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宫廷乐舞考释*

2010-02-16 17:55王育红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0年3期
关键词:教坊王建霓裳

王育红

唐五代宫廷乐舞考释*

王育红

唐五代宫词保存了丰富的宫廷乐舞,涉及众多的歌舞者以及器乐,尤以琵琶演奏和笙歌为最;所写唐教坊大曲以《霓裳羽衣》为多,兼及软舞、健舞、字舞等舞蹈样式,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

宫词;宫廷音乐;宫廷舞蹈

Abstract:The imperial lyrics of th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includes plenty of imperial music and dance,involving many instrumentalmusic,especially that ofpipaandsheng.The grand music ofjiaofangin the Tamg dynasty is mainlyM elody of W hite Feathers Gar mentas well as dance styles of soft dance,health dance,character dance,which have important historical value.

Key words:imperial lyric;imperialmusic;imperial dance

欧阳予倩先生在《全唐诗中的乐舞资料·前言》中说:“音乐舞蹈两者都是时间艺术,最难保存而最容易散失。”[1]唐五代宫廷乐舞相对集中于宫中行乐词这种主要描述帝王宫女日常生活的诗歌中,其中的歌舞描写虽然是零碎、片断的,但对研究唐五代宫廷乐舞颇具史料价值。通过这些宫女乐舞生活的宫词,我们可窥见千年之前的歌舞——宫女的歌舞。

开元天宝年间是唐代乐舞的极盛时期。元稹《连昌宫辞》云:

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夜半月高弦索鸣,贺老琵琶定场屋。力士传呼觅念奴,念奴潜伴诸郎宿。须臾觅得又连催,特敕街中许然烛。春娇满眼睡红绡,掠削云鬟旋装束。飞上九天歌一声,二十五郎吹管逐。逡巡大遍凉州彻,色色龟兹轰录续。李谟擫笛傍宫墙,偷得新翻数般曲。[2]此段乃一完整情节,述玄宗、杨妃在寒食节通宵行乐。先是器乐演奏,擅长琵琶的贺怀智作了压场表演。高力士奉旨召来歌者念奴,眼色媚人的念奴引吭高歌,二十五郎邠王吹管伴奏,所演乃《凉州》曲与《龟兹》乐。此时,李谟正在按笛偷学这些新制的乐曲。张祜《李谟笛》诗云:“平时东幸洛阳城,天乐宫中夜彻明。无奈李谟偷曲谱,酒楼吹笛是新声。”李谟在天宝年间有名,《乐府杂录》载,玄宗尝独召李谟,为宫妓许永新伴奏,“曲终管裂”,而永新之歌尝使 “喜者闻之气勇,愁者闻之肠绝 ”。[3]

张祜绝句,“每如鲜葩飐滟,焰水泊浮”[4],其宫词多写玄宗宫闱遗事,“其诗事班班可考”[5],又如《玉环琵琶》:“宫楼一曲琵琶声,满眼云山是去程。回顾段师非汝意,玉环休把恨分明。”述玄宗奔蜀前夕,往视玉环琵琶。事见唐李德裕《次柳氏旧闻》:

及羯胡犯阙,乘传遽以告,上欲迁幸,复登楼置酒,四顾凄怆,乃命进玉环。玉环者,睿宗所御琵琶也。异时,上张乐宫殿中,每尝置之别榻,以黄帕覆之,不以杂他乐器,而未尝持用。至,俾乐工贺怀智取调之,又命禅定寺僧段师取弹之。[6]

经张祜润饰,玉环琵琶情致婉约,“玉环休把恨分明”双关,明写这个名为玉环的琵琶,暗含屈死马嵬的杨妃之怨恨。杨妃擅琵琶,天宝中,中官白秀贞献琵琶,“其槽以逻逤檀为之,温润如玉,光辉可鉴。……贵妃每抱是琵琶奏于梨园,音韵凄清,飘如云外。而诸王贵主洎虢国以下,竟为贵妃琵琶弟子”[7]。玄宗有梨园弟子,杨妃有琵琶弟子,帝妃的声色之好无疑是乐舞繁盛的主因。玄宗好羯鼓,尝称:“羯鼓,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方也。”[8]遂使羯鼓成为诸乐之冠。华清宫更造羯鼓楼,在朝元阁东。唐南卓《羯鼓录》载玄宗好羯鼓事:

羯鼓,明皇极爱之。尝听琴未毕,叱琴者出,曰:“速召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花奴,汝阳王琎小名也。[9]

此事同崔道融《羯鼓》诗所述:“华清宫里打撩声,供奉丝簧束手听。”在李琎演奏羯鼓的热烈场景中,一旁束手听者即被斥的弹琴宫女。张祜《邠娘羯鼓》则写女伎鼓乐:“新教邠娘羯鼓成,大酺初日最先呈。冬儿指向贞贞说,一曲干鸣两杖轻。”此诗明白如画,邠娘、冬儿、贞贞者,赖此诗而流传千余年!不唯此,张祜笔下还有耍娘、容儿、悖拏儿等宫妓:

宜春花夜雪千枝,妃子偷行上密随。便唤耍娘歌一曲,六宫生老是蛾眉。(《耍娘歌》)争走金车叱鞅牛,笑声唯是说千秋。两边角子羊门里,犹学容儿弄钵头。(《容儿钵头》)春风南内百花时,道唱梁州急遍吹。揭手便拈金碗舞,上皇惊笑悖拏儿。(《悖拏儿舞》)

故知张祜宫词皆可补开元天宝遗事,信非虚语。唐明皇开创的盛世之乐,频频现于晚唐五代宫词,或刺明皇声色之好,或述诗人黍离之悲,像张祜这样专写宫妓乐舞之事者并不多见。

张祜所咏,源于传闻,但与史料相参,多有根柢。中唐王建结交宦者,屡获宫闱秘闻;王涯、和凝高居相位,频进后宫得真;花蕊夫人后宫之主,吟咏全然见闻,故而真切。如果说张祜宫词还是咏史,那么,此四家则多纪实。下述宫词组诗中论述了与音乐相关的宫女生活。

进入教坊歌舞的女子即是 “宫妓”,因其姿色伎艺之高下,地位有别,称谓也不同,唐崔令钦《教坊记》载:妓女入宜春院,谓之 “内人”,亦曰 “前头人”。平人女以容色选入内者,谓之 “搊弹家”。[10]即王建《宫词》第八十四首所谓 “青楼小妇砑裙长,总被抄名入教坊”。“砑裙”是用砑光罗、砑光绫、砑绢等丝织品制的长裙,为“青楼小妇”入教坊前的生活服饰。入教坊,学歌舞、散乐,习琵琶、五弦、箜篌、筝,等等,王建《宫词》第三十一首云:

十三初学擘箜篌,弟子名中被点留。昨日教坊新进入,并房宫女与梳头。

言其十三学艺,弹奏箜篌,色艺兼优而被点留梨园弟子中,同房宫女便替她改妆,梳成宫样发式。入得梨园的妓女轮班供奉皇帝,故而 “自直梨园得出稀,更番上曲不教归” (王建《霓裳词十首》第二首),身无自由了。但女妓也有改行的,如王建《宫词》第七十首云:

小随阿姊学吹笙,见好君王赐与名。夜拂玉床朝把镜,黄金殿外不教行。

《旧唐书·职官志》卷四四载,尚寝局之职,“掌燕寝进御之次序”,下设四司,之一为司设,“掌帏帐茵席、扫洒张设”。[11]此女本学吹笙,色艺兼好,遂得赐名之幸,再任司设之职,朝夕侍奉于君前。诗中 “好”字,含义丰赡,是女子以色事人、帝王夺人伎艺的表征。宫女地位低下,无不任人摆布,渴望君恩是其共同的愿望,王建《宫词》第五十六云:

未承恩泽一家愁,乍到宫中忆外头。新学管弦声尚涩,侧商调里唱伊州。

没有得幸,当然发愁而盼望恩泽,既已入宫,却忆外头,正是 “君门一入无由出”,付出了自由的代价。此诗甚为重要,据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三,宋时《伊州》“见于世者凡七商曲”,但不知 “天宝所制七商中何调”,正是凭王建此诗而知为侧商调。[12]之后,南宋姜夔依此诗与乐律考释侧商调,并制品弦法与宫怨。王建《宫词》第二十九又写侧商调云:

琵琶先抹六么头,小管丁宁侧调愁。半夜美人双唱起,一声声出凤凰楼。

侧调商哀伤流美,如诉如泣,演奏的正是大曲《六么》的散序与中序部分。以琵琶起乐,管乐器 “丁宁”伴奏。《六么》名称的含义与渊源,宋以后多有考证,但无一不引王建此诗。

唐教坊的内教习和掌乐之人称博士,即乐师,王建有二词写道:

别敕教歌不出房,一声一遍奏君王。再三博士留残拍,索向宣徽作彻章。(第五十二首)教遍宫娥唱尽词,暗中头白没人知。楼中日日歌声好,不问从初学阿谁。(第八十三首)

后一首说,年轻的宫娥以美妙的歌声使君王欢乐,但歌者与君王已不提不问当年的教曲之人;乐师不知教了多少宫娥、多少歌曲,头白衰老了,遂被遗忘。

梨园乐工为配合好宜春院妓女的歌唱而进行预先练习,王建《宫词》第六十六首云:“巡吹慢遍不相和,暗数看谁曲较多。明日梨花园里见,先须逐得内家歌。”“巡吹慢遍”指曲言。如唐教坊大曲《伊州》,流行的摘编中有慢曲子,属大曲之中序,而中序有十编。如此,即可理解 “暗数看谁曲较多”,形象地描绘了乐工苦练的情形。又王建第八十首:

舞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下玉梯。归到院中重洗面,金花盆里泼银泥。

前两句述宫女舞得辛苦,“汗湿罗衣”、娇困无力而需人搀扶。后两句言其洗面,金花盆里浮了一层油脂,这与《开元天宝遗事》所载杨妃事相似:“贵妃每至夏月,常衣轻绡,使侍儿交扇鼓风,犹不解其热。每有汗出,红腻而多香,或拭之于巾帕之上,其色如桃花也。”[13]

宫词描写宫妓弹奏琵琶的较多,涉及琵琶曲、弹法、捍拨、紫檀槽,以及宫妓得到的赏赐等情事,如:

红蛮捍拨贴胸前,移坐当头近御筵。用力独弹金殿响,凤凰飞出四条弦。 (王建《宫词》第三二)

移来女乐部头边,新赐花檀木五弦。缏得红罗手帕子,中心细画一双蝉。 (王建《宫词》第四七)

黄金捍拨紫檀槽,弦索初张调更高。尽理昨来新上曲,内官帘外送樱桃。 (张籍《宫词》其二)

琵琶擀拨紫檀槽,弦管初张调鼓高。理曲遍来双腋弱,教人把筯喂樱桃。 (《宫词丛钞》第三九)

流莺春晓唤樱桃,花外传呼殿影高。抱里琵琶最承宠,君王敕赐玉檀槽。(陈去疾《春宫曲》)

金鸾双立紫檀槽,暖殿无风韵自高。含笑试弹红蕊调,君王宣赐酪樱桃。 (和凝《宫词》第十九)

可见:(1)中唐宫廷琵琶捍拨有红蛮木制的捍拨,也有黄金的捍拨。宫廷有花檀木、紫檀木做槽的琵琶,又有玉檀槽琵琶。(2)后五首皆及宫妓得到赏赐,以樱桃为多。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云:“唐代尝新之例,先荐寝园,后颁臣下,此因习曲而恩及歌者,见宠赐之滥加也。”[14]

同样,宫妓的吹笙与笙歌描写亦需一提。笙是簧管乐器,吹时要在火上炙烤笙簧,宋周密《齐东野语》卷十七 “笙炭”条云:“盖笙簧必用高丽铜为之,靘以绿蜡,簧暖则字正而声清越,故必用焙而后可。”[15]炙笙、炙簧、暖笙等字多见唐诗,如王建《宫词》第八十九:“院院烧灯如白日,沉香火底坐吹笙。”谓吹笙者在燃着沉香的炭盆旁边吹。和凝《宫词》第九十四:“红玉纤纤捧暖笙,绛唇呼吸引春莺。霓裳曲罢君王笑,宜近前来与改名。”写来轻巧可爱,情态逼真。花蕊夫人《宫词》第十九也提到炙笙事:“梨园子弟簇池头,小乐携来候宴游。旋炙银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宫词写 “笙歌”实在不少,如:

仗引笙歌大宛马,白莲花发照池台。(王昌龄《殿前曲》其一)

胡部笙歌西殿头,梨园弟子和凉州。(王昌龄《殿前曲》其二)

日暮笙歌君驻马,春日妆梳妾断肠。(崔颢《邯郸宫人怨》)

宜春院里驻仙舆,夜宴笙歌总不如。(王涯《宫词》第八)

合暗报来门锁了,夜深应别唤笙歌。(王建《宫词》第四三)

禁寺红楼内里通,笙歌引驾夹城东。(王建《宫词》第七八)

日映宫墙柳色寒,笙歌遥指碧云端。(张祜《长门怨》)

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杜牧《过华清宫》)

笙歌处处回天眷,独自无情长信宫。(陈标《婕妤怨》)

笙歌锦绣云霄里,独许词臣醉似泥。(韩偓《苑中》)

云外笙歌岐薛醉,月中台榭后妃眠。(薛逢《金城宫》)

深锁笙歌巢燕听,遥瞻金碧路人愁。(罗邺《上阳宫》)

回看不觉君王去,已听笙歌在远楼。(张蠙《宫词》)

笙歌何处承恩宠,一一随风入上阳。(柯崇《宫怨》)

风递笙歌门已掩,翠华何处夜厌厌。(李中《宫词》)

玉楼天半起笙歌,风送宫嫔笑语和。(马逢《宫词》)

侍女相邀上苑游,笙歌嘹唳满花楼。(武涉《游花苑词》)宫中行乐词中 “笙歌”表现众乐之乐,象征歌舞升平气象,而在宫怨诗中,“笙歌”总出现在受宠者一方,从而与失宠者居处之寂寞冷清形成比照。[16]

为什么可以“笙歌”而不是其他乐器之乐代表乐舞演出,可从 “笙”的名称和使用场合探索。许慎《说文解字》云:“笙,正月之音,物生,故谓之笙。”[17]班固《白虎通德论》云:“笙者,太蔟之气象,万物之生,故曰笙。有七正之节焉,有六合之和焉,天下乐之,故谓之笙。”[18]笙有 “六合之和”,且 “天下乐之”,以其涵盖诸乐可也。笙所用场合,《周礼·春官宗伯下》卷二四云:“凡祭祀、飨射,共其钟笙之乐,燕乐亦如之。”《诗·小雅》中六首笙诗用之于宴饮,《仪礼·乡饮酒礼》云:“笙入堂下,磬南,北面立。乐《南陔》《白华》《华黍》。……乃间歌 《鱼丽》,笙 《由庚》;歌 《南有嘉鱼》,笙 《崇丘》;歌 《南山有台》,笙 《由仪》。”[19]所 “歌”所 “笙”之诗代表升平气象,后世 “笙歌”衍义,盖出于此。

轻歌曼舞是宫中行乐绝不可少的,唐五代歌舞,“燕乐在形式结构上的最高发展,是唐代燕乐大曲”[20],大曲是器乐、歌唱和舞蹈缀合的歌舞艺术,开场部分舒缓,以器乐演奏为主,歌唱部分继之,同时有器乐伴奏,入破以后,则器乐、歌唱、舞蹈达到高潮,百态横出。从宫词中,我们可获知宫妓舞蹈之情态、服饰、场面、配曲等十分有限的信息。

盛唐教坊大曲中,软舞《霓裳羽衣》最具代表性。宫词中,于此曲、此舞着墨最多,文人往往视之为亡国之音。其舞之美、其曲之妙远非他曲可比,但世经离乱,这支著名的盛唐之音不复见,唯借姜夔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而作《霓裳中序第一》,得闻一段美妙旋律;凭白居易《霓裳羽衣歌》,知其摇曳舞态、宫妓姿容。通过此诗,参照唐宋大曲结构系统表,我们可进一步了解唐代法曲的结构:

散序六遍、无拍——“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

器乐独奏、轮奏、不舞、不歌——“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擫弹吹声逦迤。”

初态——“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

独舞——“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

曲破十二遍——“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

结末——“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按,此与一般大曲收尾迥异)

白居易所咏乃元和宫中《霓裳羽衣舞》,而王建的《霓裳词十首》则集中描述华清宫中舞《霓裳羽衣》之人事,从《霓裳羽衣》之制曲写起,又述明皇赐曲,“宣示书家分手写,中官走马赐功臣”;述明皇教曲,“散声未足重来授,直到床前见上皇”;述明皇示范:

中管五弦初半曲,遥教合上隔帘听。一声声向天头落,效得仙人夜唱经。(《霓裳词十首》第七)

明皇帝无疑是一位音乐家,听出梨园弟子弹错了,便叫曲半而停,亲自为之示范。后两句描摹明皇所奏曲子,听起来像念经,“如闻梵呗之音”[21],清和优雅。第六首又述贵妃伴教:

伴教霓裳有贵妃,从初直到曲成时。日长耳里闻声熟,拍数分毫错总知。

贵妃常伴玄宗教授,且尤擅此舞,曾自夸《霓裳羽衣》一曲,可掩前古。又王建诗第五首:“传呼法部按霓裳,新得承恩别作行。应是贵妃楼上看,内人舁出彩罗箱。”内人因舞而得承恩,因贵妃满意而获赏赐。第九首写宫女夜直,至第十首 “知在华清年月满,山头山底种长生。去时留下霓裳曲,总是离宫别馆声”。全诗主旨出之,由《霓裳》之制曲、赐曲、舞曲、教曲、听曲写到这里,人已去,空留华清离宫别馆与满山花草相伴,意味悠长。

唐教坊大曲,崔令钦《教坊记》载 325曲,宫词所写,有的标明曲名,如徐凝《宫中曲》“身轻入宠尽恩私,腰细偏能舞《柘枝》”,如张祜《春莺啭》“兴庆池南柳未开,太真先把一枝梅。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可知《春莺啭》属软舞,表演时轻柔温婉。

不出曲名的可通过诗的关键字和舞曲特征判断,如王建《宫词》第八十六首:“玉箫改调筝移柱,催换红罗绣舞筵。未戴柘枝花帽子,两行宫监在帘前。”写玉箫换调,筝移柱而调弦改调相和,器乐已备而催宫妓上场。舞者未戴柘枝花帽子,说明乃舞《柘枝》。按陈暘《乐苑》,柘枝舞以二女子藏于莲花形道具中,花瓣开放,出而对舞,女子着花帽,帽加金铃,舞时转动作声。又和凝《宫词》第四十七:“地衣初展瑞霞融,绣帽金铃舞舜风。吹竹弹丝珠殿响,坠仙双降五云中。”亦具备《柘枝》舞的特点,“绣帽金铃舞舜风”是也。

宫廷除演出各种软舞与健舞外,又有所谓的字舞、花舞与马舞。段安节《乐府杂录》曰:“字舞,以舞人亚身于地,布成字也。”王建《宫词》第十七首云:

罗衫叶叶绣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每遍舞时分两向,太平万岁字当中。前两句述舞者装束,后两句通过舞队队形变化,说明呈现出“太平万岁”四个字。古代典籍凡论字舞,必引王建此诗。又,以下三首当是 “队舞”及其名称产生于唐代的明证:

一时起立吹箫管,得宠人来满殿迎。整顿衣裳皆着却,舞头当拍第三声。(《宫词》第二八首)

行中第一争先舞,博士傍边亦被欺。忽觉管弦偷破拍,急翻罗袖不教知。(《宫词》第五三首)

青楼小妇砑裙长,总被抄名入教坊。春设殿前多队舞,朋头各自请衣裳。(《宫词》第八四首)

王建《宫词》创作于穆宗贞元末至文宗宝历年间,这三首诗皆诵宫中队舞。“舞头当拍第三声”、“行中第一争先舞”即由 “舞头”引领舞队。舞头引人注目,能作 “舞头”的,皆是 “能者”,艺技必然精湛。第五十三首刻画最妙,这个做舞头的宜春院女伎,“争先舞”的程度由 “博士傍边亦被欺”见出,或云她卖力表演而邀宠,亦无不可。这却引起伴奏乐工的嫉妒 (抑或故意)而偷偷破拍,想让正舞得起劲的她出丑,她 “急翻罗袖”而不使人知。从理解上来说,体现了直观性与妙悟性。[22]第八十四首写民间女伎或官妓被召入教坊,在队舞时,大约要和搊弹家一样被安排在舞队中间。这是中唐宫中队舞的情况,花蕊夫人《宫词》第四十六则记前蜀宫中的队舞:

舞头皆着画罗衣,唱得新翻御制词。每日内庭闻教队,乐声飞上到龙墀。可见,前蜀队舞的 “舞头”,身着画罗衣领舞时,还得唱歌。队舞至宋代,规模更著,如《宋史·乐志》卷一四二载,“小儿队凡七十二人”、“女弟子队凡一百五十三人”。[23]

歌舞最能表现宫中行乐,因此,成为唐五代宫廷妇女最主要的生活样式,也是我们研究唐五代宫廷乐舞的宝贵资料。通过诗史互证,得见其真实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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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extual Research on ImperialM usic and Dance of the Tang and Five Dynasties

WANG Yu-hong

J607

A

1672-2795(2010)03-0041-06

2010-03-25

王育红 (1966— ),男,陕西渭南人,南通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诗学、中国古典文献学研究。(南通 226019)

*本文系南通大学人文社科课题、南通大学“创新人才基金”资助。(项目编号:08W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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