脉·势·韵——《桃花扇》与《长生殿》艺术结构传统美学观照

2010-08-15 00:42颜廷军连云港职业技术学院公管学院江苏连云港222006
名作欣赏 2010年20期
关键词:长生殿桃花扇戏剧

□颜廷军(连云港职业技术学院公管学院, 江苏 连云港 222006)

古代戏剧评论者在关注传统的文词与声律这两方面的时候,常忽略戏剧结构。李渔第一次明确提出了“结构第一”的命题,表明了对戏剧性的确认,也是对戏剧文学叙事特征的准确把握。《长生殿》和《桃花扇》将政治批判、人性探索和历史反思融会于一体,成为中国戏曲史上的集大成之作。这样的成就是以结构艺术的独创性和完美性作为坚实基础的,而戏剧结构中“脉”的贯注、“势”的蓄积和“韵”的流动正是其独创性和完美性的体现。

在中国古典文艺理论中,相对于西方美学有一个特别的概念:脉。刘勰名之“义脉”,张炎名之“意脉”,绘画中名之“龙脉”。此外还有“血脉”“气脉”“命脉”“脉络”等等说法。那么,“脉”是什么呢?脉其实就是体现创作主旨而贯穿全文的内在逻辑。它是思想内容向艺术形式转化的主导力量,是支配作品外在结构的中心枢纽,是作品的艺术神经。正如脉绝血枯则人必亡一样,脉散脉乱则文章必病。汉代刘安在《淮南子》中提出“君形”一词,认为“神”是“形”之主宰;王夫之谓“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刘勰说“贯一为拯乱之药”。实际上,这里的“神”“意”“贯一”都是在讲这个“脉”字的重要性。作品失去了脉,就会出现肿胀、拖滞、跳断、散乱诸病,犹如散钱委地无复条贯;反之,则能善始善终到底不懈,犹如气功之运气行穴,贯注周身通体畅泰。脉,体现出艺术作品的整体和谐性与流畅性。

《桃花扇》一剧是大题材大立意,其主旨是通过爱情故事串联,反映南明王朝兴亡替废的社会巨变,以吊亡揭失,让后人从中汲取惨痛的历史教训。它既不同于如《赵氏孤儿》那样以“仇”字作主的历史悲剧,也有别于如《汉宫秋》那样以“情”字作主的爱情悲剧,它的核心是一个“恨”字——亡国之恨。在作者看来,南明小王朝的短命夭亡原因主要在于:择主失当,腐朽荒淫;奸邪当权,残害正人;外镇不和,力量内耗。所以,尽管有忠良如史可法、左良玉、黄得功之流,终究难挽既倒之狂澜,难扶倾颓之大厦。应该说这样的“恨”,虽然尚不能突破封建阶级的局限,以更深邃的目光洞察败亡的根本原因,然而在当时却也是站在了时代的至高点上。更重要的是,作者以这种创作命意贯注全剧,体现出“脉”对整体结构的贯注。

同样,《长生殿》以唐玄宗、杨贵妃的爱情发展为主线,以社会政治生活的灾变为副线,形成规制宏大的双线结构。以情构史并借史融情,使得《长生殿》既因对史事的净化而有别于《梧桐雨》的个体情怀与污秽史事之间的不相称,也因深邃的历史省识而不同于《长恨歌》一任绵绵无尽的“长恨”淹没历史的理性。《长生殿》可说是安史之乱史事、情事的大收煞。而融于这特定史事、情事中那一派浓得化不开的人生失意情绪与历史感伤,不仅使《长生殿》“以情动人”而广为流播,也在某种程度上使作品的主题意蕴更为丰厚。虽然《桃花扇》《长生殿》两剧都具有爱情、政治两条线索,但《长生殿》描写爱情的戏远远多于反映政治的戏,而《桃花扇》恰好相反,反映政治的戏远远多于爱情的戏。《长生殿》和《桃花扇》两剧情节线索的主从也恰好相反。《长生殿》借安史之乱、国倾而复平来写李、杨生死不渝的钗盒情缘,重在写情;《桃花扇》借侯、李离合之情,写一代兴亡之感,重在写政。

脉决定着制局,制局即结构经营。李渔明确提出“结构第一”的观点;谢肇 也说绘画“当以经营为第一”,他还批评历来论画“以气韵为第一者,是鉴赏家言,非作家者也”。制局是艺术作品主旨立意内在规律的反映,因而无处不体现着脉的决定作用。当写作素材经过初步筛选提炼以后,接下来的一个首要问题是如何安置这些材料,即有序性的问题。只有有序,文艺作品才能成为统贯一气的有生命的东西;如果出现颠倒错位、残缺断层、松动脱节、重复多余,便是乱序,作品则亡。脉的作用正在于对这种偏差脱轨倾向的自觉控制与调节。脉的不同必然影响作品的制局。

《桃》全剧四十出,从内容上可分为四部分:第一部分从第一出《听稗》到第十二出《辞院》,为马、阮迫害侯方域设伏。第二部分从第十三出《哭主》到第二十出《移防》,为后面情节中矛盾的激化埋下了伏笔。第三部分从二十一出《媚座》到二十五出《选优》,主要揭露南明王朝的腐臭本质,张扬李香君坚贞、刚强的个性。第四部分从二十六出《赚将》到四十出《入道》,写南明王朝的分崩离析,马、阮之流的倒行逆施及其恶终;写侯、李的重逢与割舍情缘、入道修真。全剧以主人公之悲欢际遇系国家兴亡,提纲挈领,眉清目朗。错落有致,极见章法。

《长生殿》写李、杨关系,从《定情》开始,中间经虢国夫人得宠和暗召梅妃,引发剧烈的戏剧冲突,一前一后出现两大波澜。全剧又以第二十五出《埋玉》为界:前写“乐极”,后者写“哀来”;前者为现实描写;后者则用浪漫笔致,造成了“天上人间”的戏剧性景观和奇异动人的美学意境。在两条线索的关系处理上,作者有意让两者的场次互相交错,形成“横云断山”之状,意在表明朝政日非、生灵涂炭就是因为最高统治集团的腐化堕落、争权夺利。两条线索并行不悖,扭结推进;互为因果,相得益彰。张庚、郭汉城在《中国戏曲通史》中说《长生殿》“结构严密,层次清楚,呼应周到,在长篇传奇中比较难得”。此论相当中肯。

“势”是中国传统美学中的另一个特有概念。《管子》有“形势”篇;《文心雕龙》有“定势”篇;皎然在《诗式》中更首先提出“明势”。他认为“势因形而生,圆者易动,方者易安,形端者势直,壮危者势倾”。可见“势”乃是客观实际的一种反映,并非古人臆造的一个概念。文学作品中的势又称“文势”或“笔势”,它能显示出笔墨的锋芒、文章的气象,是依据情理的内在逻辑而呈现出来的一种预备性的动态结构。

《桃花扇》最善烘染衬托以生势。第三十一出《草檄》,写武昌的左玉良决定发兵南京以清君侧,而传送檄文者显然要冒砍头剁脑的风险。选派何人担当此任呢?正在为难之际,说书艺人柳敬亭自告奋勇:“倒是老汉去走走罢。”“这条老命甚么希罕,只要办的元帅的事来。”此言一出,笔势陡生,众人连赞义士,比之荆轲,左氏跪奉卮酒,白衣白冠送行。下场诗道:“渺渺烟波夜气昏,一樽酒尽客消魂:从来壮士无还日,眼看长江下海门。”这就把气势烘托得十分悲壮,有力地歌颂了下层人物的高贵品质。又如二十一出《媚座》,写杨龙友、阮大铖与马士英宴饮语及李香君拒媒。马士英这个大权在握的奸相勃然大怒,立派干仆数辈强行硬娶。阮大铖得意地唱道:“当年旧恨重提起,便折花损柳心无悔,啊侯朝宗空梳拢了一番,看今日琵琶抱向阿谁。”读至此处,谁能不为李香君捏一把汗呢?这些都在为李香君的不畏权奸的“势”张目。

孔尚任还自始至终以“桃花扇”烘托剧情。在剧中,作者“龙笔”戏珠、手挥目送,通过“赠扇”、“溅扇”、“画扇”、“寄扇”、“撕扇”等情节,把多个人物与一系列矛盾冲突串联起来,使一柄诗扇成为“离合”、“兴亡”的见证,这柄“桃花扇”有它凄丽的诗意象征:“桃花者,美人之血痕也”,顽艳的爱情标志也;“血痕者,守贞待字,碎首淋漓,不肯辱于权奸也;权奸者,……堕三百年之帝基者也”。它不仅把该剧的爱情主题与反权奸主题均收之“桃花扇底”,而且将二者之间水火不容的尖锐对立也直推观者目前,从而激荡出凄丽的悲剧美和悲壮的诗意美。

《长生殿》则善层递叠加以积势。其特点是推波助澜、层层铺垫,把“势”积蓄得十分饱满,然后突然开闸泄洪,形成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势。《长生殿》着力写了唐玄宗的晚年昏庸与朝政的腐败。在《定情》中,他唱道:“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面对“天生丽质”的杨玉环,“从此君王不早朝”,这就表明他已由“治世之君”变为“昏庸的耄荒”了。他重用杨国忠,使杨氏姊妹共被“君恩”,“各赐造新第”,“竞豪奢,夸土木”(《疑忏》)。安禄山因轻敌而致兵败,按律当斩,但由于给杨国忠送了厚礼,杨便授意兵部为之开脱(《贿权》)。后来,安禄山飞扬跋扈,公然与杨分庭抗礼,玄宗便以“将相不和,难以同朝共理”为由,命安禄山为范阳节度使,拥兵自重,贻为大患(《权哄》)。为了能让杨贵妃吃到新鲜荔枝,玄宗命涪州、海南两道岁岁进贡,送荔枝的使臣一路飞马,庄稼被踏烂,路人被踩死(《进果》)。“安史”乱起,他惊恐万状,仓惶西逃,但所虑者,不是京城沦陷、社稷倾覆、生灵涂炭,而是“累她玉貌花容驱驰道路”(《惊变》)。在马嵬坡,众军发出“不杀贵妃,誓不扈驾”的呐喊,矛盾终于激化到白热化的程度。这个王朝的衰败是势之必然,作者再三地叠积出一重又一重的细节险象,观众最后才听到大厦倾倒的一声轰然巨响。

关于“韵”的说法甚多,诸如神韵、风韵、气韵、意韵、情韵、韵味、韵致等等,其基本内涵并无太大差别,大体指艺术作品所带来的耐人琢磨的趣味,某种含蓄隽永的诗意美。韵这一概念大约产生于魏晋时期,由于玄学泛滥,形而上学得到较大发展,神鉴成为社会时尚,由品评人物到品评作品,于是“韵”、“神”、“气”、“风骨”等概念相继提出,体现出一种重神不重形的艺术倾向和风格特点。

戏剧中“韵”,一方面表现在其核心关目上。《桃花扇》的韵就表现在“桃花扇”上。在中国文学史上,桃花每与娇娃、爱情相联系,“桃花扇”三字借花喻人、因扇寄情,无疑是对侯李爱情的充分诗化与美化,是读者感到趣极、艳极、韵极的。然桃花还与血泪、红怨相联系。“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第二十三出中《锦上花》)这是何等缠绵悱恻、凄楚动人的风情!满腔忧愤借扇发挥,这才是“桃花扇”三字情韵的真正所在。《长生殿》在表现李、杨爱情的时候,又以“钗盒”为表征,让它担当了一定的“结构使命”,诚如吴舒凫所说:“钗盒自《定情》后凡八见:翠阁交收,固此《重圆》结案。大抵此剧以钗盒为经,盟言为纬,而借织女之机梭以织成之。呜呼,巧矣!”然“钗盒”仅是李杨爱情的见证,而那把血染的“桃花扇”则不仅见证了侯李爱情,更见证了南明王朝的兴亡,更加意韵深长。

另一方面,“韵”还表现在戏剧的结局上。契诃夫说:“谁为剧本发明了新的结局,谁就开辟了新纪元。”中国古典戏剧的结局有常格,所谓忌冷不忌热,即终于落脚到皆大欢喜;即使是悲剧,也如王国维在《红楼梦评论》中所批评的那样:“始于悲者终于欢,始于离者终于合,始于困者终于亨。”这种事必寻圆求满的板腐陈套,危害已经远远超越了戏剧结构本身。

《桃花扇》与《长生殿》的结局却一反常格,收到了韵味无穷的效果。《桃》完全突破了大团圆式的收场。结局“余韵”一出通过三段曲词连缀组成,《问苍天》是老赞礼关于人生穷通的嗟叹,《秣陵秋》一段弹词是南明兴亡小史,《哀江南》一套北曲是对破败南都的凭吊。这就由小到大、由远及近地将南明覆灭做了一个全面总结。李渔曾说:“收场一出,即勾魂摄魄之具,使人看过数日而犹觉声音在耳,情形在目,全亏此出撒娇,作临去秋波那一转也。”谢茂秦在《四溟诗话》中也说:“结句当如撞钟,清音有余。”《余韵》一出正是《桃》剧的“临去秋波那一转”和余响徐徐的钟声。一唱三叹长歌当哭。整个一出戏格调低沉、意绪苍凉,充满物是人非的万端感慨。《哀江南》套曲将我心之忧郁化作物象之凄惨,如泣如诉地倾吐出低回绵延的无尽哀思,形成一种余音袅袅愈远愈大的深长韵味。

《长生殿》也应视作一出悲剧。该剧后半部分月宫重圆,其意旨绝不是有情者的胜利,而恰恰是“情缘总归虚幻”的表征。这样的结尾,保持了与《埋玉》前诸出悲剧情调的一致性,同时表现了作者对情和现实人生的顿悟,理想是高妙的,生存必须低调,理想在现实中也许永难实现。如果说《西厢记》《牡丹亭》描写的是现实生活中的理想爱情(杜丽娘可以因情而死,又可以因情而生),那么《长生殿》描写的只是理想中的爱情,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只存在于天宫的缥缈祥云中。李、杨卸下了帝妃的冠冕霞帔,摆脱了肉欲的层次,那么悲剧也就接踵而来,这理想之爱的升华之时,便是现实之爱的毁灭之际,这是李、杨的悲剧所在,也是《长生殿》的深刻所在。张生和崔莺莺、柳梦梅和杜丽娘无论经历多大波折、无论是生是死,最终都可以现实地成就姻缘,而李、杨只能团圆于月宫。正如余秋雨所说:“洪 将情的理想放在客观的历史现实中,发现并表现了情的变异和破坏。”从这种情的变异和破坏中,我们不会不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剧感和兴亡感,产生一种无法自已的悲怆感,同样韵味无穷。

《桃花扇》和《长生殿》代表了明清传奇的最高成就,其戏剧结构的精致通过作品的“脉”“势”“韵”得到实现。戏剧的“脉”,使情节发展如散钱条贯,和谐流畅;戏剧通过烘染衬托以生“势”,显示出戏剧作品笔墨的锋芒和气象,使情节发展依据情理的内在逻辑而呈现出一种预备性的动态结构;“韵”使戏剧作品具有耐人琢磨的趣味和气质,带来某种含蓄隽永的诗意美。正是这“脉”“势”“韵”融会贯通于剧本的始终,给戏剧作品灌注了勃勃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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