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合!和!

2009-08-17 09:53
飞天 2009年13期
关键词:太郎

金 鑫

始于广岛上空的蘑菇云,核爆、合作、和平这三个词就常被并列在一起。

——题记

1945年8月6日的凌晨,日本广岛晴空万里,阳光明媚。这是一个金色的初秋,城市街道的两旁开满了鲜花,小鸟和蜂蝶在花丛中穿梭。市区除了家家的窗户都贴满了米字纸条外,这里一派寂静,没有一丝战争的景象。

这一天,从中国搬回广岛的清叶一家十几口人在父亲的带领下,经过两个多月的东借西凑,日杂店终于克服了种种困难开张了。清叶全家人在父亲的带领下,天不亮就站在店门两旁迎送着晨购的客人。这样忙活到早晨八时多,直到送走最后一拨晨购的客人才稍稍闲了下来。

大厅里,一家十几口人坐在那儿准备吃早饭,面对着比平日丰盛的菜肴,父亲高兴地对家人说:从满洲回来我还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日杂店总算开张了,今天咱们都喝上两口庆祝一下。清叶,你离得近,就请你去酒窖把我存放的那瓶三十年的清酒给我拿来,咱们好好地喝一顿,吃完饭上午接着忙活。清叶快去!

“好!爸爸,我现在就去,我就去。”身怀六甲的清叶一边挽了挽袖子,一边答应着。

在父亲的催促下,清叶摸索着下了酒窖,昏暗的灯火下清叶在酒架的最顶层,找到了那瓶三十年的清酒。

就在此时,三架美B29重型轰炸机在十架歼击机的护航下,人字形编队飞向广岛。为了尽快结束战争,对一小撮日本军国主义极端分子施以致命的打击,美国政府不得不选择对日本的广岛实施有人类以来从未使用过的原子弹轰炸。

当飞抵广岛上空时,B29轰炸机改变编队,在广岛上空一字飞行。到达市中心时,居中那架长机俯冲下去,将那颗核弹“大男孩”投了下去。时针定格在8时14分17秒。

随着一声巨响,广岛被原子弹爆炸的炽光和烟云笼罩,巨大的冲击波将B29吹扫得上下颠簸,机舱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

随着那一声轰轰的巨响,山呼海啸,地动山摇,刹那间,酒窖里的灯灭了。酒架倒了。正在取酒的清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漆黑中她摸索着向窖门走去,但是窖门从外面被杂物给堵住了。清叶使尽了力气怎么推都推不开窖门。

黑暗中,恐惧和不知所措的清叶呆呆地站在酒窖里,站累了就坐下,坐累了就再站起来,就这样不知呆了多久……但是,她双手始终紧紧地抱着那瓶清酒,她记得全家人都在等着喝这瓶酒呢。

五天后,已经昏死过去的她终于被救助队发现,从废墟下挖了出来。

获救后,清叶这才发现,眼中原来美好的一切都被断壁残垣和焦土所替代。美丽的广岛和一个一个温情的家庭,以及自己的十几位亲人都在核爆中化为废墟和灰烬,只剩下她一个人孤独地活了下来,还有那瓶一直抱在怀里未被打破的清酒。

被救助队救出的清叶,被安置在离核爆点约十几公里外搭建的临时救助站里。这里没被核爆炸摧毁,但是,这里的天空漂浮着凶恶的原子弹爆炸的放射尘埃,短短的两三天时间就让没有一点防原子放射常识的她和前来救援的人们,都染上了严重的放射病。

随后,染上放射病又快要临产的清叶,被救助队紧急送到了大阪市的中央医院。医院产房的无影灯下,清叶脸色苍白地躺在产床上待产。

医院产房的医护人员忙碌个不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突然,一声婴儿的啼哭让人们都松了口气。婴儿的哭声让虚弱的清叶也睁开了眼睛,透露出幸福的眼神,只见她嘴角嚅动着轻声说着什么。护士近前去听,只听清叶含糊不清地说着:我给孩子起了个名叫火钵九太郎,意思是在火锅般环境中出生,他的父亲人们都叫他“九月霜”,就在孩子的名字里也加个九吧,叫他长大去找爸爸……他爸爸在中国满洲的呼城,是一个东北抗联的军官,名字叫“九月霜”……

婴儿室护士去给主治医生送病历,介绍道:“江川教授,你负责的病婴火钵九太郎这孩子有些上肢微残,右臂内向蜷曲,右手五指病理性拳握,可初步诊断为核影响畸形。同时,孩子的母亲让把一只玉镯、一本影集和一封信放在小孩身边。请教授过目。”

江川教授双手捧着新生儿认真地看了看,又翻看着影集和那封信,他一边看着信,一边心情沉重地说:罪孽啊!这是日本的罪孽!也是世界的罪孽!罪孽啊!……好好照顾这个孩子,他的情况不要告诉他的母亲,她的白血症情况很严重,根据目前的医疗技术是救不了她的。她怕是熬不过今天了。

清叶的病情不幸被江川教授言中,当天夜里清叶的病情恶化了,她产后流血不止,怎么输血也无济于事了,接下来她发生了呼吸困难和心衰。

午夜一点多,她的心脏终于停止跳动,清叶就这样静静地走了,只剩下刚出生的火钵九太郎静静地躺在婴儿室里,睡得是那样的香甜。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在无数好人无比的关爱下,火钵九太郎在医院里渐渐地长大了。刚满一岁,他和其他的几个经历相同的孩子一道被送到了孤儿院。

七岁的火钵九太郎到了上学的年龄,孤儿院那位慈祥的院长阿奇妈妈亲自开车,把他送到了市中心的一所小学去上学。教室里火钵九太郎和同学们一起认真地上课,在老师的关心和爱护下,加上九太郎的刻苦精神,他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全班第一。

九太郎也有烦心事。小学操场上,火钵九太郎常常为了别人叫他“支那仔”和小朋友打架。可是他到底太小了,总是被大孩子压在地上,浑身是土的他和另外一个刚上一年级的被别的小朋友欺负、叫“鬼仔女”的小女孩一起哭着。

小学毕业后,九太郎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市里一所名牌中学。作为战争遗孤,政府承担了他所有的费用。他的个子长高了,一头浓浓的黑发,一张刚毅的面孔上配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微翘的嘴唇上长出绒绒的胡须,已成了一个小男人了。

但是,他的心中无论如何也忘不了抹不去历史课上老师讲的在广岛发生的那场悲剧。

每年的8月6日那一天,他都会乘车去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馆广场,因为他已知道了那里埋葬着他的十几位亲人。在那里,火钵九太郎和中学同学为死去的人们默哀,年少的他听着讲解员讲述着那场灾难,眼神中充满了恐怖。

十分刻苦的火钵九太郎以优异的成绩高中毕业,走进了大学,他学的是法律专业,政府又一次承担了他所有的费用。同时,他和小时候一样,每年都会在纪念日去广岛原子弹爆炸纪念馆。火钵九太郎和大学同学一道听着讲解,眼睛里充满了仇恨。随着年龄的增长,在日益增长的仇恨的驱使下,火钵九太郎开始寻找着各种各样的能够复仇的办法。

他想到了去当兵。刚刚满18岁的那天,他走进了自卫队兵役部要求服役,兵役部体检处的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体检后,诚恳地对他说:“火钵九太郎先生,根据您的健康状况,您不可能、也永远不能服兵役,请您回去吧。”

出了体检室,他从兵役部体检处走廊走过,在无数歧视的目光中,火钵九太郎振作地扶正残肢,挺着胸走过人群。

未能通过服兵役体检的火钵九太郎,又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武道馆。初试时,著名的山田教练连出狠手,将火钵九太郎一次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但是,他又一次次顽强地站了起来……九太郎终于通过了考试,他被山田教练收下了。训练馆里九太郎是最刻苦的学员,为了使残肢得以恢复,他常常把残肢捆在吊环上,用自己的体重拉开蜷曲的残肢,为此他常常痛得昏死过去。在教练的精心指导下,经过几年的苦练,他强健了身体,磨砺了意志,练得一副好身手,终于以搏击第一名的成绩走出武道馆。但是,也正因为这身好武艺让他惹下了大祸。

六十年代初,日本大阪警署不良少年科档案记载着一个肢体残疾青年一次次的不良记录,姓名栏上只有一个大大的问号。

不良记录一:火钵九太郎领着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孩用锐器连续刺破停在街上的驻日美军车辆轮胎。

不良记录二:火钵九太郎潜入水下将停泊在岸边的美军登陆舰艇底钻漏,致使登陆舰艇沉没,水兵纷纷落水。

不良记录三:火钵九太郎与两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暴打醉酒闹事的美国水兵,日本宪警驱赶追捕,青年们四处逃散。

1974年盛夏的一天,警笛声中火钵九太郎跑得满头大汗,但是他的表情依然那么坦然,他拼命地在人丛中奔跑,警笛声越来越近,情急忙乱之中,他一头闯进了路旁的一家门面不太大的理发店。

理发店里,年轻美丽的女理发师美枝子独自一人收拾着工具台上各种各样的理发用具。她被突然闯入的火钵九太郎吓了一跳。“你是谁?不理发到这儿干什么?你给我出去!不许你到这里胡闹,快出去!再不出去我要报警了。”美枝子冲着火钵九太郎大声地喊道。

火钵九太郎忙解释:“请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东大的学生。有几个警察正在追我,原因是我们把酗酒闹事欺负日本女孩的美国水兵给打了。我不想被警察抓去,交给基地当局去受美国大兵的气。请你帮帮我,让我在你这儿躲一躲行吗?”

美枝子怀疑地问:“真是这样吗?就你?你们敢打干了坏事的美国水兵?”

听到这充满怀疑的问话,火钵九太郎只是轻轻地点点头说:“是真的!”

美枝子激动得一把拉过站在门口的火钵九太郎,大声说道:“快围上围裙,坐到理发椅上来,我会快速把各种烫发工具夹到你的头上,那样就是你的亲妈来了,也认不出你来。”

美枝子刚刚给火钵九太郎夹好各种发夹,贴好面膜,又抹了一头洗发沫,就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

随后门被推开,两个摩托车骑警走了进来。

美枝子热情地说:“请进,欢迎你们的再次光临。”

高个子警察说:“美丽的女老板,这次不是来理发,我们在追缉逃犯,是几个年轻人把美国人打了,他们违犯了治安法。”

矮个子警察接着问:“女老板,店里没来什么生人吧?”

美枝子笑着说:“没有陌生人,到我这的都是附近的老顾客。这位先生坐在这儿已经快一上午了,这种发型很好看但是很难烫的,一时半会儿完不了,只好多等一会儿了。”

警察上前仔细分辨,没认出火钵九太郎,说了一声开路,两个人一块离店开着摩托车走了。

看到警察走了,美枝子再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太刺激了!太刺激了!”她一边取下烫具一边对火钵九太郎说,“我叫美枝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火钵九太郎,今后你叫我九太郎就行了。”他深沉地回答着。

“你们为什么要打美国水兵啊?他们有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吗?你认识他们吗?”美枝子问道。

火钵九太郎摇了摇头,陷入了深深的痛苦和回忆。在美枝子一再的催问下,他又稍稍地等了一会,然后无奈地问了一句:“你知道广岛原子弹爆炸吗?”

听到这话,美枝子点了点头回答说:“当然知道,为了结束战争,美国人投下了两颗原子弹,一颗投在广岛,一颗投在长崎。在广岛那声巨响中我们就有三十六万同胞遇难,可是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火钵九太郎激动地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难道我们不是日本人?难道你不是那些遇难者的同胞?要说同我有什么关系嘛,就更是有关系了!”火钵九太郎接着说,“我的老家原来在广岛,我们祖祖辈辈生活在那儿。然而,就是美国人在广岛投下的那颗原子弹,夺去了我十几位亲人的生命,丢下孤独的我,又造成了我的肢体伤残,你说这与我有没有关系?为此,我恨那场战争,我恨原子弹,我更恨那些驻军在我们日本的美国大兵。美枝子,你知道什么叫刻骨之恨吗?你知道吗?”

火钵九太郎边说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影集和一封信,向美枝子介绍着广岛核爆中死去的亲人。说到悲伤处,从他原本刚毅的眼睛里流下滴滴泪水。

听完火钵九太郎沉痛的讲述,好半天美枝子才幽幽地说:“经你这么一说,加上我又看了影集,我明白了一切,也理解了你的悲痛,我非常非常同情你。”

火钵九太郎深深地向美枝子鞠了一躬:“感谢你救了我,更感谢你能理解我。今后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请打电话给我,这是我的电话号码。麻烦你很长时间了,我该走了,我要回学校去了,再次谢谢你,我会每周都来看你的。”

从那以后,火钵九太郎每周都抽出两天的时间,帮美枝子做这做那。勤快的火钵九太郎先是把理发店的外墙给刷了,接着忙活着扫地擦玻璃,看到水池不畅后,又帮着美枝子清理下水的地漏子,累得他满头是汗。

看到有这么个好帮手,美枝子高兴极了,她一会关心地给火钵九太郎擦汗,一会给他倒水。天色很晚了,两人忙了整整一天,最后一个客人走后小店才打烊。火钵九太郎洗了把脸,脱下工服说:“我要回学校了,再晚回去学校大门该锁了。”

美枝子让他留下吃完饭再走:“再怎么也不能饿着肚子就走啊!吃完饭晚些回行吗?”可她怎么劝也没劝住,火钵九太郎还是急急忙忙地回学校去了。

从那以后,火钵九太郎要到店里来帮忙的前一天,美枝子就把午、晚两餐丰盛的饭食准备好。这样一来,火钵九太郎就能吃上午餐、晚餐了,他再也没有饿着肚子回校了。

这样的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美枝子每到星期五关店时,都看一下墙上的日历,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同时,在美枝子的指点下,聪明的火钵九太郎从扫地、洗头开始,渐渐地学会了剪头、刮脸和理各种头式、烫各式的发型,手艺越来越精,他已经能独立完成各种服务项目了。周五、周六、周日,火钵九太郎的回头客人总是很多。

那年秋天的一个早晨,火钵九太郎手拿着毕业证,来到了美枝子的店里,一进门就冲着美枝子大声地喊着:“今天我拿到了毕业证,学校把我的资料介绍给残协株式会社了,残协株式会社已答应我去做秘书兼法律顾问,我有工作了,我能自立了……”

看到火钵九太郎高兴的样子,美枝子还像以往那样静静地站在那儿。

火钵九太郎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其实我来的目的是想说今天咱俩能不能手底下麻利些?把生意早早做完,提前两个小时关店,然后咱俩一起去参加我校组织的毕业庆典晚会。”

美枝子吃惊地问:“你请我去参加你的毕业晚会?”

火钵九太郎点了点头:“别的同学都有亲人陪着去参加,而我除了同学之外只有你是最亲近的人。我真心地邀请你跟我去。希望你能陪我去,好吗?你能去吗?”

美枝子激动地点了点头:“谢谢你的邀请!我和你一样也没有别的亲人。我和你去,我一定陪你去!”

那天,整整一天,两个人工作得都特别卖力,每干完一件手里的活,都会相互地看上一眼,对视的瞬间,双方的目光又都是那样的火辣。

晚会上,火钵九太郎手拉着美枝子的手走进毕业生和毕业生家长及朋友们组成的人群。美枝子一身粉红裙装,又特意地在头上扎了一朵粉红色的绢花,她就像一朵盛开的樱花那般美丽照人。

火钵九太郎大声地向同学们介绍:“这是我的女友美枝子小姐,她今晚专门陪同我参加我们的毕业晚会,请大家多多关照!”话音未落被美枝子掐了一把,他痛得啊了一声。

“非常漂亮啊!火钵九太郎你好有美人缘啊,你的女朋友真美啊!好叫人羡慕啊……”

在同学们的赞誉声中,美枝子双手合十礼貌地连连说:“我叫美枝子,是火钵九太郎的女友。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就在这时,舞会的音乐响起,一对对男女青年纷纷走进了舞场,翩翩曼舞。火钵九太郎和美枝子在乐曲中一同欢舞,他俩的距离变得越来越近了。

“后来呢?”火钵九太郎着急地问着。

“直到前年,父亲病重时打电话。在良知驱使下,我去了美国,看望了在医院住着的父亲,那时他已虚弱到了极点,但是他却一直拉着我的手,强撑着坐起来和我说话。父亲拉着我的手说,你能来看我让我太高兴了,因为在你的内心深处还有一股涌动的亲情,因为这种亲情的相连是任何力量也无法阻隔的。我爱你宝贝,我更深深地怀念和爱着你的母亲。你母亲也是非常爱我的,但是,从看到广岛核爆勋章的那夜起,她失望了,她选择了离开。今天,我才明白了,你的妈妈她是在用一种终极的大爱为我这个曾经迷途的人寻找灵魂,她是用一种至上的大爱为我洗刷着有愧人类的罪恶!然而,我理解得太晚了,我曾经还憎恨过她骂过她。现在只有让我去上帝那里找她,当面向她去忏悔吧……两天后,父亲离开了人世,在他的遗物中我发现了一本厚厚的影集,里面有许多我父母青年时的照片。照片上面,父亲怀抱中的母亲脸上洋溢着幸福和柔情。看着这一张张照片,有时竟让我对母亲心生妒意,羡慕她有这样一位深深爱着她的男人。这个女人无论是弃他而走,还是丢舍亲情,或是隔阻骨肉,他都始终如一地痴爱着她。妈妈她太幸福了,太让人羡慕了!如果九太郎你能像我父亲那样爱我、待我,就是死我也……”

没等美枝子说完,嘴已被火钵九太郎给轻轻地捂住了。九太郎激动地抱住美枝子说:“别乱说什么死了活了的!我会认真地学着你的父亲去做,行吗?”

随着火钵九太郎的喊叫,美枝子的面颊上落下无数个热吻。电灯被熄灭了,榻榻米剧烈地抖动着,一夜未停。

依照美枝子的意愿,不久他俩的婚礼在教堂举行,火钵九太郎为美枝子戴上了母亲留下的玉镯。在婚礼上,美枝子又认识了火钵九太郎很多的朋友。这些朋友除了同学之外,更多的是称他为老大的那些小兄弟,这也让美枝子知道了,在他们当中火钵九太郎的地位很高很高。看到这些,她的心轻轻地一颤。

婚后,火钵九太郎用全悖于日本男士的那种风格和方式,关爱和照顾着美枝子。夫妻共同支撑着两人共筑的小窝。在美枝子的记忆中,九太郎就从没有在小酒馆吃完饭再回家的现象,也从未遇到加班不打电话给美枝子的事情。

美枝子沉醉在无比的幸福之中,九太郎每天下班回来就抢着帮她打理生意。她总是抢下他手中的理发用具,把他按坐在椅子上,让忙了一天的他多休息一会儿。

但是,九太郎哪里闲得下,他被抢下工具就又拿起了扫帚,扫完地又清洗消毒脸巾。每次他都是抢着干,美枝子忙着拦。他俩这样的相互谦让,连来理发的客人都被感动了,啧啧着嘴说:看,像这小两口才是过日子呢。

过了不久,美枝子怀孕了。看着妻子的肚子一天天地凸了起来,看着原本肥大的和服这时也显得那么瘦小时,九太郎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忙活得更欢了。

同样,看着九太郎如此的能干和体贴自己,美枝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但是,总有一个阴影笼罩着美枝子,这就是她曾经暗下的那个决心,劝九太郎退出组织,不再参与任何的暴力活动。在这个阴影的影响下,每到九太郎下班时,美枝子都担心地等着他。

一天夜里,美枝子坐卧不安地等着九太郎。下班前,他给家里打来电话,说是和朋友有个约会,回来晚一些。那夜,九太郎一直没回来,美枝子也一夜未眠。

直到凌晨,九太郎才一身疲惫地从外面回来,他身上出门时穿的新衣服被扯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像是刚刚和人打过架。美枝子心疼地用热毛巾给他擦敷。

后来,九太郎才慢慢地讲述了那惊心动魄的一幕。那天夜里,九太郎带着两名行动小组的弟兄,就是常到家里来的小光和川野,按照原先设计好的方案,去了海滩公路。那儿经常有驻地美军士兵停下车辆,下海裸泳,调戏过往的女性。九太郎带人去的目的就是先刺破车辆的轮胎,再去偷走美国水兵的衣物,警告美驻军人员不要再到那儿裸泳。

九太郎带着两名小兄弟藏在公路左右两旁的小树林里,等待那伙裸泳的人员到来。二十点左右,目标出现了,一辆吉普车停到了路旁,从车上下来了四个已脱去衣服的美国水兵,他们径直向海边走去。

九太郎手拿锐刺轻手轻脚地接近吉普车,他用力连连刺破两条轮胎。另一个小弟兄打开车门,刚要拿走裸泳者的衣服时,突然,从车上跳出了一个身材魁梧的大个子水兵。原来他先是喝醉了躺在后排座上,是轮胎破裂车辆倾斜使他酒醒了,正逢车门被打开,他就跳出车来。

这个人肌肉发达,身手敏捷,一拳便打倒了开门的那位名叫川野的小弟兄。正当他扑向小光时,九太郎一个箭步冲上去,截住了他的利拳,与他打斗在一起。

几个回合过后,九太郎发现对手也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海军陆战队员,无论是抗击打能力,还是搏击力度都不在自己之下,谁都无法轻易地战胜谁,双方你来我往不分高低。

这时,小光情急之中捡了一根木棒前来助战,才使九太郎摆脱了困境。九太郎乘对方躲避同伴袭击来的木棍时,突发重拳打在对方的颈部,这才将对手击倒在地上。九太郎正要再施重拳时,突然发现海里裸泳的那四个士兵听到了动静,赤身裸体地从沙滩那边跑来增援。

见此情景,九太郎忙扶起被打倒在地上的同伴,三个人相互帮扶着向山林中跑去。

这夜他们就这样跑啊跑,整整地跑了半夜,才摆脱了追赶,躲到第二天凌晨才回到了家……

“累死了,累死了,我要睡一会了。”九太郎疲惫地说着,一头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看着疲惫之极的九太郎,美枝子既心疼又害怕,两种心情交织在一起。她静静地坐在床边,抱着自己的丈夫,久久不动。

九太郎睡了整整一天才起来,一看美枝子把饭菜都做好了,他内疚地说:“让你担惊受怕了,实在对不起,不会再有下次了,亲爱的请你放心。”

听了这句话,美枝子异常平静地说:“你认为是对的、有意义的你就去做,相反,你就停止退出。”

这顿饭吃得是那样的沉闷,两人都再没说一句话。吃完饭,九太郎照例去冲凉,回到客厅时美枝子早已为他沏好茶,美枝子手里拿着一本《简爱》坐在一旁静静地读着。两人一夜无语。

一大早,九太郎被饭菜的香味诱醒,美枝子已把早餐摆上了桌子,像往常一样各盛了一碗大米粥。豆腐丝、酸菜丝、雪菜叶……几碟清淡的小菜,这么巧,那天一切都是淡淡的。两人静静地吃着早餐,面对面地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他上班走出家门。

九太郎独自一人坐在残疾株式会社的法律顾问办公室发呆,嘴里轻声念叨着:难道贝肯的遭遇真就降到了我的头上?我真的也会那么不幸吗?不!决不!我要改变和阻止这即将发生的一切!我首先要正视自己、改变自己,用我自身的完善去挽救、去重视我和美枝子原本幸福的生活!……九太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恍惚中一个个人影从眼前走过。九太郎努力地辨认着,原来,他们中有母亲清叶、有美枝子、有美枝子的母亲信子,还有美枝子的父亲贝肯,以及似曾相识的一个个面孔。

睡梦中,九太郎挣扎着、扭动着、嘶喊着,极力地要脱离他们,可始终未能挣脱。九太郎急得不知怎么才好,浑身火热、满头是汗。

恍惚中九太郎突然一声大喊:决不让二战的噩梦再在我们这一代身边重演!

这一声大喊,终于让九太郎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他站起来就向家里走去,还不到下班时间,参加工作以来他这是头一次早退。他也不知是怎么走回去的,也不知踉跄中摔了多少跤,弄得他浑身是土。

看到浑身是土的九太郎,美枝子一句话没说,先轻轻地给九太郎洗了一把脸,又默默地把他的那身脏衣服给换了下来。然后,她把脏衣服拿到洗衣室放到洗衣机里。

就在她正要按开关的瞬间,一双手从身后将她牢牢地抱住。美枝子知道不会有别人,一定是九太郎。

美枝子没有吭声,任凭他抚摸,任凭他亲吻着自己的面颊。她一点声音也没出,只淡淡地应对着九太郎炽热的情感。

九太郎的双手轻轻地抚摸着美枝子,从高耸的乳峰到凸起的腹部,从纤细的双肩到炽热的脖颈……

如果是从前,美枝子早已娇声颤颤,扑倒在丈夫的怀里,早已尽情地配合九太郎那如烈火般的激情。然而,现在的她如同雕塑般的冰冷,以往那一切的炽热都变得如霜雪一般。这样的变化对九太郎来讲是再痛苦不过的事,他最怕这样的痛苦再蔓延。因为他知道,此事有着它的历史渊源。同时他也知道此事由他而起,也只有他才能改变这种状况。

那天夜里,九太郎敏感地发觉,尽管爱因美枝子的冷漠变得那样的无味,但是,他还是隐约地感觉到,在她的肌体深处偶尔还透露出丝丝无法控制的情感,还有阵阵发自潜意识的冲动。美枝子对他的情感还没有完全地丧失,她从骨子里需要他。他知道尽管只有丝丝情感尚存,而这丝丝缕缕正是挽救和恢复以往和谐生活的基础。

凌晨,想了一夜的他对着美枝子说:“今天早晨我将向那个行动小组申请退出,并向你承诺永远不再做那些傻事了。经过深思熟虑,我已从内心认识到了,那种用弹弓打人、扎轮胎、搞偷袭、钻船底的行为是多么的幼稚,又是多么的愚笨。我已深深地认识到了,这样做既危害社会,又危害家庭。那活应该是少年和小孩们玩的,而不应是我这种年龄的人所干的。”

听到九太郎的如此表述,美枝子轻轻地嗯了一声。然而,这轻轻的一声,对九太郎来说就像久旱的甘雨一般,让人喜悦。九太郎深深地知道,是他对错误的认识打动了美枝子的心,让美枝子已经麻木的心灵和情感正在渐渐地复苏。

九太郎吃过早餐离家上班时,美枝子又轻轻地说了一声:“再见。”而这轻轻的一声再见让他激动了整整一天。

这一天,他除了正常工作外,还做了许多事。首先,午饭时他给美枝子买了件孕妇衫,颜色是一个月前美枝子自己选的那种。其次,他给那个行动小组里的弟兄们写了辞职信,并决定请他们一同吃顿晚饭,互相通个气。

兄弟们一叫便到,但那顿晚餐却吃得异常痛苦。兄弟们讲得太多、太多,讲到了少年时的欢乐,讲到了一同用弹弓打美国水兵、一同扎军车轮胎的快感,也讲到了联手和美国水兵打架时的得意,更讲到了即将分别的痛苦。那场酒喝得时间很长,所有的兄弟都喝醉了,都哭了。

回家后的那夜,九太郎变了,变得没有一句话说,整整一夜他没有吱一声。第二天美枝子唤他吃完早餐,直到去上班他也没出一声。

九太郎上班一连三天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呆坐在那儿。不解内情的同事,打电话给美枝子问情况。“九太郎和你怎么了?闹矛盾也不必这样嘛,这样下去很危险啊!美枝子你要多关心九太郎,他在单位已经三天没和任何人说一句话了。九太郎各方面都很优秀啊,希望你能珍惜他,再这样自闭下去会毁了他的……”同事动情地在电话里说。

九太郎又呆呆地下班回到家了,他像什么都没有看到,没有帮美枝子干这干那,木呆呆地径直走上了阁楼,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一声没哼地傻坐在那儿。

美枝子知道九太郎是因为离开了他的组织和同伴而难受。美枝子更懂得,情感之痛需要用情感去化解,情感的困惑更需要用情感去解脱。

那天夜里,她和九太郎面对面地坐在一起,她温情的双手抚摸着丈夫的双颊,深情而又关切地说:“九太郎,咱们今晚平静地谈一次心如何?该认真地谈一次心了。”

九太郎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看到他同意地点头,美枝子轻轻地讲述起来:

“你的父亲是个中国人,是一个抗联战士,叫九月霜,而你的姥爷和母亲清叶及家人是所谓的‘拓荒团,其实就是入侵者。但是,当你父亲听到他们是因为反战而被遣送到呼城时,他停止了敌对。再后来你父母间产生了爱情,尽管双方家长都反对,但并没有阻断你父母间的爱,你爸爸、妈妈正是用了人世间这个永恒的主题——爱情,战胜民族隔阂和敌对,甚至战胜了交战双方固有的仇恨。他们俩相爱是那样的深。他们也战胜了双方父母的反对,爱是那样的无邪和真实,爱得是那般的坦荡和透彻,这才有了你。

“你姥爷把你母亲带回广岛的初衷也是好的,他怕九月霜与清叶的感情基础不太牢固,今后共同生活发生悲剧。把清叶带回广岛去让他们分开一段日子,如果再无法分开就任由他俩去,没有想到一回到广岛就遇上了核爆,发生了那场悲剧。再说说我的母亲吧。美丽善良的信子爱上了吉他手贝肯,对音乐的共同追求让他们走到了一起。但当信子发现自己心爱的人是广岛悲剧的参与者时,她选择了默默地离开,而这种离开并不含一丝丝的仇恨,她是为了去向广岛施爱离自己丈夫而去的。后来她染上了放射病。为了避免拖累我父亲,她又一次选择了默默地离去。怕我拖累父亲,她再一次地把我交给了孤儿院。这一次次的爱能不算是大爱至爱吗?这一次次的爱能不是深切之爱吗?尽管我父亲也曾经误会过、痛苦过、仇恨过,但是,他终于还是理解了,还是领悟到了信子对他的至爱,哪怕是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彻底地领悟到。故此,我深深地认识到,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是爱与恨、善与恶、对与错、合与分的特殊产物。同时,我又深刻地认识到,你我之间的结合已超过了父母们的爱界,也涵盖着较他们更多的国度的情感。九太郎你理解我说这句话的含义吗?”

美枝子轻轻地把他的手拉了过来,轻轻地放到自己已渐渐凸起的腹部:“你能感悟到吗?他已忍耐不住要来到这个世上。九太郎你感觉到了吗?这个坏小子,你的儿子又在蹬我呢。九太郎啊!面临儿子的到来,你我之间难道还要像以往那样的亦恨、亦仇、亦痴、亦癫不成?难道还要……”

在美枝子真情的感召下,九太郎的双眼流下了泪水,他终于呢喃细语:“咱们只能换个与老一辈完全不同的活法了,只能用慈爱和和谐去替代一切的仇恨和敌视!”

通过那夜的恳谈,九太郎和美枝子两人的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甜蜜。下班后,九太郎又像从前那样,抢着帮美枝子打理生意。美枝子又像从前那般总是抢下他的工具,让他坐下休息。客人们又在羡慕地议论着这小两口。

到了年底,九太郎因工作出色获得社里的奖励。美枝子因快要临产提前二十多天住进了医院。

新年的前一天,临下班时,九太郎像以往一样将牙具和一些生活用品装进手袋,准备下班后直接去产院陪陪美枝子。

就在这时,小组的一个同伴突然打来了电话,说前天在一次偷袭酒吧醉酒闹事的美国水兵时,参加行动的三个人都一同被捕。到今天为止,组织里全部的十九人中已有十六人被警察带走。他顺便问九太郎是否出去躲一躲。九太郎说自己早已退出了组织和领导位置,终止了活动。但是对方回答,还没有选举出新头,组织里的头还是你。九太郎听罢一头的茫然。

还是九太郎出生的那座产院,还是九太郎常常充满痛苦回忆的那个地方,尽管那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九太郎一踏进它,心中总是一阵阵地发悚,一种不可言喻的伤感自然而然地缠绕着他。美枝子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看到九太郎来了,高兴地问他:“又带什么好东西来了?又有什么新鲜事要告诉我?”

九太郎从饭袋里拿出了一个漂亮的小绢人,递到美枝子手中,深情地说:“我会每天给你送来一个小美人,愿你和它们一样永远美丽。”

美枝子逗笑说:“我都快成老太婆了,还是让咱们的孩子漂亮美丽吧。”

那一夜,九太郎从产院离开时已经很晚很晚。他回到店里一直写东西,一直写到了天明。出门前,九太郎将房子里里外外再一次打扫了一遍后,才锁好店门准备去上班。转过头来却发现一辆警车和四位摩托骑警在门前的马路上等着。警察宣读了逮捕证,因由是违犯治安法。一辆警车拉走了九太郎,去了拘留所。

连续三天,九太郎的同事都为美枝子送来小绢人,并告诉她九太郎出差去了北海道。

第四天、第五天相同的谎言还在继续。当第六天谎言又重复的时候,美枝子流下了眼泪,哭着对九太郎的同事说:“九太郎到底出了什么事?请你务必告诉我!快告诉我!快呀!难道你想急死我?”在美枝子的再三追问下,送绢人被迫说出了九太郎被捕的事情,并告诉美枝子两周后将要开庭审判,审判期间不得假释。同时告诉她,残疾株式会社也聘请好律师为九太郎辩护,九太郎的同学和老师也组成声援团,为九太郎维权。

美枝子问:“他没有给我代话或者留什么吗?”

九太郎的同事轻轻地摇了摇头。听到这样的回答,美枝子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说:“快陪我回趟家,护送一下我回趟家吧。”

“别回去了吧,医生不会让你乱跑的,你都快生产了,这样跑来跑去也太危险了。”

美枝子哪里肯听别人的,回答说:“怕危险你们就送我,如果你们不送我,我自己硬一个人回去那才叫危险呢!咱们现在就走!”

在大伙的帮助下,美枝子离开了产院。回到家的美枝子,打开门锁后什么都没顾上看,径直走上了阁楼。果然,书桌上齐齐地放着九太郎写好的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美枝子的:

我最最亲爱的亲人美枝子,我一生的挚爱: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可能已经走进了牢房。在你快要生产的时刻不能守在你的身旁,在你撕心裂肺痛苦万般的时刻,不能给你安慰和关爱。为此,我向你——我心爱的妻子表示深深的歉意。

只有到这时,我才深深地体会到,我每次出门前你眼睛里那种留住我的眼神。那种眼神不单单含有留住我的意思,还含有更多的内容,而我当时怎么就没有能够理解和认识到呢?

我挚爱的妻子啊,我一直以为自己很聪明,直到现在才知道自己的悟性太差了,差到在今夜之前的近三十年过得是那般的混混沌沌,那样的好坏不分。直到遇到了你之后,我才得以醒悟,我才得以分辨对错和善恶。

妻子,我太想长久地与你恩爱厮守了。因为,我太了解自己——我这个善与恶、爱与恨、对与错的结合体,加上世间固有的痛苦,恶与恨就自然不自然地在我的体内膨胀起来,膨胀得又是那般疯狂。是你所施、所讲、所用的爱,遏制了我拦截了我,让我从此不再对社会施以那些无知的错误的仇视。

妻子,我太想长久地搂抱你。是你那宽广的胸怀温暖了我这颗原已冷漠的心,唤醒了我那已飘游出善圈的灵魂,重新回到善爱的驿站。

我挚爱的妻子啊,我永远的爱人!我深深地内疚和反省着我自己曾经有过的无知与困惑,正是这些无知和困惑让我走了错路。我后悔啊!我肠子都悔青了。这些无知和困惑造成的错误将会把我俩永久地分开。因为我是学法律的,我深知这一点,这种错误的实质就是冤冤相报,使原本已趋和谐的社会重新失衡。罪孽啊!不可饶恕的罪孽!理应让我去承担。

我挚爱的妻子啊!请求你把我们的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将他哺育成人。拜托了,这就是我对你的唯一要求。

你的丈夫火钵九太郎

桌子上的第二封信是写给父亲“九月霜”的:

我从来未见过的父亲:您好!从小在我脑海里您就是一位英雄,就是一位非常勇敢的武士。您和母亲的合影照,我手里还有一张,是妈妈去世时留下的,这是我多年来寻找您的唯一依据。

我英雄的父亲,我的母亲是在万般痛苦中走进了天堂。临终前,她曾再三留言让我去找您。我十五岁后,曾经九次给呼城写信寻找您。因为中国的各种动荡都没有回音。我敬爱的父亲啊!我深深思念的梦中父亲,您还在世上吗?那一次次的战火您能挺过来吗?我真为您担过心。但是,我主意早定了,只要父亲健在,父亲啊!我就会永远永远地把您寻找下去。

今天写这封信的另一个目的,就是要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快有孙子了。只要您活着我就会千方百计让他认祖归宗的,让他去您的身边,让我们一家人团圆。

您的儿子火钵九太郎

那第三封信九太郎是这样写给儿子的:

我的心肝宝贝,我的未来和希望,我心中炽热的太阳:我爱你!我满怀真诚和爱意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上,来到我们中间,来做九太郎和美枝子的儿子,来做“九月霜”、贝肯、清叶和信子的孙儿。更欢迎你来到这个既充满神奇又充满温爱的家族中。

我的心肝宝贝,我的未来和希望,我的儿子,你的爸爸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你出生之后,爸爸还回不来。你别怪他,他是用爱和善去疗补被仇恨造成的创伤了。你更不要因父亲不在而着急,因为你还有最最爱你的母亲呵护着你啊,她会用无疆的大爱将你哺育成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孩子呀!我还有许多的话想对你说,想对你说……

你的父亲火钵九太郎

三封信还未读罢,美枝子早已成了泪人,那泪水洒落在信纸上。美枝子悲悲切切,让旁边的人也禁不住流泪不止。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黑暗中只有一双双泪眼闪着莹光。

美枝子擦去泪水后,把九太郎留给她和儿子的信夹在了母亲留下的小影集里,把留给九月霜的信复印了三封,并各附信一封分别寄到中国呼城市政府和中国驻日本大使馆,请他们再一次帮忙寻找亲人九月霜。同时,她又分别给九太郎的老师、著名的法学教授平岛一川,她父亲的好友、瑞士的欧文大律师打去了电话,请他们组织律师团为九太郎辩护。时间已很晚了,在大伙的催促下,她才回到了产院。

然而,这一夜美枝子未能合眼,她暗下誓言:夫妻同命,共渡难关,生死相依,永远相随。那几天,她每天都在病房里写信、打电话给方方面面,为九太郎寻求同情和支持。

时间不长,法院传来消息,一周后,震惊日本朝野的九太郎等人袭美驻日人员团伙案的法庭审理将开庭。此案未审之前已被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日本多家媒体进行报道。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引起了日本广大民众的关注。一些社会团体走上街头示威游行,抗议美军暴行,支持九太郎他们的行动,部分城市由此引发生了骚动。

开庭那天,旁听人数超过了千人,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旁听的人群中,除了亲属还夹杂着各媒体的记者。法庭外面的马路上,站满了示威的人群,警戒线外,他们手拉横幅,上面写着:抗议对好人的施刑!美军从日本离开!……高呼抗议审判九太郎一案的口号。

随着主审法官的一声槌响,法警将九太郎和他的十六位小组成员依次带上被告席。

九太郎站在那儿轻轻地抬了抬头,眯起眼睛顺便向旁听席上望了望。突然,他发现了人群中的美枝子,还发现她在头上系了一朵粉红的绢花。灯光下她像是有些疲劳,可能是昨晚没有休息好。她的身旁围坐着他们的几位同事和朋友。九太郎向他们点了点头,像是告诉大家他很好,又像在问美枝子好吗?美枝子的泪一下子涌出了眼眶,连连冲着九太郎点了几下头,嗓眼里几声轻轻的哽咽,像要对他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又是一声槌响,主审法官站起来大声宣布:现在开庭!全体起立!与此同时,一位法警大声宣布着法庭纪律,不许干扰审理,不许大声喧哗,不许……

随着法官的起立声,美枝子在朋友的帮助下,一手扶着椅子把手,一手托着已经无法再大的肚子站了起来。由于起得急了些,她突然感到了一阵晕眩。

随着法官的一声“坐下”,她又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朦胧中听到检察官在宣读着起诉书:火钵九太郎,男,年龄28岁,广岛市人。该嫌疑人从十八年前,即公元1956年夏,就组织起了犯罪团伙……起诉书被旁听席上阵阵的议论声打断。

主审法官敲着法槌,大声制止着:肃静!注意法庭秩序!肃静!注意法庭秩序!

庭内略微安静了一些,检察官又读了起来……

突然,从窗外传来震耳欲聋的抗议口号:美军从冲绳滚出去!抗议审判反美人士!停止无理审判!抗议……

检察官的声音又一次被打断了,法警们忙乱着去关闭临街的窗户。旁听席上坐着的亲友团再也坐不住了,纷纷站了起来议论指责这场审判,整个法庭秩序乱作一团,审判无法再进行下去了。

只见主审法官与其他法官低头交谈,然后他又一次敲响了法槌,大声宣布:现在休庭,今天的审理到此结束,此案择日再审!现在把嫌疑人带回收容!

九太郎和他的十六个小组成员被分别押上了四辆武装警车,警车呼啸着从抗议的人群中穿过。

美枝子随人流一同走出法庭时,警车已开出很远了。与此同时,一阵无比的疼痛从腹部传向她的心灵,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中,美枝子昏了过去。

待美枝子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医院已成功地为她做了剖腹产手术。护士见她完全清醒了,高兴地说:“我去把你的胖儿子抱来让你看看,顺便喂些你的初乳,这对他的一生都会有益。他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小宝贝啊。”

美枝子抱起了白白胖胖的儿子。当把第一口乳汁喂给他时,美枝子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她静静地看着儿子蠕动的小嘴,心里却为这个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而痛苦和祈祷着。

就在这时,一位律师走进了病房,将一封把新生儿托养给孤儿院的律师函送到了美枝子手中。原来一周前,美枝子已委托律师去孤儿院托养了自己的孩子,准备轻装上阵为拯救丈夫九太郎进行最后的一搏。

第二天,多家媒体以通栏的头条新闻作了相关报道:产妇寄养自己的新生儿子申请与丈夫九太郎共度牢狱生活!一审法庭的主审法官驳回首要嫌疑人九太郎六项减罪辩护!一、以残疾状况恢复良好,曾参加服兵役体检为由驳回致残辩护;二、以没有超过追诉期为由驳回退出组织停止犯罪辩护;三、以长期组织领导团伙犯罪为由驳回轻罪辩护;四、以二战后联合国决议驻军合法为由驳回抵制非法入侵;五、以妻子安全生产恢复良好为由驳回需慈爱关怀辩护;六、以中国方面没有任何亲属信息为由驳回属于中方战争遗孤辩护。结论,九太郎被重判已成定局!

那天,欧文大律师来到医院探望美枝子并告诉她,三天之后将再次开庭审理。如果真像媒体所说,我方的六项辩护全被驳回的话,我们只有再找新的证辩理由了。那么,这次的一审判决可能会判九太郎十五年以上的重刑,咱们得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

一审判决结果,不幸被欧文言中。法槌之下,一审法庭主审法官以长期组织、策划团伙犯罪等罪名判处九太郎无期徒刑,其他十六人分别被判三年以上五年以下不等的刑期。

在法庭最后的陈述时,欧文大律师再也无法按捺义愤,他大声说:“上帝啊!您再降些慈爱和公正给这些年轻人吧!您再看一看这一张张幼稚的面孔吧!就是这一张张幼稚的面孔上,今天还被刻画着二战的阴影和痛苦!救救他们吧!我的主啊!高高在上的法官,为什么你们就不问问他们为什么会犯下这些所谓的罪行呢?他们为什么会干那些傻事呢?我同他们每个人都诚恳地交谈过,通过交谈知道了,他们每个人的家庭在二战中都遭遇过各种各样的灾难,十七人当中,有十个是在孤儿院长大的。他们每个人都对那场战争充满了仇恨、充满了憎恶,这就是他们干那些傻事的因缘。尽管事出有因,但是,他们并没有能因此而被宽恕,今天他们还是被二战的这样那样的余毒所伤害,还受到非民主、非国际、非理智、非人道的对待……”

欧文律师的发言被法官的槌声打断:“请勿谈与本案无关的话题!”

欧文大律师还是气愤地继续讲下去:“今天的庭审法官们,高高在上的大法官们啊!你们粗暴地驳回了我们被告律师团的所有的辩护请求,将我的当事人处以终身监禁的极刑。从你们驳回的理由看都是那么的有理有据,可是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再理智、宽容地想一想,不能再客观地分析一下呢?

“被告九太郎属中方的战争遗孤是既定的事实!没有任何亲属信息?这个理由你们提得是多么的苍白!律师团半月前已致函中国使馆,请他们协助寻找九太郎的父亲,使馆明确地答复,即便找不到九太郎的父亲,也会提供其宗缘的各种证明。你们也熟知这一点,证据的提供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更让人百思不解的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法官们,以有服兵役体检经历为由否认九太郎的残疾事实。我的上帝啊!让我们都看看站在被告席上的那位九太郎吧!看看他的那只自幼残疾的左手,再看看投影幕上各个时期各方面提供的相关字证吧!高高在上的大法官们,你们怎么就什么都视而不见呢?怎么能把黑的硬说成是白的呢?怎么就能什么都分辨不清呢?怎么就不能给像他这样的残疾人多些关爱呢?

“你们高高在上的大法官们啊!再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一下吧!旁听席上的那位纤瘦的女人就是九太郎的妻子,一位刚刚生产非常需要慈爱关怀的母亲,正是因你们驳回了她的合理要求,她才向孤儿院托养了新生的儿子,申请与她的丈夫一同度过刑期。高高在上的大法官们,一切的一切都是你们造成的!上帝啊!你怜悯一下这些可怜的……”

主审法官的法槌又一次敲响,打断了欧文律师的发言,幽默地说了一句:上帝啊!欧文大律师的发言太长了,已经超过了法庭规定允许的时间了,这次上帝也无法帮助你让你继续再讲了。

法槌又敲响了,主审法官大声宣布:“被告律师团发言到此结束,一审判决法庭现在休庭!将一审判决嫌疑人收回监押!”

那天整个的一审过程,九太郎除去问答没说一句多余的话。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略略眯缝着眼睛一直望着前方。旁听席上美枝子几次向他摆手,他都没有一点反应。美枝子太熟悉这个表情了,知道他在深思,但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三天后,美枝子探视的申请得到批准。见面那天,九太郎一直用纸巾为她默默地擦着眼泪。整整半天,只有欧文大律师说了一句:“中国方面来信告知,‘九月霜将军正在办理出入境手续,预计十五日内能到这里。”

半天的探视时间很快结束了,临行时美枝子轻声地对九太郎说:“咱们的儿子很像你,我把他已托养给了院长阿奇妈妈了。阿奇妈妈已经七十二岁了,但她还是那样的喜欢孩子……”

不待美枝子说完,话就被九太郎打断了,他坚决地说:“我知道了,还是把咱们的儿子交给他爷爷‘九月霜将军吧!但是,请他不要向孩子透露一丝有关我们的信息!拜托了,美枝子您配合欧文大律师把这件事办好吧!”

美枝子噙着泪水点了点头,一声没吭地走了。

第二天,多家媒体都在醒目的位置报道:火钵九太郎和他的十六名同伴不约而同地在今天开始绝食,抗议法庭对他们的不公正的一审判决。同时,与他们一道绝食的还有九太郎刚刚生产的妻子美枝子。当天,在监押九太郎的收容所外聚集了近万人,监墙下、马路上及绿化带上到处都是静坐绝食的人群。一些社会团体开来了三四辆装满了各种扩音器材的广播车,抗议不公审判的发言越过电网高墙在监院中回荡。

天渐渐地黑了下来,接近午夜时,静坐的人群中有人开始谩骂担任警戒的警察,互骂中人们将石块、啤酒瓶、路面碎砖块等投向警察。数名警察受伤,警戒队伍溃散。就在这时,大量的增援军警乘数辆卡车赶到,警察向人群发射防爆弹和催泪弹,骚乱进一步加剧……一天、两天、三天过去了,已有五人在骚乱冲突中丧生。

面对社会的动荡,多家新闻媒体对已绝食四天的九太郎作了专题采访。已极度虚弱的九太郎接受了采访,并在监室里答记者问。

那天美枝子躺在床上看电视,新闻节目正在实况转播多家媒体对九太郎的专访。电视主持人在问:“九太郎先生,一审对你的判决是否公正?你怎样看待当前因对你们的审判而引起的这场社会动荡?”

只见九太郎稍稍地侧了一下身子,对着镜头低声地说道:“首先,感谢社会各界及广大市民对我的关心和支持,谢谢你们!同时,也感谢各新闻媒体对我的关注并提供今天这个环境让我和更多的人们见面。下面我想借此机会对关心我们的社会各界和支持我们的广大市民说些心里话,这就是:缓解争端,消除矛盾,制止动荡,共铸和谐,和睦相处,平等共存,保护和平,不要战争!面对目前的声援活动,这场因我们而造成的动荡,我只有诚恳地向大家说一声:都回家吧,让这儿的社会恢复平静吧!别再为我们流血了!为我们几个罪人,不值!”说到这儿,镜头里的九太郎轻轻地咳了咳,稍歇了一会儿。

一直盯着电视画面看转播的美枝子知道,这时九太郎已经虚弱得没多少力气了,他是想使完最后的一点力气讲这些话的。趁着插播的时候,美枝子眯了一会儿眼睛也歇了歇,没过五分钟,又听到九太郎说了起来:“如果我们不去违法滋事,法权部门是不会将我们绳之以法的。我也深知自己的罪孽深重。不要再为我这样的罪人讨什么公道了,本是朽木谈何曲直?像我这样一个天生的畸形儿,这样一个仇恨和罪恶的混合体,我生活在今天本身就是对社会和谐和社会发展的一种嘲弄,本身就是对人类的正义与道德、善良与仁爱的一种扭曲,本身就是对人类繁衍和进化的一种玷污。为此,我万分地痛恨那场战争,但是,那二战的核爆并没让我清醒,让我成为合作与和平的使者。相反,在致残我肢体的同时,也致残了我的精神。是那场战争的余毒将我变成了一个危害社会和谐的魔头。我曾经想到过收手,但是,血管中已充满了仇恨的细胞,驱使我不由自主地去干这干那。心地善良的人们啊!再不要为我的判重判轻、刑期长短劳费情感了。为了我们的下一代,永远忘记因战争而滋孽的一切仇恨,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我选择了绝食。我的绝食决不单单是讨个什么公正的审判,讨个什么刑期的长短,而是向社会坦明这些年来我对损害社会和谐、和平和合作的忏悔……

突然转播现场一片混乱,对九太郎的实况转播画面结束,视频画面开始播出静坐人群正在慢慢地离开现场的镜头。美枝子凭着自身的状况判断是因为九太郎健康出了问题,造成实况转播的中断。看到这里她的嘴角轻轻地蠕动了一下,想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流着泪水轻轻地侧了侧身子闭上了疲惫的眼睛,这次她一声没吭地选择了追随。

法院主审法官办公室里,电视机旁主审法官仰坐在沙发上静静地看着画面,沙发扶手上放着九太郎一案厚厚的卷宗,听着听着,这位挥槌严惩过无数罪犯的老人脸上流下了泪水。终于,他按响了电铃,女秘书走了进来,主审法官通知她请所有参加审理此案的人员立即到他的办公室来,连夜研究分析案情。

专访后又过了四天,二审判决下达,判主犯火钵九太郎有期徒刑五年,其他团伙成员一至四个月不等的劳役。然而,十六个人当中只有一个人(因严重的大脑缺氧已成为植物人)收到了判决书。九太郎和其他十五个同伙及他的妻子美枝子全部于绝食后的第七天死去。

十天后,风尘仆仆赶来的九月霜将军没能见到儿子九太郎和儿媳美枝子,他与欧文律师拿着美枝子的遗嘱,去办理各种相关的手续。然后去了孤儿院,从老院长阿奇手里接过了自己的孙子和清叶那只美丽的玉镯。老院长阿奇流着泪,精神恍惚地轻声说:“九太郎和美枝子都是刚一岁就进了孤儿院,他俩太可怜了,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地亲自把他们带大,又看着他们上了小学、中学、大学,看到他们长大成人,我曾为他们高兴不已,谁承想落了这么个结果。太可怜了,太可怜了啊!怎么不是我而是孩子们?太不公平了!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深思着这样一个问题,是孩子们错了?还是我们教育的失误?思来想去我认识到,是这个国家的社会环境和失败的教育毁了这些孩子。九太郎和美枝子的儿子又来我这儿了,我真不想也不敢让他再在孤儿院里长大。将军您来了,我太高兴了,打心眼里高兴。这个孩子的名字还没有起,不知起个啥名字好?”

九月霜沉重地说:“名字已经起好了,就叫合和吧,意为合作与和平,您说对吗?”

老院长阿奇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快带着‘合和回中国去吧,带他走吧!远离这块滋生仇恨的环境和土壤。”那天老院长阿奇讲了很多很多。

当天中午,在欧文的陪同下,九月霜爷孙俩登上了回国的班机。望着凌空而起的银燕,欧文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信子留给女儿美枝子的那封信,只见上面写着:不见!不合!不去!六个普通得再也不能普通、但让他失败了半生的字,欧文哭了,哭得是那样的老泪纵横。激动中,欧文把手中的信撕了,一边撕一边嘴里默默地祈祷着两个字——和平!他一遍遍撕着一遍遍念着,把信撕得粉碎,然后撒向了天空。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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