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互温暖

2009-12-07 03:38
山花 2009年19期
关键词:煤球四叔老三

东 紫

老四笔直地躺在他家堂屋的正当中,身上穿着绅士蓝的西装,是人们在他只能呼吸不能做任何事的时候给他穿上的。干这种事的人都有经验,衣服穿早了对活着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都是种心理的折磨,穿晚了,等人的气咽完了,再好的衣服也浪费了,灵魂走了,只穿在皮囊上,走了的灵魂是光着身子的,或者穿着旧衣衫的。衣服的颜色最好是蓝的,蓝得再浓再深也不要紧,只要不是黑的。黑的,在那个世界里是铁,铁的衣服穿着不是冰冷就是滚烫,硬,不舒服。

老四穿着在那个世界里夏天凉爽冬天暖热的蓝色西装笔直地躺着,使得他那原本1米80的身躯显得有种夸张的长。守在他身边的是他的三个哥哥,老大,老二,老三,还有老大家的二儿子。他们看着老四那张烧纸一样颜色的脸,盯着他因消瘦而显得过于挺立的鼻子,那里的两个小洞穴显示着老四生命存活的唯一迹象。微弱的气流进进出出,很是顽固。不用俯身伸手触摸,从鼻孔外那两根黑亮的鼻毛的抖动就知道。他们的心里有种满足感。为能把老四打扮得体体面面的。这种满足感是他们追求了很久的,是老四迟迟不肯给他们的。这感觉来得迟,也因此强烈了些,重了点。光那身新郎牌西装就两千元。

不可思议,没有风,地也不颤,床也不抖,老四耳朵上的耳坠却一直在动。一种轻轻的晃。耳坠上面的镀金已剥落,沾着煤灰的白塑料宝石泛着不活泼的暗光。耳坠有点沉,把老四的耳垂拉得离开了脸部,紧绷着。见过老四所有耳坠、耳环的人都知道,它是最好的,老四最宝贝的。老四戴着它已有些年岁了。正因为如此,它才能在老四只能呼吸的时候,堂而皇之地在老四兄弟们的眼前晃动。它,铁的身子和老四肉的耳朵长在一起了。谁都不允许它晃在那里破坏着他们心里迟到的满足感,破坏他们家族的体面,几双手都努力过,试图剥离它,可它像是老四蜡黄枯瘦的身体的一个生命泉眼,血,黑红的浓稠的血泉涌出来,滴落在沾有煤灰的假宝石上。只能放弃。只能等老四死后再用钳子咬断它了。钳子已经找好了。就在老三坐着的板凳底下。这个差事,老三没打算让别人干,他也没想过别人是否愿意干。老三想,要干就干彻底,他已经烧了老四的胸罩,他并不后悔。他觉得早该这样干了。

给老四穿衣服的婆子们退出后,屋子里剩下的唯一的外人就是那个蹲在墙东北角的男孩子,脸上和小手指甲里都沾着煤灰,五岁,很瘦,单眼皮的眼睛很大很大地睁着,一会儿看看老四的耳坠,一会儿抠抠指甲里的煤灰,孩子呆呆的,唯一活泼的是两条一长一短的鼻涕,黄黄的,细细的,像新鲜玉米棒子里的虫子,慢慢地爬出来,接近孩子的上唇时,被孩子猛一用劲吸回去,发出嗒的声响,隔十秒一次,如同弦乐里加进的鼓点。人们允许男孩在那里,是因为男孩一直在那里,从老四躺倒那天。孩子不声不响,除了抽答他的鼻涕外,他只是在老四的床前转。一会儿看看老四,一会儿抠抠指甲。老四能说话的时候,有人听到他曾跟老四说话,在西屋内。老四进到堂屋里躺着时,老四已经不会说话了。听到的人说,无非就两句。老四对孩子说,我要死了。孩子说,不。老四说,你还没个粪筐子重。孩子说,不。

婆子们站在老白杨树下的风里说,傻子老四快咽气了。这不,刚刚给他穿好衣服。那衣服真叫好呃,绒绒的。滑滑的,像猫脊梁骨上的毛一样。婆子们看着自己的手指,跟人念叨着,为手指骄傲着——它们捏过上好的布料。婆子们说,真有灵性呃,沾了血的东西就是有灵性的,老四的血滴在耳坠上,那东西就一直晃个不停,关着门,没有风,地不颤,床不抖,老四那口气弱得快没了,可那耳坠就是晃着,有灵性吆,跟了老四那么多年,跟肉长一块了,怕是老四的魂儿早就跑到坠子上了。要不,怎么就一口恹恹气儿,老不消停,那气呀。出来,进去,就那么一缕。

闻讯而来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人们聚在门口,伸了脖子朝里望着,看老四的耳坠在晃动。房门已打开,有经验的人说,不能关着门,想走的灵魂走不了。老四的兄弟们更专注地盯着他的鼻孔,等待老四的灵魂从那里作最后的撤退,从开着的房门离去。人们远远地看着笔直地躺着的老四,想象着耳坠在晃动。

男人也到这种地方来。来制造肃穆的气氛。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东西总是属于男人的。他们默默地垂立,默默地把一捆捆的跟老四脸皮同颜色的纸用百元大钞按来压去。他们相信那个世界里和他们用同一个版本的人民币。笨拙的粗糙的手拿着剪刀,剪外圆内方的纸钱,用来抛洒在出殡的途中。男人的手只在这样的时候拿剪刀。女人的手灵巧,但没用处,女人剪的钱在那个世界里是假币。肃穆的气氛里,只有留着山羊胡的老人在人堆中低语,叮嘱,命令。青筋在他的手背上精力旺盛地伸展进指头里。指头指来点去,像准备秘密起义的领袖。

“外村女人”着急,见了孩子的面,就问,老四啥样子?孩子说,那样。到底啥样了?孩子说,就那样。女人扔下手里的煤球模子,在屁股上蹭蹭手上的煤灰,去抢孩子手里的饼子。说,不说不能吃。孩子单眼皮的眼睛很大很大地瞪着,放右手的大拇指在嘴里吮,滋滋的响,鼻涕漫过上唇,顺着拇指进到嘴里。女人用手指捏了孩子的鼻翼说,哼。孩子用劲地哼。女人把饼子还给孩子,不再期望孩子告诉她详情。她自己想。她问,老四还戴着妈妈送他的罩子吗?孩子说,没。又问,老四坐着还是躺着?孩子说,倒着。孩子吃完饼子,拿起小树枝点在地上,准备“骑马”离去。女人说,老四要是死了,回来告诉我。孩子说,坠子动。孩子跑去了,去看护他的孩子。

女人心里有点不是味儿。她按老四教她的方法压着煤球。她思忖着,送老四的奶罩哪去了?从她送给他那天,他就一直戴着。戴在衣服外面。带子短,女人用捡来的蓝布条加上一截。女人做这些的时候,老四和男孩围坐在她跟前,男孩拿小树枝折着玩,老四的眼一直盯着她的手指,眼里有种光,让女人感动。女人觉得自己手里缝着的东西是块彩纸包着的糖。老四是那个即将得到糖块的孩子。她给老四戴上,扣在背上,女人说,转过身去,我帮你扣上扣。老四乖乖地转过身去,女人给他把挂钩扣上。老四快乐地嘿嘿地笑着,低头看着,老四的脸红红地泛着光。老四说,好看,好看。女人记起小时候从母亲手里穿上花衣服的自己。女人突然想流泪,她学着母亲的样子给老四把衣服拽平整了,拍了拍老四和她的头顶齐着的肩膀。快乐的老四把折树枝玩的孩子提起来放到脖子上。飞吆!飞飞吆!男孩兴奋地抓着老四的头发。飞吆!飞飞吆!他们在疯跑着。老四发泄着她的快乐,孩子捡拾着,把它变成自己的。只有女人在哭。

女人哭着,无声地哭着。女人已经很久没哭过了。索性坐到地上,把头放到膝盖上,放开哭。泪,雨点一样滴在土里,干燥的土和着泪滚成一个个小土球,女人用手捏着那些外干内湿的土球,恣意地哭。哭久了,女人知道自己还为着另一层东西在哭。女人想回报老四,从遇见老四的第一天。女人心里松快了一些,女人对自己说,多少算是点儿吧。女人知道她只有这点偿还。女人只有这一个乳罩。女人还有的就是身子了,女人常拿它

跟那些卡车司机、青菜贩子、开小店的、收破烂的换钱,换吃的。乳罩对女人很有用处,尤其这种时候。它里面有钢圈,有海绵衬里,能把女人喂过孩子的乳房兜起来,从衣服外看去,形状不错。

没有人能动摇母亲的决定。老大,老二。老三对这点深信不疑。但他们仍存着侥幸,毕竟母亲已高龄。按家乡的风俗,有长辈在,晚辈的灵是不能停在堂屋里的。风俗是一码事,他们不愿意母亲来回折腾。母亲住堂屋住了五十多年了,挪出去,不吉利,西屋漏风,万一着了凉。再说,老四都这样了,躺在哪屋都一样。他们劝着母亲。母亲说,不,你们得听我的。母亲没像小时候对他们说话那样。小时候,母亲总对他们说,不,你们得听我的,你们是我的孩子。母亲的语调让他们记着他们永远是母亲的孩子。现在这种语调没了,他们觉出来了。母亲只是说,不,你们得听我的。话说得像小时候学堂里的老师,又像是顶头的上司,只是不像母亲。他们这才明白,母亲永远的孩子是他们盼着他死的老四。是他们合伙杀了母亲的孩子。母亲是该埋怨他们的,像小时候一样打他们的屁股,或者用她的拐棍来敲他们的头。母亲不那么做。他们知道母亲也在盼着老四死。母亲召他们回来。母亲说,你们给我好好地照看着我的孩子,得让他走得体体面面的,排排场场的。

外号猴精的珠子爹使劲地睁了睁自己紧绷绷的小单眼皮,前探了身子凑到他老婆高大的胸脯前说,我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该给老四送刀烧纸放上二十元钱,为咱出了这几年的力,人情上也该。你说呢?我怎么琢磨怎么觉得老四跟我有点前缘,你想除了老四咱上哪去找这么便宜的帮工,还能干,不奸不坏,你说,老四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好在他给咱领来个能干的娘们,不至于人手空当。他老婆说,五元就行,那么多干吗?非亲非故的。他说,娘们儿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咱这不是做给活人看么,老四的哥几个可都是好样的,咱说不定哪天撞到人家手里,你说对吧?哎,我说,日后啊,你常去场里照看着点儿,笼络着她点儿,别让她走了。他老婆说,你个猴精今儿个怎的变成猪了呢,你想,那女人是老四领回来的,有老四在,邻里邻居不会说三道四,老四是个傻子。老四好心,可老四要是真把那口气咽下去了,咱还能留她么?这不明摆着给人家把柄,说不定人家会说你没安好心呢。人要脸树要皮。我,等老四出完殡,就让她走人,谁知道是哪路的野女人。猴精是不跟老婆一般见识的人,说怕也行,意见不一致,猴精起身到老四家去了,捧个人场。

猴精边走边琢磨,真是人各有命啊,看人家三个哥哥,个顶个,怎么老四就得这么个怪病呢,一辈子连女人味都没闻过,没家,没业,没老婆,没孩子,没人疼,没人管,没人问,说男不男。说女不女,什么命啊,连猪都不如。想想老四,再想想自己,从未有过的满足。脚下的步子轻快了起来。

猴精在老白杨树村算是跟老四关系最好的一个。猴精精就精在谁都不欺负,谁也不惹。打小他就没往老四身上使过坏,所以,后来他家开煤球场,老四就成了他家的贴心长工了。谁挖都挖不走,给钱多也不去。老四说。我就压煤球,就压猴精家的煤球。猴精常跟他老婆说,老四并不傻,他是记恩的人。他老婆说,说话之前也不知先尿泡尿照照,你给人家老四啥恩了,你养他了,喂他了,救他命了?亏你说得出口。后来他老婆慢慢明白了,猴精说这话有这话的作用,毕竟谁都知道,换算老四一天的劳动力用一顿饱饭或者两三块钱就行了。从那后,猴精老婆和猴精都这样对别人说了。挖不走老四的人背后里说,猴精做孽,剥削傻子会折阳寿的,谁知道给没给老四工钱。说着的时候,他们知道猴精肯定是给过一点的,要不老四哪来的钱买奶罩子。老白杨树村的人谁也没听说过老四的那些玩意儿是偷来的。

要说老三是有预谋地回家烧老四的奶罩子,那是冤枉他。老三今年官运亨通,老婆也就格外地贤惠起来,他本人也就格外地孝敬起来。再说一帮紧紧跟随的弟兄们哥儿们提前两个月就吆喝着给老太太给干妈给老太君过八十大寿。老三也就给远在外地的老大老二都打了招呼,一定给咱娘过个隆重的生日,好好庆贺一下,娘这一辈子太难太苦了。老三开着车带着老婆,老婆带着大包小提留兴高采烈地回家来,为的是出点钱。找几个乡亲们帮忙整修整修房子,总不能让城里的那帮弟兄们误认为我老三不孝,再说车屁股后的那几盆名花,总得放在一个窗明几净的地方才相称的。进得家来,老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觉得家里脏、乱、差、破。他愧疚地对娘说,娘,以往啊,忙事业,手头也紧巴,没顾得上整理这房子,这次啊。好好地修整修整。娘说,修整个啥,我还不知道能活几天。说完又若有所思地对老三说,整整西屋吧,塌了个角。漏雨漏风呢,冬天老四趴在里面该冷了。老三问娘,老四呢?娘说,谁知道。天天见不着个人影,听说在猴精家压煤球,人家管饭,倒省我的心了,虎子娘天天照管我一个就够给人家添麻烦的了,哪好意思让老四也跟着吃呢。老三说,要不再给点钱就是了。虎子娘是老三媳妇的远房表姐,嫁在老白杨树村,老三给她儿子安排了工作。这两年里老太太腿脚不灵便,虎子娘也就知恩图报地当起了义务保姆,虎子娘说,没什么的,不就多一个人的饭吗,其实就是多往锅里加瓢水的事。言下之意,没老四的份。老大老二老三也曾想把老娘接到城里享享清福,无奈娘撇不下老四。娘说,有我在,大家看我这张老脸,还不至于给他大亏吃。

当老三推开西屋的木门时,他以为自己到了卖妇女用品的杂货摊上。墙上、绳子上、土炕上到处都是女人用的胸罩。花花绿绿,乱七八糟。他的头一下子大了起来,他这才知道老四的病是多么严重,多么丢人,多么荒唐。这种该死的人还活着干什么?他像农民在暴风雨来临前抢收庄稼一样,东一把,西一抓,把老四的奶罩子扯下来,扔到土炕上那床看不出底色的破被上。只听的扑通一声,老四所有的奶罩子都乘坐着吉普赛人的飞毯降落在院子里。老三几乎是蹦跳着窜到了老母亲面前,他的脸、脖子和眼睛像是放在红色的染缸里染了一遍,吓得正在和娘轻声细雨地说着体己话的老婆从小板凳上跌在了地上。他对着母亲大吼,你怎么这么糊涂,你怎么能这么糊涂,由着他胡来,你们看看,看看,咱全家的脸都让他丢尽了,这脸不要了是不是,你们不要我还要呢!顺着老三愤怒颤抖着的指头,母亲明白了三儿发火的原因。母亲说,他这病又不是一天了。老三说,什么病,都是你惯的,从他弄第一个,就打他个半死,看他还有病吗?

老三用他点中华烟的火机点着了老四的奶罩和被子。为了能烧得干净一些,老三找了块小木棍,挑着那些燃烧着的花花绿绿的东西。它们在老三血红的眼睛注目下,发出欢快的叫声。尼龙和棉花的焦煳味伴着青色的烟雾从老四家的院子里向天空飞去。

母亲对着老三的背影说,你烧了他的命根子,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烧活人的东西是不吉利的,你听见了吗?你!

老白杨树村的孩子们跟老四有着一种特殊的友谊。平日里,在老四歪在柴草垛前墙根下打盹的时候,孩子们就悄悄地用小木棒夹了狗屎、虫子、土坷垃、石

头什么的往老四的奶罩里衣服里塞。塞完了,他们都英雄好汉一样,敢做敢当,等着老四醒来和他们打一架。若有外村的人往老四身上使坏,孩子们便结了队伍跟人家打。有相当一部分战争发生在猴精的煤球厂。所谓的煤球厂就是在村东一片空旷的野地里,猴精在那里盖了三间简易房,铲平了一块地,老四在那里给他压煤球。当然,后来还有外村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老四把那些煤灰掺上适量的土,撒上水,和匀了,认认真真地压成煤球。每十个一行,整整齐齐。它们是受老四领导、检阅的仪仗队。等煤球快晒干的时候,老四就把它们一个个地拿起来,用小树枝把堵塞的煤孔戳开,全通了,老四的脸上就有了快乐,他用它们当望远镜。看天空看太阳,看地上的小虫子小蚂蚁。孩子们觉得老四的举动很神秘,很具有模仿的必要。他们就都拿了老四的煤球。看天空看太阳,看地上的蚂蚁虫子。他们看上两次就不觉得好玩了,他们干脆把煤球捏碎了,那样更好玩。老四拿了煤球模子和孩子们展开战争。直到猴精发现了情况逐个找到孩子的家长才算是有所消停。

老三的轿车进到村里时,孩子们知道那是老四家的。这村里只有老四家来过小汽车。他们跟着轿车来到老四家。依在大门口的门框上站了一会儿,确定了来者的身份之后,就有几个孩子往老四压煤球的地方跑去,老远就喊,老四,你三哥回来了。老四正和外村女人在压着煤球,听见孩子们喊,老四撂下煤球模子兴奋地对女人说,俺三哥回来了,又扭头对正在地上给蚂蚁盖房子的孩子说。俺三哥回来了。老四跑起来,刚刚到达目的地的孩子们立马调头跟着他气喘吁吁地往回跑。外村女人的孩子也站起来跟着跑,小脚丫踩在他为蚂蚁建的房子上。

外村女人想叫住自己的孩子,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她看着老四一米八多的大背影和孩子们小的背影在正午的阳光下跑动,像一匹野马领着小马驹。看着看着,女人觉得那些影子变得飘忽起来,像要飞起来消失一样。女人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女人对自己说。没什么的,不会有什么的,没人知道我在这里,来的只是老四的三哥,没什么的。

老白杨树村的人谁都搞不清楚外村女人的来历,人们就把外村女人变成了女人的名字。人们都知道外村女人不只是外村的,是外省的,女人和孩子的口音就是他们外省的身份。时间长了,谁都不知道,也就没有谁去刨根问底了。女人对偶尔的询问者说家乡发大水了,淹死了所有的亲人,只剩她和孩子,来要饭的。问起女人的家乡,女人只说自己是南边的人。其实女人的事情女人是对老四说过的,只是话语到了老四的耳朵里就像是进入了泥潭。

女人想起自己遭遇的时间就在女人送乳罩给老四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起了暴风雨,孩子、女人和老四躺在他们的地铺上,孩子缩在老四的怀里睡着了。女人看着孩子熟睡的小脸自言自语,孩子知道你是个好人。老四,你是好人。老四,孩子知道我也知道,打雷下雨的时候孩子已经不再往我怀里躲了,孩子知道有你在就不用害怕了。我也是,老四。我真不知道怎么谢你呢,要不是有你,我和孩子这时候还不知道在哪里呢。这孩子命苦啊,我的命也苦啊,老四,还有你,你也是个苦命人。我们怎么就这么命苦呢,老天爷怎么就不长眼睛呢。

孩子累了,他从屋角移身到了老四的灵床边上,隔着老四和老四的哥哥们和门外那些屏住呼吸看老四耳坠子的人相望着,一长一短的鼻涕进进出出。孩子看看别人再看看老四。目光从老四的脸上再移到自己的手指甲上,再抬起来送到对面人的脸上。孩子见没人反对他在老四的床边呆着。便放心地捋起老四的手指头来,把老四的手指捋开了,放自己的小脸在老四的手心里,打起瞌睡来。

老大对儿子说,谁家的孩子,你把他领出去。二小子起身绕过床来,打算领孩子出去。孩子已经睡着了,鼻涕的一端在四叔的手指头上,一端挂在孩子的鼻孔里。二小子哽咽着对父亲说,让他呆在那里吧,他和四叔好着呢。说完这句话,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他来到院门外的墙根下,抱头痛哭起来。睡在四叔手心里的孩子让他看见了自己全部的童年和他童年时期的四叔。

十岁前。他和哥哥、母亲一直住在老白杨树村,和奶奶四叔住在一起。四叔是他和哥哥的马,驮着他哥俩整个的童年。他记不清四叔因为他和哥哥摔跤了、磕破皮了、饿哭了挨了奶奶多少笤帚疙瘩。他记得四叔背着他在有好东西吃的人家屋门口,使劲看,使劲地看人家吃东西的嘴巴。人家赶人家骂也不走,直到人家不忍心了掐下那么一点点给四叔,四叔就背着他飞快地跑,跑到没人的地方,四叔蹲下身来。让他从四叔的背上滑下来。四叔把攥在手心里的东西给他,说,快吃吧。他心满意足地吃着,四叔就使劲地看着他的小嘴巴,四叔舔着自己的手心说,真好吃。四叔总要为吃了好东西的他表示一下祝贺,四叔把他架到脖子上,四叔为他唱歌,唱长长短短的嗨呀嗨呀……

他掏出手机给哥哥打电话,他说,哥,你还是回来一趟看看四叔吧,四叔真的快不行了。哥哥说,你替我看看吧,我,我这请不下假来。你是个混蛋!他狠狠地挂了电话。他知道他哥哥钻到那个牛角尖里了,哥哥把自己婚姻的不幸都划归到四叔的头上,他是不打算原谅四叔了。这公平吗?这公平吗?他在心里问着自己的哥哥。

老四和孩子们跑到离家不远的土坡上时,一个孩子说,快看,老四,你家失火了,冒浓烟呢。老四看了看他家冒出的烟说,俺娘烧火给三哥做好吃的。另一拨孩子朝着老四跑来,快,老四,你三哥在烧你的奶罩子。老四说,烧你个头。老四没当真。老四喊着三哥跑进家门,三哥抬头看见戴着兰底白花乳罩的老四,看见老四那张四十岁男人的脸,老三生出了一种将那张脸放到火里用木棍挑着烧焦的欲望。他噌地站起来,说,你看你这副熊样,人不人鬼不鬼的。他伸手就扯老四的乳罩。老四在三哥站起身来的当口已经看清楚了地上燃烧着的东西,看见老三的手伸来,他护住自己的胸口,叫起来,不!不!老三把老四推倒在地后,老三已经把目标转移到老四那张让他恶心的脸上,那张脸是他人生餐桌上的一盘臭狗屎。他抡起自己的手掌,摔打在那张脸上,左右,左右,左左右右。痛快,痛快,痛快,痛快淋漓。那张脸上的眼皮使劲地揪在一起,嘴巴大张着,发出娘啊娘啊的惨叫。老四摔倒时,双手护在胸前。老三顺势一屁股就把他的手坐在了腚下。老四那张脸被扇起来也就没有了任何的阻挡。

外村女人看着老四和孩子的背影远去了,又压起煤球来。女人用老四教给她的方法。老四说。用脚踩这儿,你个小,用脚踩这儿。用肚子往下压,嘟噜就出来了。女人放慢了速度,回想着老四说过的话。煤球场上没有了老四和孩子,女人觉得自己像是在孤岛上,女人抬眼望望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一群苍蝇在孩子的大便上舞蹈着,发出快乐的嗡嗡声。

女人最近老在心里合计,这里要是能长期呆下去,找个合适的机会,对猴精说一说,让他帮帮忙,送孩子进村里的小学,孩子都六岁多了。或者让老四跟猴精说去,不知老四说这种正经事行不行?等孩子上学了,女人再到村南头的小饭店。跟老板说一说,饭时过去帮忙

洗洗涮涮,择择菜,还能挣块钱的。

母亲突然抬起松嗒嗒的眼皮说,我想起来了。围在她周围陪伴等待丧子之痛的的媳妇们见老太太睁开眼,赶紧停住嘴里窃窃着的私语,等待母亲的吩咐。她们以为母亲想起了关于老四葬礼上需办的事。母亲说,老四的病根早老鼻子了呢,老四八岁那年,跟着三儿在学屋里念书,回家来就喊头疼,我一个寡妇带三个孩子,一天到晚忙着干活,一家四口得吃饭呐,我就没顾上管他,过了几天,他就吐啊,像喷灌机一样往外喷,不省人事了,弄到公社卫生院,公社让弄到县里,弄到县里,人家就说这孩子来晚了,不能治了。我就跪着求大夫。我这一辈子除了给父母给老祖跪下,就是这次了,我一听四儿没救了。我的腿一软就跪下了。求求你了大夫,我一个寡妇家养大个孩子不容易啊。那大夫是个好人呐,女的,俊着呢,留过洋的,她生生地就把老四从阎王爷那边夺回来了。老四醒过来了,眼睁开了,迷迷瞪瞪地哪也不看,就盯着那大夫看。那大夫弯着腰唤他呢,领口开着,里面那罩子就能看见了,我也看见了。人家到底是城里人,里面那东西好看着呢,不像我们那时候,找块破布缠着。老四迷瞪了半天,抬起爪子就摸人家那胸罩子。大夫脸红了。我也臊红了脸。大夫没怪他。拍了拍他的头笑了笑。老四这种怪病八成是那时候落下的。还真应了大夫说的,老四从那就傻了。遇个事半天反映不过来。人傻了吧,还惦着上学呢,回家来还要跟着老三去学堂,明摆着的事,干搭钱,能学出个名堂来吗,不让他去了,我也就少份负担。帮我烧烧火,干点活。老大干得也没老四千得多,就跟个毛驴一样使唤。头些年,老四就是遇事慢,迟钝,心眼少。谁知道怎么越来越厉害,还添了这怪病。

孩子看见老三骑在老四身上打老四,攥着小拳头就朝老三背上打。老四的腿在三哥身子底下乱蹬,一脚就把孩子踹倒了。孩子爬起来,愣了愣就往煤球场跑。女人见孩子跑回来,满脸的泪,一手抓起自己的树条,一手抓起母亲的手。女人问,怎么了,别急,告诉妈妈,谁欺负你了?孩子抱住女人的腿就哭,孩子说,妈妈救老四,妈妈救老四。女人随着孩子跑到老四家门口,战争已经结束了,大门紧闭着,听不见任何动静,报信的孩子们在老四家周围玩耍着。女人知道,自己是没有身份进去的,自己一不是亲戚,二不是邻居。只是一个讨饭的女人。女人拽着孩子的手往回走,孩子说,妈妈,老四会被打死吗?我不要老四死,妈妈。女人问,到底是谁打老四?是他哥哥吗?孩子说,是三哥哥。女人松了口气,女人对孩子说,我当是谁呢,老四不会死,哥哥打弟弟是打不死的,老四晚上就会回来的。

晚上,老四没有回煤球场。第二天没有,第三天也没有,再也没有回。

开始的时候,女人天天让孩子到村里打听老四的消息。头七天,一点老四的消息也没有。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老四去了哪里。到第八天,老四邻居家的孩子把沙袋踢进了两家中间的夹道里,翻墙进去找,才发现了老四。被拉到医院的老四已经奄奄一息,内脏功能严重衰竭。大夫说,拉回去吧,没有必要折腾。挨了打的老四在西屋的后墙把自己饿死了。

老四丧礼的总指挥,躬着腰进来将盛满豆秸灰的铁盆放在老四的床头。老大老二老三都知道那是干什么用的。在他们少年的记忆里积存着很多次家乡丧礼的场景。在他们小的时候,和现在的小孩子一样,婚礼和丧礼都是他们的一种节日,热闹有趣。老三厌恶地看了一眼铁盆里平平整整的豆秸灰,灰白色绸缎一样柔软的灰。老三已经忘记了小时候像门外的孩子一样屏了气观看葬礼的新奇和快乐。他讨厌自己不能左右的这个场面,讨厌现在进行着的传统的每一道程序。人死如灯灭么,哪有这么多事,一烧不就完了。他朝着那老者不耐烦地说,干什么,干什么,端出去,端出去。老者是老三的远房叔叔,在老白杨树村算是德高望重之人,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也只有他熟知一切婚丧程序。老白杨树村的所有婚丧事都是他来做总管。都是他用井井有条的指挥完成了一件又一件老白杨树村的大事。他用缓慢苍老的声音说,孩子,在这里你说了不算,我和你娘说了才算。这盆里的灰呀,是用来留老四的灵魂印的,从这个印记上,就知道老四下辈子托生成什么了,活着的人也好有数,该善待什么。仪式还是要的,你别以为这就是迷信,共产党盖座楼还要来个奠基仪式呢。拆个房子过个年还要放挂鞭呢,何况送走个人。老三肚子里的闷气鼓到脑门子上了,额头上的一根血管在紫红的背景下显出自身的深蓝。老二拍了拍三弟的肩膀,老三看了看二哥和大哥,把口闷气咽了回去。等老者转身出去,老三对哥哥说,咱娘也真是,非要来这一套,没任何意义。这都几天了,我单位里还忙着呢,我就知道娘会搞这一套,我都没给任何人打招呼,这算什么,传出去,不成我带头搞迷信活动了,影响不好。老大说,老三,都什么份儿上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娘说的有道理,总得让四弟体体面地走。咱哥三个,对四弟也太不够关心了,尤其是我这个当老大哥的。父亲去世得早,老四的今天我是有责任的,大小子告诉我,老四这种病在早期注意治疗是可以治愈的,咱们都知道四弟有这怪毛病。咱谁都没放心上过。老三说,你以为是头疼感冒呢,说治就能治,他变态,丢人。老二说,三弟,别犟了,大哥说的有理,小的时候四弟还和我们一起吃饭,可自从咱们都外出读书后,尤其是参加工作后,你想想,四弟和咱们一起吃过几顿饭,好像是从咱们和娘那里都认为给四弟点儿东西吃就行了,从没让他跟大家坐在饭桌前,兄弟们间说说拉拉,他的事咱也就没问过,四弟是缺心眼,我现在检讨起来估摸着他也和正常人一样呢,有欲望有想法的,他的病跟这个就有关系。老三觉得哥哥说的有道理,若点头认可。就显得自己的作为太说不过去了,他想了想说。四弟怨不得咱们的,他如是正常人,咱哥几个谁不帮他,就是他自己没本事,咱谁还不能帮他安排个工作,他这样,想帮也帮不上啊。话是这么说,哥哥们的心里在等待老四咽气的时候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同一种东西。沉默下来,继续专注地看着老四即将永远消失的脸。

老四是在村口打瞌睡时和外村女人相识的。那一天老四的瞌睡特别香甜,孩子们拿猫尾巴草戳老四的鼻孔都戳不醒他,后来一个孩子想起来用水往老四脖子里灌,但用水还要回家去取,挺麻烦,灵感一来,掏出自己的小鸡鸡,尿进去。女人和孩子流浪到了老白杨树村,女人见路边有些扔弃的菜叶,就去捡了放在方便袋里,洒上盐,淹两天就可以当咸菜吃了。孩子开始远远地望着孩子们的快乐,不一会就站到了孩子们的队伍里。他们的兴趣都在老四身上,对外来的小叫花子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关注。孩子跟他们一起乐着。可是当那个小鸡鸡自以为表现聪明的时候,孩子举起了他手里的树条,朝那个小鸡鸡打去。战争开始了,脖子里被灌进尿的老四和孩子结成了同盟。老四真发起怒来,孩子们是害怕的,他们一哄而散。

老四看着女人手里的菜叶子问,你们是走亲戚还是要饭的。女人说,要饭的。老四说,我有饭给你们吃。女人将信将疑地看了看穿着古怪的老四,拿不准老四

是疯是癫是色是傻还是变态,老四已将孩子举起来放到了脖子上。老四唱,嗨呀嗨呀……孩子揪着老四的头发兴奋得连声叫,妈妈快看,妈妈快看,我长高了。女人觉得老四大概不会有什么危险,大不了就是会强奸她罢了。女人横下心跟老四去了煤球场。老四拿出自己的剩饭给孩子和女人。说,快吃吧。女人和孩子很香地吃,老四使劲地看着她俩的嘴巴。老四对女人说,你在这里吧,这里有饭吃。女人抬起头看了看老四,老四的眼睛已经转到一排排的煤球上去了。女人明白了,女人信任地问老四,我能行吗?老四说,能。

猴精听孩子们说老四领了个女人去煤球场了,心里觉得稀奇。就到煤球场来看个究竟。猴精一看还真有个女人,猴精笑了,老四真有你的,不但弄个女人,连孩子都有了。女人看了看猴精,女人对这种脏话已经习以为常了,她知道为了生存和安全,必须让这些话语在到达自己的耳朵前就让它们飘散在空气里。老四说,让她在这里压煤球。猴精看了看站在老四身边的女人,一米五几的个头,黑瘦黑瘦的,榨也榨不出四两劲来。猴精说,她不行。这是力气活,她没劲。老四说,她有劲,她腚大。猴精说,老四,谁教给你的道道儿,腚大就有劲?你老婆就腚大。老四有理有据。气得猴精笑起来,你不地道啊。你什么时候偷看我老婆的腚了。老四笑了,笑猴精傻,还用偷看么,腚谁看不见,你老婆推车子,腚一拽一拽的。

猴精转身想走。不跟你废话了,不行不行的。猴精把最后一个的字音托得长长的,一种好心情下对孩子说话的语气。老四闷闷地说,我给贾老五家压煤球去。猴精迈出去的脚后跟被老四这句闷闷的话钉在地上。猴精眨了眨紧绷绷的小眼皮,回过身来对女人说,看老四的面子留下你,论个,压一个一分钱,不能和老四的混了,要不,别怪我不客气。

女人没有任何证件,虽然保住了秘密,却使女人和孩子的生存产生了困难。没有人敢接受来路不明的人做工,尤其是女人。即使有同情心,政策也不允许。女人没有计划生育管理证明,谁也不会自找麻烦。除了那些打算临时赚女人便宜的男人。女人很是感激老四,心怀揣测地感激着。

女人等待着老四对她的身体提出要求,或者说表示出兴趣。女人从离家的第三天晚上女人就明白了这一点,那个开着一辆头小身子长的货车司机在那个晚上对她说,我本想做个好人,不对你生出非分之想的,可是。可是,我一个月没挨女人的边了,你在这里,三天来,我快要憋死了,如果你同意,我们来,行不行。男人说这话的时候。车行在福建省北部的山路上。男人的手在方向盘上痉挛着,因为欲望或者是激动、害臊。女人看了看那双手,女人突然觉得如果不马上阻止它,它会颤抖着把整辆车子带进悬崖里。女人并不感到意外,从那个雨夜登上男人的驾驶室的一刻起,女人就知道这个时刻会来临,她想象的要比这个更为复杂,比如强奸、要挟或者自然、假装自然。她没有想象到男人的手会在方向盘上痉挛。既然一切都在预料中,也就没有什么惊慌可言。女人看着那双手,对男人说,你停下来吧。

男人把车停在路边,低眼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指,我好像有点不是人,你在难里,我。女人说,没什么,别让孩子看见。男人和女人一起回头看了看后座上正熟睡的孩子。男人说,去车厢里吧,里面的货没满。女人下车随男人往车厢的门口走去,一个声音在女人的耳朵里飘荡。吃屎也要活下去!吃屎也要活下去!

车厢里堆着一袋袋的桔子,男人先爬进车厢里,伸手来拉女人,女人于漆黑里闻见了新鲜的桔香。男人说凑合一下吧,都是桔子,好在不是苹果,不会太咯人的。女人摸索着解开衣服的扣子,女人看不见自己的手,看不见男人,女人只看见黑暗,闻见新鲜的桔香。女人觉得一切都像是在梦里。女人只在梦里见识过这样的黑。男人摸索到了女人的脸,由脸往下,男人定好位后,将女人的身子放倒在桔子上面。

女人对男人说,你先回吧,我自己呆一会儿。男人关切地说。别久了。这里面缺氧。女人觉得这车厢里的黑暗给她铸造了一层遮蔽,厚厚的,牢固的。谁也看不见她,谁也找不到她,谁也伤害不了她,包括刚刚从她身上离开的男人,只是一个梦,黑暗中的一个幽灵。女人翻转身子趴在桔子上,女人这一刻多么希望在这漆黑的桔堆里,变成一个桔子,没有苦难,没有丈夫,没有孩子,没有生活,没有性别,没有责任,没有忧愁。没有感觉,没有恐慌,只是一个劲地长,长得酸酸的甜甜的。被堆成堆,装进袋子,陈列在果摊上,被人购买,被人吃掉,被人回味,种子掉到地里,再一个劲地生长。桔子将男人洒泻在女人体内的浓稠液体挤压了出来。提醒她是一个女人,会做爱,会生孩子,会流泪,有欲望,有灾难,有孩子。有一个睁着眼睛死去的丈夫,有一个器官可以容纳男人的浓痰,对,是浓痰。随着男人大叫一声之后,男人边咳嗽边痉挛自己的身体,女人成为了男人的痰盂,男人从身体的两个出口往痰盂里吐着痰。女人在自己变成的痰盂里看见了丈夫慢慢伸展的手指。盯着她的眼睛。女人回想起吸毒前的丈夫,回想起恋爱时的海誓山盟,生产孩子的疼痛和喜悦,女人的眼泪掉进漆黑的桔堆里。女人多么希望那些都是别人的生活,她只是一个桔子,或者只是一个在车厢里和货车司机做爱的人。

老大家的二小子越想越觉得是自己害了四叔。不过这话他永远都不会对别人说的,尤其不能对三叔、二叔和父亲说。就像四叔不对别人说一样。是他给四叔买了第一个乳罩。他没有想到会有今天。那时他在学校里得了一百五十元的奖学金,他平生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小私房儿,他回到老家探家,他带着四叔逛县城。让四叔见见世面,他没有别的意思,他只是想让四叔高兴一下。他对四叔说,看中什么,我都给你买。他给四叔买了一件防寒服,领着穿上新衣服的四叔在商场里尽情地看,他向四叔讲解所有他们看在眼里的东西。四叔的眼睛盯在女人的乳罩上面,目不转睛。光彩流转。他凑近四叔的耳朵说,那是女人的玩意儿。他试图把四叔拉走,他怕别人发现造成难堪。他说,走走走。四叔挣脱他的手,一个劲地看,就像是他小时候看人家吃好东西的嘴一样。看得二小子于心不忍,他试探地说,四叔你要是喜欢,我就给你买一个。你要是不要这个,我就给你买一双棉鞋。四叔说,我要这个。二小子哭笑不得,四叔你要这个有什么用,你又不是个女人。最终他还是给四叔买了一个,白棉布做的,罩杯上用红线绣着花,六块五毛钱。为了惩罚四叔,他没有给四叔买棉鞋,四叔依然光着黑黑的脚丫子穿着他的解放球鞋。他记得回来后,他曾对奶奶说,是不是该给四叔找个媳妇。奶奶说,好人家不会跟他。只能找个傻子,一个傻子都头疼,一对傻子还不要了我的老命。他没有看见四叔挨揍的场面,不知道四叔是怎样忍受饥饿的。但他知道四叔一定是彻底地不想活了。他在心里问了自己上千遍,如果当初不带四叔进城,如果他当初给四叔买的是棉鞋,四叔会不会就不是这副样子?可是,他没有带四叔打耳朵眼,四叔的耳朵眼是怎么扎上的。谁也不知道。这在老白杨树村是一个谜。人们只是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老四

戴上了耳环,老四的衣服里面戴着女人的奶罩子,人们因为这一破天荒的发现,兴奋着,传播着,讥笑着,取乐着。有学问的人说,等着看好戏吧,老四会偷女人用过的东西。人们开始等待着老四偷女人东西的日子,等待一个理由揍揍傻子,等待一个令人兴奋的话题。人们一直没有等到,人们开始怀疑有学问的人。

外村女人认为老四定是想女人想疯了,才穿女人东西的。女人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老四对她有所表示。女人想。能让这么一个傻傻的好人当回真正的男人,也算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了。可是日子越久,老四越像是女人和孩子的一条忠诚的看门狗,他只是睡在地铺的最外侧,靠近门口处。从没有跨越过他和女人之间的孩子,哪怕一条腿。他只是一味地打着他的呼噜,就像白天他一味地压煤球。老四感兴趣的就是和孩子玩耍,把孩子架在脖子上开飞机。女人糊涂了,流浪以来老四是第一个让他看不透的男人。

女人把用来盛水涮煤球模子的大铁盆洗干净了,女人哄劝孩子洗澡。孩子说,我不洗。女人说,听话的好孩子都要洗澡的。孩子说,那老四也洗澡。老四是大人,他洗澡在河里洗的。孩子说,不,老四洗我就洗,老四去河里我就去河里。老四一直兴趣盎然看着发拧的孩子。老四说,我在盆里洗,你去河里洗。说完,老四两下脱去了所有的衣服,坐到了盆里。孩子高兴起来,他尖叫着,我洗,我洗,跳进盆里,水溅到老四和孩子的身上,立马有黑黑的水道道流下来。女人终于看见了老四的下体,白白的,很乖很乖地悬垂在那里,仿佛一个熟睡的婴儿。女人心里想,还是蛮好看的么,个头也大。女人的脸红了。夜里,女人把孩子从两个人中间抱开,自己挨着老四躺下,叹口气说。老四呀,你对我这么好,你要不嫌弃我就那个一回吧。老四呵呵笑了两声说,俺才不嫌弃你呢。女人眼里热热的,拉过老四的左手捂到自己乳房上。老四定定地看着女人,把手指蜷起来说。俺娘告诉俺,不能欺负人。女人晃晃他的拳头说,是我自愿的。自愿的就不叫欺负。老四生气地抽回手说,那也不行,摸女人就是欺负人。

女人洗了乳罩晾在树枝上。像一个蜂窝,随风颤动。老四是唯一一只巨大的蜜蜂,他毫不掩饰地转来转去,瞅来看去。老四对女人说,好看,真好看。那神情像是羡慕人家过年穿新衣的女孩子。女人恍然,送人要送别人最喜欢的东西,老四喜欢乳罩。自己早都知道,却没有早一天送他。女人歉疚地对老四说。等它晾干了,我缝一下送给你,有点小呢。

老四的嘴角动了起来,像是轻轻地嚼着什么。老大先看见这一变化,招呼老二老三看,马上消息传出去,总指挥官匆匆进来,观察了一下说,八成是有话要说呢,快了快了,回光反照呢,赶紧靠近点,听听他最后有啥要求。老大老二老三都把耳朵凑近老四的嘴巴。老者在一边密切地注视着,以便审时度势。哥哥们将伸得酸疼的脖子抬起来,朝老者摇了摇头,老者已观察到老四的眼皮在动,赶紧示意哥哥们新的目光积聚点。

老四的手指像给孩子挠痒痒一样,在孩子熟睡的脸下动起来。孩子醒过来,他睁大眼睛看着老四的嘴巴。孩子转身往屋外跑去,一分钟后。孩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把一团东西塞在老四的手里。老四的眼睛像是交足了过路过桥费的车辆,关闸为它徐徐地打开,混浊的眼睛像一个电量不足的摄像机,从他哥哥的脸上慢慢地转到孩子的脸上,他对孩子动了动嘴角,孩子很响地吸了一下鼻子。老者早吩咐人把信息报到了西屋,让西屋的媳妇们扶母亲过来让老四看最后一眼。老三看清楚了孩子塞进老四手里的东西,正是老四挨揍那天戴着的乳罩。老三想不到竟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崽子帮老四藏了起来。这不是故意跟我做对吗?老三伸手来拽老四手里的罩子,同时对着孩子小声而严厉地吼,出去。老四的目光聚在三哥的脸上,他对那张脸说,我招你还是惹你了?

老四的声音很虚弱,但是所有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刹那间,老三和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老四还能说出话来。在人们愣神的瞬间,老四走了。最后的话用尽了他毕生的力气。鼻孔外的几颗黑黑的毛毛停止了颤动,老四的耳坠静静地悬在老四的耳朵上。老四的眼睛因为没有足够的力气只闭到了一半的位置,老者走过来用凸现着青筋的手轻轻地将老四的眼皮拂下来,拿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烧纸盖在他的脸上。母亲和媳妇们刚走到门口,又接到新的指令,退回到西屋。堆在门口伸着脖子看热闹的孩子们被低声轰走,比老四辈分小的女人和男人们走进堂屋开始发出哭声。老大老二老三被老者按照传统清退出来,湿着眼睛看人群按照传统大放悲声。老三没忘记将老四的耳坠绞断,想到还可以用送汤的空当来干这件事。老三从小就知道,人死后,哭着的晚辈们要在指挥官的指挥下,跟随一个挑汤罐的人来回走三遍,哭三遍,名日送汤。老三密切注视起老者的指挥来,老三想,反正不能让老四不男不女地进火葬场。

早有几个老婆子将看见的豆灰盆里的印记告知母亲。她们肯定地说,反正不是小脚丫的印,说不准像什么,好像猪,又好像马驴骡一类的印,不太清楚。她们一边说一边难为情地看着母亲松塔塔的眼皮。她们都知道,只有今世修行好的人才能有幸来世再为人。她们都希望看到的是小脚丫的印,那样她们可以用恭喜的语气告知母亲。很遗憾,但她们必须实事求是,这是规矩。母亲的泪从松塔塔的眼皮下渗出来。母亲说,好呀,好呀,这样我儿就不用再受为人的罪了。

二小子被老者从哭泣的人堆里拽出来。老者说,你不能光顾了哭啊,你还有重要任务呢,你得给你四叔指路。二小子说,我,我,我哪有本事给四叔指路啊!老者不知道他心底里的疼痛点。老者以为他不愿意干,严厉地批评他,你不指,谁指?你哥没来,老二老三家都是女孩,你四叔又没有自己的儿子,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亏你还是个大学生呢。老者最后颇有些鄙夷地加了一句。

二小子按照老者的命令,全身穿上白布缝制的衣裤,用白布缠了头,站在奶奶陪嫁的栗色方杌上,手持竹竿。用六十度的斜度指向西南。他背诵着老者教他的话,爹,爹,上西南,宽宽的大路,长长的宝船,甜处安家,苦处使钱。老者说,记住了,一定要说爹,不是叔,这样你四叔就有后了,阎王爷就不会把他划为孤魂野鬼。他背诵完指路词,从奶奶陪嫁的栗色方杌上下来前,他在心里叮嘱四叔,四叔,这回你可千万别走错了路,人家都去西南,你别错了,错了要吃苦头的。

等外村的女人得到孩子的报信后,老四已经被人们用一领高粱秸编制的新席子包裹着,麻绳捆着席子的两头,被几个男人抬到拖拉机上。老四穿了新皮鞋的脚露在外面。二小子和另外五个男人,分坐在老四的两边,拖拉机拉着老四和他们朝县城的方向开去。

老四的脚随着拖拉机的颠簸晃动着,如同两只戴了皮手套的大手在做着再见的动作。女人哭着对孩子说,快,跟老四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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