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植于乡野的歌者

大　兵

蒋建伟拥有着朴素的情怀。我这样说,是因为读蒋建伟的散文,我常常会在他的写作之中,感受到那种来自乡村深处的自然气息,仿佛自己又一次置身于阔别已久的故园,尽情地领略着乡俗风情的韵味,感受着田野和泥土中散发的芬芳。从“豫东系列”开始,到最近的《后路》(原载《福建文学》2009年第8期)和《奶奶的上游》(原载《安徽文学》2009年第3期)等一系列散文,蒋建伟总是将自己的叙述目标对准当下的乡村生活,对准那些被日常表象所掩盖的乡野地带,在倾力书写乡村生活的同时,又饱含着他那特有的体恤情感,在一种酣畅的叙述话语中,向我们展示了一幅幅真实的乡村生存图景,以及对生活本质和真实状态的发掘与表达。

坦白地说,拥有这种浓烈的体恤之情的作家并不是很多。在当下的文坛中,更多的人,或许更习惯于选择某种既定立场,在一种想象性的话语中重建各种启蒙理想,以及某些道德化的价值观念。也因如此,我们常常读到许多关于乡村生活的叙述,总觉得有些隔膜,有些游离,缺乏那种来自泥土深处的自然气息,而他们的体恤和怜悯,也多多少少地因此而显得有些居高临下。但蒋建伟却像一丛质朴的灌木,紧紧地匍匐于乡土之中,依土而生,吸露而长。所以,读蒋建伟的散文,我们不仅可以感受到土地的气息,感受到村野生命的自然、率真与质朴,还能够感受到那些苦难、感伤与困顿背后的许多人性的温情——这些人性的温情,紧紧地熔铸于人物的血脉之中。

正因为在这种情怀的驱动下,蒋建伟在他精心构筑的乡村图景中,为我们呈现了平原、老桥、四季的人文地域,有从民歌中醒来的唢呐,有可以尽情踩踏的月亮地,有麦乡弥漫的村庄,有道不完的历史和记忆……当然,也有平原的花事,有不肆雕刻的人物,等等。那一声声朴实的民谣、一间间破陋的土房子、一辆辆古老而破旧的吱呀吱呀的老水车、一缕缕缭绕在乡村上空的炊烟和那一张张敦厚而挚诚的面孔,可以说,它既有自己独特的历史文化个性,又浓缩了整个豫东平原的精神气质。但是,引起我兴趣的还不是这些乡村中的种种景象,而是其景象背后所展现出来的内在气质和内心思绪,是蒋建伟对豫东平原内在气质的准确把握,对它的精神品格的历史性追寻以及形象刻摩,依然让我们感到情感在写作中的力量和审美意蕴。

这种沉迷于乡村生活,但又不是简单地再现乡村生活表象的写作姿势,展示了蒋建伟作为一名作家与歌者的情感关怀,显然,他比那些在现实表层搔痒的模式化写作更有价值。因为它们融入了作家大量的理性思索和文化考量,体现出作家对乡村生活历史与现实的多方位思考。在这种思考中,蒋建伟从来不以揭露生存的苦涩和艰难去谋求道义上的关怀姿态,他总是努力带着自己的灵魂和思想去寻找乡村背后的那些生活质感。譬如对劳动、土地、生命和高贵人性之间关系的多维度演绎……这些思考的有效性如何或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蒋建伟通过这种思考,表明了自己是一个灵魂在场的写作者,是一个永远将情怀置于生活深处的写作者,是一个具有人格力度的写作者。

在我看来,蒋建伟的散文虽选择了豫东平原生活作为书写对象,由点及面,折射并表现的却是当代中国乡村生活特有的某种情绪。这既是他个人的创造,也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创造,它写的是乡村的日常生活,它的语言,主要是采自日常生活中活泼泼的语汇,生动、鲜活却又不失饱满和结实。像“也许,父亲母亲是一对老黄牛夫妇,尿了一路,让我们嗅着一股股尿臊味儿踏上归途”“麦子会一点一点地在人们的脸上泛青”“村人说北婆一生积够了德到了阴间不会受多大委屈,最少也得混个妇女主任的官当当”“眼一闭,腿一拍,大嘴巴一咧道:俺的那个娘啊——亲溜溜的娘啊——”“谁家的鸡吃俺院里的玉米棒棒儿啦?这天打雷劈的呀,叫他(她)那母鸡不下蛋,公鸡不会办那事儿,小妮子腿旮旯不会长毛,他(她)儿子的小鸡儿一辈子光会拐弯!”之类,俯拾即是。他把乡村生活中有生命力的语言随手掂来,把叙述和语言艺术提升到了一个新境界,在自然的生命情怀中获取某种审美理想。说它炉火纯青,说它浑然天成,并非溢美之词。

超越通常意义上的经验,超越具象化的过程,在那些不经意的地方打开感觉,是审度一个优秀写作者的标尺之一。就我个人的审美情趣而言,我并不习惯于那些依靠事件或人物自身的重要性来建立作品的份量,因为它们即使不用发挥写作者的智性,也可能同样获得某种后重的效果。而对那些看似不经意的事物,如果予以激活,如果饱蘸情感,并使它闪动着生命意义上的灵性,我觉得没有一定的创造是无法企及的。因此,我总是乐于寻找那些真正属于写作者独有的生命体悟。植根乡土,自然、谦卑、冥想、诚实;直面人生,悲悯、审视、承担、自足,这是见于蒋建伟散文中的一些关键词。究其写作意义,似是在告诉我们,现代语境下的乡村已经不再是浮华辞藻描摹的风情,而是以最简单、最本真的叙述直抵心灵,闪耀着灵性的光泽。当物质主义以其强劲之势掠夺着我们丰富内心的时候,当爱、责任与承担缠绕着我们精神品质的时候,我们总是渴望在文字中建立一座灵魂的居所安置憧憬。

蒋建伟就是以这样的姿态为我们奉献了他的豫东乡村生活画卷,以及理想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