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

2009-11-30 04:32王雨辰
鄱阳湖学刊 2009年2期
关键词:人类中心主义

[摘要]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通过揭示和批判生态中心主义和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理论的内在缺陷而建立其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的。其基本特点是强调自然观和历史观的辩证统一,反对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在为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辩护的基础上赋予其新的理论内涵。其理论对于我们的启示意义在于:必须转换我国生态文明理论的研究范式,切实维护中国的发展权和环境权。

[关键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生态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生态自然观;生态价值观

[中图分类号]A811;G02[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4-6848(2009)02-0082-09

[作者简介]王雨辰(1967—),男,湖北武汉人,哲学博士,中南财经政法大学哲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国外马克思主义与生态哲学研究。(湖北武汉430074)

[基金项目]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马克思主义生态文明理论研究”阶段性成果(NCEP-08-0851)

[收稿日期]2009-08-26

On Marxism Ecological Natural and Value Views

WANG Yu-chen

Abstract: The Marxism ecological natural and value views, which have been built by unveiling and criticizing the inherent de-fects of the eco-centrism and the modern anthropocentrism, are characterized by emphasizing on a dialectical unity of the views of nature and history, and opposing to the theories of natural values and natural rights as well as enduing the anthropocentrism with a new theoretical connotation. We must transform the research pattern of theories on the ecological civilization and effectively protect our rights of development and environment.

Key words: ecological Marxism; eco-centrism;anthropocentrism; ecological natural view; ecological value view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是20世纪70年代以后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最新流派之一,其代表人物主要有美国学者约翰•贝拉米•福斯特、詹姆斯•奥康纳,加拿大学者本•阿格尔、威廉•莱斯,法国学者安德鲁•高兹以及英国学者戴维•佩珀等人,他们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探讨了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及其解决途径,在西方世界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我国学术界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的思想主要停留于对其代表人物思想的评介上,对其理论问题,特别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还缺乏必要的梳理和系统的研究,而这正是本文的目的之所在。

在当代西方学术界,主要存在生态中心主义和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两大类型的绿色理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是通过揭示他们在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上的内在缺陷的基础上,来建构自己的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的。

生态中心主义是非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伦理思潮发展到第三阶段的产物。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思潮认为,正是由于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把人看做是唯一具有内在价值的存在物,人之外的存在物只具有相对于人的需要的工具价值,从而导致对自然的滥用和生态危机。因此,只有走出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才能解决生态危机。非人类中心主义伦理思潮依次经历了动物解放论和动物权利论、生物中心论和生态中心论三个阶段,是西方绿色思潮中的主流话语。生态中心论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美国学者奥尔多•利奥波德、霍尔姆斯•罗尔斯顿以及挪威学者阿伦•奈斯等人。在生态自然观上,生态中心论反对近代机械自然观,强调有机论和整体论的自然观。在他们看来,自然并非是如近代机械自然观所说的那样是一个没有理智、没有生命的、由单个个体机械地组成的客体,人和自然的关系也并非简单的控制和被控制、利用和被利用的工具性关系,相反,自然是一个具有内在价值的有机整体,人和自然的关系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在生态价值观上,他们主张“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强调自然具有不依赖于人的内在价值,理应是道德关怀的对象。对于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自然观和价值观,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提出了如下三个方面的批评意见:

首先,作为生态中心主义理论基础的“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能否成立存在着理论上的困难。“自然价值论”是生态中心论者根据生态科学所揭示的生态整体性规律推演出来的,在他们看来,人类和其他存在物一样都是地球生态系统中的普通一员,人类并无相对于其他存在物的特权,因此,人类应该把道德关怀的对象扩展到人之外的自然界。但“自然价值论”在生态中心论者那里,并无统一的内涵规定,他们一般是从三个意义上使用“自然价值论”这一概念:其一,自然价值论是相对于工具价值而言的,强调自然界并不是作为相对于人的需要和目的的手段,而是就目的本身;其二是指自然物的内在结构和属性;其三是相对于主观价值论而言,它指自然具有独立于评价者主观评价的客观价值。也就是说,即便评价者不存在,自然的客观属性也能够存在和得到说明。所谓“自然权利论”是指人之外的自然存在物具有按生态规律存在下去的权利,它主要包括生存的权利、自主的权利和生态安全的权利。生态中心论者依据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一方面强调地球生态的整体性和谐,指出“当一个事物有助于保护生物共同体的和谐、稳定和美丽的时候,它就是正确的,当它走向反面时,就是错误的”(奥尔多•利奥波德,2000:192-193);另一方面反对主观价值论,强调生物圈平等主义,主张每一个事物都具有不依赖人的需要的内在价值,要求人类应当平等地对待生态共同体的其他成员,维护生态系统的整体性和谐,这样做的前提是人类应当抛弃以人类利益为出发点的狭隘自我,走向以生态整体利益为基础的“宇宙大我”。

对于生态中心论者所主张的自然权利论和自然价值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指出他们在理论上存在着困难。这种困难不仅在于从生态科学所揭示的生态整体性规律直接推演出自然价值论的生态伦理,面临着如何从事实判断推出价值判断,从“是”推出“应该”这样的理论难题,而且他们对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能否成立并不是建立在科学的研究和严密的推理基础上,而是仅仅诉之于直觉。如阿伦•奈斯在论述生物圈平等主义这一观点时指出:“生存和繁荣的平等权利是一种直觉上清楚明白的价值公理。将其局限于人类是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偏见,对人类自身的生活质量也会产生不利的影响。”(G•希尔贝克,1999:58)这种诉之于直觉的做法显然难以保证理论的严密性和科学性,也必然引起广泛的争论,“存在着对自然内在价值理论的各种异议:它的理论与含义、它的归诸于直觉而不是理论论证、它的不可能性(我们不知道自然是否赋予本身以价值,我们作为人类只能从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谈论自然)以及它试图建立一个自然—社会二元论的趋势”(戴维•佩珀,2006:7)。

其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批评生态中心论的生态伦理是一种后现代伦理,其结果必然陷入到反科学技术和神秘主义的错误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主张现代主义和理性主义,也不认为科学技术是生态危机的根源,因此他们宣称他们的理论是对生态中心论的批判。“生态主义(主流以及一个公开的无政府主义流派的版本),被输灌了大量的无政府主义的因素,而后者与后现代主义有诸多一致的地方,尽管它是一种旧的政治哲学。生态主义的红色批判是把它推向更现代主义视野的尝试,包括:(1)一种人类中心主义的形式;(2)生态危机原因的一种以马克思主义为根据的分析(物质主义和结构主义);(3)社会变革的一个冲突性和集体的方法;(4)关于一个绿色社会主义的处方和视点”(戴维•佩珀,2006:83)。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这里不仅指出生态中心论的后现代理论性质,而且表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是以马克思主义为理论基础,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的现代主义理论。后现代主义理论的基本特点是反对自笛卡儿以来的西方哲学所坚持的理性主义、主体性、人道主义、本质主义和基础主义,主张相对主义、神秘主义、多元和多样性、差异和不确定性的理论思潮。之所以说生态中心主义的理论具有后现代性质,是因为一方面生态中心主义反对近代哲学的主、客二分和主体性思想,把科学技术看做是生态危机产生的根源,要求确立人之外的自然界的内在价值;另一方面生态中心主义通过诉之于直觉而坚持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具有浓厚的神秘主义和相对主义色彩。生态中心论的后现代理论性质决定了他们“缺乏对现代大规模技术、技术与官僚精英的信任,而且他们憎恨中央集权和物质主义”(戴维•佩珀,2006:48),最终必然会陷入反科学技术、反物质主义和反对经济增长的迷途。

最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批评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自然观是脱离人类社会历史的抽象自然观,其生态价值观则忽视了生态危机产生的社会历史根源,因此既不可能找到生态危机产生的真正根源,也无法在实践中真正阻止资本为牟利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性使用,是一种抽象的生态哲学。福斯特在《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一书中,批评包括生态中心论在内的西方社会科学的缺陷在于“忽视了社会思想与自然—物理环境之间的联系,因此,切断了社会理论对人类和自然关系反应的真正联系”(2006a:22)。这种把历史观和自然观分离开来的做法不符合辩证思维,导致了把生态问题唯心主义地归结为价值问题,无法真实地揭示人类社会和自然之间的物质能量交换关系。佩珀在《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一书中也批评生态中心论者不理解“自然”的社会历史性质,而把自然看做是静止和固定不变的,看不到自然会随着社会历史条件和文化的变迁而不断发生变化,这就决定了人和自然的关系在不同的生产关系和生产方式下具有不同的特征,解决生态问题首先应当关注的是社会的物质组织的变化,而不是单纯价值观的变化。在生态价值观上,“优先考虑非人类自然或至少把它放在与人类同等地位的‘生物道德是生态中心主义的核心方面”(2006:48),其本质是强调地球优先论和主张生物道德,忽视了生态问题产生的社会根源,特别是阶级根源,把环境保护和人的生存对立起来,在实践中无法真正阻止资本为牟利对自然资源的掠夺性使用。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指出,这种赋予非人自然特权的做法会导致生态保护上的阶级和生态之间的对立。对此,福斯特以美国西北太平洋沿岸地区原始森林木材为例,批评环保主义为了保护森林而忽视森林工人的生存形成了相互敌对的状态,代表资本利益的联邦政府利用林业工人和环保主义者之间的矛盾采取了分化的策略,以救助林业工人的生活为由,加大了采伐量,成功地抵御了环保主义者的攻击,使得以反对资本利益为目的的生态运动无法取得成功。因此,生态中心论者的这种把生态利益同人的生存对立起来,拘泥于抽象的道德观和价值观的变革,而忽视生态问题产生的社会因素是无法真正实现保护生态的目的,“忽视阶级和社会不公而独立开展的生态运动,充其量也只能是成功地转移环境问题,而与此同时,资本主义制度以其无限度地将人类生产性能源、土地、定型的环境和地球本身建立的生态予以商品化的倾向,进一步加强了全球资本主义的主要权力关系”(约翰•贝拉米•福斯特,2006b:97-98)。

现代人类中心主义是针对生态中心论的批评对近代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修正的结果,其代表人物是美国学者诺顿和墨迪。对于生态中心论主张把确立自然价值论的生态价值观作为解决生态危机的解决办法,现代人类中心论者指出,生态运动不能离开人类中心主义,这一方面是因为任何生态运动的内在动力都在于保护人类自身的长远利益,否则生态运动将丧失其内在基础;另一方面则在于人类中心主义本身并无问题,任何物种都必然是以自己为中心的。对此墨迪在《一种现代的人类中心主义》一文中,从生物进化论和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论述了他的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念。他认为,任何物种都会坚持以自身为目的,而不会仅仅为了别的物种的福利而存在,因此人类中心论本身并没有什么问题,“物种的存在,以其自身为目的。若是为了其他物种的利益,它们就不能存在。从生物学意义上说,物种的目的是持续再生”(1999)。问题在于过去人们对人类中心论作了一种过于狭隘的解释。传统人类中心主义把人看做是宇宙的中心,一切价值的源泉,这并不符合客观实际。墨迪认为,人之所以比其他生物物种具有更大的价值,主要在于人类目前处于地球和生物进化的顶点,比其他生物具有更大的创造潜力,这也意味着人类的行为对地球生态系统具有更大的影响,人类也由此担负着更大的责任。人类应该充分理解人类同地球生态共同体的联系,处理好人类个体和人类整体、人类同生态整体的联系。因此,只要我们坚持地球生态系统的整体性,那么我们就可以建立起一种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学。针对生态中心论者的批评,诺顿也对近代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了理论修正,他将人类中心主义分为“强式”和“弱式”两种类型。所谓“强式”人类中心主义就是把满足人类个体的任何感性偏好作为价值标准,而不涉及个体感性偏好的合理性与非合理性问题。所谓“弱式”人类中心主义则是把人类个体的理性偏好的满足作为价值标准。所谓“理性偏好”就是指经过理性思考以后所呈现出的合理的需要,只要坚持弱式的人类中心主义,就会避免生态问题的产生。诺顿尽管对强式人类中心主义进行了理论修正,但是他并不认为人之外的存在物具有内在价值,他强调人类保护自然环境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利益,离开了人类,自然也就无所谓价值,他甚至把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类比为“贵族和臣民之间的关系”,在这个意义上说,要求人类像贵族保护其臣民那样,承担起保护自然的责任(杨通进,2000:58-59)。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对于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理论主张提出了如下三个方面的批评意见:

首先,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的内在缺陷决定了它不可能实现人和生态之间的和谐发展。同生态中心论者一样,现代人类中心主义都脱离社会制度的维度,力图在资本主义制度现有框架范围内单纯通过价值观的变革来解决生态危机,这就意味着现代人类中心主义所主张的自然观依然是和资本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近代机械自然观。近代机械自然观是由启蒙思想家们所建立的,英国学者柯林伍德在《自然的观念》一书中对其基本特点作了如下归纳:“不承认自然界、不承认被物理科学所研究的世界是一个有机体,并且断言它既没有理智也没有生命,因而它就没有能力理性地操纵自身运动,更不可能自我运动。它所展现的以及物理学家所研究的运动是外界施与的,它们的秩序所遵循的‘自然律也是外界强加的。自然界不再是一个有机体,而是一架机器:一架按其字面本来意义上的机器,一个被在它之外的理智设计好放在一起,并被驱动着朝一个明确目标去的物体各部分的排列。”(1999:6)这种机械自然观把自然看做是与人类相对立的一个按照机械因果规律运行和满足人的需要的客体,由此形成人和自然之间控制和被控制、利用和被利用的工具性关系,科学技术就是人类控制自然的中介和工具。近代机械自然观和以资本为基础的价值观相结合,最终造成了人对自然的滥用和生态问题的产生。因此,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自然观决定了它不可能真正解决生态问题。

其次,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价值观的内在缺陷决定了它必然会引发生态危机。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不仅不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价值观,反而为它辩护。但是他们却批评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价值观并不是真正建立在人类的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的基础上的,而是建立在资本的利益和价值观基础上的,因此它是一种狭隘的阶级中心主义、地区中心主义。资本在利润动机和重视物欲的价值观的支配下,总是不断扩张其生产体系以追求无限经济增长,它“并没有将其活动仅局限于人类基本需要(如吃、穿、住)的商品生产和人类与社会发展必需的服务设施上。相反,创造越来越多的利润已成为目的本身,而且产品的样式和它们最终的实用性也已无关紧要。商品的使用价值越来越从属于他们的交换价值。生产出的使用价值主要是为了满足虚浮的消费,甚至对人类和地球具有破坏性(从满足人类需要的意义上讲毫无用途);而且在现代市场力量的驱动下,人类还产生了为了追求这些具有破坏性商品的欲望”(约翰•贝拉米•福斯特,2006b:90)。因此,自然在资本那里不过是谋取利润的手段和工具,资本也总是通过强化对自然的控制进而来强化对人的控制,这就决定了建立在资本利益和价值观基础上的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不仅不可能解决生态危机,而且必然沦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内在组成部分,最终导致生态危机的产生。

最后,现代人类中心主义在资本主义制度和全球权力关系范围内,无法真正落实于实践中来规范人们的行为。这是因为当代生态问题不过是资本全球权力分工的产物,因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始终强调:探寻生态问题产生的原因和解决的途径需要具备全球性视野和全球性思考;也就是说,生态问题本质上是资本全球化的必然结果。现代人类中心主义在现有资本全球权力框架中要求以人类整体利益和长远利益为基础来解决生态问题,只能是一种乌托邦的幻想。

通过对生态中心论和现代人类中心论的批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提出要以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为指导,通过挖掘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生态内涵,重新赋予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内涵,建立一种生态唯物主义哲学,树立一种科学的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对生态自然观的阐发主要有两种方式:其一是以奥康纳为代表,他是通过重构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然维度和文化维度,建构一种文化唯物主义理论来阐发他的生态自然观;其二是以福斯特和佩珀为代表,他们认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原本就是一种生态唯物主义哲学,因此他们是通过系统地揭示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意蕴来阐发他们的生态自然观。虽然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阐发生态自然观的方式不同,但其共同点则是强调历史观和自然观的辩证统一。在此基础上,他们对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进行辩护的同时,又在强调制度变革的基础上赋予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新的内涵,形成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价值观。

首先,我们来考察奥康纳是如何建构他的文化唯物主义生态哲学,进而阐发他的生态自然观的。奥康纳在《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一书中,一方面认为历史唯物主义已经认识到了历史和自然处于一种相互作用的关系中,因此他反对把历史唯物主义同生态学对立起来的观点。同时,他又指出历史唯物主义缺乏系统的自然理论和对生态的关注;另一方面,他又批评决定论式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仅仅从技术关系来规定生产力和生产工具的“技术决定论”的做法。在他看来,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过程是由文化等主观因素和技术、自然等客观因素相互作用的结果。因此,既要重视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文化维度,又要注重历史唯物主义理论的自然维度。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文化维度看,不能仅仅立足于技术关系来规定生产力、生产关系及其矛盾运动,事实上,即便是在相同的技术条件下,不同的文化价值规范、文化传统和阶级力量也会导致人们不同的生产力和协作方式,从而导致不同的社会发展进程。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自然维度看,自然生态系统虽然是人类实践的结果,但是它却具有自身运动的规律,并必然会以其内在的属性和规律影响社会的产业布局、生产力的发展、阶级构成、社会形态和生产关系的形成和发展,如英国之所以没有经历严格意义上的封建社会,就与其发达的内陆和沿海的运输系统以及由此带来的经商机会有关。奥康纳强调把人类社会与自然联系起来的中介是劳动实践。人类的劳动本身既受文化价值规范的影响,同时自然生态系统的客观规定性又制约着人类的劳动实践;反过来,在劳动实践的基础上,人类又不断通过改造自然创造出“第二自然”。通过以上论述,奥康纳不仅强调自然生态系统对人类实践活动的客观制约性,同时又指明了自然生态系统的社会历史性,这种以历史观和自然观的辩证统一为特征的生态自然观不仅建立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之间的生态关系,而且要求必须从考察社会系统出发来揭示生态危机的根源,最终使其理论导向了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生态批判。

其次,我们来考察福斯特、佩珀对历史唯物主义生态内涵的阐发。福斯特在《马克思的生态学:唯物主义与自然》一书中明确肯定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就是生态唯物主义,这种生态唯物主义的基本特点是既坚持唯物主义自然观,同时又强调在人类实践基础上的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之间的生态关系,前者体现了自然对人的实践活动的制约,后者则体现了人的自由。福斯特指出,马克思生态唯物主义哲学来源于“他对17实际的科学革命和19世纪的环境所进行的系统研究,而这种系统研究又是通过他对唯物主义自然观的一种深刻的哲学理解而进行的”(2006a:23)。马克思通过对达尔文的进化论、摩尔根的人类学以及李比希的农业化学的研究,不仅揭示了人类史和自然史、唯物主义自然观和生态规律的内在联系及其一致性,而且马克思把理论研究的重点“从自然转向历史——没有否定前者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先在性。马克思确实把他的唯物主义历史观看做是建立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基础之上的,并且它们共同构成了自然历史(在她所具有的培根哲学的意义上,自然历史也包括人类生产)的王国。然而,在他的社会批判中,他强调的重点却几乎全部都是人类的历史发展,而不是自然本身更加广泛的进化过程”(2006a:126)。也就是说,马克思并没有忽视外界的自然王国,但马克思的生态唯物主义自然观重点研究的却是建立在人类实践基础上的人类和自然之间物质和能量交换过程,这种建立在自然观和历史观内在统一基础上的生态唯物主义,通过揭示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同生态的对抗性矛盾,导致了人类社会和自然界之间物质和能量交换关系的中断,最终形成他的“物质变换裂缝理论”。福斯特由此批评西方绿色思潮不理解马克思生态唯物主义哲学的上述特点,进而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等同于机械唯物主义,得出“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同生态学二者是对立的”这一错误结论。事实上,马克思的唯物主义始终“强调物质—生产条件这个社会前提,以及这些条件如何限制人类的自由和可能性。……这种唯物主义从来没有忽视过这些物质条件与自然历史之间的必然联系,也就是与唯物主义自然观的必然联系”(2006a:22)。

佩珀在《生态社会主义:从深生态学到社会正义》一书中不仅批驳了那种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同生态学对立起来的做法,而且强调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本身就包含一种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从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所包含的生态自然观来看,它主要包括如下三个方面的内容:其一,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不赞同像技术中心论和生态中心论那样,在人和自然之间各执一端的做法,主张人和自然是一种不可分离的关系,彼此双方既处于相互对立又处于相互规定的关系;其二,强调人和自然处于一种相互渗透、相互作用和相互影响的关系,指出“自然及其对自然的看法影响和改变人类社会——人类社会改变自然,被改变的自然又影响着社会进一步地改变它”(2006:155)。因此,马克思不仅承认人类对自然作为生产力的要素而必须依赖生态规律,而且又强调自然的用处和观念会随着生产方式的改变而改变;其三,马克思把社会和自然看成是以实践为基础的有机体,因此自然的异化的根源在于生产方式,消除自然异化必须消除外部社会对它的非理性控制,重新规范自然的用处。从历史唯物主义所包含的生态价值观看,它主要包括如下三方面的内容:其一,马克思不是一个生态中心论者,而是一个人类中心论者,但是马克思强调支配自然必须以尊重生态规律为前提,因此,支配自然并不意味着必然会漠视自然;其二,马克思并不承认自然的内在价值,而只承认自然相对于人的工具价值,但在马克思那里,“工具价值不仅仅意味着经济或物质价值。它还包括自然是审美、科学和道德价值的源泉”(2006:96);其三,和西方绿色理论把生态危机归结为对环境的错误态度和价值观相结合的工业化不同,历史唯物主义反对这种抽象的道德说教,指出“应当责备的不仅进是个性‘贪婪的垄断者或消费者,而且是这种生产方式本身:处在生产力金字塔之上的构成资本主义的生产关系”(2006:133)。

最后,我们来考察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价值观。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是通过重新阐释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内涵,主张建立一种技术伦理和动物多样性伦理三个方面阐发他们的生态价值观的。从他们对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内涵的重新阐释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明确反对生态中心论所主张的自然价值论和自然权利论,为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辩护,强调“除了人类的需要外,它不认为有‘自然的需要,……它宣称,一个适当的生态社会在本质上不能支持社会不公正。当发生利益冲突时,它也总是使人类的需要优于非人类需要”(戴维•佩珀,2006:340)。但是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主张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现代人类中心主义有两个原则性的区别:其一,它是建立在生态社会主义社会这一新的制度基础上,而不是建立在资本基础上,它是一种长期的集体的人类中心主义,而不是新古典经济学的短期的个人的人类中心主义;其二,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所说的人类中心主义不是一种以追求利润和人的物欲为目的的人类中心主义,它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人道主义和人本主义,因为它所追求的生产应当以满足人的基本需要,特别是以满足穷人的基本需要为本。“对经济的发展,生态学的态度是适度,而不是更多。应该以人为本,尤其是穷人,而不是以生产甚至环境为本,应该强调满足基本需要和长期保障的重要性。这是我们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更高的不道德进行斗争所要坚持的基本道义”(约翰•贝拉米•福斯特,2006b:42)。因此,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强调,他们既不反对经济增长,也不排斥技术进步和技术运用,因为在他们所说的生态社会主义社会里,经济增长和技术发展完全可以与生态之间保持和谐。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说的建立一种技术伦理看,他们认为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由于技术成为满足资本追求利润和人的非理性欲望的工具,因此“控制自然”就必然会强化人和人之间、人和自然之间的矛盾冲突。所谓建立一种技术伦理,就是要把“控制自然”的观念置于一种新的人性和伦理基础上,即“控制自然”不应理解为通过科学技术的革新和运用来控制自然,使之服务于人们对物质财富的非理性追求,而应该把“控制自然”理解为伦理或道德的发展,理解为把人的欲望的非理性和破坏性方面置于控制之下,从而使控制自然的进步变成人性的解放和自然的解放,也使人类真正享受控制自然进步的积极成果。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说的建立一种动物多样性伦理看,他们日益严重的生态风险不仅是由于社会制度和生产方式的不正义,而且也根源于没有处理好人类和生物圈之间的关系,导致人类为了满足物欲不断地挑战生物圈所能容忍的极限,从而破坏生物圈的自我平衡。所谓树立生物多样性伦理,并不是要人类放弃科学技术和干预自然,而是要求人们放弃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以开明的个人利益为根据,尊重自然的本性,考虑非人类生物的需要,从而实现人类和生物圈的平衡发展。

总的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自然观和生态价值观具有如下基本特点:

首先,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自然观是一种唯物主义的自然观。这不仅体现在他们始终坚持生态对人类实践行为的制约性,指出人类的实践行为不能违背生态规律的四原则,即:“第一,万物皆相互联系;第二,万物皆有归宿之地;第三,自然知晓最多;第四,‘无无以产生‘有。”(约翰•贝拉米•福斯特,2006a:17)而且他们始终强调其生态自然观的自然科学基础,坚持人类史和自然史的内在统一,强调人的自由在于立足于自然生态的内在规律和本性的基础上,处理好人类和自然的关系。其次,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自然观是人和自然辩证统一的自然观。无论是生态中心主义还是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他们在人和自然关系的问题上各执一端,因而要么坚持生态优先论,要么坚持狭隘的人类中心主义,其结果都是将人和自然二者割裂开来,无法正确解决人类和自然之间的物质和能量交换关系。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反对脱离人类社会历史的抽象自然观,强调生态唯物主义所研究的“自然”应当是“历史的自然”,因此要实现人类和自然关系的和谐不仅仅在于人类的实践行为要遵循自然生态规律,而且还应该处理好人和人之间在自然资源占有和使用中利益关系的矛盾冲突,这就划定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同西方其他脱离社会制度维度、单纯拘泥于价值观维度探讨生态问题的绿色思潮之间的原则区别,并必然导向对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的生态批判,因此可以把它看做是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当代资本主义理论的新发展。

最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生态价值观一方面明确反对生态中心论的自然价值论以及它的反科学技术、反物质倾向,为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辩护,坚持了理性主义、现代主义的价值立场;另一方面也反对立足于资本利益的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强调以资本为基础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产方式本身的不正义性既决定了现代人类中心主义不可能是真正的人本主义和人道主义,也决定了生态危机产生的必然性。因此,他们始终强调只有建立在制度正义基础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才有可能真正实现人类和生态之间的和谐发展。因此,我们也可以把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看做是反对资本主义和追求社会正义的生态学理论。

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对于我国生态文明理论建设和实践的意义在于:

从我国生态文明理论研究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昭示我们应当转换我国生态文明理论研究的范式。我国的生态文明理论研究主要还停留于认同和借鉴西方绿色思潮研究范式的基础上,主要体现为“后现代研究范式”和“可持续发展研究范式”,它们都不过是西方生态中心论和现代人类中心主义绿色思潮在当代中国的回响。“后现代研究范式”强调地球和生态的优先性,进而把生态的权利与人生存的权利对立起来,从而陷入到反科学技术、反经济增长的错误结论中,最终使穷人不得不以破坏生态环境的方式谋取生存。“可持续发展范式”虽然追求的是生态和经济的共同发展,但是由于它既认识不到生态问题和资本的全球权力分工之间的内在联系,也忽视社会内部利益关系的公正性追求,因此它势必不可能实现可持续发展的目标。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研究范式在本质上也就是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式,它要求从人和自然的关系、人和人的关系两个维度来解决生态问题:从人和自然关系的维度看,历史唯物主义研究范式要求人类的实践行为遵循生态规律,并且树立对待自然的正确的价值观;从人和人关系的维度看,它要求以社会公正为基础,通过制度维度的变革和制度建设,合理调适人和人之间在自然资源占有关系问题上利益关系,切实规范人们的实践行为。历史唯物主义的研究范式既克服了后现代研究范式把保护生态与发展经济对立起来的缺陷,同时又克服了可持续发展研究范式维护生态保护中的制度维度的缺陷,理应成为我国生态文明理论研究共有的研究范式。

从我国生态文明建设的实践看,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理论昭示我们,我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应当把生态保护同追求经济发展、维护人们生存的权利有机地结合起来。具体来说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其一是我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应当突破西方生态文明的话语霸权,以维护中国的发展权、环境权。西方生态文明理论中的后现代研究范式和可持续发展研究范式虽然具体理论观点存在差异,但是共同点都是脱离资本的全球化运动抽象地考察生态问题,模糊资本对生态问题产生的责任和对解决生态问题所应尽的义务,资本进而把当代生态问题产生的原因归因于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进而干涉发展中国家的发展权和环境权。我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实践应当始终立足于如何实现经济发展和生态和谐这一主题的基础上,批判和突破西方生态文明理论的主流话语系统,切实维护中国的发展权和环境权;其二,我国的生态文明建设实践应当始终坚持社会正义原则,强化生态建设的制度建设,建立合理的调适人们在生态资源占有和使用上的法律、法规和环境道德价值观,明确生态文明建设中的责任和义务,有效地规范人们的实践行为,真正实现绿色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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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王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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