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踪

2009-12-07 03:38吕志青
山花 2009年19期
关键词:老皮

吕志青

1

小冯和小奚属于那种“闪婚”族,与小布什和劳拉的情况一样,相识三个月就结了婚。

由于太匆忙,婚后两人暂时住在小奚父母家;可没过多久就住不下去了。小奚的老爸不时在背后嘀咕,说还没见过这样打上门来的呢!小冯听了先是一惊,心想,这叫什么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再一想,难听不难听,似乎也不难理解。一般说,难听话总是可以理解的。父亲爱女儿,甚至爱到一个不正常的程度,也并不少见。比如,婚礼上,某个新娘的父亲眼泪汪汪的。甚至痛哭流涕、搞出一脸鼻涕眼泪的也不在少数。比较起来,小奚的老爸还算强的:举行婚礼的那天,他也只是抽了几下鼻子,干抽。干抽了一阵,不多不少的一点眼泪慢慢渗出来,在眼眶里打转转。转了一阵,又慢慢转回去了。有关这些,小冯觉得均可理解。尽管如此,可也还是搬了出来。

“咱是个大男人,总不能没一点志气吧?”

这是小冯决定搬出来时对小奚说过的一句话。随后小冯去银行贷了款,买了一套按揭的两室一厅。装修、迁居。迁居时小冯两个要好的朋友:老皮和老贝,都带着老婆一起来了。几个人都说房子不错,尤其是卧室,够宽够大了,小两口从床上打到地上,从地上打到床上都不成问题。一楼虽说略略潮一点,但离外面的花木和草坪更近。玉兰花的色泽和芳香,青草和泥土的气息,均能直截了当地窜进来。唯一的缺陷是能望见远处的教堂钟楼,不知这是否会对小两口的夜间活动有点什么影响?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嘻嘻哈哈地说一阵又笑一阵。小冯和小奚也都笑着,由他们去说、去笑。他俩都热爱大自然,热爱大自然里的一草一木。而且。都不是教徒。因此,他们所说的好处是好处,所说的问题却不是问题。

然而,没想到,问题还正是出在所谓的好处上:由于离外面的花木草坪太接近,不知怎么,蛇钻进来了。当然,他俩谁也没有真正看见钻进来的那条蛇。然而这并不等于说就没有发现蛇的踪迹。

发现蛇踪的是小奚。小奚说,蛇在他们的床上留下了痕迹:蛇经过后留下了某种体液或分泌物。看上去只是一些闪着微光的斑斑点点,但稍稍运用一点想像力,那斑斑点点就连成了一条蜿蜒曲折的线:细微,宛若游丝,隐隐约约的,不细看根本就看不出来。但只要你足够的细心,足够的观察力和感受力,你就能发现它的隐秘踪迹。

实际上,小奚已不是头一次这么说了。每一次,小奚说过之后总要让小冯爬到床上去看一看。小冯只好把鞋脱了,光着脚爬到了床上。

这个季节,床上铺着草席。小冯趴在席子上,前看后看左看右看,看了好一阵也没看出个名堂来。接着他换成坐姿,坐在床上看;接着又换成了蹲姿,蹲在床上看,还是没能看出什么来。随后,和每次一样,他被小奚逼着在每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找了找。仍然一无所获。然后他拿眼睛去看小奚。

小奚说,“看我干什么?蛇在我脸上,还是你想让它爬到我的脸上来?”

小冯只是笑了笑。笑过之后又摇了摇头。

小奚说,“笑什么笑?自己看不出来,还以为是人家在说瞎话!”

小奚的意思是,他不光是缺乏足够的细心,还缺乏敏锐的观察力和某种精微的感受力。小冯觉得,既便如此,他也难以承认她说的那些就是真的。不就这么一点事吗?真要有点什么,难道他还真的看不出来?为了说服她,或者为了叫她无话可说,小冯找来一个放大镜,重新爬到床上。放大镜下,草席的纹理和纹理间的绒毛都清晰可见,可还是没能发现什么隐秘的踪迹。

可是,小奚说,他那个搞法,恐怕更难发现什么。“知道么,有的时候,你越是逼得近,真相反倒离你越远。”

小冯承认这话带有几分哲理。只不过,他们现在面对的是事实,而不是什么哲理。现在的事实是……是什么呢?有一句话,小冯觉得有点不好说出口。小奚何等聪明,朝他脸上一望,立刻就说,“你是说我神经过敏是不是?”

小冯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小奚见他不吭声,就把声音提到了几度,“你说我神经过敏是不是?!”小冯还是不吭声,小奚就把声音又提高了几度,“你说我神经过敏是不是?!!”

讯问的意思不多,质问的成份不少。声音够大,也够力度。音量和力度成正比。总体上呈一种渐强趋势。其实,还在一开始,小冯就发现小奚有点神经质。不时还把幻想和现实混淆起来。通常,那个时候,小奚的脸上会出现一种神神道道或疑神疑鬼的神情。知道么?看出来了么?她总是这么开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像耳语,像腹语。如果你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出来,那声音就慢慢拔高了,她开始变得急躁、甚至,暴躁起来。接下来她就开始摔东西了。摔瓷器。小冯喜爱瓷器。从具备实用功能的瓷盘瓷碗,到纯粹拿来审美的各种瓷瓶瓷罐,房间里摆得到处都是。小奚一伸手,随随便便就捞起了一个。手一挥,啪!一声脆响。再没有什么比瓷器摔碎的声音更好听的了。

小奚摔东西的时候,小冯不能有过激反应,也不能显得无动于衷。而要摆出一副适度的心疼样子来,并将那个样子保持在一个适度的时间段里,不能太短也不能太长。否则,小奚会持续不断地摔下去。

有时,小冯也感到有点头疼。不过,更多的时候,他会想到事情的另一面:敏感、聪慧、灵性等等。难道他希望自己所爱的人是一个麻木而迟钝的蠢货么?摔一点东西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谁说了那些瓷器只能实用只能审美?这么一想,思想就完全通了。豁然开朗。开朗的空间里足以容纳他们爱情的小波小澜。

然而,蛇的出现却是一个新情况。神所创造的。惟有蛇比田野一切的活物更狡猾。蛇对女人说,神岂是真说不许你们吃园中那棵树上的果子吗?蛇又对女人说,你们吃了果子眼睛就明亮了。你们便知,神能知道善恶。

在这里,蛇是诱惑。蛇让亚当和夏娃失去了他们的乐园。现在,出现在屋里、出现在床上的这条行踪诡秘的蛇,开始让小奚和小冯失去了安宁。小奚开始一声高于一声地发出质问时,小冯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沉思。

在弗洛伊德那里,蛇是男根的象征,这是谁都知道的。那么,是他未能满足她么?可是,连小奚自己都说,他们的性福是饱满的性福,酣畅的性福。增一分嫌多,减一分嫌少,不增不减,恰是最好。既然是这样,干嘛又跑出来一条蛇呢?而且还那么诡秘,隐蔽,鬼鬼祟祟的,为什么?

这会儿,小冯寻思着这些时,小奚已开始摔东西了。小奚摔的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彩花瓷瓶。实际上,小奚只是把它举了起来,还没来得及摔下去。就在这将摔未摔之际门铃忽然响了起来,这使得小奚不得不暂时停下来,半举着那个彩花瓷瓶朝门口走去。打开门来一看,门外站着董大奎。

2

董大奎是下面县里的一个青年农民。按照某些人的说法,一个不安份的青年农民。两年前,董大奎揭发了村干部向地产商出卖土地、出租土地的非法行径,上面派人下来,给部分丧失了土地的农民增加了一些补偿;董大奎因此崭露头角。随后,他又参加竞选县人大代表,居然又侥幸得中,一时间声名大噪。当时,作为本市报社的一名记者,小冯率先报道了这件事。随

后,董大奎就开始时不时地登门造访了。董大奎往往是说来就来,从不事先预约。这弄得小奚很烦。小冯说,烦不烦的,人家是农民嘛!她小奚应该知道,农民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在一个村儿里住着,谁想到谁家去串门了,总是一抬腿就进了门,不打电话是很正常的。况且,就算想打电话,也未必有电话,未必家家都有电话,她干嘛要这么烦呢?小奚却不能不烦。董大奎每次来还都是双休日。双休,双双休。可董大奎一来就是老半天,弄得谁也休不成了。小奚认为,这一切都是小冯的过错:打一开始,他就不该把人往家里带!

说起来已是一年以前的事了。当时,董大奎蠢蠢欲动,打算竞选县人大代表。周围的人都劝他莫要异想天开:他连候选人都不是,怎么参加竞选?董大奎笑嘻嘻地说,不碍事!他已仔细研究过了有关的选举法。在那个选举法中。有一个“独立候选人”的说法。什么叫“独立候选人”?就是自己跳出来,自选自。当然,也不是真的自选自。真正选起来还是要靠众人。这是说,只要大家都选他,只要选票压过了别的人就能成!具体做法是,拿到选票后先在原有候选人的名字下面打上一个不赞成的“×”,再在“另选他人”的栏目中写上他的名字,并在下面画上一个表示赞成的“〇”。

为了这件事,董大奎很是动了一点脑筋。他拿一张纸,画了一张“选票”。挨家挨户地动员、演示。每到一家,他先给人敬上一支“大丰收”香烟,随后演说一番:如果他当上了县人大代表,他打算为村民们做些什么什么。董大奎只读到初中,初中都还没读完,一开口磕磕巴巴的。加上一激动,别人就弄不清他在说什么了。好在总算还是听清了一句:他要查账!这是说,一旦他当选,他要为大家出头,要带着大家,找村委会查账!村委会的账目一直都十分可疑。也没什么可疑的,绝对有问题!一听说查账,村民就都来了劲,都说要选他。

到了那一天,许多人还都真的按他说的那样做了,结果是,董大奎居然高票当选!谁都知道,所谓选举,从来都是干部们说了算;因此,这个结果很是出人意料。就连董大奎本人似乎也没有想到。一时间,董大奎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结果一出来,他就像一个体育明星那样高高地举起了双臂,满场乱跑,不时还打出两个V字。就在那时,有人拿一块半截砖,不声不响地走到他的身后,照他脑袋上冷不零丁地来了那么一下。就那么一下,董大奎的脑袋开了花。正在现场采访的小冯立即替他打了110和120。

110比120来得迟,走得早。110一走,120就开始落实出车费用问题。费用是五百块。董大奎一听,说,“你这是害我呀,你这是害我呀!”

小冯听了有点生气,说,“害不害的,你先把这一头一脸的血搞干净了再说。”说着让120拉着他去了县医院。

医生在董大奎的脑袋上缝了十三针。收费三百九十元。董大奎算了一下,平均每针三十元。

“要那么多吗?要那么多吗?”董大奎带着包裹好了的脑袋从县医院里走出来时,一路叨咕个不停:“就不能少缝几针么?就不能少缝几针么?”

小冯说,“你以为是给驴子缝个草料袋呀?”

当然不是草料袋。只是,费用的确不低。钱已付了。包括120的五百元,全是小冯垫的。董大奎觉得过意不去,一定要请小冯吃一碗牛肉面。小冯却不过,只好答应了。

一进面馆,董大奎又大声吆喝开了:两碗牛肉面。大碗大碗,都要大碗!又盯着人家放牛肉,说哪碗哪碗有点少。牛肉汤也还可以加一点。辣子嘛,咱自己加!说着在正中的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惹得大家都朝他看,朝他头上看,以为是个狠角色。

小冯觉得,董大奎也的确算得上是一个狠角色了。不说别的,光是脑袋上的那一下,搁了别人,还不得哼哼唧唧地在医院里躺上个三五天的?董大奎却怎么都不肯住院,转眼间就从医院里出来了,还能大声吆喝。其实,董大奎说,他早已不是头一次挨打了,此前已有多次。打过他的人有村主任、村委员,有村主任的侄子、村委员的小舅子,甚至还有一些来路不明的人。只不过,这一次当着那么多人给他一砖头,倒是他没有想到的。

吃完了面,小冯说,改天等他伤好了专门把他约到市里去,好好采访他一下。董大奎说,“也不用什么改天了,这会儿我就跟你走,去你家,也好认认门。”

董大奎的意思是,认了门,下次来市里,好把小冯垫付的钱还给他。小冯说钱的事不急,采访倒是越早越好。如果他觉得脑袋上的伤不碍事,那么现在就可以跟他走。说罢带着董大奎乘车回到了市里。

那天下午,董大奎在小冯家一直待到了下午五六点钟的时候。董大奎局局促促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时搓着两只大手,磕磕巴巴地回答着小冯的提问。好不容易,小冯才把有关的情况弄清楚了。

董大奎家有四口人:妻子、儿子和一个老母亲。妻子是外乡人,两年前和他离了婚。儿子归他。离婚自然与他的生活状况有关。自从董大奎揭发了村干部非法出卖土地、出租土地的事情后,就算跟人结下了仇。地里的庄稼时常遭到破坏:菜被踩烂,瓜被劈开,果树被砍,成熟的麦地烧毁了一半,一头猪险些被毒死。

老婆觉得这口子没法过了,让董大奎到村干部家去赔个罪。董大奎先还不肯,但想想讨个老婆不容易,也就去了。可还没走进人家的门就被赶了出来:他这是个什么意思呢?难道他董大奎认为那些事是村干部干的?莫名其妙嘛!栽赃陷害嘛!

赔罪不成,董大奎就没辙了。老婆要离,也同样没辙。倒也好,老婆一走,董大奎就没什么顾忌了。专心专意地研究起了选举法。没想到还一举而中——比从前考个秀才容易多了。

下一步的打算是查账。兑现承诺。小冯告诉他,选举结果虽已出来。但还得上面批准。不过应该问题不大。这个时期,上面正在提倡、试行基层直选。

果然,小冯预测得没错,不久最终的结果就出来了。董大奎当选为县人大代表。小冯为此写了个长篇通讯。七千字,发了一整版。标题是:“泥腿子要参政”。不一时,许多报刊纷纷转载。有的还专程找上门去。一夜之间,董大奎成了名人。此后,董大奎就经常来小冯这里串门了。有时是来讨主意,有时是来吐吐苦水。

事情并不像董大奎想像得那么顺利。县人大代表的身份似乎并没有给他增加多少份量。董大奎在村里发起签名、带领村民要求查账。村委会的一帮人根本不尿他!乡政府的干部们也不以为然。有人干干脆脆地劝他。不要拿个鸡毛当令箭,要知道,人大代表并不是个什么官!再有,这也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该操心的是自家的几亩地:有没有除草,有没有施肥,是不是该打农药了?再是他的老婆、娃儿和老母亲。对了,老婆已经跑了,那么娃儿呢?老娘呢?他的娃儿是否用心读书、有没有跟人打架?他的老娘该有七十了吧?年纪那么大了,还不让她老人家过几天安生日子?……还有呢,他要知道,操心一些不该他操心的那就叫做不务正业。不务正业就跟二流子差不多。二流子从前还有一个比较正式的名称,叫做流氓无产者。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有流氓无产者。流氓无产者有两个显著特点:头一个,好逸恶劳;二一个,喜欢无事生非。——

对于这些个说法,董大奎当然不能同意。董大奎说的是:不敢苟同!

董大奎虽说学历不高,没多少文化,但近年来通过自学法律条文,加上又跟许多媒体打上了交道,倒也掌握了不少词汇。

“不敢苟同!不敢苟同!”

董大奎将这句话反复说了几遍。接着还有根有据地说出来一些不敢苟同的理由来。理由来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这个法里提到了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务,提到了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和民主监督。这个法里规定,有关乡统筹、村提留、误工补贴、村集体的经济收益、村办学校和村建道路的经费筹集,村集体经济项目的立项和承包,村公益事业的建设和承包,村民的承包经营,宅基地的使用等等,均应由村民会议讨论决定,而且,村民是可以过问的。可是呢,他光是问了一个账目,就被说成是二流子和流氓无产者,这公平吗?

毫无疑问,董大奎对那个组织法还真的做过了一番认真研究。一共有多少条款,哪一条怎么说,哪一款又是怎么说,全都清清楚楚的。而且。董大奎的口头表达也比从前有了进步。说到激愤处,还不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拿一个手指头朝小冯指着,似乎他就是乡政府里的那些人。

倒完了苦水,董大奎向小冯讨教。小冯却说不出个什么来。实在说,在这方面,他还不如董大奎。倒是董大奎自己,最后想出了个主意:竞选!竞选村主任!既然他们说县人大代表算不上一个什么官,那就竞选村主任!一旦他当上了村主任,事情想必就要好办得多了。

此后,董大奎每次来谈的基本都是这件事。村主任是实权,竞选难度可想而知。而且,这个位置,多年来一直是由村主任老盛把持着。每次一到选举,老盛手下的一帮人就带着香烟、啤酒、糖果、面粉、毛毯、洗衣粉挨家打点,想盖房子的先许下宅基地,想超生的提前减免罚款。在外打工的。就把他们的选票攥到手里。按照规定,每一个选民接受委托投票不得超过三人。他们呢。一委托就是五六个、七八个、上十个。甚至十几个。对于那些不识字的人,干脆连选票也免了,只发给一个选民证,让人误以为选民证就是选票。按照规定,选民要尽量集中投票。老盛呢,每次都让人搞一大批流动票箱。大家说,那票箱的口子,比母牛的都大,别说一只手,就连一个粪耙子都伸得进去。按规定,每个流动票箱应有三人监管。他们呢,由一个人扛着来,一个人扛着去。就这么,老盛连续干了三届村主任。干得年头越长,根基就越深。村里的大小事务,全是老盛一个人说了算。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一事一议。政务,财务,从未公开过。许多开支不明不白。总之,要想竞选成功,除非先板倒老盛。

根据村委会组织法,只要有五分之一以上具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就可以要求罢免村委会成员。说干就干,董大奎在村里挨家挨户地对人宣传组织法。让大家在罢免书上签名。许多人早就对老盛揣着不满,只是苦于无人出头。现在董大奎一站出来,许多人都签了名,很快就超过了法定人数。罢免书送到了县民政局。由于动静闹得太大,上面终于有人发了话,把老盛撸下去了。

形势发展得很快。也颇出人意料。小冯已经看出,这个董大奎的确不是个等闲人物。最早,小冯与他交往时,多少还自觉不自觉地带着点优越感,但现在,他对这个人有点刮目相看的意思了。所以,董大奎每次来,他都十分热情。小奚却颇有点不以为然。小奚断言,董大奎蹦跶不了多久。什么时候听说过一个虱子顶起了一床被窝?而且,她也看不出,小冯耗精费神地跟这人黏在一起有多大的实际意义。他有那个闲心,干嘛不多管管自家的事呢?

小冯自然不大赞同。头一个,他还就是因为采写了有关董大奎的系列报道,这才从娱乐版调到了要闻版—这一直就是他所希望的。此前,他不过是写些有关影视明星的无聊新闻:绯闻啦,谁和谁十指紧扣啦,疑似怀孕啦,奉子成婚的可能性啦,婚钻多少克拉啦,胸脯的真与假啦,如此等等。许多时候,连写也不用写,直接从网上下载就行了。采访董大奎纯属偶然。那一天,很不凑巧,要闻版的记者全都派出去了,老总临时拉差,把小冯派了去。谁知竟使小冯一举而摆脱了娱记身份。因此,在某种意义上,他还不能不感谢这个说来就来的人。再说了,记者不就是公民的看门狗吗?这个看门狗难道不该关心公民的事务吗?否则,要他们这些记者干嘛?光是搞些无聊的?

小奚说,“你以为你能干什么?蛇都进了屋,你还怎么说?!”

小奚这一说,小冯就无话可说了。也不是无话可说,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要不要说。照他看,那多半只是出于她的臆想。但这话显然还不能说,一说她就会炸。他不希望她炸。不希望这个家里有谁动不动就炸。尤其不希望有谁为了一条蛇,动不动就炸。然而。小奚常常还是免不了要炸起来。这其中,蛇是一个原因。除了蛇,还要算上董大奎。董大奎也的确缺点修养,动不动就贸然闯了进来,这多多少少扰乱了他俩的生活秩序。所以,每次董大奎前脚一走,小奚立刻就和小冯吵起来。常常是,吵着吵着,小奚就把话头引到了蛇上面去了。或者,本来在说蛇,在为蛇而吵,可吵着吵着就扯到董大奎的头上去了。

这天上午,两人又吵了一架。吵着吵着。小奚举起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彩花瓷瓶;可就在她将摔未摔之际,董大奎偏又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小奚本来就已发作,一见这情形,气不打一处来,不等人开口说话。就将那个半举着的彩色瓷瓶结结实实地往地上一掼,啪的一声,瓷瓶在客人面前摔了个粉碎。

如果这人真的是董大奎。可能也就知难而退了。但这天,出现在家门口的却只是一个酷似董大奎的人罢了。

3

来人名叫申其仁。申其仁本是董大奎的孪生兄弟。小时候过继给董大奎的姑父了。随姑父改了名和姓。申其仁和董大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一样的瘦高身材,一样的黑瘦脸,一样的细长眼睛。只是眼神不大一样。董大奎眼里时时闪着热情,甚至冒着火光。眼前的这一位呢,眼神温温和和的。

敲开门后,申其仁打算自我介绍一番,可还没来得及开口,一个瓷瓶在他眼前一炸,炸了一地。申其仁不会想到那是女主人在使气。他以为是他的突然出现让人失手摔了东西。随后,他赶紧蹲在地上,两只手在那些碎片里面扒拉起来,似乎这么做还有什么意义似的。

小奚感到又好气又好笑。不过,直到这时,她仍未看出这人与她平时屡屡见到的那个不速之客有什么区别。倒是小冯,一眼就看出这人与董大奎并非同一个人。

趁小冯发愣的当口,申其仁从地上站起身来,自我介绍之后又为自己冒昧登门说了一点客气话,接着说明了来意:他的胞兄让他顺便给小冯带一个口信,村里搞村主任补选,希望小冯去那里看一看。申其仁称小冯为冯记者。申其仁说,经常听他的胞兄说起冯记者,说是他的良师益友。申其仁有条不紊地说着这些,脸上带着一种异常温和的神情。

小冯知道,村委会一般是三年一选,而且是在第三年的年尾进行。情况特殊则可随时补选。董大奎所在的那个村,老盛被罢免后,村主任的位置一直空着,

由原来的一个副主任暂时主持工作;但村民对那个副主任很不满意,一直在叫着要补选。现在看来,董大奎很有可能会成为新一任的村主任,从而直接领导村委会。领导村民。实现他公平、公正、公开的心愿了。这对雄心勃勃的董大奎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好事,他当然乐意去那里看一看,

小冯让申其仁在沙发上坐下,问了问情况,随后给老总打了一个电话。这是个周六,休息日。但记者无所谓什么休息日不休息日的。老总也赞同去那里看一看。但具体怎么个报道法,还得听听上面的意见。放下电话,小冯就把这意思对申其仁说了。申其仁说,董大奎的意思,报不报道都不要紧,只是希望他去那里看一看。接着说了时间和地点。中心投票点设在村小学。下午两点正式开始投票。

随后,两人约好,申其仁先去办事(他是来市里办点什么事),下午一点在小冯家碰头,然后一起去他们村儿。

申其仁走后,小冯又分别给老贝和老皮打了电话。

老贝和老皮是与小冯来往较多的两个朋友。主要是,大家都舞文弄墨。老贝是董大奎他们那个县里的文联主席、小说家。老皮呢,情况有点特殊。最早他是在市文化馆里干着,算是个文化人。后来下海经商,办了一个造纸厂。因此,老皮的身份是双重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左手经商,右手著文——主要是写一点随感、杂文之类。平时,三个人不时聚在一起高谈阔论,天南地北、国计民生、饮食男女,什么都有。三个人当中,老贝年龄最大,老皮次之,小冯最小。尽管年龄不一,但聚在一起时常常没大没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基本上没什么顾忌。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虽说三个人的思想观念不尽一致,或者说,在某些方面还很不一致,但还是喜欢不时聚在一起。

老贝虽说是在县里当着文联主席,但因家在市区,属于跑班族。早晨,老贝开着一辆菜青色的QQ车到县文联去上班,晚上再开回来。只要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老贝一般都住在市里。双休日就更不用说了。电话打过去,老贝果然在。但一听说是去董大奎那里,老贝显出了一点犹豫。不过也只是刹那间的事。很快,老贝就答应下来。

与老贝相比,老皮的反应要热烈得多。老皮一直十分关注这类事。体改啊,基层直选啊、维权啊什么的。酒桌上,老皮动不动就谈了起来。在老皮看来,中产阶级(老皮自己当然要算是中产阶级里的一员了)对弱势群体的生存状况不闻不问无疑是可耻的。如果中产阶级缺少这样的人文情怀,那他就不配作为这个队伍里的一员。老贝讲起这些时常常还会像年轻人那样激动起来,激愤起来。因此,电话里,小冯一说,老皮就说:“去!当然要去!作为写作者,不关心这个还关心个啥?!”

老皮有一辆别克。下午一点,老皮开着车,带着老贝先来了。接着,申其仁也到了。彼此介绍过了,钻进了车。车刚启动,小奚又急急忙忙地跑过来,对小冯说,等他们到了那里,看能不能请董大奎到哪里去帮她抓一条蛇。

“抓蛇?干嘛抓蛇?”小冯不知道打她脑子里又冒出了什么怪念头。

“什么怪念头?”小奚说,“难道你没有听说过脱敏疗法吗?”

小冯好歹是个记者。记者也没什么别的,就是一个字,杂。杂七杂八。肚子里装满了杂七杂八的知识。这个脱敏疗法,自然也在这杂七杂八的知识库里。简单地说,你越是害怕什么,就越是要主动地去面对什么。当然,是科学地、循序渐进地,由浅入深地去面对。现在,既然小奚提到了脱敏疗法,小冯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蛇的话题,自然又引出了一些不正经的玩笑。只有申其仁,一直安安安静静地坐在后排,坐在小冯的身边。等到老皮和老贝重新安静下来之后,申其仁对小冯说:“这事儿你就交给我好了。”

“你会抓蛇?”小冯说。

申其仁温温和和地一笑,说,“在乡下,这种事许多人都会。”一会儿又说,“我有时会来市里办事,什么时候抓到了就给你顺便带过来。”

说话间小车已从小区里开了出去,开到了马路上。出了市区,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董大奎身上。老皮一边开车,一边问老贝,在县里,人们对董大奎一般怎么看?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老贝说,“怎么看,流氓无产者呗。”

“流氓无产者?”老皮朝老贝看了一眼:“我想知道说这种话的是些什么人?”

老皮没吭声。

“照我看,”老皮说,“这不会是农民的看法吧?——农民一多半不会使用这个字眼。那么,是一般干部的看法了?”

老皮不吭声。

小冯猜,老皮说的多半没错。在县里,老贝不仅是文联主席,还是县人大代表,平时有许多机会和干部们搅在一起。因此,老贝传达的很可能就是一般干部们的看法。当然,一多半,还是他老贝本人的看法。这一点,从老贝的语气中不难听出来。

“老贝啊,”老皮继续追问,“这是不是也是你的看法呢?”

老贝仍不吭声。可老皮显然不想放过他,笑一笑说,“老贝啊,据我所知,你还是个作家,对吧?”

老贝无法继续保持沉默了,说。“你说这个话,只不过因为没有近距离接触罢了。”

老皮立刻说,“我看也用不着什么近距离接触,除非你觉得他做的那些还不够!”

老贝说,“你有所不知,那人连话都不大说得清楚。”

老皮说,“这我相信。你、我,肯定都比他会说。不过老贝啊,不是我说,他做的那些,恐怕我们都做不到。不过呢,”老皮话锋一转,明显带上了点讥讽:“你我之间也还是有一点区别,至少,我还没有贬损他!”

老贝咕哝说,“其实,我对他也是蛮同情的。”

“同情?我没有听错吧?你同情他?——你认为你有资格同情他吗?”老皮说着一阵哈哈大笑。

老贝早已有点不自在了,这会儿更是涨红了脸。可显然不想就此认输。老贝说董大奎不时搞出一些可笑的举动,有点像是堂·吉诃德。说着还举出一个例子来。一次,县里开人大代表会,主席台上,有人宣读了主席团成员名单,完了之后要求大家鼓掌通过。董大奎却突然从座位中站起身来,说,你说的这些人我都不认识,叫我怎么鼓掌?

“谁都知道,”老贝说,“那一套本来就只是个形式,可他还偏偏要去较真,这不有点可笑吗?”

老皮摇了摇头,说,“老贝啊老贝,平时,我一直就在心里犯嘀咕,心想,这个鸡巴老贝,怎么老是写些平平庸庸的东西呢?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总算是明白了一点。”隔一会儿又说,“要我说啊,你也别写了。”

老皮夹讥带讽的,先还讲点含蓄,这会儿干干脆脆地一通大白话。老贝的脸上已挂不住了。看那样子,随时都可能发作起来。小冯担心,再这么搞下去。两个人难说不会搞到翻脸的地步。于是赶紧插进去,把话头引开——小冯问申其仁,他对董大奎怎么看?

适才,老皮和老贝在那里斗来斗去的时候,申其仁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冯身边。这会儿听小冯问他,便转过脸来。那神态,似乎是说小冯给他出了一个难题。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说不好。”

说过了说不好,可又还是说了。不是自己说,而是用别人的嘴来说。“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神的物当归给神。”隔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这是《圣经》里面耶稣

说过的一句话。

小冯有点吃惊。他没想到这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农民竟能引经据典。但想一想也不奇怪:申其仁大概是个基督徒。小冯知道,在董大奎他们那个县一直就有一些基督徒。一个基督徒,记住了《圣经》里面的一些词句也并不奇怪。不过也还是奇怪:基督教对于世俗事务就是那样一个态度吗?

这会儿,小冯很想试着和他作一点讨论。然而,申其仁却只是对他温温和和地笑一笑。一望而知,他是不会和谁讨论的。尤其是,不会像老皮和老贝他们那样子讨论。有关这些,小冯是从申其仁的脸上看出来的。

的确,申其仁酷似董大奎,一样的黑瘦脸,一样的细长眼睛。只是眼神不大一样,或者大不一样。董大奎的眼里不时闪着热情,甚至,冒着火光。眼前的这一个呢,温温和和的。小冯想,许多时候,两种不同的神情完全可以将两个相貌相似的人鲜明地区别开来,或者,正是由于这相似或酷似,这区分反倒会变得更容易一些。至少,申其仁给他感觉就是如此。

开车到县城也就半小时。说话的这会儿,小车已进了县城。横三竖四,县城也就那么几条街。一转眼,小车又从县城的另一端出来了。接着又行驶了约莫二十多分钟,小车沿一条黄土路一直开到了村小学的操场上。

4

乡村中的选举总是显得别具一格。下午两点,村小学的操场上已密密麻麻地站满了人,黑鸦鸦的一大片。炽日当顶,许多人都戴着草帽;人人手里都拿着一瓶矿泉水。矿泉水是由乡政府提供的。根据选举法。村委会的选举费用主要由村里承担,乡政府可适当补贴。正是根据这个精神,乡里出钱买了矿泉水。有关这些,在矿泉水发下去之前,一位副乡长就此作了特别的说明。

副乡长手里拿一个电喇叭,不时从台上走到台下,大声叫着,让村民们站拢,不要东一个西一个的。他指的是那些躲到操场周围树荫下的人。“哪里就晒死了?啊?”一会儿又说,“不叫你们选,你们偏要选;叫你们选,又是这么个球样!”

人丛中不时爆出一阵笑声。

发矿泉水的时候乱了一下。许多人朝前涌。一波又一波,乱糟糟,闹哄哄的。副乡长扯着喉咙喊,“不要乱!不要乱!”一会儿又大声叫着:“按组发放!按组发放!”

人人都拿到了矿泉水。有的人还拿了不止一瓶。这是那些受人委托代填选票的人。委托人无法到场,但他名下的矿泉水不能不领。发生了一点小争执。但终于,会场渐渐安静下来了。

主席台上,作为选举工作指导机构的成员,乡里的几位领导坐在主席台的正中央。村民选举委员会的三名成员(他们是法定的选举主持者)坐在主席台的一只角上。另一只角上,坐着负责监票、计票的五名工作人员。

副乡长满头大汗地回到了主席台上,宣布选举开始。先是有关工作流程的通报。选委会的一名成员照稿子念了十来分钟:有关法律法规的宣传,选举方案的公布,选民登记及资格审查,候选人、选举日期的确定,选票的印制保管,如此等等。

乡长讲了话。乡长强调补选的重要性。原村主任老盛被罢免后许多人闹着要补选,闹了很久了,上级领导充分尊重民意。乡长的意思是,马上就要开始投票了,他希望大家不要事到临头又不当个事。

接下来是发放选票。按照选民名单,分组发放。发完选票,就该填写选票了。按照规定,设了秘密写票处。秘密写票处也就是小学生的教室。

主席台的后面是一幢三层的教学楼。教室的门已经打开。村民们朝着教室里涌去。那里备有水芯笔。不一会儿,水芯笔没了。这里呼,那里叫的。又是一阵乱,闹腾腾的。闹腾了好一阵,村民们才又渐渐回到了操场上。

投票。十来个票箱摆在主席台的下面。也是按照名单,分组投票。村民一队一队地走上去。选票投进了票箱里。投票结束时,已是下午四点了。随后,验票又花了将近两小时。

随着副乡长一声喊,负责监票计票的几个工作人员顿时忙乎起来。大红箱子一个接一个地打开了,选票全都抖落在由课桌拼起来的长条桌上。抖干净后又拿手把票箱拍一拍,然后倒转过来,把箱口朝着选民照一照。接着是唱票、计票。快要弄完时,几个流动票箱也从中心投票点以外的地方送来了。

下午将近六点,投票结果统计出来了。虽说悬念并不大,但当主持人宣布选举结果时,全场仍然爆出了一阵震耳的欢呼声。尽管早已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董大奎还是像上次竞选县人大代表时那样高高地举起了两支胳膊,打出两个V字。只不过,这一次他明显带了点警惕,不时转动身子,看看是否有人又想拿砖头拍他脑袋。

小冯、老皮、老贝一直待在操场后面的树荫里,他们没有草帽,没法像农民那样顶着大太阳在操场上晒几个小时。申其仁是刚刚一到就扎到选民堆子里去了。选举开始时副乡长曾走过来跟他们搭话。问他们是哪里的。看过了小冯的记者证,副乡长仍然嘀咕了一声,说,“没有通知你们嘛!”不过还是让人给他们拿来几个凳子和几瓶矿泉水。小冯向副乡长要了一点文字材料,又简单地聊了聊。选举结束后,小冯又随机采访了几个农民。为什么选他?一个农民说,“找不到别的人啊!”一会儿又说,“他也不是个当官的料,不过呢,他不贪!”

董大奎只在选举结束后匆匆过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说乡领导马上要召集新班子(新的村委会)开会,不能陪他们了,但晚上可一起吃饭。

小冯一看这情形,觉得还是早点走的好。他希望能当天赶回去。说着三个人钻进车里,朝着县城的方向驶去。一路上,老贝和老皮都没怎么说话。小冯感到,这两个人之间似乎已经有了隔阂。虽说他们三个平时在一起说话全无顾忌,但像老皮那样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倒也并不多见。气氛有点尴尬。直到进了县城时才稍稍有所松动。

老皮说,“这是你老贝的地盘,晚饭自然该你作东了。”

老贝请客一般都是在一个叫“醉梦楼”的地方。吃过之后只须签单就行了。老皮平时没少到县里来玩,知道老贝说的那个醉梦楼。老皮说那里的架势搞得很大,菜却做得不行,不如去他朋友新开的一个饭馆。他这个朋友,名字叫顾一民。大家平时都叫他老顾。文革中,老顾组织过一个读书会,判过几年刑,文革后平了反,被安排在一所中学里当老师,几年前退了休,在家专心研究学问:哲学,政治,三农问题什么的。老顾的妻子一直没有工作,最近靠几个朋友帮忙,开了一个小饭馆,名字叫“将就吃”。这个名字是老顾取的。听起来谦虚、谦抑,菜却做得不错。听老皮这么一说,小冯就说,“那我们就去这个‘将就吃。”

他们先去了老顾家。这是坐落在一条狭窄偏僻的老街上的一幢二层半的小砖楼。老皮说,这里从前是县城中心,但现在,中心转移了。老皮说着伸手在门上拍了拍。门一响,一只狗在里面大声叫起来。

不一会儿,老顾走了出来。门一开,那狗猛地一冲,径直扑到小冯面前,将两条前腿搭在他身上。小冯吃了一惊,往后退一退;那狗却又扑上来,仍旧把两条前腿搭上来,一边摇着尾巴,朝他撒欢。

这是一只黑白花,不大不小,不肥不瘦,肚子在靠近腿胯处收得紧巴巴的,显得颇精神。似乎是个杂交

狗。看它见了人这么欢,小冯问老顾,是不是平时关狠了?

老顾说,“哪里,每天都跟我一起散步,总有一两个小时吧。”隔一会儿又说,“可能是我这里来的人少。一见有人来,它就来了人来疯。”说罢笑了笑。

老顾瘦瘦高高的,顶上的头发差不多掉光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一条半长的短裤,上面光着,脚上趿拉着一双现在已很难见到的那种木拖鞋,一走呱哒直响。

彼此认识了,进了屋。在小冯看来,这房子的构造有点特别:大门不是开在房屋正中,而是开在左侧。门一开,是一条走道。往里走四五米,进了客厅。客厅没有顶,或者说,整幢楼的顶就是客厅的顶。高阔,开敞,将人的视线一直引到上方。在这个引人向上的空间的半腰处,即南北两侧,是二楼的两间房。东西两边却只有带铁栏的走廊。走廊回环着,将二楼的四个面连通一气。老顾说,这幢房子是他自己设计的。

小冯说,“感觉有点像是教堂。”

老皮笑说:“也有点像监狱。”

老顾想了想,说他俩的说法都对。他蹲过监狱,偶尔也去教堂。不过,设计的时候倒是没想过这些,多半是受了无意识的支配。

说到教堂,小冯就想起了申其仁。老顾说他们这个县,包括下面一些乡、村,都有一些大小不等的教堂。历史很久了。有的已超过了一百年。文革中毁坏了一些,后来陆续修复了。活动也恢复了。近年来教徒有所增加。

闲扯了一会儿,几个人一起去“将就吃”。老顾说。“今天你们是客,我是主,自然该我作东。”

说着从沙发抓起一件圆领汗衫,往身上一套,朝屋外走去。他才动脚,那狗已先自蹿了出去。老皮打开车门时,它一时有点惶惑,似乎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随后,它跑到了小冯身边。似乎是,在这个时候,它最好还是求助于小冯。小冯打开后车门。拿手朝座位上指一指说,“上去吧。”

他才说完,它就朝上一纵,上去了。小冯上去时,它又往中间挪了挪,蹲坐在小冯和老顾之间。老贝块头大,仍然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老皮把车启动了,不多一会儿就到了“将就吃”。

这是藏身在一大溜灯红酒绿的饭馆当中的一个小小的竹木门脸,很不显眼。店面也不大,一楼是几张简易的长条桌,二楼有一间包房,也是唯一的一间。几个人来到二楼,围着圆桌坐了。

老顾的妻子过来与大家见过了。斟了茶。下楼去张罗。她离开后,老皮说,老顾的妻子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为了老顾,吃过不少苦。老顾笑笑说不算什么,和许多人比起来,他们就算过得不错了。

不一会儿,菜就上来了。果然是将就吃。全是农家菜。但配菜和味道都不错。酒是包谷酒。很香。四个人都能喝,大口杯排在一起。老顾执壶,一条线地倒过来,居然没一滴洒在桌子上。各自伸手拿了,举起来,碰了一下。

这餐饭,边吃边聊,一直吃到了晚上十点。席间,也没怎么正经交谈。主要是,老皮一直在不断地跟人打电话。老皮算是一个老玩家。什么都会玩,传统的,时髦的。家居,美食,旅行,运动、休闲、养宠物……哪一个方面都没落下。会玩的人朋友就多。老皮交际甚广,光是在这个小县城里就有不少朋友。老皮一边喝酒一边给人打电话、接电话,忙得不亦乐乎。饭还没吃完,饭后的活动早已定好:先上哪里去洗桑拿,然后上哪里去打保龄球或者搓麻将,再接着是吃夜宵什么的,看样子多半要搞到深更半夜。

桌上其他三个人谁都没有老皮生活得这么丰富多彩。因此,饭一吃完就散了。老皮自去过他与时俱进的夜生活。老贝在县里有一套房子,可以回那里去睡觉。只有小冯不大好办。他原先打算是要当天回家的。老皮一留下,自然就不能享用那辆别克了。县市之间的公车收得早。不过,他若一定要回去,也可以打的。但老贝说,既然来了,不如到他那里去住一夜,明早再走。他那里虽说只有一张床,但大热天的,怎么都好对付。

“既是这样,还不如去我那里。”老顾插进来说。他那里房间有空的,床铺也现成。再说明天是星期天,也不急着上哪里去。

小冯听他这么说就给小奚打了电话,随后跟着老顾去了他家。

一路上,两人边走边聊。到了家。老顾泡了两杯浓茶。坐在客厅里,两人又继续聊下去。话题很广,但渐渐集中到了“三农”问题上。一时又说到了董大奎。

老顾说,他一直在关注董大奎。照他看,董大奎多半难以成功。不过呢,那并不等于没意义。“不管怎样,他都是在实实在在地做事。现在我们许多人,包括我自己,都是说得多,做得少。还有的,连说都懒得说。或者,虽然也在说,但只是为说而说。”

他俩聊着这些时,那狗安安静静地卧在一边。

小冯注意到,老顾抽烟很凶。但由于这房子的特殊构造,烟雾倒也并不大。老顾说那上面开有一个气窗。果然,烟雾袅袅地向上升腾,从那气窗里出去了。夜深人静,老顾的声音在那高阔、开敞的空间里嗡嗡嗡地回响着。

夜里三点,老顾把书房收拾了一下,让小冯睡在那里。书房在客厅的一侧,紧靠着进门的那条走道。房间里有一扇窗,窗下是书桌。一面墙下摆了一张小床,其他两面全是书橱。

老顾把床上席子抹了抹,打开了电扇,插上了驱蚊器。

老顾干这些时,那狗就呆在一边。老顾走出去时,它也跟着出去了。出去不多一会儿就又进来了,朝躺在床上的小冯看一看,似乎是看他是否已经睡着,或者是,睡得好不好。

小冯一觉睡到了大天亮。醒来时,那狗又进来了。接着又跑出去,似乎是要报告给老顾。果然,它刚出去,老顾就进来了。

吃了早点。老顾将小冯送到了公共汽车站。临别时小冯又想到了董大奎。小冯希望老顾今后能给董大奎出点什么主意。老顾沉吟着,说,“恐怕我也帮不上什么,不过,我倒是很希望和他交个朋友。”

5

小冯一回到家,小奚就叨咕开了,说他不该在外面耽搁这么久。主要是,她父母那边的房子出了问题,开发商雇的一帮人又来了,催他们赶紧搬,再不搬,就要强行拆除了。

实际上,拆迁的事也不是今天才说起。早在半年前,那一大片地就由区政府卖给了一个开发商。然后,开发商要居民搬迁。居民却不肯搬。主要是觉得补偿大大低于市值,不合理。小奚父母的一套三室一厅也在其中。小奚的意思是,她父亲就她这么一个女儿,换句话说,也就小冯这么一个女婿,女婿顶半子。所以,他不能不管。而且,比较起来,也只有他有能力管。小奚的父母均已退休,小奚自己不过是个小学教师。小冯呢,怎么说也是一个记者。记者乃无冕之王,见官大一级。还有呢,公民的看门狗。现在,该轮到他这个看门狗叫几声了。

“怎么叫?”小冯说,“报社是我家开的吗?还有呢,就算是我家开的,能为自己叫吗?”

小奚很生气。“莫非我爸我妈就不是公民?既然有大义灭亲,难道就不该有个大义不避亲?”

小奚想不通为什么平时别人有什么事时,他总是那么热心快肠、甚至热血沸腾的,怎么一落到她父母头上,他就这么冷漠了呢?“是不是对我爸把你赶了出来怀恨在心呢?”

小冯承认,他的确不怎么喜欢她老爸。但这是两

回事。作为记者,他一直在关注着老百姓的维权活动。但若要以记者身份为自己说话、办事,难免有以公循私之嫌。

小奚皱起了眉头,说他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找借口。平时,他看上去也能说会道的,可一到关键时刻就成了缩头乌龟。“照我看,你连一个没文化的大老粗也不如。”

小奚指的是重庆那个轰动一时的钉子户。那人坚持不搬,哪怕所有人搬了他也不搬,哪怕别人在他家四周挖出了一二十米的深坑,哪怕他每次进门都得借助绳梯,他也不搬。整整三年,毫不退让。小奚的意思是,那人不过是个普通工人;他小冯呢,连个普通工人也不如。

小冯说,“你可别忘了人家还是个散打冠军!人家光着膀子、拿一个三节棍,往屋顶上那么一站,可说有万夫不挡之勇。咱呢,最多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吧,怎么好去和人家比?”

“文有文道,武有武功。你拿不了三节棒。但总可以拿起笔来吧?”

话说到这里就又转回来了。小冯不想和她再纠缠下去,于是就不再说什么了。好在事情也还没有弄到火烧眉毛的时候——这说的是半年以前的事。

然而,这会儿情况已经不一样了。半年来,小奚父母那幢楼里许多居民已开始动摇,已经开始陆陆续续地往外搬了。如果再不采取行动,一旦把自己弄成个钉子户,势单力孤的,事情可就难办了。所以,他得赶紧想办法。

“想办法?”小冯说,“我倒想让你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想?”

小奚说,“就算上不了报纸,你总可以把它搞到互联网上,让大家都来声援一下吧?”

小冯冷笑一声说,“嗬,这个时候你倒想起了让人家来声援!想想你平时是怎么对待人家董大奎的?人家也算是在争取农民的权利吧?你是怎么声援的?你说人家蹦跶不了几天,你说一个虱子还想顶起一床被窝来!看人家来得勤了点,你就拉长个脸。嗬,到了这会儿。你倒是想到声援了。”

小奚把两条细眉倒拧起来。“别的我不管,怎么说你也还是我老爸的女婿吧?”

小冯不得不承认,小奚的这句话也还是有点份量的。于是答应想办法找人疏通疏通。就在这期间,申其仁把蛇送来了。不过,来的不是申其仁,而是董大奎。董大奎说,申其仁本来是说了要来的,但碰巧他到市里来办点事,就顺便带来了。

是一条不大不小的无毒蛇。一尺多长,拇指粗细,椭圆形的脑袋。不算大,可也不算太小。董大奎说着把一个装有蛇的编织袋放到了客厅的地板上。

关于养在哪里,小奚在大瓷瓶和玻璃瓶之间踌躇了一阵。从蛇自身的角度看,大瓷瓶可能更好:避光,具有隐蔽性。但从小奚的角度就不对了,如果不能被她看见,养着它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她决定把它养在玻璃瓶里。小冯有一个一尺来高的大肚玻璃瓶,平时是用来醒酒(葡萄酒)的。为了养蛇,小冯忍痛割爱。把它贡献了出来。

董大奎把袋口打开,把蛇放进瓶中,在上面加了盖子。盖子是用一个不锈钢的漏勺做的。这个漏勺平时没怎么用,敲掉长柄,就可以了。漏勺上面有一些均匀的孔眼。正好用来给蛇透气。

喂养也不算太难。董大奎说,给它吃些小老鼠啦,小鸡啦,小青蛙啦,小鱼啦什么的,就可以。前几样不太好弄,只有小鱼最方便。所以,给它吃小鱼就行了。有小青蛙的时候。也可以让它尝个新鲜。当然了,最好都得是活的。蛇比较讲卫生,喜欢洗澡。这就要给它准备一个澡盆。这也不难,用大瓷瓶就行。装上水,把蛇倒进去,让它在里面涮一涮,然后再倒回玻璃瓶。三个人讨论了一会儿,很快就把这些问题解决了。

接着,小冯和董大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喝茶,抽烟。喝茶抽烟的时候,小冯问他最近怎么样?

董大奎长叹一声,说:“寸步难行!”

村委会里几乎没有人肯配合他。说来也不奇怪,他们本来就是老盛留下的老班底。从前的一本烂账,多多少少都和他们牵扯在一起。指望他们查账,那是白瞎。起初,他以为自己现在已是堂堂正正的村主任,大权在握,怎么说都该有了点份量吧?但没想到,那帮人根本就不买账。他们串通一气和他作对。直到今天,他连账本都还没有见到过。他们不配合,他只好撤了理财组和监督组的两个组长。那两个人,一个是男的,一个是女的。男的竟动手打他——他也和那人对打;女的当众骂他——他却不好回嘴。男不与女斗。更何况,他好歹还是个村主任。

最难理解的是乡里的一帮人。他去找乡领导。乡领导反倒把他训了一通,让他和大家搞好团结。还暗示不要查账了。说没法查,各村都负债一两百万。他这里一开头,四下里都会闹起来;如果出现那样的情况,岂不天下大乱了?他们要他向前看。

可是,怎么向前看?竞选时,他曾对村民许诺,一定要把村里的账目查个清清楚楚;现在放弃,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如果这个坎儿都过不去。他怎么让人再相信他?又怎么让人听他的?

实际上,已有一部分村民不再听他的了。他们已经看出来,靠他一个人蹦跶是没用的。他想召开村民大会,通知了几遍,结果到会的人数还不足一半儿。根据组织法,人数不足一半儿许多事就不能定。事情定不下来,工作就无法开展。

这还不算,村里从前欠下的债务现在也落到了他的头上。要债的人来了一批又一批。实在支不走,只好跑到乡里去借。钱是借到了,可乡里有人给他传话,让他以后少给他们添乱。他一听这话,一口气堵了老半天。

上任还没几天,他已是焦头烂额了。工作没法开展,他自己的生活也成了问题。工资要到年底才能拿到,而且要根据工作业绩来结算。因此,他现在成天忙着,钱却是一分也没有。不仅没有,还要倒贴。到哪里去办事,坐车。给人支一根烟,都需要从自己口袋里掏。只好东借西借。硬着头皮找村民借。借得多了,就没法再开口了。有时,家里搞得连米都没有了。若不是申其仁帮他,他的儿子和老母亲说不定就要饿肚子了。

说到这里,话题就转到申其仁头上去了。董大奎说,“我这个兄弟,可不是一般的人呐。”

申其仁不光是能干,心眼也好,尤其是,肯帮人。在许多人眼里,他比村干部的威望都高。几年前,申其仁到浙江那边去打过工,跟一帮花农学会了种花木。回来后先是自己种,后来又教别人种。现在,村里不少人都种起了花木。他种什么,他们就种什么。销路也不错。

申其仁信教。村里有个小教堂。小时候,申其仁不时跟着养母(董大奎的姑妈)去教堂。现在。不少人一边跟他学种花木,一边跟着他念《圣经》,唱圣歌。

村里出去打工的人很多,许多人家里光剩下了老人、女人和小孩子。到了“双抢”(抢种抢收)的时候,申其仁就叫大家去帮忙。众人一起动手,该收的收,该种的种,一眨眼,事情完了。有的人没钱供孩子念书。申其仁就先掏出一点钱来。他一掏,别的人就跟着掏。能掏多少掏多少。渐渐的,申其仁的威信越来越高了。连村、组干部见了他也要跟他点点头,打个招呼。

“说出来你别不信,他的威信比我高得多。你别看他什么也不说,脸上温温和和的,可他往那里一站,别人就安静下来了,想听听他怎么说。他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别人对他也是一样。没有谁骂他,更没有谁打

他。不像我,谁想骂就骂,想打就打。骂了自骂,打了白打,连医药费都得自己掏。”

“也不好这么比吧,”小冯说,“情况不一样。如今你是顶在风口浪尖上。所以,不大好比。”

“有什么不好比,我就生活在那里,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小冯听他这么说,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但还是想知道他今后打算怎么办?

“这正是我希望你告诉我的。”董大奎说,他今天其实是专程上小冯这里来的,并不是要到市里来办什么事。“我是想来找你聊一聊。在下面,想吐吐苦水都找不到一个人。”

小冯说,“不是有个申其仁吗?”

董大奎苦着脸笑了一下:“他不管这些事。你要找他,他会听着,但不会给你出什么主意。”

这就是了:凯撒的物当归给凯撒,神的物当归给神。不过小冯还是觉得想不通。一时又想到了老顾。小冯不知老顾是否有什么好主意。

“老顾?”董大奎问,“老顾是谁?”

小冯简单说了说。然后说,“你那里离县城也不远,有空时不妨去找他聊聊。也不一定能给你解决什么问题,但聊一聊还是有益处的。”

小冯说了电话号码,还画了一个线路图。随后又拿给董大奎三千块钱。起先,小冯还担心会有一番拉扯,没想到董大奎几乎什么也没说,只是找他要了纸和笔,坚持要写借据。小冯想,看来他的确是有点焦头烂额了。

出门时,董大奎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说,“对了,这蛇要是有什么问题,你给我打电话。”

小冯笑笑说,“要有问题那就是被蛇咬了。”

董大奎说,“咬了也不怕,没有毒,药都不用抹。”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董大奎一走,小奚就从里问走了出来。说,“他倒好。一条蛇就换了三千块!”见小冯拿眼睛瞪着她,又连连改口:“好好好,算我没说。”一会儿又把话扯到了房子的问题上,说,“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找老皮呢?”

小冯虽说是个记者,但跟官员们却不怎么搭界。来往的几个朋友中,只有老皮门路最广。照小冯的想法,这种事在电话里一两句说不清楚,他打算把老皮约到外面。可约了几次都没约拢。老皮的生活的确太丰富了,各种活动和饭局,一个接着一个,一个套着一个。现在。小冯听小奚这么说。就说他再和老皮联系一下。说着打了老皮的手机。和上次一样,老皮又给他罗列了一大堆活动清单,而且哪一个都不好推掉。小冯说,“好不好推你都得推,至少推掉一个,推掉今天晚E的一个。”

平时,小冯是很少这样子说话的。现在,老皮听他这么说就开始认真起来。说,“该不是鸿门宴吧?”

平时,他们之间大多是闲聚。现在,老皮看他这么急,就猜一定是鸿门宴了。小冯也不否认,说,“真的还就是鸿门宴。”

老皮笑说,“兄弟间,还用得着这一套?”

小冯也笑:“那也得看是什么兄弟。”

老皮说,“好好好,我一定单刀赴会。”

小冯说也不要他单刀赴会,顺便把老贝也叫上。随后给老贝也打了电话。两下里都约好了,当晚在他们平时聚会的一家餐馆里见。

6

自从上次被老皮狠狠地炮轰了一顿之后,老贝一直心里不大舒服,好几次在电话里对小冯发牢骚。说平时还拿老皮当个朋友,没想到他一出口竟那么恶毒。有一次老贝还说要和老皮一刀两断。因此小冯约上老贝,也是想借机做个和事佬。

晚上六点,三个人都先后到了。与小冯预料的相反。老贝似乎把那件事给忘了,至少是淡忘了。见了面。迫不急待地和他俩说起了另外一件事。

半年前,市里的某个领导对老贝承诺,说要把他调到市里某区当文联主席。虽说谈不上升迁,但不管怎样,到了市里,眼界、交往层次都颇不一样了。因此老贝还是很看重这个调动的。然而,就在几天前他得到消息说,那个位置已经安排了别人。而且还就是对他许过愿的那人安排的。“这不是一个姑娘许两个人吗?诚信何在?!”

老皮笑说,“该不是你功夫没到家吧?”

老贝像是没听见似的,说,“怎么能这么不讲诚信呢?怎么能这么不讲诚信呢?”老贝说着说着,突然有点激动、激愤起来了。

平时,老贝不是个容易激动、激愤的人。现在看他突然激动、激愤了起来,不管是小冯还是老皮,两个人都略略感到有点诧异。一时都敛起笑容,关切地倾听他吐露心曲。

老贝也没吐露什么心曲。而是就“诚信”这两个字滔滔不绝地发挥了起来。《说文解字》里的解释是怎样的,孔子怎么说,荀子怎么说,朱熹又是怎么说。卢照邻到底是诗人,因说:忠为衣兮信为裳。老贝说,“这是说,他这还不光是不要脸,等于是连衣服都不穿了!”

商鞅立木为信,季布一诺千金,曾子说了杀猪就杀猪,尾生抱着个柱子不撒手,就是被水淹死,又何惜哉!老贝侃侃而谈。隔不一会儿又说,“只有一点,我始终都没弄明白,中国自古就有个‘欺君之罪,但却没有‘欺民之罪这一说,虽说也有取信于民的说法,但他不守信也够不上个罪,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停一下又说,“搞烦了老子也像董大奎一样,上哪里去告他一状!”

小冯强忍着,好不容易才没有笑出来。倒是老皮,始终一脸正经。老贝才说完,老皮就一连声地说。“好好好,老贝啊,要我说,你还真长进了,怎么说这也要算是一种维权,也要算是一种维权意识的觉醒吧?”

老贝说,“觉醒不觉醒的,至少也是心有所感吧。”

两个人都劝他看开些。不就是挪个位置吗?县文联主席和区文联主席同属科级,挪不挪差别不大,是不是?

等到酒菜上来的时候,老贝渐渐平静了下来。可也还没有完全平静。老贝感叹说,“想想也没个屌意思,几十年循规蹈矩,也就混了个科级!”

小冯心里有事,不想听他这么一直扯下去,于是把话题转到了小奚父母的房子上。他把有关情况详详细细地说了一遍,随后问老皮能否找人帮忙说上一句话?

老皮沉吟了好一阵,这才慢慢开口道:“本来呢,有些事我是不打算拿到你们面前来说的。朋友聚会应当是轻松的、愉快的、超然的,不该搞些世俗的,不该搞些五谷杂粮;所以呢,我平时也只是拣好的说,报喜不报忧。但现在,看来不说还不行了。”

接着,老皮说了他最近遇到的一桩麻烦事。老皮开有一个造纸厂,这是他们都知道的。一直以来就有一个污染问题。主要是废水排放超标。早些年,有关部门不时也去说一说,但应付一下也就过去了。近几年呢,越搞越严,要求治污。按照要求,他也搞了些设备,治污。可是,到了今年,情况变了。治污也不行了。市里搞文明创建,要求他把厂子迁到郊外。说搬就得搬,限期搬。可是,急切之间哪里来得及?厂子虽说不大,但也有不少设备。更主要的,新场地还没有着落。可那些人根本就不管这些,下了通知,还隔天派人来检查。有一天,好几家单位一起来了,连警察也来了。搞得他实在没办法,只好通过关系找到了分管城建和环保的副市长,请求缓期两个月执行。好在这位副市长还算通情达理,同意了。虽说同意了,却又捎带了一句,说。“那个皮,是不是就是平时在报纸上写文章的那个呀?”有人说是。副市长说,“我看蛮尖锐的嘛。”还特别提到了有关董大奎的那一篇杂文:《何谓流氓无产

者?》。副市长连标题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有朋友把副市长的话转告给了老皮。朋友的意思是,他今后下笔时是不是也得留点神?

“你们说说,这种话让人听了窝火不窝火?我心想,你办就办,不办就不办,怎么还要搞个附加条件呢?”老皮说着停了下来,隔一会儿又说,“照我的脾气,厂子干脆就不办了。可老婆死活不同意,说厂子停了,咱们吃什么喝什么?”

“所以,”老贝笑眯眯地替他把话说完:“该装孙子时还得装孙子,对吧?”显然,老贝对老皮仍然是耿耿于怀。

老皮哈哈一乐,说,“报复得好快!”接着又一本正经地说,“话也不能这么说,只不过,该讲究方式方法的,还得讲究一下方式方法。”

老皮似乎觉得扯远了,于是就又兜了回来。说,要不是因为有这么一档子事,小冯的事他一定会帮忙。眼下呢,却有点难办:事情还偏偏就是这么不凑巧,城建和环保都是那位副市长一手管着,他刚刚为自己的事托人去找过了那人,这就有点不方便了。

说到这里,老皮停下来,满怀歉意地看着小冯,说,“这一次呢,咱只好自罚一杯,算是跟你道歉了。”说着,从大口杯里倒出一些酒来,倒满了一个小酒盅,站起身来,一只手端着酒盅,一手虚托着,一仰脖子,一口干了。完了又把小酒盅一翻,冲小冯照一照。

到这里,房子的事就没什么好说了。可也还是要说几句——表示谅解。小冯说了几句在这种情形下照例应该说的话,接着把话题又扯到了董大奎身上:董大奎上他家去过了,处境艰难。也说到了那条蛇。小奚希望与蛇近距离接触,以便消除对蛇的恐惧。

小冯说,虽说他也知道在心理治疗中有个系统脱敏的方法,但那一般是在虚拟的情境中进行想像。像这样实打实地养上一条蛇,虽说也算是一个搞法,可不知怎么,他还是觉得有点别扭。

老皮说,“其实也没什么,现在养蛇正时兴,当然啦,养的是宠物蛇。”

接着老皮就说起了宠物蛇。宠物蛇一般是人工培育的。大多是无毒蛇,性情温和,对人的攻击性很小。而且,只要是从小养起,让它对你产生出感情也不算太难。宠物蛇分国产和进口两类。国产的一般有水蛇、花旗蛇、富贵蛇,还有一种小蛇盘起来只有巴掌大,被人叫做“美女蛇”。进口的有黄金蟒、缅甸蟒、玉米蛇、球蟒等等,也属于小型蛇。但等它长到一两岁时,也有两三米长。对于不熟悉它的人来说。看上去也是蛮吓人的。一般来说,小些的可以拿瓶子养,不过最好还是弄一个饲养箱。在里面放一些枯枝,还要放一个水盆,让它喝水、洗澡。讲究一点的话,还可以配上一些爬虫灯,一是用于照明(便于观赏),在冬天还有增温的作用。

看老皮一说一大套,小冯笑道,“到底是老玩家,简直就没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老贝说,“是啊,你别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年轻人玩的东西,时尚的,时髦的,一样也没落下。”

老皮说,“人不能老啊,就算身体老了心也不能老。”接着又说,“照我看,对于时尚也要讲个一分为二,不能一概排斥。时尚是追星赶月追波逐浪,讲的就是个追新弃旧。时尚是新趋势、新潮流。当然啦,永远只是少数人的新趋势和新潮流。后面的还没跟上来,前面的又已经跑远了。在星月交替之间,在波翻浪涌之际。在一追一弃、一追一跑之间,新物与旧物、新人与旧人也就区分出来了。对于新物的追逐也不一定就是做物的奴隶,很可能,更多的倒是表现出了一种精神的青春性。或者是,青春的精神性。怎么说都可以。总的就是两个字:不老!”

老皮的这番宏论刚刚落音,忽然从包间门口传来了一阵拍巴掌的声音。小冯扭头看去。

门口那里倚着一位穿红衣的服务小姐。不止一个,而是三个。另外两个显然属于擅自离岗。这家餐馆生意一向不是太好,得闲时小姐们就挤在走廊里说悄悄话。一般情况,客人交谈她们是不掺合的,但由于都是老顾客了,也就没了顾忌。老皮一说完,她们噼哩啪啦地拍起了巴掌。

老皮朝她们笑一笑,说,“知道吗,偷听是要罚款的哟!”一个女孩子问怎么罚,罚多少?老皮说,“罚你们继续听!”三个女孩子一齐笑起来,说愿意受罚。

虽说她们愿意受罚,老皮却不再说下去了。酒已光了。小冯让再拿一瓶。其余两个人都说够了够了,连主食也不要了。

小冯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钟,小奚还没睡,显然是在等候消息。他把情况一说,她立刻把嘴巴撅了起来。“我早就料到了,那个老皮,不过也就是一张嘴!平时比谁都会说,就是来不得真的!”

小冯说,“也不好这么说罢,我看他的确有难处。”

“我才不信呢!”小奚拉里拉杂的,说了一大堆闲话。隔不一会儿,又开始胡乱攻击起来。小奚说老皮给她的感觉其实也就是一演员。什么时兴就演什么。消费、享乐,包括精神斗士,在他眼里也只是一种时尚。演一演自我感觉不错。但也仅此而已了。一旦危及到了他的切身利益,也就装死躺下了。

小冯说:“女人家,不要这么尖刻好不好?不要因为别人没能给你帮上忙,就对别人来一通人身攻击。”

小奚撇撇嘴,说,“我看你这两个朋友也就这么回事。一个是可怜的小官吏,另一个呢,不过是个虚荣的、喜欢自我标榜的老玩家。可你呢,还拿他们当朋友!在一起喝个小酒吧,还叫什么精神聚餐,可笑不可笑?”

小冯看她说得这么刻薄,便有几分着恼。一人一个德行,一人一个追求。他能怎么着?再说了,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上哪里去找她说的那种真朋友?就算找到了,他看得起别人,别人不见得就看得起他!

小奚说,“我看你也就这么点出息!”

小冯说,“出息不出息的,还不是为了你父母那点破事!要不然。我犯得着吗?”

小奚听他这样说,这才不出声了。似乎连她也意识到,她扯的实在是太远了。无论如何,房子才是正题。然而,对这个正题,他俩一时都感到没什么好说了。没什么好说也还得说。尤其是小奚。小奚说,“我不管,反正你得管到底!有没有办法你都得给我想出办法来!”

这就有点不讲理了。

小奚说,“讲理?谁跟你讲理?这年头还就这样,不讲理的大行其道,讲理的寸步难行!”

小奚振振有词的,小冯感到有点难以招架。对付难以招架的最好办法就是不招架。于是,他不再理她,马马虎虎地洗漱了一下就上床了。可是,上了床小奚仍然不肯放过他。她拿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猛地一阵摇晃:“你可不要装死狗!不要以为这一装就可以装过去!”

小冯紧闭双眼,由她说去。既然你说了装,咱就装吧。做不了死狗,难道还不能装一个死狗?小冯这么想着,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7

房子最终还是没能保住。对小冯来说,事情既在预料之中,也在预料之外。主要是,没有料到对方采取的那种方式。不是常见的方式,不是停水断电,不是恐吓和骚扰,没有头上戴着钢盔、手里操着家伙的拆迁队伍,没有推土机和挖掘机,更没有警察出现,而是十分文明的一招:他们让各单位出面,找到那些户主,或者是户主的子女。也不需要把话说得太严厉,相反,倒尽是一些高瞻远瞩的大道理:城市要发展,城市的发

展影响到城市化进程,城市化进程影响到中国在世界未来格局中的地位。如此等等。当然,这些话不一定谁都能听得进去,但不要紧。要紧的是隐现后面的某些东西:你在单位里的岗位、职务、级别、工资、奖金、待遇,外加升迁和晋级的希望等等。不用说,这是比较文明的一种方式。

拆迁区内的住户都陆陆续续地搬走了。小奚父母所在的那幢楼里的居民也都搬得差不多了。到这时,小奚见小冯仍然想不出一个妥善的办法来,一赌气,让父母搬了出去。搬家的那天也没让小冯知道,小奚自己联系了一家搬家公司,只用了大半天时间就全部搬完了。小奚在外面为父母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单元房。随后,她自己也在那里住下了。住下之后才给小冯打了个电话,说从即日起,他俩就算是正式分居了。至于下一步该咋办,小冯自己看着办!

这一步就已经够严重的了,小冯不想还有什么下一步。于是赶紧跑到小奚父母家,打算亲自把小奚接回来。说起来这也要算是中国女人惯用的一招了。耍一点脾气,顺带挽回一点面子。但小冯还是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首先,小奚她爸这一关就不好过。小冯一进门,老丈人立即侧身一堵,说,“听说你那里闹蛇?”没等小冯答话,就又来了一句:“该不是你也想搬过来吧?——又想打上门来?”

小冯一听这话,扭头就走。一边走一边气不忿地胡思乱想。这个老家伙,似乎打一开始就跟他有点过不去。是不是有点不正常呢?要不怎么还提到了蛇?想到蛇,小冯就记起了养在那个大肚瓶里的爬行动物。这些天来有点乱套,不管是小奚还是他,他俩似乎都把那东西忘到了脑后。回到家,小冯赶紧朝那只大肚瓶直奔过去。没想到,花几上竟是空空的:大肚瓶摔到了地上,摔碎了。那条蛇也不见了。

哪里都找过了,无影无踪。会不会是小奚把它带走了呢?小奚把它带走了,为了使气,顺便摔碎一个大肚瓶,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小冯给小奚打了电话。

没有!小奚没有带走它。听到这个消息,小奚也有点吃惊。接着,吃惊又变成了忿懑:

哪怕从一个小地方就可以看出来,他对她的漠不关心已到了令人发指的程度!小冯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放到以后再来讨论。他眼下最想知道的是,那条蛇究竟是打哪里溜走的?怎么溜走的?

分析起来,也许是这样:先是——趁着他们忙乱的时候——它在瓶子里胡乱动弹,使劲摇晃……然后,瓶子从花几上摔下来,破了,碎了。接着,那东西扭动身子,哧溜哧溜,不几下就从破碎的瓶子里一扭一扭地出来了。随后,它弯弯曲曲蜿蜿蜒蜒地来到了客厅正中央。从这里,它可以朝几个方向逃串:卧室、书房、厨房、卫生间,这些地方均有通往外面的窗口。仔细分析起来,最大可能的是,穿过客厅之后,经过卧室,从卧室的窗口逃了出去。卧室的外面就是花园。小冯相信,这点本能它还是有的。还有,从卧室里逃出去也容易。它可以借助那些家具什物,先从地上爬到窗台上。谁都见过蛇上树。是的,这对它一点都不难。接着,它从那里顺着那些伸展过来的枝条上了树;或者,顺着外墙往下溜;再或者,干脆凌空一蹿,从窗台上落到地上,再扭几下,钻进了花草丛中……是否就是这样呢?

小奚却对这些分析不感兴趣。主要是,蛇一跑,脱敏疗法就无法进行了。所以,现在的关键是,如何再去弄一条来!也许,连这也算不上是什么关键。关键是,他对她的态度!他爱过她么?也许,在他眼里,事情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错误?三个月的相识相恋仅仅只是为了速配?如果事情是这样的话,那就不光是一条蛇的问题了。

不管是不是蛇的问题,小冯还是决定先从这个问题着手。小冯给董大奎打了电话:请他,或者请申其仁帮他们再抓一条来。

然而,电话老也打不通。先是未开机,接着是欠费,再后来,干脆停机了。事情就这么拖了下来。一拖就拖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眼看整个秋季都已过去,已经入了冬。入了冬,蛇就该冬眠了,再想抓它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随后,这事就慢慢放下了。至少,暂时放下了。没想到,刚刚放下了没多久,董大奎却出人意料地从外地打来了一个电话。

在北京。董大奎说,他实在干不下去了,半个多月以前已经辞去了村主任职务,随后他按照老顾(他已去找过了他)提供的信息去了北京,参加了由某杂社主办的一个为期一周的有关“三农”问题的讲习班。老顾的意思是,授课的是一些著名专家,董大奎可向他们请教,看他们能否给他一些什么好的建议。建议已经有了:专家们让他先解决自己的吃饭问题。专家们的确有水平,理论,实践,宏观,微观,头头是道。因此,对这个建议他一开始的确感到难以接受。但难以接受也只得接受。无论如何,先得顾肚子。其他只好以后再说。

现在呢,讲习班已经结束。他已买了车票,马上就要动身前往浙江了。是浙江下面的一个县。也就是他胞弟申其仁以前打工的地方。已经联系好了。这会儿,他是在火车站里,想到只身去一个新地方,他感到有点恓惶,于是就打了小冯的电话。

“早就想给你打电话了。可是,怎么打?说什么?说我当了逃兵,开溜了?……”

消息实在来得太突然。好一阵小冯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董大奎说了一会儿,也沉默了。沉默了一会儿,说,“好了,我要走了。马上就要进站了。等我到了那里,再和你联系。”说罢匆匆结束了通话。

小冯手里拿着听筒,站在客厅里愣了好长时间。虽说也多少预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电话里,董大奎一句赶一句,他几乎插不上话。不过,就算能插上话,他又能说什么?

电话刚刚放下,门铃响了。打开门来,门外竟意外地站着申其仁。

申其仁说来找小冯说点事。有关董大奎儿子的事。除了老母亲,董大奎还有一个不到九岁的儿子。已有很长时间了,这一老一少都是由他申其仁在照顾。本来,这也没什么。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董小小(那孩子的名字)老在学校里跟人打架。有一次还打得头破血流。想来想去,他打算把这孩子送到市里来念书。他打听过了,市里有几所小学可以为少数学生提供食宿。他想请小冯帮忙联系一下,看哪所小学更好一些。

这种事当然不能推诿。再说。小奚本来就在一所小学里当老师。应该问题不大。小冯很快就答应下来。

申其仁来去匆匆。连坐都没有坐,站在那里三言两语把事说了,接着就告辞出门。临出门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那条蛇没问题吧?”

实际上,乍一见到申其仁,小冯就想到了蛇,可又觉得不是时候,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是不是有点不合适呢?现在见申其仁主动问起,就把蛇事的说了说。是的,蛇溜走了。申其仁站在那里凝神听着,似乎是在思考这事的蹊跷之处。不过,显然也未能得出什么结论。临了只是简单地说,“这样吧,明年开春时我再给你们送一条来。”说罢就告辞走了。

申其仁一走,小冯立即就给小奚打了电话,说了那孩子上学的事,完了之后又说到了蛇。“明年春天!”小奚说,“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既然这样,小冯说,他到宠物市场去看看。

随后就去了宠物市场。可是,他把宠物市场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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