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树

2009-10-14 05:02李广智
鸭绿江 2009年10期
关键词:屯子活计椿树

李广智,1974年出生,辽宁省作协会员,葫芦岛市文联2007年首届签约作家。2003年曾就读于辽宁文学院“新锐”作家班,2005年开始乡村散文创作。作品散见于《中华散文》《散文》《鸭绿江》《海燕》《红豆》《绿风》《青海湖》《芒种》《满族文学》《辽河》《岁月》《北极光》等,有散文被《散文选刊》《读者·乡土人文版》等多次转载,著有诗集《乡村悟语》。

树从把根扎入一块土地之上时起,是不是就开始了奔跑,向理想中的大地深处奔跑,向天空奔跑。一定是向天空奔跑,树们也会懂得上天有路,入地无门的道理。树们或许看见天空无边无际,以为这样会跑得更远些,总有一天会接近太阳,那它就可以不让树影整日地围着太阳转了。树影也有跑累的时候,我在屯中奔跑时,常常会看到树,我跑累的时候,也会想到树,我好像一直在努力着在树的身体里找回我自己。

我和树是一个屯子里两种不同声音的生物。在屯子里,我不是一个很善于奔跑的人,我确信我在屯中跑不过那些比我更年轻力壮的屯人。在生命的特征上,他们比我更年轻,更有朝气。其实,屯人再能跑也跑不过一匹马,一匹膘肥体健的好马,一定会四蹄生风地奔跑在路上,奔跑是马的活计。一匹驾车赶路的好马,从驾车的那一刻开始,一定知道,走路和奔跑是它们一生中最重要的活计。树或许也一样,年轻力壮的树跑得快,也跑得轻松,树的身体里一定有着向上奔跑的力量。我时常看见屯人站在一棵小树旁,对那棵树温暖地说:“几天没见,又蹿这么高了。”我知道那是夸一棵树跑得快了。在我小的时候,碰见几年未见的亲戚,他们有时会当着我父母的面赞扬几句:“几年没见,这孩子蹿这么高个子了。”好像我即将长成一个大人了,即使我没长成大人,我想我的身高的确长高了不少,我奔跑的速度大概也明显加快,这让那些奔跑得慢的人开始发现,心里有些慌乱,他们是不是想提醒我一下,放慢些速度。我知道那时,我同样也跑不过一棵树。

屯人不知道树奔跑的速度,有时会爬到一棵树上,张望上一阵儿。他们爬到树的顶部,砍去一些侧枝,为了让树一心一意地向上奔跑,断掉树的一些念想。人骑一匹马奔跑惯了,刺棱刺棱地爬到一棵树上,想找回这种感觉。我在屯子里爬过几次树,可我没骑过马,不知道骑马跑到另一处地方看到远处的感觉和爬上一棵树看到远处的感觉是否一样。树有着自己奔跑的速度,那一定和人、和任何一种动物奔跑的速度不一样。我在上学时,和十几名同学跑过一次三千米,我拼上最大的力气,拼命地奔跑,那是我奔跑最快的一次,我把所有的同学都甩在后面。可当我跑完的那一刻,我几乎瘫倒在地上,很长时间不能动,也不想动,我把力气用尽,再也跑不动了。我偶尔会在屯里发现一棵树,在有些年月里,一个劲儿地猛向天空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可是跑着跑着,突然就不动了,看样子是累的,那棵树大概和我一样跑不动了。也许那树知道奔跑是件累活计,赖在那儿,偷回懒,让我们看上去,多少年再不想动的样子。我在跑累时,肯定步伐有些乱,只是向前奔跑的姿势一直没有变,我还不想停下来,在没有到达终点之前,我肯定想努力地跑下去。我在野地上偶尔会看见有些树,歪歪扭扭地生长在一块地上,我想树大概跑累了,这让它的步伐也有些乱,以致于都不能直直地生长。

树,跑多远才会到一个终点,我不知道。我的年龄还小,还没有许多经验让我比一棵树知道得更多。屯子里的人常被问道:“你又跑哪去了?”“这几天没见你,你跑到啥地方去了?”我心里清楚,屯子里的人也一直都在奔跑,他们白天黑夜地奔跑,跑够了一处地方,又悄悄地回来,悄无声息,习以为常。可我的爷爷曾经告诉我,我的一个更老的祖辈,大概在屯子里奔跑得久了,再没新地方可以奔跑,或许是被问话问得烦了,他真的就跑到一个屯人没去过的地方,再没回来。他一定觉得那个地方比屯子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奔跑。他初到一处地方,看见哪里都觉得眼生,认为可以到处跑跑,打发时间。可是外面太大,他越跑越远,越跑越野,乐此不疲,再没时间回到屯子,把终点荒废在途中。我时常认为每个屯人都是一棵树。年轻力壮时,有的是力气奔跑,熬到腿脚硬了,有那个心思,却再没力气奔跑,剩下一把老骨头,笨手笨脚地不听使唤,再跑不起来,熬成了一棵没有生气的老树。

树会不会一心一意地向天空奔跑,这是我的疑问,答案是否定的。我对屯子里所有的树木都给予了仔细的观察,没有一棵树能够全神贯注地向天空奔跑。树也会心生杂念,它们想近切地闻一闻树下青草的气息;一场又一场的风想拉住树奔跑的姿势;树也想念自己的儿女了,它们故意放慢脚步,放手放眼地看看满树的果实,那里或许孕育着一树的儿女。它们很久没这样做了,它们突然想和我们这些屯人一样,好好端详一下儿女,看看它们又长高了多少,是不是和自己一个模样。这些都让一棵树不能全神贯注地奔跑,分心地把一根主枝长歪,把一根侧丫压低,让一棵树没有了奔跑的速度。

我常到老马家沟里去经管一小块土地,我要在那儿种些庄稼。那块儿地的下边沟里,有一棵树龄较大的公桑树,我习惯这样称呼一棵雄桑树,那会让我觉得它更雄壮,我在屯子里总这样称呼一头雄性的牛,它们是那样有力气。我不知道那树的年龄,它一定在那条沟里跑了许多年,它不结一粒桑粒,没有了果实的羁绊,远远高出离它不远的几棵雌桑树。雌桑树大概年年有果实的累赘,时常忘记了奔跑这回事,多少年不见长高多少的样子,让馋嘴的屯人很容易摘到紫色甜桑粒,满足了一年又一年的愿望。

树或许也在地下奔跑,它把自己的根在黑暗的地下到处乱探,寻找奔跑的道路。这有些像我们小时候到处走走看看,寻找发现一些新的道路,扩大对屯子的认知。不知道树根会不会这样想,可它却这样做了。我家院外的一棵椿树,我把它锯断,它用了两年半时间又长了一房高。在它周围数米内,也冒出了许多小椿树,我用镐一棵一棵刨掉它们,却发现它们都是那棵椿树的根发的芽,最终长出了地面。椿树的根大概在树的地下奔跑了很久,跑着跑着,实在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清后面和周边的路,一路摸摸爬爬地忒费劲,听见外面热闹,耐不住黑暗中的寂寞,索性钻出地面看看,发现自己也长成了一棵树芽。回不了头,只好也硬着头皮向上长,好看看远处到底啥样,为啥在地下奔跑了那么久,都没能让自己跑得更远。

我常听老辈儿人说:“树有多高,根有多长。”我在屯子里居住了二十年的光景,挖过梨树的根、柳树的根、椿树的根、杨树的根,还有榆树的根,只是没有时间和精力,挖出一棵树最长的根,这让我始终没能确定老辈儿人说话的可信度。可是,我在离树根很远的地方,因为某件活计深挖土地时,常常会碰见那棵树把根远远地伸过来,我不得不用一把铁锹或镐把它硬生生掐断,它碍了我的事,耽误了一件沾手的好活计。我其实看不见那根树根最细的尖端到底跑到哪儿了,看不见树根在地里的活动,我也没有一点儿经验可以猜出树根活动的规律,我还远没活到能让我猜出那树根长度的岁数,在完成活计前,我只有把它先弄断,这一定没能让一根树根跑得更远,也没能让我找到一棵树跑得最远的树根。我也猜不出那根树根会不会怨恨我这个忙活计的人,可我知道树比人大度。

树的内心其实一直都在奔跑。屯子里有高大粗壮的大树,也有矮小细弱的小树,每一棵树一定都在奔跑中。我知道屯子里即使年龄最大的树,也一直在努力地向高处生长。那些低矮的树们,同样一直在努力地挣扎着向高处生长。它们用心地改变自己。屯子里的人,他们的内心也一定在奔跑,他们看见伸枝吐叶的树们在一个屯子里,一年又一年地把身子向天空伸展,一点点高过自己,高过房子,高过另一些树,每一个屯人的内心一定也渴望更高的生长。那是用生命奔跑的生长。树或许是大地伸向天空的一双手臂,它一直想拥抱些什么,我们不懂。

树们在一个屯子里,安静地奔跑,长多粗,奔跑多远的高度,也不在那儿喊上几嗓子。这不像屯人,有什么大事小情的,总想张罗一下,热闹一番。树不张罗这事,也没有另一棵树为它鼓掌。鼓掌了,我们也不了解。屯子里的树没事儿时,常在风中哗啦哗啦地摩挲着叶子,我不知道那是在说话,还是在鼓掌,我还没能成为屯子里的一棵树,我不了解那份心境。

树从一粒种子或一个树芽发育成树,扎根向上奔跑,内心一定兴奋无比。我带着第一声啼哭来到世上,谁说那不是兴奋的结果,我看见许多人喜极而泣。树多半不会学上我的样子,它看见自己成为一棵独立的树,周围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树时,它想拼力地奔跑起来,超过所有的树。我在更小的时候,常站在小伙伴之间,比比身高,比比学习,我一直希望自己的个子高过所有的伙伴,我的学习成绩好过所有的伙伴,可现在我发现,除了年龄还在增长之外,我的身高停止了生长,记忆力也大不如从前,我的心里少了许多个渴望。我不再认为自己长多高就有多大好处,我的身高好像一点也不比别人低,我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缓慢起来,亦或停止下来,好像我开始知道累了。我想放慢脚步,让另一些人重新开始奔跑。树,是不是和我怀有同样的心思。它现在知道累了,它想把奔跑的速度降下来或停止下来,让后面新长出的小树,快一些奔跑,这是一棵树内心的秘密。

每一棵树一定都在奔跑的路上。在奔跑的路上,它们生长、衰老,亦或死亡。这好像不只是一棵树的命运。我听见所有奔跑中的生命在歌唱。

责任编辑 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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