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散

2009-12-07 03:38斯继东
山花 2009年19期
关键词:钟会司马昭阮籍

斯继东

竹林

在竹林里聚会我是反对的。

说聚会,其实就是喝喝酒吹吹牛。

酒哪不能喝,牛哪不能吹,非得搞竹林里?

但是他们说,名士聚会无竹不雅。王逸少在会稽兰亭搞那个曲水流觞,所以吃得开,靠的就是“茂林修竹”,要是没那片竹林,再怎么少长咸集、群贤毕至,都是白搭。

竹雅不雅我没研究,名不名士我也不感兴趣。但我知道竹养蚊子。竹林里的青草蚊子个很大、腿很细、腰很瘦,长脚鹭鸶一样,专等着吸名士的血。

我最怕的就是蚊子。苍蝇营营,让人生厌,但到底也称不上怕,而蚊子就不同了。阴恻恻地上来就是一针,留下铜钱大一个饼,让你非痛非痒既痛又痒地难受上半天。我怕蚊子的原因是我喜欢裸。特别是喝酒时。非裸不可?非裸不可。冬天也裸?也裸。不冷?不冷。

这跟吃药有关。

我们那时普遍宽袍大袖、轻衣缓带,不穿鞋袜着木履,袒胸露背裸脚丫,后人把这理解成举止风雅、个性解放什么的,是误解。其实都是吃药惹的祸。药叫五味散。主要成份有五样:石钟乳,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脂。都有毒。原先是没人敢吃的。但何晏吃了之后,身体转弱为强,脸色白里透红,连老丈人曹操都怀疑是不是施了粉。于是有钱的和有身份的人都跟着吃开了。五味散吃了之后全身发烧,发烧之后又发冷。普通发冷宜多穿衣,吃热食。但它刚好相反:得少穿衣,吃冷食,否则非死不可。所谓冷食有一样例外,就是酒。于是后来,不吃药的也跟着换下了鞋子和袜子,穿起了宽大的衣服!但五味散配制起来很麻烦,既费时又费银,我吃了一段之后发觉效果也并没有何晏广告那么好,于是就很郁闷地戒了。药是戒了,却留下了两个病,就是喝酒和裸身。因为喝酒热,衣服就越脱越少;因为裸身冷,酒就跟着越喝越多。两个病互为因果,越闹越无法收拾。有一次我在家里喝酒,喝着喝着忍不住就把最后那条犊鼻裤也给脱了。凑巧一位男客闯入。是他自己冒失,却对我大惊小怪。我挺恼火,就拉下了脸:你没见过鸡巴吗?天地是我的房屋,房屋是我的衣服,你钻我裤裆里来干嘛?谁知这事却传开了,后来有好事者甚至把它记到了历史书上,还说我可能是有史可查的最早的行为艺术家。奶奶的,我的鸡巴与历史有什么关系?

不说鸡巴了说蚊子。我以为他们不怕蚊子。其实他们比我更怕。特别是嵇康。以前我们一般称瞧不上眼的人为“小人”,自从被青草蚊子咬了之后,嵇康直接把“小人”改成了“蚊子”。“钟会这蚊子!”嵇康说。可见他对蚊子有多恨。因为蚊子的原因,聚会的场子很快就从竹林转移到了嵇康屋前的空地上。空地很空。只有一株老枣树,长泉水在屋前转了个弯,竹林就在不远处。天气好时还望得见对面的白鹿山。朝南晒阳。挺好。

名不正则言不顺。在枣树底下,他们又开始争论名号的问题。“用个七吧,他们不是‘建安七子吗,我们就叫个‘什么七贤。”阮籍翻着青白眼说。“建安七子”中有一个叫阮瑁的,就是阮籍他爹。阮籍挺不服气他爹的,老咕叽:我爹不就是曹操的秘书吗?写写章表书檄有什么了不起?蔡邕为啥称我爹为奇才?还不是借学生给自己抬轿?!其实阮籍根本就没见过他爹,他爹在他三岁时就过世了。向秀放下《庄子》说:“七贤好。孔子不是‘贤者七吗?”“好个屁。别提孔子。蚊子。”嵇康不知是骂向秀还是骂孔子。也许是骂司马氏。“就算蚊子,也不该全盘否定吧?”向秀反驳,文质彬彬的。我们都喝酒,他不喝酒,他只喝果珍。“先不争六还是七还是八吧,我看竹林还得用上,就叫‘竹林几贤吧。”山涛打圆场。山涛圆场打得好,所以后来在官场如鱼得水。“还得用上‘七,这跟孔子没关系。他们不是七子吗?七个跟七个PK才公平。”阮籍说,他的注意力还在他死去的爹上。

喝酒就喝酒,争什么争吵什么吵呢?什么无能生有,什么物各自造,什么越名教而任自然,什么名教自然合一,我对孔孟不感兴趣,老庄也一样。要说兴趣,我只对杯中之物感兴趣。说是喝酒,可他们的兴趣显然在争上。嘴皮子上争不够,就写到竹简上争。你写个《养生论》,我就写个《难养生论》。竹简上争不出高下,干脆就动起了拳脚。有一次山涛喝醉了——谁知道真醉假醉,居然要砸嵇康的琴,谁都劝不下。对嵇康,那琴可比命还重啊。喝酒动拳脚,实在是罪过。我最鄙视喝酒撒野的人了。有一次。我在酒楼里喝酒,不小心碰翻了隔壁的桌碗,对方抡起了钵头大的拳头,那人长得比嵇康还魁伟,嵇康身长七尺八寸,而我只有六尺。我厚着脸皮说“鸡肋不足安尊拳。”对方的拳头于是闷声而回。化干戈为玉帛,你看结果多好?我们那个朝代,除了向秀,全中国的人好像都在喝酒,可并没有人真正懂酒。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豪迈?拿酒来作解忧之物,太也没趣。要我,就写成“何以有忧,唯无杜康”。我真想给他们说说这个道理,但我实在懒得动嘴皮子,特别是喝酒时。很多年之后,我真的写了篇《酒德颂》,可惜他们死的死,散的散,做官的做官,注庄子的注庄子,都没福气看到。

打铁

没聚会时我就去打铁。

史料说我二十年无喜愠之色是瞎说,简直白口讲夜话,我的脸难道是铁打的?但史料说我善锻倒是不假。我喜欢打铁。

木生火,火克金。五行相生相克。再硬的东西总会有另一样东西让你变软。看着一块黑铁,在炭火中一点点变色,悄悄柔软,然后通体透明。那种纯,那种剔透,玉和玛瑙根本没法比拟。这个时候,牢骚、不平、块垒和仇恨消失了,我的内心变成了一只空空的杯子。

我不打锄镰铲耙,也不铸刀剑钩戟。我做出来的东西奇形怪状,谁都没见过,没人叫得出名字,也没人知道它的用处。一件东西,如果有名字,就有用途。有用途。就有底价。我的东西没名字,无用途,所以无价。因为无价,所以我从不出售。当然,也从没人来跟我谈过价。

我在洛阳城外搭了个破棚,支好家伙,却缺个帮手,拉风箱的。我就叫上了向秀。向秀只干上一天,就死活不肯了。因为拉风箱就看不成《庄子》。但就是那天,发生了一件事。来了个人。

我认识那个人,他叫钟会。他爸叫钟繇,他还有个哥,叫钟毓。他爸是个不小的官,谣传字写得好。字谁不会写啊?他和他哥都“少有令誉”,“少有令誉”的原因是挺会说话。史料记载的有两次。一次是他爹带哥俩去见皇帝,当时是曹丕,都是初次见皇帝,同父也没异母,哥俩反应大异,一人满头大汗一人滴汗未出,丕也奇怪,就挨个问了。钟毓答:“战战惶惶,汗出如浆。”钟会答:“战战栗栗,汗不敢出。”另一次是哥俩一块偷酒喝,又搞出个不同。毓是拜而后饮,会是饮而不拜。酒藏在他爹的枕头边,装睡的钟繇就睁眼问了。哥说:“酒以成礼,不敢不拜。”弟说:“偷本非礼,所以不拜。”这不绕口令吗?可我们那会兴这个。一个人有没有才干,德行怎么样,主要就看你会不会说话。

我以为他是来买东西的。我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放在铺子上,从来就没有人理睬,这让我挺没趣。现在来了人,我是挺高兴的。如果他叫得出名字,那东西就

送他,我分文不取。但他显然对我的东西不感兴趣。这让我很失望。事后才知道,他是来拜会我的。拜会就拜会。打小偷酒喝的家伙,或许能成个不错的朋友。可他带那么多人来干嘛?乘肥衣轻,宾从如云,打架啊?带了也就带了,那你说话啊,总得先打个招呼不是?可他没吭声,干站着看我打铁,连个屁都没放。又不是我来拜会你,那你爱站多久站多久吧。我就埋头打我的铁。向秀看看我看看他也只好埋头拉他的风箱。铁在火中一点点变色,终于通体透明,我把它捞起来放到铁砧上,举起了十二磅的大锤。他挺没趣,转身欲走。我也挺没劲。忍不住就奚落了一句:“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他回过身答了一句:“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然后真的走了。我问得挺刁,没想到他接得更妙,简直天衣无缝。

因为这一接,我的心像黑铁一样软了。

我喜欢上了钟会。

但我们一直没有成为朋友。

我第一次看见阮,是在服母丧期间。

姑妈带来一个婢女。阮就在婢女的手上。它看上去挺像琵琶,但它不是琵琶。它的音箱是圆的,柄是直的,四弦,十二柱,当然不是琵琶。我活这么大岁数,还从来没有见过我不会玩的乐器。我被阮迷上了。婢女是个胡人,鲜卑族,长得很美。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那时我的眼里只有阮。其实那时它还不叫阮,婢女虽然玩得娴熟,但也不知道该叫什么。阮的名字是我后来取的。因为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第一个玩这种乐器的汉人,所以我给它取了个跟我一样的名字:阮咸。谁知后人叫着叫着自作主张把它简化成了阮。

阮到我手上后发出了更加悦耳的声音。婢女就把阮送给了我,顺便也把身子给了我。作为阮的陪嫁品,婢女当然得留下来。我有点犹豫。婢不婢女我不在乎,胡不胡人我也不在乎,但我不知道其他两个人在不在乎。这两个人,一个是她的主人,我的姑妈;另一个是她未来的女主人,我的老婆。我就找阮籍商量。

阮籍是我叔父。我们阮家世代儒门,不知怎么的,却忽然出了俩个风水尾巴,老的不尊,小的不恭,正好臭味相投。什么以手作杯、与猪共饮啊,什么七月七晒犊鼻裤啊。反正他干的那些混帐事总有我的份,我拉的那些屎也总少不了他的臊味。时人称我俩为大小阮。阮籍有个儿子叫阮浑,看见我俩整天吃吃喝喝声色犬马,很羡慕,也想作达,来向我求教。我就给他出了个馊主意。第二天,他学着他老爸的样,也醉酗酗地躺到了当垆酤酒的邻家美少妇的身边。结果阮籍把他吊起来打了一顿。一边打一边骂: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你是阮咸吗?你以为达是这么容易学的吗?

阮籍很仗义,答应替我与那俩内眷交涉。

我姑妈本来是答应了的,谁知事到临头却变了卦。

那天我戴着重孝在里屋陪客人喝酒吃肉,阮籍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快,快,你姑妈把她带走了。

带走就带走吧。因为我看见那把阮好好的还挂在墙上。

阮籍一把拉起了我:快去追。人种不可失。

他已经在门口拦下了两匹客人的驴,不是驴就是骡。

就这样,那个人种硬是被他从我姑妈(他妹子)手里抢了回来。我的“重服追婢、累骑而返”,成了后来的传奇。

胡婢那时的确已经怀了孩子。就是后来我的二儿子阮孚阮遥集。名字是阮籍取的,“孚”通“胡”,“遥集”典出鲁灵光的《殿赋》句:胡人遥集于上楹。

我不知道阮籍干嘛对胡婢肚皮里的孩子那么感兴趣。总不会是他偷偷下的种吧?

管他呢。这个老杂种。

我感兴趣的是阮咸。一种全新的以我的名字命名的乐器。

什么“嵇琴阮啸”,什么“广陵散”,跟我的阮咸比,都是狗屁。

排调

聚会时,我常常是最后一个到的。

什么事都有个先来后到。后到的自然就是取笑的对象(我们那会管取笑叫排调,吴越方言后来有个词叫调排,大概就是那时的排调)。加上我又是七贤中最小的(我小山涛29岁,小阮籍24岁,比嵇康、刘伶、向秀、阮咸他们也要小10岁上下)。他们就更加得寸进尺了。

阮籍翻着白眼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其他人都醉酗酗地看着我,一脸坏笑。笑得最开心的是向秀。这个书呆子。我知道在我来之前,他也刚刚被排调过。他一天到晚都捧着《庄子》,唯恐别人不知道他是个读书人似的。我们喝酒都袒胸露腹,但他是不被允许的。他要一袒,阮咸就会没完:你干嘛?晒书啊?

我说:“卿辈意,亦复可败邪?”这话让他们听着舒服,于是坏笑都变成了得意。

“好了好了,快上你的酒吧。”刘伶说。

我知道他们都在等着我的酒。我来得迟,就是给他们买酒去了。他们能把酒品出个三六九等,但都买不起酒。我天天拿上等美酒供他们,他们却一口一个“俗物”呼我,实在是不厚道。

好酒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好酒是银子换来的。可他们偏偏就恨银子。他们从不提钱,好像提一下也会脏了口似的。我哥王衍也这样。我嫂不信,有天早晨让仆人用铜钱银子把床团团绑了起来。我哥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让钱给堵死了。你知道他怎么办,他在床上喊:夫人。快把这些阿堵物给我挪开。就是没提钱。

跟他们相反,我喜欢钱。我太喜欢钱了。别人有了钱,爱购田置地修宅纳妾什么的,我不,能变现的我都变现。我就喜欢白花花的银子、黄灿灿的金子,甚至黑乎乎脏兮兮的铜钱,看一眼都让人心痛。我的书房和卧室都挖了地窖凿了暗壁。里面装的都是现钱。这样我写起五言诗跟老婆做起爱特别踏实。我每晚上床前的功课就是数钱。我自制了一整套牙筹。分大中小三等,三等又各分三级。牙筹是我老婆发明的,很管用。老婆也喜欢干这事,于是每天晚上我们俩都这样卿卿我我地凑在油灯下数钱。对了,“卿卿我我”这个成语就是这样来的。

除了俗物,我还有个外号,叫小李子。也是他们取的。事情是这样。

我家的园子里有一棵好李。是我爷爷的爷爷种下的。一年结两次果,果特别甜。自家吃不完,我就让老婆拿出去换银子。但是这么好的种子哪能给别人呢?这事让我很发愁。老婆又出了个好点子,把核弄坏。的确是个好点子。但要把核弄掉又不破损李子,做起来可不容易。我老婆发明的牙筹又一次派上了用场。为了封住口,这事我们是背着仆人们偷偷在书房里卿卿我我干的。但事还是泄了出去,最后传到了七贤耳里。就此落了笑柄。

李子坏过事,也成过事。

本来七贤是没我份的。事情是这样。

我父亲王浑,当时还没去凉州任刺史。他跟阮籍相交,这个青白眼常来我家玩。本来他是从不搭理我的。有次我和伙伴们在路边玩耍。道旁有一株李树,结满了果子。其他人见了都嘴馋,争相上去攀摘,只有我没动。凑巧阮籍路过,就立住问我,为什么不一块去摘。李子我吃得多了,我知道全天下的李子都没王浑家那棵好吃。但我犯得着这样跟他说吗?我就信口开河了一句:“李在道边而多子,必苦李也。”就这么一件烂事,阮籍把我当成了神童。这之后,阮籍来我家就不找我爹找我了。我以为这事会让我爹挺没面子,谁知相反,我爹觉得挺有面子,逢人就提这事。

后来嵇康他们在竹林里搞七贤。凑来凑去,只有六贤,阮籍就荐了我。一提那件烂事,其他人居然都知道,于是就表决通过了。后来的事实证明,阮籍看走了眼。但已经晚了,生米早已煮成熟饭。

除了阮籍,其他人可不想让我走。排调当然是一个原因,酒也是。但最主要的原因不在此。

看得出来,他们是打心眼里喜欢我。

俗和雅从来都是一对弈生兄弟。就像我和我哥,嵇康和嵇喜。

因为有我这个俗物在,竹林七贤显得更贤了。

山公启事

竹林不可能是我的归宿。它只是我人生长途中一次小小的驻足,一段意外的插曲,或者,一个温暖的梦。我清楚我的归宿在哪里。官场。龌龊的官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官场。

我穷怕了。我不想再受穷了。一个没有穷过的人是理解不了穷的意思的。穷难道仅仅关乎一日三餐饥寒饱暖?穷会侵食一个人的自尊,让你趴在地上,变成一条狗,变成一只蚂蚁。

就是因为穷,我的结发妻子离开了我。

“忍饥寒,我后当做三公,但不知卿堪做公夫人不耳!”这句话她已经听了二十年。三十而立,我还趴着。四十不惑,我却越来越惑。难道到五十知天命时,我还要拿这句话来哄她吗?

“我饥寒够了,那个公夫人你还是留给别的女人吧。”她没说。她是偷偷离开的。但是,我听见她说了。

我不图功名利禄,我也不求清史留名,我只想捞回做人最起码的自尊。自从她离开我之后,我连做梦都想着这么一天: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跑去跟她说。山涛做了三公。她也许还在忍受饥寒,也许已经做了三公夫人(希望如此)。但这个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山涛说过也真的做到了。

四十岁时。经朋友举荐我终于进入了官场。郡主薄,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官,离三公还很远很远。但机会是熬出来的。朝巾正在酝酿一场巨大的阴谋。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的机会就在司马氏。出来,重新进去。我赌了一次。

从出来到重新进去,中间就是竹林。

肆意酣畅,纵酒昏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忘记了我的使命。我以为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我以为七就是一,一就是七。但我错了。有一天,司马懿真的把曹爽杀了,我的酒彻底清醒。乐不思蜀与逍遥世外到底是两回事。我离开了竹林。

后来就发生了嵇康给我写绝交书的事。再后来,嵇康被杀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喝了几天几夜的酒。自从离开竹林之后,我就戒掉了酒。通过酒,我又回到了竹林。嵇康,阮籍,刘伶,向秀,阮咸,王戎。一张张脸孔在我眼前晃。是我背叛了他们吗?从来就没有约定。官。或者不官。没人提过。但不提又能说明什么呢?真正的约定从来就不需要言辞。我开始怀疑自己。竹林,官场,对我来说,到底哪个才是更真实的内心呢?我会不会穷其一生在做一件错误的事情?

嵇康死了。死得慷慨悲壮。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一种最令我神往的死法,却又是我最不可能选择的一种死法。

嵇康真的不想做官吗?死之前,稽康说“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想说什么?他在叹息他的雄心、抱负和一腔热血最后让他走到了事情的反面?嵇康的内心是寂寞的,无人可以抵达。在死之前,嵇康还说了另一句话:“巨源在,吾不孤矣。”他又想说什么?我举荐他。我没错。他跟我绝交,他也没错。其实他不是跟我绝交,他是通过这样一种仪式,跟假惺惺的司马氏、跟龌龊的官场、跟这个错误的时代绝交。他知道我懂。但仪式是有效的,仪式有仪式的尊严,谁都必须维护(其实司马昭也并不想杀嵇康,杀杀他的傲气倒是真的。绝交书构不成罪,什么协助毋丘俭反叛更是空穴来风,司马昭心如明镜,他知道钟会在捣鬼。但三千太学生出来求情,味儿就变了,假戏只好真做)。嵇康并不想死。至少死不是他的初衷。他不是为自己死的,他的死关乎我,关乎七。但问题是现在,他已经为我去死,所以,接下去,我只能为他去活,毫无选择,如同我无法选择时代。

我又一次戒了酒。因为嵇康,我的内心变得坚如磐石。因为嵇康的死,我在肮脏的官场走得更加义无反顾。

与嵇康不同,我活得很长命。从四十岁开始。我大器晚成地做了三十多年的贰臣。从司马师做到司马昭再到司马炎。我做过的官有郎中、尚书吏部郎、行军司马、大鸿胪、奉车都尉、冀州刺史、侍中、吏部尚书、太子少傅、左仆射。钟会和裴秀争权,我左右逢源。司马昭立嗣,我把宝压给了司马炎。作为一个三朝重臣,我得承认我是个大滑头、老好人、两面派、投机分子。但为官几十年,我从没收过一分钱,从没害过一个人,从没进过一句谗,从没动过一次私心。在任职最长的吏部,我举荐了数不清的人才,虽不敢自夸“遍及百官、朝野无遗”,但每举荐一个,我都会白纸黑字写下评论,就是时人所谓的“山公启事”。说没说对人,看没看走眼,每个人都是我的镜子。我活得很累,但我坚持下来了。因为我相信,如果嵇康是我,他也会这么做的。

还有一件事不能不说。在嵇康死后十八年,我举荐了他的儿子绍。这是我处心积虑想做的事,虽然嵇康从没托付。要说动私心,这是唯一的一次。用这么多次公心换一次私心,总可以原谅吧?但嵇绍没有辜负我,他做了全天下最忠心的臣子,八王之乱时绍以身护帝被乱箭射死。那身血袍,惠帝穿了很多年都没肯换洗。我认为嵇绍用另外一种死法延续了嵇康的生命,但这只是我的理解。

因为。我不知道这个结局是不是嵇康愿意看到的。

我的母亲死了,就要下葬。我很悲伤。但我必须忍住眼泪。我不想做一个孝子。司马氏以孝治天下,我知道他们就等着我做一个像模像样的孝子,然后教化普天下的读书人。

我吃完一只肥肫,喝完两斗酒,开始念悼词。“穷矣!”只一句,咽下去的眼泪冲口而出。白绢上开出了腥红腥红的梅花。

我母亲在世时常跟我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曹魏于我母子恩重如山,司马狼子野心,你万不可认贼为父为虎作伥。我恨司马氏,但我不是嵇康,我是个胆小鬼。

我怕司马昭,他看臣子的眼睛就像主人看笼子里的鸡。我不想进笼子,我躲到了山阳城外的竹林里,喝酒,裸泳,长啸。可还是被他给逮着了。“别跟我捉迷藏了,出来做官吧。”我真想把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拿给他看。但我没有,是没敢。我怕成为第二个何晏、第二个王弼(那时嵇康还没死)。就这样。我认贼为父为虎作伥,做起了司马昭鞍前马后的大司马从事。

我只做他给我的官,不做事。他也并不图我做什么事。他需要的只是一个名叫阮籍的名士的摆饰。

摆饰是不会说话的。我就装聋作哑。不说话。只喝酒。但钟会他们偏偏想让我说,以便找点茬抓个把柄,我就东拉西扯,言及玄远。如果我真是个哑巴就好了。但我不是。有一次在宴会上,我闷头喝着喝着就醉了。嘴再也管不住舌头。我说了很多话,把平时憋着想说又不敢说的话都倒了出来。我甚至把手指头指到了钟会的鼻子上:我看出来了,你迟早必反!你这个生了反骨的蚊子!(我是指着和尚哭秃驴,可谁知钟会后来果然反了。)满堂都变了色。第二天钟会哭哭啼啼地告

到了司马昭那里。不想司马昭却哈哈大笑起来:谁说阮嗣宗不会臧否人物啊?他醉了。

原来,酒可以壮胆,可以让你成为另一个人。说你不敢说的话,做你不敢做的事。原来,酒还可以避祸。没人会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计较,包括司马氏。你根本不用为自己醉后的言行买单,因为那是另外一个人。

从此之后,我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真正的酒鬼。我不再惧怕司马昭了。在他面前别人是“坐席严敬,拟于王者”,只有我“箕踞啸歌,酣放自若”。有一次,我袒胸露乳地跑到朝堂上跟司马昭说,那个步兵校尉给我去当吧!谁都知道这是个武官的职位。谁都知道我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这有什么关系?我听刘伶说那边的厨房里存有三百斛上好的美酒。司马昭答应了。这之后我做了不少的荒唐事。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酤酒,我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醉便眠妇侧。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我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诸如此类,不胜枚举。这些事都传到了司马昭的耳朵里,他却一点都没有责备的意思。非但没责备,好像还很欣赏。这一欣赏,就惹出了事。司马昭爱屋及乌,替他儿子看上了我女儿。这还了得?对付他,我没有别的武器,只有酒。第一次是司马昭亲自出马,见着了我的面,但没说上话。因为我醉了,抱着酒瓮卧于大堂。后来三次是叫钟会来的。再之后来的人变成了使者。都见着我了,却都没说上话。戏演了60天才结束。我不知道他是烦了、恼了,还是知难而退了,要不就是忘了吧。反正之后这事再也没提起。

时间是一种很怪的东西。慢慢地,我不恨司马昭了。不行,他灭了我恩公家的门,篡了我恩公家的权,我怎么能不恨他呢?但我再留恋都没用,恨不见了。就像胃里的酒一样,就像青草蚊子咬过的饼一样,就像自己长了脚一样,恨消失了。

时间的确是一种很怪的东西,它还喜欢作弄人。饼消失了,可蚊子还在。蚊子永远是蚊子。

嵇康被害后的第二年,司马昭把我叫到了一个笼子一样的房间里。他给了我一支笔和一叠纸。“我想让小曹给我晋封晋公,你给我写一个《劝进箴》吧。你爹不是给曹操写过一个吗?”

房间里没有酒。我又变成了那个胆小鬼。司马昭又变成了鸡和鸡笼的主人。

司马昭当上晋公那天,百官都去朝贺。我没去,我在家里喝酒。

这是我最后一次喝酒。

白绢上又开出了腥红腥红的梅花。

《思旧赋》

有一个人必须活下来。这个人就是我。向秀。

嵇康被杀之后,我“举郡计入洛”。司马昭奚落我:“闻君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我无耻地回答说:“巢、许狷介之士。不足多慕。”

沧海桑田。苍狗白云。我终于屈辱地活了下来。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作为竹林七贤中最不达、最没个性、最乏善可陈的一个人,我也有我的使命。我的使命就是,在很多很多年之后的这个黄昏,经过山阳旧居,然后写下这篇《思旧赋》。

《庄子》总会有人去注。但《思旧赋》无人可以替代。

我几乎每天都在写,一稿撕了又是一稿。广陵散绝了,可许多东西不该归于尘土。我想写下七个人的聚会是怎样风云际会的,又是怎样曲终人散的。我想写下一个人是怎么慷慨赴死的,另一个人是怎样背负罪名来担当道义的。我想写下七个人是怎样心领神会又各自寂寞的。我想写下友谊是怎样超越心性和志趣的。我想说,每个人只能选择一种活法,直面、逃避或者苟活,但对生命来说,一种活法或者一种死法是远远不够的。我想说,贤是唯一的,所以一就是七,七就是一。

但最后,我又写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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