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反应

2009-12-07 03:38
山花 2009年19期
关键词:士官高原

王 棵

越野车途经布达拉宫前方的马路时,弟弟正在与一个怪梦作最后的搏斗。梦醒之前,他先将嗅觉的触须深深地导人这高原广阔的空间里。它们很快敏锐地捕捉到这陌生地的基本特征:干燥和静美。弟弟用力因而急促地深吸了两口气,蓦地睁开了眼。越野车正从拉萨市的中心街道上急驶而过,布达拉宫神秘的身影刚刚掠过车窗。弟弟突然觉得有一团黑影撞向他的眼帘,接着狠狠地击中他的胸膛,他的上半身在匀速行驶的车内一个趔趄,倒扑在后座上。弟弟捂着突然变得沉重的胸口,恐惧地瞪大眼。驾驶室上方的后视镜里,投射出那个四期士官不动声色的被墨镜遮掩但仍显凌厉的目光:它盯住弟弟,马上就跳开了。后视镜的右下方,那女孩正手舞足蹈地说着她总也说不完的惟一的那段爱情经历。弟弟想告诉他们,那些从他踏出飞机舱门那一刻就开始对他虎视眈眈的缺氧症状此际全面爆发了,请他们赶快给予他适度的关切,然而前面那一男一女特别是那女孩对这高原适应甚至乐在其中的样子迅速泯灭了他这一念头:他可不想给这高原留下连一个女孩都不如的第一印象。他张开嘴,更加用力地吞噬空气。闯入心口的那黑影似乎在他对空气的一顿饕餮后逃遁了。弟弟再接再厉,摇下车窗,将头探出窗外,去更博大的空间寻求喂饱肺腔的可能。布达拉宫早已不见影踪,车已经拐过几个弯,很快将驶出拉萨市。那女孩觉察到后面的异样,转过头来,用狐疑、无辜的眼神长望着弟弟。

“没想到我们是同路,早知道这样我在飞机上就换座位跟你坐一起了。”她好心好意地没话找话。“你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就算比你大,他也得叫你嫂子。”司机,或者四期士官,幽默得很冷。他戴的是一副大镜面的墨镜,黑红脸膛,鼻尖上有皮屑,要么是不会笑,要么是不懂得微笑对于文明生活的重要性,反正从一个小时前他们在机场照面登车后他从没笑过。“在咱们营,教导员年纪最大。他以后肯定什么都得听你的——你比他还大。所以,没有人再比你大了。”他补充道。这个幽默不算太冷。弟弟和女孩都笑了,都故意放大了嗓门,以此表达他们对于这老兵身上乏善可陈的幽默细胞的珍视态度。

从窗外灌进车体的风削弱了弟弟和女孩的笑声。这干冽的风仿佛是一把又一把能够切开人体同时将渗出的血及时吸收得一干二净的刀。弟弟猛地打了一个寒噤,飞快地摇上窗户。被重新密封后的车隔音效果奇好,气氛突然静得令人尴尬。弟弟看到司机又用那种令人不安的眼神盯着后透镜与他对视。他把目光别开了。女孩清了清嗓子,重拾旧话题,说笑起来。这之后,三人世界里始终保持着一种失衡的格局:几乎只有那女孩一个人的声音,她还时不时一惊一乍地尖叫、开怀大笑,司机重新变得不苟言笑,只偶或小幅度地把脸扭向女孩,给予她一个轻浅的呼应表情,而弟弟索性变成了哑巴,缩紧了身体,眺望着窗外,思绪蔓生,渐渐地就能够对这局促空间里的其他二人视若不见。他们将穿越这高原将近一千公里的路程,去往一个位于边境的防卫营。作为一个刚刚从中文系毕业的大学生,弟弟是去那儿报到的,此后,那儿将成为他生活、工作的舞台。女孩去往那里,是受了她此生惟一的那段爱情的召唤。司机是那个营里的司机,他受营里的指派昨天就启程来拉萨接人:凑巧了,教导员的女人和新来的排长同机。这段旅程的途中,他们将在军分区作短暂的停留:弟弟要先去市军分区的干部科作例行的报到登记。到军分区天肯定已经黑了,他们必然要在那儿的招待所住一晚,待明天报到过后重新上路赶往那个边防营。顺利的话,他们会在明天晚餐之前抵达目的地。据这位兵龄颇老的司机说,营里明晚将为女孩顺便为弟弟这位新排长举行接风宴。为准备这场宴席,从营里的干部到战士,几天前就忙乎开了。他们去驻地牧民家挑买了五头最漂亮的羊,只等明天下午得到他们将正常抵达的消息后开宰。女孩是去那边防营和她的恋人结婚的。

“喂!透露一下,你们教导员的前妻——我可不可以知道,她长得……漂亮吗?”高原的光照太强烈了。女孩扯过驾驶台上的包,找出她的茶色眼镜,特别有条不紊地戴上。她应该是个冲动型的人,所以她这有条不紊明显是做出来的——她在犯女性们常犯的小毛病。可在这高原,连女人的醋意都会显得可爱。弟弟不由自主地在女孩的尾音里无声地笑了。老兵司机没搭腔。他审慎地拧了拧嘴角,只是专注地开他的车。高原将他塑造成了一个精确的人:在面临一回答就是错的提问时,咬紧牙关,不吐露任何一个字。女孩等不到回答,只好自己给自己圆场:“我都忘了,你没见过她。我听他说过,她从来没来过西藏。他们结婚八年,她从来没来过这里。既然那么厌恶西藏,还跟他结婚做什么?明知道他不可能离开西藏的。她肯定不好看,心灵丑。唉!他真是太可怜了。那会儿我姨一给我说他的故事,我的心就被他抓去了……就想为他做点什么……”

又是一阵一个人的独自,女孩一说到她的爱情就一准会变得喋喋不休。静谧的车内,她的声音充满了感情,使这干燥之地陡然融入了一些温润的气息。弟弟却无心细听,再度眺望窗外开阔的街景。车快要驶出拉萨市区了。这是一个虽身处高原但不乏现代气息的都市,该有的现代文明它都有。可既是一个高原之城,它就算想摆脱也摆脱不掉它的高原特征。弟弟很快就被一幕景象怔住了,带着些微的震撼。他看到的是一个正在朝圣途中的人。这是个青年,年纪与弟弟相仿,二十三四岁,瘦削、孤峻,由脸形看,显然是个藏人,却未着藏服,和这个时代的多数年轻人一样。这人上穿一件夹克式休闲外套,下穿牛仔裤。他朝拜的动作却是地道的:三步一叩拜,双手合十,五体与大地紧紧贴合。他沿着马路边际线一路朝圣向前,接踵而至的车逐一掠过他身边,他视若不见。弟弟紧盯着他被俗世同化的穿着,和在这高原沿袭了千年的规范的朝拜动作,他深深意识到:任凭这世界如何改变,这高原上的人血脉里的信仰或习惯永远不会变更。弟弟的愣怔和震撼正源于一种落差:这熙熙攘攘的街景与一个朝圣青年的坚执形成强烈的反差,令弟弟对这高原有了一次真切的领悟。“停车!”弟弟大呼小叫起来。朝圣者被疾行的越野车抛弃了,弟弟对那幕景象的兴趣却无法割舍。“等一下!”他把脸贴在窗玻璃上,头向后转的幅度越来越大,最终索性翻转身体,跪到座位上越过车尾玻璃向后瞭望。

“怎么了?”四期士官放缓车速,用低沉的声音狐疑地发问,他紧盯着后视镜。弟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责怪。这老兵无疑在这高原生活很久了,对朝圣者已司空见惯,无法对弟弟的大惊小怪产生同感。弟弟这才觉出自己的突兀,赶紧对自己一时间波澜起伏的内心加以掩饰。“喔!没什么,没什么,继续开吧。”他依然跪趴着,掉过头来,谨慎地说。后视镜里倒影出老士官一闪即逝的微笑——这是他首次运用这个表情。弟弟却从这难能可贵却不合时宜的表情里探出了嘲讽之意,这高原在使人缺氧的同时亦变得敏感。四期士官说话了,顿使弟弟洞悉自己的敏感属于空穴来风:“坐稳了。我要加速了。”弟弟快速回转身坐好,气

喘吁吁地望向前方。车正欲驶出拉萨城,空旷的荒野开始向他们逼近。弟弟周身忽然毫无来由地产生一阵毛骨悚然的感觉,他揣想他的缺氧症大概又要发作了。就是在这奇怪的一刹那,弟弟看到一团货真价实的黑影斜刺里在车的挡风玻璃上划过,紧接着那里发出一声沉闷但剧烈的撞击声。女孩猛地发出一声惊叫。

“撞死了一只鸟。”她喊道。

“哈哈哈!”四期士官突如其来地大笑不迭,窗玻璃被他的声音震得嗡嗡响。弟弟和女孩都被他吓了一跳。“缺氧!这就是缺氧!”他充当起了高原通,事实上他正是:“西藏空气里的氧气含量平均只有内地的60%。我每次出车,都要撞死几只鸟。它们飞不动。你们都看到了,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飞得太慢了……”

弟弟瞪大眼睛,这才看到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道血痕。四期士官仿佛洞悉了弟弟心里的不祥感。打开雨刮器,三两下刮除了那道血痕。弟弟身体里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这时开始向一个地方聚集,像轻灵的雪片慢慢滚成了一个雪球,它,冷冽而沉重地压迫在了他的心房部位,再也不愿离去。弟弟张大嘴。茫然地吸气。却发现先前曾经击中他的那个黑影子现在跳出了他的身体,沿原路返回,停落在他的眼前。该死的老士官仿佛是故意要去激发弟弟内心里的恐惧,这个时候竟籍由那只死鸟的契机说起了那些在这高原广泛流传的噩梦般的典故。归结起来,他要表述的意思只有一点:死神是这高原的常客,而氧气稀薄的空气是死神最常运用的一把利刃。

“给你们讲我亲身经历的一件事。我当兵那年,跟我同乡的一个新兵,来这里的第一天就死了。也要怪他自己。那天他觉得自己浑身特别有劲,去打了一场篮球,打完后去冲凉,突然就倒在水房里再也起不来了。到这里头几天。千万不能运动。”老兵转过头来,分别察看女孩和弟弟对这故事的反应。女孩毫不畏惧且一副津津有味状,弟弟脸上没有表情——他不想向老兵示弱。老兵大概觉得自己还没有尽到恐吓者的本份,又说起了一则更为玄乎的故事:“以前有个副团长,睡觉前大家看着他好好的。第二天一早,公务员打开他的房门,看到的却是他的尸体。你想啊,这氧气那么少,人睡着了什么都给忘了。一口气没来得及接上,就是个死啊。”

弟弟明知老兵所述只是这高原的特例,却不争气地暗中恐慌不止。那黑影深入地锲在了他的心脏内壁上,任他如何自我唾弃它都赖在那里不走。弟弟深知他此际的缺氧反应被自我的心理暗示放大了,但还是恐慌得不行。他抬高视线眺望前方,想借助于这高原的美去抵御那些恐慌,却发觉这些美如今都看着都很狰狞:云、青空、一些山向别的山或山谷投下浓黑的阴影,像化为物形的凝滞的幽灵;巨大的山石如同充满沟壑的一张张老脸;偶得一见的绿色灌木丛或草丛像秃子头上摇摇欲坠的纸花;雪山像被浓云囚禁的烈士,有时挣扎出云幕露出憔悴但不屈的容颜……

老兵却说得兴起,将死神的话题拓展。他可能并非意在恐吓这两位初来乍到的新人,只是想炫耀他对这高原的熟稔,抑或他只是太需要倾诉了。现在他说到了与缺氧无关的那些死:有一次,远赴边防补给的车队中的最末尾那辆车因抛锚掉了队,等司机修好车。却再也找不到车队。车在广袤的荒原上迷了路。八天后。直升飞机找到了那辆车,同时看到的是随车三个兵的尸体。

“太可怜了!”女孩嘶声低语,泪水汪在了眼眶里。“都是可怜人!在这儿当兵的,都是可怜人。”弟弟敬佩地望着女孩,对她毫不因这高原而改变的充盈着血色的脸庞啧啧称奇。他矮下头颈,透过后视镜察看自己的脸。发现嘴唇是青紫的。那么,他是真的有高原反应,并不全是他脆弱的内心在捣乱不是?

“我们常把一句话挂在嘴上,这话听着像牢骚,但我们心里真这么认为的:是啊!在这儿当兵,就是成天躺着什么事都不干,也是奉献。”女孩大力地点头。老兵望望四周,真的触景生情了,声音变得仿若唏嘘:“到头来什么好都落不着。说起来,在这儿当兵补助高。但等退伍了,回到内地,落下一身的病,当兵那些年攒下的钱、说起来比内地多很多的退伍费,全得投给医院……不能老琢磨这些。有人爱瞎想,就得了精神病……”

弟弟感觉浑身的毛孔都竖立了起来。四期士官用密集的奇闻逸事、牢骚怪语,对他的想象力作了一次恶性诱导,弟弟看到自己原本空洞的未来现在涂满了黑色的符咒。算起来他刚坐上这辆车不到两个小时,这也是他亲身涉入这个高原的时间,但这短暂的人生瞬间,他对这高原已产生深重的惧意。他真后悔上了这辆车,如果他自行坐车,也许现在还沉浸在对未来高原生活的遐想里,就像他大学四年里时常憧憬的那样,可是,不对啊!他生理上真切的那些反应:愈发青紫的嘴唇、蛰伏在他心头的那个黑影。种种缺氧的症状,高原给予他的这些见面礼,不会因他坐不同的车而改变吧?那么,是他自己的身体素质太差,不适合到这高原生活?如果他有这女孩那副看起来完全不畏高原恶劣环境的身体,他不就什么都不怕了?弟弟无穷尽地胡思乱想着。此后的路程中,他始终缄口不言,就这样困扼在各种思绪里,直到傍晚时分车子开入军分区空旷、寂静、寥落的院落。

他们的运气有点好,换个角度又可以说,有点背。不同的人会从不同的角度看待接下来的这件事。这是一个饭局。从女孩的角度看,这饭局体现了这高原部队高层对她的重视,弟弟却选取了一个狭窄的角度,他觉得,当此时分,任何额外的活动都只能是种负担,他珍贵的体力要用来抵御高原带给他的生理考验,已经到来的缺氧训练以及必然还会面临的别的考验。军分区当日是一个副政委担任战备总值班,他听说有位准军嫂专程赶赴军分区下属的一个边防营结婚,便觉得不亲自接见并宴请这位用特别方式向高原致敬的女性就于理不符。他在招待所摆了一桌能容纳十五人共餐的晚宴。等弟弟他们三人坐进招待所的一号饭厅,才发觉,接见准军嫂的议题并非这饭桌的首要主题,真正的重头戏是这一天军分区需要接待一个由五位北京来的艺术家、一名省级领导的保健护士、一个省部级高官的儿子及他的女友组成的旅游团,据列席的军分区宣传干事说,这个旅游团是上面硬性通知军分区接待的。这只是一次一锅烩的大杂宴。

副政委小眼小嘴大鼻子梨形脸,嗓音低却浑厚,且块头大,粗看像个军事干部,由他与政工干部身份不甚相符的外形略可断定这是个复合型军队人才。他脸上有明显的高原红,这说明这高原的政工干部高层人员也需要经常在室外奔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敬酒主动,回敬则来者不拒,看来是个对大应酬司空见惯并有能力从容驾驭的人。旅游团的八人都被依目测尊卑序列逐次安排在主要客座,女孩和弟弟被狗尾续貂般安排在这临时形成的序列的末端,这样就让人辨不出他们到底是主是宾。战士身份的墨镜司机没能列入这宴席,他已不见行踪。推杯换盏,彼此考究分寸感的理智交谈,半个小时后,席间还是刻板的文明或虚与委蛇。这是一次无聊的晚餐。弟弟因座次靠边获得了置身事外的优势,他得以频频走神。很多次,他竖起脖子,向窗户外面张望。整洁的院落里种满了乔松

和云杉。这高原日光的落程缓慢,都八点多了,那些高原树木仍被照得熠熠生辉。弟弟的思绪还停留在四期士官的讲述以及他的生理反应所带来的对这高原的恐慌中。庆幸的是,胸口那团黑影大概也是个怯场的东西,被这隆重的饭局吓跑了,他得以呼吸通畅地端坐于斯。沉闷、生硬的局面是被女孩打破的。她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热烈,使她从席间脱颖而出。等旅游团的人完成了向副政委敬酒的程序,女孩跳出了她那张与弟弟同样不显眼的座位,开始围着圆形餐桌快速游走、絮叨着敬酒。她特别真挚,因此说出来的话感人至深、能丝丝入扣地润泽每个人的心田,她向这座中的每位领导、干部子弟,还有艺术家表达她的敬意,仿佛只要是在这高原,哪怕外来的人都是天使,她对这高原的爱太不讲条件了。副政委这才注意到她似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这一迟到的发现之后,他可能终于想起这女孩被列为招待名单的理由:一个远赴高原结婚的准军嫂。

“姑娘!我们应该宣传你。你的行为太可歌可泣了。你用你的行动升华了爱情这个词。你的行为是对我们官兵戍守边关生活的最大褒奖。对!就是这个意思。把我这句话原原本本写到报道上。”他抬手向遥不可及的对面一指,那里坐着今日陪座的那位宣传干事。“你找人去写。尽快发到报纸上。要大力宣传这件事。”

“还要宣传?真的吗?哈!不过,那也挺有意思的。”女孩的兴致高涨了。依照弟弟对她有限的理解,她才不在乎什么宣传不宣传呢,她是被领导对她加码的重视感动了。弟弟看到她抢过服务员手里的大酒杯,给自己斟满了红酒,没等副政委把酒杯举过来,就够着手咣当碰了一下,随即一饮而尽。一杯酒不足以表达她的感激之情,她又呼喝服务员给她倒了个满杯,要去跟副政委碰。一转念,她机灵地意识到需要续碰的理由,她扭摆头,急切地找寻线索,一眼就望见了呈木讷状孤坐的弟弟,她叫了起来:“排长!王排长!你过来!快过来!”在弟弟不知所措走近她和副政委的当儿,她竟然望着弟弟吃吃笑个不停。弟弟走到了他们跟前,杯子还空着。女孩眼疾手快地给弟弟也斟了个满杯,用肩膀灵活地把弟弟撞了一大下,立即把弟弟撞成了与她并肩作战的齐立状,像一个连队的两个主官:英武的女连长和被动配合文绉绉的男指导员。“这是即将去我们三营上任的新排长。我和他,我们代表三营所有的人,年纪轻的、年纪大的,有老婆的、没老婆的人,向首长表达我们最诚挚的谢意。”副政委被她逗得乐不可支,一举手,一仰脖,很有气势地喝净了杯中酒,哈哈大笑。“好样的!你会成为一个最优秀的军嫂。年底我们分区都会评‘十佳军嫂,我预先投你一票。”他豪迈地伸出手去,要去拍女孩的肩膀。就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对下属常做的那样,手刚伸出去,即发现了男女有别这个无聊屏障,不得已他的手顺水推舟地拍到了弟弟的肩膀上。能够决定弟弟命运的时刻就在这个时候诞生了。副政委的手刚触及弟弟的肩头,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也许弟弟的气质与这高原太不符了,导致了副政委出现了短暂的思维停顿。而弟弟竟然在对方短促有力的凝视中,敏感地发现了其内心的孤寂与冷傲,当然,这种发现也许更源自于一个中文系应届毕业生的文学情怀。

“就你这样的。还来我们高原?滚吧!臭小子。”

这话出自惶恐的弟弟对眼前这位首长的揣测。真正从副政委嘴里跳出的是一句家常话,一个领导对普通一兵的俗常问询:“你要分到我们这儿来?哪儿毕业的?”

弟弟告诉他一个人们如雷贯耳的大学的名称,还附带说了系名。副政委不孤陋寡闻,他竞知道那个系诞生过好几位文学名流。“你是学中文的?”他的目光里淌出惜才的粼粼清波。窗外的乔松和云杉们都在闪光。弟弟意识到需要他表现的时刻到了,听说每个向工作岗位走去的人都要学会珍惜机会。

“是。我是。”弟弟的回答却是笨拙的。不是缺氧所致,而是像他这样一个刚刚走出校门的人尚未能掌握几招见机行事的绝妙方式。

“你先别去营里报道了。留在军分区,写这位好军嫂的新闻稿。”副政委郑重地打量弟弟,又追加了一句:“你一定行。你觉得呢?”

“先不去营里报道?写……写稿?……”弟弟很准确地重复副政委话里的两个递进式的意思,但如果他稍微对高层人物的语言技巧有所了解,就会知道他的复述是不明智的。熟习高层人物说话方式的人能洞悉这语言里的递进还可以延续下去,这是有潜力可挖的话。但是,如果听话的人不懂得用讨巧的回应去巩固这种延续,说话者就会立即让这话变得毫无潜力。换成一个老江湖,这个时候应该马上自摸三杯尔后扮可爱、作感激涕零状,嘻皮笑脸地对副政委说:“首长!你是说,您把我留在军分区工作啦?谢谢首长!太谢谢首长啦!首长您是我的大恩人。”可是,弟弟的江湖指数现在还暂时为零。

“懂不起!这孩子真是懂不起!”副政委收起停落在弟弟脸上的观察的目光,环视座中人,笑。“懂不起”是他的家乡话,方言往往比普通话更深邃,指向宏远、宽泛。弟弟不能明确领略到这三字方言里更广博的外延,但他能听出这话里有责怪和惋惜之意。有人是十分“懂得起”的,就是座位一直靠着弟弟的那个宣传干事。在这晚宴起始那半小时里,弟弟和他近水楼台地聊过几次话,宣传干事是四年前从地方大学毕业的。学的也是文科——他和弟弟有两个共同点,这决定了他要在关键时刻向着弟弟,去助其一臂之力。宣传干事快速站起,奔离座位,向弟弟和副政委这边走,一边大声替弟弟说话:“小王!你怎么这么木啊?首长要把你留在机关,你还不快道谢!”

弟弟这才惊悉他的人生已经暗中出现了辉煌的转机,他正在获得一个可以停止向这高原更深处、更荒芜处、难以跋涉的机会。尽管到这高原才半日有余,他已领教了它的厉害,在这里,每多向前走一步,他窒息而死的危险性就增加一个级次。这确实是与命运休戚相关的人生关键时刻,弟弟的智商没有问题,只要题面明确化了,他答题的速度不会逊于别人。宣传干事的援救之后,弟弟的脑子快速运转,须臾,他明确了自己的答案。

“不!我不想留在军分区。我要去边防营。”弟弟听到自己确凿无疑的声音。这是在简短而深入的思考后的回答。

被卷入这场语言交锋里的四个人,副政委、宣传干事、女孩,包括弟弟,都被这回答怔住了。弟弟望着那三人脸上的惊诧,同时审视自己的内心,就在这一刻,他把自己全搞明白了。有些事、有些行为,他先前一直糊里糊涂,这时他终于为它们找到了准确的内心线索。半年前,几名军官到他所在的大学招贤纳士,弟弟听到西藏这个地名就扑向了招募台。接着下来,作为该大学连获四年奖学金的优秀应届毕业生,他顺利通关,获准成为一个进藏工作的准军官。现在弟弟回想他在报名从军过程中的积极性,深悉他行动的根本源头、惟一动力,是西藏这个地名。他生来就有根深蒂固的文学情怀。大学里又被其长期导引,心里慢慢就设定了在年轻时去远方边地生活的绮丽愿望。西藏,这神秘、神奇之地,是他心里的最远方,只有它才能使他的梦想落到最坚实处。他来到这里,是他的心性决

定的,不是偶然性的,是必然。如今他来了,来到了他心目中的远方,可是,这远方里还有远方,他人生的主旨是去向最远方,用年轻的筹码换取最远方的生活经历,现在有人对他喊停,叫他半途而废,他绝不能答应。尽管在已经启程的这场远行途中,他已经确切感受到了这高原的威胁,而他眼前出现了一个悔过的机会,他也不能停止脚步。他必须朝着他人生既定的目标前进,做一个捍卫自己内心的人。他不要留在军分区,起码现在不要,他要去边防营。

“不愿意留下来?……懂不起!这孩子懂不起!”副政委藏匿了惋惜的表情,笑着扫视众人。他的兵龄比弟弟的年纪还要大,跟那四期士官相比,他对这高原的理解要更深刻得多,他深知这高原越偏远条件就越艰辛、生活就越严酷,他要挽留弟弟全无恶意。“年轻人!有志气。照你这股倔劲,我相信你会在基层岗位上发光的。”他说起了场面话,一方面也是对弟弟这名新军人作必要的鼓励。他们集体端起酒杯,以便让这场延续了几分钟的舌战鸣金收兵。女孩始终未曾洞察到这其间的轻重缓急,刚才她差点被冷落了,这时她不甘寂寞,再度大呼小叫,却也恰好用她的活跃将气氛调节到和谐处。

餐毕,旅游团的八人被送往房间休息,剩下的就全部是军人了,众人在招待所的院场上站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但天还没暗下去。弟弟心绪复杂,数次窥视副政委。四周围特别静。弟弟觉察到副政委的表情不知何时起已变得凝重、内敛,也许这才是他最素常的表情。有一阵子,副政委不再说话,就那么背着手,仰着头,站在众人中间。弟弟望着他,暗中忖度:在这高原,要像这副政委一样成为一个大人物,就必须具备极强的抑制情绪的能力。他敬畏地往副政委身边挪了两步。副政委一低头,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看了看弟弟。

“慢慢干吧!小伙子。”他审视着弟弟,丢了这么一句话,率先启步沿着虚白的马路离去。弟弟其实特别想弄明白他身上的什么东西触动或打动了副政委,使其会对他产生“扣留”之意,是他使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顿生怜惜?亦或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他觉得自己现在完全没能力弄懂这位官至副师级、数十年如一日与高原为伍的人。

弟弟彻夜未眠。四期士官跟他说过,尤其对刚刚踏入高原的人来说,失眠是高原反应的催化剂,然而弟弟无法让自己不明知故犯。四期士官充当了弟弟这次失眠的催化剂。他跟弟弟住在一间招待房里。他大概急于要在弟弟面前充当高原生活指路人的角色,睡前都忘不了给弟弟罗列几桩高原特例。这次他的特例已经拓展到了高原军营生活的细枝末节,他终于摘了墨镜,靠在床头眯缝着眼睛,说到了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为了让自己所述之事与他的惟一听众产生必然的联系。他列举了一个前年从地方大学毕业入伍的排长因为无力带好自己人员关系复杂的排而试图割腕自尽的事。弟弟对他诱导的联想路向全无心理准备,他从来都以为这寂静的高原里,人与人的关系应该和这高原一样平静。“怎么可能呢?”四期士官冷笑着说,“你想啊——我打个比方:在内地,如果人不开心了,可以去酒吧借酒浇愁,去商场买样东西哄自己,可以……嘿!和老婆做爱……这里的生活太单一了,谁要是哪天心情不好,连个正常的释放渠道都没有。一群男人天天待在一起,看着就烦……”他简直就是在跟弟弟探讨心理学。这高原是催生心理学大师的沃土。弟弟豁然开朗进而对前途产生了丰富、辽阔的想象。当然他的失眠也可能与四期士官的言论无关,而只是纯粹的生理预警——在一个氧气稀薄之地生活的第一夜,任谁都不易睡着,更何况弟弟这种敏感、细腻之人。那不时袭击他的黑影在夜里变成了一种发光体,明明他眼睛闭着,它却照得他的脑袋一片炽亮。他不断敦促自己睡去,有一次,眼看着要成功了,却突然想到了那个睡着后再也没能醒来的副团长,一激灵就又清醒在了那里。第二天,等他去干部科报完到登上继续前行的越野车时,他发现真正的、更严重和全面的高原反应在他身上发生了。

他脑袋发胀,浑身发麻,筋肉酸疼,皮肤像给贴上了一层墙纸似的根本不散热,最终他感觉自己的肉身成了一个不透气的囚笼。他感冒并且断定自己发烧了。四期士官过往的导引词里当然包括感冒和发烧的恶果:它们是肺气肿和脑水肿的前驱。弟弟坐在越野车的后排,感受着身体的不堪与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悲哀。车在向更高的海拔进军。要继续走六百多公里,才能到达那个边防营。那里的海拔将超过五千米。这次车上多了两个人:那位宣传干事带了一个摄像师,受副政委之命要一路跟拍完这次行程及这个晚上将举办的一场高原婚礼。摄像机始终开着,时不常地对准每一个人。对弟弟来说,它仿佛正挖掘着他内心的隐秘。他不敢流露出一丝异常。女孩仿佛是故意要用她的鲜活印照弟弟的孱弱,她竟然越来越热烈和活跃了,小圆脸上神采飞扬,双目生辉。她坐在驾驶副座上,却不断掉过头来挥动小肉手向镜头摆造型、玩表情。在宣传干事颇显深情的采访下,她更深入地说到了与这高原结缘的心迹。其实她勇于奔向这高原的内心动力并不特异,无非是因了对高原的憧憬、对高原士兵的同情以及随之而来的爱情的召唤。“我是白羊座的。一般白羊座身体都特棒。除了精力充沛之外,也最具献身精神。第一个冲上去的,往往是白羊座。”她这样剖析自己身上无所不在的热烈。车子很快从柏油路的国道进入狭窄、颠簸、曲折的沙石路和土路,此后这路途上不再有国道,将一直坎坷下去,女孩好动的身体不时被颠得东倒西歪,她每每因此放声大笑。弟弟觉得她堪比一个乐在其中的女英雄。

前路愈显逼仄,但裹挤着这土路的旷野的形貌却愈益潦草、粗犷。荒野无所事事地铺展在四面八方,最终被几座并立的大山挡住去路。昨天在沿途还能遇见在荒原上挣扎的零星的灌木和草甸、藏民的村庄和黧黑、干瘦的朝圣者,现在都不复存在。视野里不再有一丝绿意闪现。车轮溅起沙石,捞起尘烟,在震慑了耳膜的同时蒙蔽着视野。偶见干涸的河床,一副破落的残相。弟弟昏昏欲睡,突然降低的视力使他每每向车窗外张望时,觉得他们的车正在奔向没有生命迹象的某个外星球。车又撞死了几只鸟,其中有一只竟然是一只硕大的黑鸬鹚,除弟弟之外的人都因此惊叫了几声。渐渐大家都不说话了。有一阵子摄像机被搁到了座位上,连那女孩也沉静下来,众人被自己的思绪淹没。弟弟的瞌睡越来越重,但他牢记着四期士官一再重复的严重缺氧状况下绝不能睡去的话,拒不让睡眠侵扰他的理智。可是他却只能惊惶地觉察到这睡意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抵御。“我困!可不可以麻烦你看到我要睡着的时候推我一下。”弟弟听到自己万般无奈之下向身边那位宣传干事求助的声音。他盯着那架幸而没有对准他的摄像机,觉得被自己的求助声侮辱了。

“推你干什么?你真怕自己睡着睡着就没气了?”宣传干事是个犀利的人,他虽不算老高原,但在这高原好歹也待了四年,适应了它,所以他一定以己度人地认为弟弟的要求实属多此一举,于是他放任自己向弟弟开了个玩笑。弟弟的受辱感更甚了,但他此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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