋词眼睛睁得多大。谁这么害我?

张梅说。你害怕了,心虚了吧?

宋词说。我他妈的究竟得罪了谁,又是打着我的旗号告状,又是给你打电话,唯恐天下不乱啊。

张梅也听出了什么,你倒会给自己解脱。

宋词就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对张梅说了一遍。

张梅说,真有这样的事?

宋词狠狠地说,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可事情就这么发生了。

11

第二天上午,宋词就没去上班。

到了中午,常欢打来电话,约他出来一起吃饭。宋词心里烦闷,也没问他为什么请客,就答应了。常欢显得很高兴,说那你到来福山庄,我等你啊。宋词说。找个小酒馆就行了,干吗这么破费。常欢说这你不用管,你能来就是给我面子。宋词说你是领导,应该我请你啊。

常欢说,什么领导不领导的,咱俩谁跟谁呀。

到了来福山庄,见常欢正在门厅跟一个胖子坐着,两个人亲密地说着什么。宋词知道那人是老板马胖子,他早听说常欢与这位马胖子关系密切。见宋词进来,常欢马上站起身,拉着他的手向胖子介绍,老哥,这便是我常跟你提到的宋词啊,大才子呐,我们清江有名的笔杆子。马胖子说,久闻大名,人也很精神的嘛。常欢说,以后有什么需要写写画画的,宋词可以帮你个大忙。马胖子笑笑,这当然好了,我可是求之不得呀。寒暄了一番,马胖子说,那你们上楼去吧。

常欢一笑,拉着宋词的手往楼上走。

二人进了一个雅间,便有服务员跟着进来了。常欢说,想吃什么,你尽管点。宋词摆了摆手说,随便随便。常欢说,你跟我客套什么,点吧。宋词拗不过,只好点了一个。常欢摇摇头说,你这就是见外了。便拿过菜谱,端看了半天,一个劲儿报了七八个菜名。宋词说,搞这么多菜,吃得了吗?心里想,常欢肯定有事,就提醒自己说话小心点。

菜上了后,常欢给宋词倒了杯酒,笑了笑问,上午怎么不上班?宋词说,身体有点不舒服。常欢说,不能不上班啊,很快就要动人了。你得努把劲啊。宋词心里咯噔了一下,说区委大院每天都是动人的消息,什么时候动谁也不知道。常欢笑笑,这回可是真的,

上层的消息。宋词说,我知道你消息灵通,不过,我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努劲,努在哪个地方。常欢说,你不知道?小宋啊,你这点我真佩服,藏而不露,有城府。宋词说,常主任你涮我啊,我还有城府?常欢说,你是个大才,将来肯定会受重用的。宋词想了想说,将来的事将来说,你说我现在该怎办?

常欢顿了顿说,解说词你算是立了一大功,那个综合稿只算你一半成绩。我认为你最近还得下点功夫。

宋词不知他这话什么意思。含糊地笑了笑。

常欢忽然说,我的意思是你还得再写一个经济方面的大稿子,分量要更足,发出来马区长准会高看你一眼。

宋词忽然笑了。得了吧你,一个稿子能起这么大作用?

常欢说,这就要看发在什么时候了,四两拨千斤啊,干我们这行的,有时也得见风使舵啊。

宋词说,这么说马区长现在正需要?

常欢转过身,对服务员挥了挥手说,你先出去,有事我们叫你。

等服务员走了,宋词问,什么事这么神秘?

常欢说,听说这次观摩检查市政府要排队,排在前几位的区县领导有可能提拔,后几名要淘汰的。这也是可靠消息,你当是谁说的,就是这饭店的马老板啊,他妹夫是市政府的副秘书长。宋词心里一惊,想,难怪马区长这么重视,原来里面有名堂啊。可常欢为什么要对他说这些?常欢可能也看出了什么。说也没别的意思,只是给你提个醒罢了,做工作不就做个领导高兴吗?说着又拿起杯来,说,其实你也知道,新闻办我最佩服的只有你了。宋词摇摇头说,常主任你这就过奖了,我有什么值得你佩服的?常欢说,你稿子写得好啊,要深度有深度,要力度有力度。宋词说,其实我更应该向你学习,谁不知道你的活动能力,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啊。常欢笑了笑,我这人屁股坐不稳啊,就喜欢在外面活动,熟人也就多一些。宋词说,这就是资源,人际关系处理得好,一切就会如鱼得水。常欢说,不过人际关系确实是一张网。谁都逃不出啊。

又喝了杯酒,常欢忽然说,新闻办这张网现在有点不牢靠了。

宋词说,这话什么意思?

常欢忽然压低声音说。听说马区长对咱们头儿不感兴趣了。

宋词没吭声,他知道这事不该议论,便岔开话题,说,喝酒喝酒。常欢说,你也别装了,我知道你反映过他的问题,其实你不告他我也会的。宋词马上否认,你误会了,那是有人顶着我的名告。常欢说,管他呢,这说明他已经不得人心了。宋词说。常主任你喝得有点高了,要不咱们开路吧。常欢哈哈一笑,你怕了,他想扶谁你心里最清楚。宋词没吭声,老半天才说,谁上了都一样,郝东工作能力也挺强的。常欢越发笑了,你这就不是实心话了,你不当郝东肯定要当,你真不想上?

宋词说,可是,这由不了谁呀。

常欢笑道,事在人为,所以我让你再发个稿子嘛。

宋词就想起了上次发稿的事,说,报社那些人也真不够意思,滑头得很。常欢跟他碰了一杯又说,你写出后给我,我直接去找他们总编,只要挂上我的名字,就可以发个好位置的。宋词就明白了什么,原来是为了个这。嘴上却说,我知道,发稿万岁嘛,其实写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发。常欢一怔。也笑了,说喝酒喝酒。二人就又碰了一杯。常欢忽然压低声音说,今天一大早我去找纪主任,你说我在他办公室看到谁了?

宋词就看着他,等着他把话说话,谁?

常欢压低声音说,李娟。

宋词心里一惊,却说,不可能吧?

常欢说,怎么不可能,这个女子不寻常啊。

宋词说,小荷才露尖尖角,终于脱颖而出了。

常欢忽然大笑起来。

宋词也跟着笑,但笑过后,又不知为什么笑。

12

宋词和常欢合作的稿子还没见出来,区里突然动了一批干部。

几乎刚散会不久,各个机关就得了消息,知道谁动了谁没动了。新闻办的几个人当然也关注着这事,但出乎意料的是,几个人谁也没动。倒是李娟动了,成了文化局的副局长。

区里为解说组召开的庆功会就在这天晚上隆重举行。

13

第二天一大早,宋词酒还没醒,纪大江的电话就打进来了。

昨晚宋词喝高了,一进门就吐,折腾了大半夜,害得张梅一夜没睡好。张梅一边给他收拾,一边发牢骚,提拔没你,也就一个庆功会。至于喝成这样嘛。这真要提拔了,你还不得喝死?宋词不吭声,死猪一样由着张梅把他扶上了床,就打起了呼噜。

宋词接了电话,懒懒地问什么事。纪大江说,石井镇的金属镁基今天进行第二轮洽谈,你去一下吧。宋词本想说,新闻办那么多人,凭什么让我去?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好吧。纪大江又说,听你的声音,昨晚没少喝吧?宋词没吭声。纪大江说,年轻人嘛,目光要放得远点,提拔是早晚的事,不要因为一时不如意就折腾自己,是吧?动作快点,我们已到了石井,一会儿让化武的车来接你。

宋词嗯了一声。

四十分钟后,刘化武的司机来了,在楼下直摁喇叭。宋词打了个哈欠,看了张梅一眼,匆匆下了楼。张梅在他身后说,中午再多喝点,再喝个吐。宋词摇摇头,走了。

但是走到半道上,却遇上了堵车,他们不得不停下了。这是条运煤干线,平日里烟尘滚滚,最近这半个月煤炭价格上扬,车主们就更红了眼,日夜不停地跑,堵车的事就常常发生了。司机叹了口气,说就这么干等着,还是绕道走?宋词说,绕吧。司机左拐右拐,上了乡间公路。绕着这条走,要经过宋词的老家,没多久,一片开阔的坟地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宋词让司机停下车。

司机说,时间不早了,不是等着你开会吗?

宋词冷冷地说,误不了事的。

下了车,宋词走上那片坟地,看到父亲寄居的那个干瘪的坟堆,在阳光下孤寂地摊着。他在坟前停了下来。是深秋的天气了,草已经发白发枯,坟头上竟然开着几朵白蓝花,宋词叫不出那花儿的名字,不明白这个季节了它们为什么还那么张扬。这就反而更衬出了坟的孤寂。宋词叹了口气。想,这就是他的父亲,活着时孤寂,死了也一样。父亲并不是个甘于孤寂的人,他活着时最大的愿望是当个小学校长。他觉得他有这个能力。可父亲最终没有当上。这让他很尴尬,和别人说起时觉得很没面子,很窝囊。父亲为什么要让他混好?这里面有望子成龙的原因,但也不排除自我安慰的因素。人总是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代吧?想到这里,宋词忽然觉得父亲很可怜,而他自己更可怜。

这时候,天空掠过一行大雁,很响地叫着,声音听起来特别苍凉,慢慢慢慢地向南边飞去了。

责任编辑房义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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