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主与易安念国怀乡词比较

2010-08-15 00:42王岩峻河北大学图书馆河北保定071002
名作欣赏 2010年12期
关键词:南渡怀乡后主

□王岩峻(河北大学图书馆, 河北 保定 071002)

“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沈谦《填词杂说》),历来论词,“二李”常被并举。理由很简单:李煜词开豪放之先,李清照成婉约之宗,他们都是不同词风的代表。而且,“二李”的生活经历有极为相同的一面:宋灭南唐,李煜“臣虏”北迁,乐极生悲,自此词分前后两期;金亡北宋,清照飘零南渡,忧从中来,词亦自此判然两期。亡国破家之痛都使他们各自创作了许多的去国怀乡之词。而且一样地真挚沉痛、悲切感人。不过,普遍性中有特殊性,细细品味,他们所流露的情感意蕴有很大的差异。

一、对国破家亡的感受不同——忏悔与愤恨

宋太祖开宝八年,宋破金陵,南唐后主李煜肉袒就缚,“一片降幡出石头”。昨日一国之君,而今阶下之囚,果真“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破阵子》)

“几曾识干戈”,一方面表明南唐美丽富饶、邦安国泰,另一方面又表明了后主只顾享乐而缺乏远见。而后者正是他误国失国的根本原因。可惜梦醒太迟:“江南江北旧家乡,四十年来梦一场。……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回首细思量。”(《渡中江望石城泣下》)这已是国破家亡之时。亦可惜悔悟太晚:当初潘佑尝数谏后主万勿“取则奸回、败乱国家”,否则“不及桀、纣、孙皓远矣”,后主怒而系狱潘佑、李平,结果佑自刭,平亦缢死。至降臣徐铉往见后主,“后主相持大哭乃坐,默不言,忽长吁叹曰:‘当初悔杀了潘佑、李平。’”(王《默记》)这早已是归为臣虏之后了。“违命侯”一段生活的“消磨”,更使他深深悔疚,而这正是他后期思故怀国词的感情基调。

读一读易安的念国怀乡词,我们体味到的是另一种感情基调:

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蝶恋花》)

据张端义《贵耳集》:“李清照南渡以来,常怀京洛旧事。”“京洛”并举,代表北国故土,此词以洛阳风俗深隐自己的故园之思。去国怀乡,后主、易安,莫不如斯。但不同于后主的是,易安的乡愁之中有一腔愤懑在。“厌厌”即是烦恨。为什么克复神州,“认取长安道”竟成“空梦”一场呢?李清照诗云:“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诗人玉屑》引)王导为晋南渡后丞相,当时有过江人士会于新亭而叹曰:“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皆相视流涕。惟导愀然变色曰:“当共戮力王室,克复神州,何至做楚囚相对!”(《世说新语》)晋人南渡时,大将刘琨留于北方,且与亲故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世说新语》注引)清照引东晋旧事,实际谴责宋室“南渡君臣轻社稷”,对其偏安江南一隅、无心恢复中原表现了极大的愤慨。所以念王导、忆刘琨,甚至怀念“项羽”,无不流露了人老异乡之悲与空梦长安之恨。显然,这与后主一味和泪疚悔所唱者并非同一旋律。

二、“悔”与“恨”的流露方法不同——泪与酒

李后主荒淫误国,就他自己而言,不仅有所醒悟,而且深自悼悔,但这种疚悔之情在他的后期词作中并未有一字正面道出,他的“悔”,始终是从那无尽无休的泪水之中流露出来的。辞庙之日,愧对先主,惭见宫娥,无语凝咽,“垂泪”而已(《破阵子》);渡江之时,“吴苑宫围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己一失足而遗此千古之恨,面对最后一眼中的破碎山河顿时涌起无限疚痛:“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渡中江望石城泣下》)。俘囚生涯中,那泪水便是亡国哀思的最好寄托:“人生愁恨何能免?销魂独我情何限?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城》)思故怀旧,痛定思痛,更是泪如泉涌:“多少泪,断脸复横颐!心事莫将和泪说,凤笙休向泪时吹,肠断更无疑。”(《望江南》)这是悔恨相煎、痛不欲生者的形象写照。因悔而生泪,泪中有悔,悔在泪中,无尽之泪早已成无限之悔的化身,悔与泪融而为一了!难怪后主与亲故书时自诉曰:“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靖康之乱,徽、钦被金人所掳,这是宋人的奇耻大辱,清照又何能例外!恨金人肇乱中原,荼毒生灵,她恨国远家遥,思归不得,更恨“南渡君臣轻社稷”、“直把杭州作汴州”。然而,这种愤懑之情,清照并不是通过过多的正面描写来发抒和倾诉的。她的家园之痛与心头之恨往往都流露于她醉酒强乐的形象描写之中。且看她南渡后所作之《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锁窗,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梦断偏宜瑞脑香。

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不如随分尊前醉,莫负东篱菊蕊黄。

此调着意于一个“愁”字,但细细品味,“仲宣怀远”是一个中心句。汉西京扰乱时,王粲尝于当阳登楼远眺,抒发他滞留异地悲旧乡、涕横坠、心凄怆、意忉怛、气交愤的意绪情怀。而如许复杂的思想感情,清照以“仲宣怀远更凄凉”作了集中的概括,词结末二句陡起一个跳宕转折,词人通达了,反能随遇而安。清照意在效仿陶潜、李白之樽前篱下,以求解脱:“买花载酒长安市”(《青玉案》);“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蝶恋花》);“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诉衷情》);“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菩萨蛮》);“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好事近》)。殊不知饮酒赏菊徒然添愁,“举杯消愁愁更愁”,酒,只能忘忧于一时,又何能解恨耶?

三、情感基调的成因不同——过失悲剧与境遇悲剧

易安的南国飘零无疑是一种境遇悲剧。金兵南下,君昏臣佞,国运多舛,无奈去故乡而“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清平乐》);爱夫长辞,叹曰“葬毕,顾四维,余无所之”(《金石录后序》),嫠妇孀居,“路长嗟日暮”(《渔家傲》);金石零落,书画遭劫,“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诉衷情》),精神一无所寄,茫然怅失中,“寻寻觅觅”,却又“冷冷清清惨惨戚戚”(《声声慢》);晚来遭迫嫁且离异,“恨萧萧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多丽》);他乡飘蓬,终非故土,更兼“点滴霖霪,愁损北人”(《添字丑奴儿》)。国耻、悼亡、孤恨、屈辱、乡愁,万般滋味集于一身,“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满庭芳》)。王粲曾感慨于异乡羁情,“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稍留”(《登楼赋》),而清照之遭遇更使她觉得乡情远过王粲:“仲宣怀远更凄凉”(《鹧鸪天》)。于是乡愁越发浓烈,可“故乡何处是”?乡愁又何能忘?答曰:“忘了除非醉!”(《菩萨蛮》)曹孟德曾豪迈地说:“何以解忧?惟有杜康!”(《短歌行》)但酣醉千日也有醒来之时,况怀乡之情,亡国之恨安可忘耶?又何尝忘耶!这一矛盾,正是她后半生词作中“恨”与“酒”不解之缘的关键所在。

四、思国怀乡的表现形式不同——魂牵梦萦、一晌贪欢与寻寻觅觅、触物生情

后主在位十五年,享尽了奢侈豪华,而其臣虏于宋至被毒死虽只三年,却尝够了屈辱苦痛。美好时光,一去不返,现实中既不可再,唯能寻之于梦。于是有记梦之词:

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绿,满城飞絮混轻尘。忙杀看花人。(《望江南》)

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南》)

一写上下酣乐的江南盛景;一写清秋时节的男女情思。美丽如画的南国风情使他怀念、慕追不已,以至于入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过去的良辰美景和乐事是他孤苦、难堪之南冠客涯的唯一寄托,令他魂牵梦萦,亦因此而生无限的憾恨与哀伤:“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忆江南》);“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子夜城》)。寻梦、疚悔、泪垂,是后主思国怀乡词的记写模式和主要内容。

易安恋怀乡国之深情并不稍减于后主,不过她很少寄希望于梦游,因为“梦远不成归”(《诉衷情》),所以她确信,“梦魂无据,唯有归来是”(《青玉案》)。她始终以酒浇愁,试图摆脱家国之痛的煎熬,可是芭蕉夜雨碎人心,其声淅沥,不唤自来,实在“愁损北人”(《添字丑奴儿》)。况且,眼前之一景一事更易勾惹起异乡异客者的故园之思。感于景和时者有如《南歌子》:“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感于物和事者有如《菩萨蛮》:上片记事,“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花残了,也就该换了,于是想起了北国“插花”的习俗,下片首句顿生“故乡何处是”的悲慨。由叙事而写愁,触物生情也。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如梦令》)

“常记”表明词中所述乃少年喜乐,然而也正是“常记”二字,流露了作者的深深哀叹。过去的欢乐恰好是当前的忧愁,寻觅追述的是往日游踪,所感发的还是那一腔思乡之情。与其说清照易于感物伤悲,还不如说她对乡国的恋怀是无比的挚热与深沉。

五、对收拾旧山河的信心不同——绝望与期望

对南唐故国的雕栏玉砌,后主尽管念念不忘,但由于“愁恨年年长相似”(《谢新恩》),深悔自悼,因而其愁无限,“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其恨无穷,“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他哀痛的是自己失国太快,“别时容易”,长恨的是“见时难”,自己失国却不能复国。这种“长恨”哀哀欲绝,令人伤感、消沉。这也是绵绵无绝期的恨,消除不了的恨。如果说这“长恨”犹如一江东流春水的话,那么应该说其源头正是一股悔失故国之泉瀑,也是一种国破而无以复的绝望。这一绝望占据了亡国之君的整个心灵,直至被杀的最后一息。

后主是战争俘虏,他恰恰也是感情的俘虏,他不能与任何一个民族英雄、爱国志士相比。他的词风有沉痛豪放的一面,但他的感情也有脆弱悲观的一面。他的消沉与绝望非无来由,那亡国的一刹那,无疑正是他品格与意志的彻底披露和绝妙亮相,“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花蕊夫人《口占答宋太祖述亡国诗》)。虽然这诗句写的是宋灭后蜀,然而宋灭南唐,其情景一样令他不堪回首。他只是一个了不起的词人,但却不是称职的国君、不屈的战士。

清照既是一个词坛婉约宗主,却也是一个图强爱国的女中豪杰。对于收拾旧山河,尽管南宋君臣或战或和,屡误良机,但与当时的爱国词人一样,清照作品中仍坚决表现了对雪耻复国的期望及其追求。其如《青玉案》一词。上片写了个憔悴中人,下片则写憔悴人之乡思:“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是。”清照虽然耽湎醉乡,但浓烈的乡国之思可谓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由此,她反而悟得更加深远了:东风柳色虽令人易动乡情,然而何必埋怨东风呢?对景泪流不过是徒然伤悲,故土梦游亦纯属虚无。于是她立志道:“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青州一土”(《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易安挚笃的追求和期望与后主无尽的伤悲和绝望显然极不相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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