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逼近下的性爱言说
——解读菲利普·罗斯《垂死的肉身》

2010-08-15 00:42上海师范大学上海200044巢湖学院中文系安徽巢湖238000
名作欣赏 2010年18期
关键词:肯尼肉身罗斯

□苏 鑫(上海师范大学, 上海200044; 巢湖学院中文系, 安徽 巢湖238000)

死亡逼近下的性爱言说
——解读菲利普·罗斯《垂死的肉身》

□苏 鑫(上海师范大学, 上海200044; 巢湖学院中文系, 安徽 巢湖238000)

菲利普·罗斯 《垂死的肉身》 性爱 死亡

菲利普·罗斯的《垂死的肉身》中主人凯普什叙述了他老年的独身生活,他不断追求自由的性爱享受,但又感受到来自死亡的威胁,老友的病逝和情人的重病都使得老年的凯普什不得不正视逼近的死亡,他开始反思以自我为中心的性爱自由是否能抵达幸福并抵抗死亡。

菲利普·罗斯(1933-)是当代美国文坛的“活神话”,成为近年来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虽然已经年逾七旬,罗斯仍然笔耕不辍,几乎每年都会有新作品问世。在罗斯长达半个世纪的创作历程里,他不断地追踪着现实的流变,其视域所及既有时下的热点,也有前瞻性的预言和对历史的重新思考,从他的小说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时代的脉动。罗斯极为丰富而多变的创作,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解码、放大研究的文化“信息库”。国内有学者形容罗斯的创作是“不断翻转的万花筒”再贴切不过了。

2001年罗斯发表了《垂死的肉身》,通过年过六旬的文化名人大卫·凯普什教授之口,讲述他与24岁的古巴女孩康秀拉发生的性爱关系。凯普什迷恋于康秀拉的身体无法自拔,然而对年龄差距的恐惧、对青春的嫉妒抽走了他的自信,他徘徊在性爱和垂死之间。千禧年当他再度接到康秀拉的电话时,却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她患上了乳腺癌。凯普什挣扎在是否要去医院陪同康秀拉做手术间,小说至此戛然而止。凯普什不时岔开话题叙述他和别人之间的事情,他与前情人卡罗琳的关系,他与儿子肯尼之间的矛盾以及他的好朋友诗人乔治的去世,还回顾了美国上世纪60年代的性解放运动等。这种离题将读者吸引到了镜头之外,可以远距离地审视凯普什面对性爱和死亡时的困惑,同时也将性爱放在美国的整个历史传统、文化背景下来拷问,反映了美国60年代的性解放运动对普通人生活观念和方式的影响。

性爱是进入罗斯小说世界的一扇门户。罗斯的成名作《再见,哥伦布》(1959)中就有对于性爱的描写,小说中描写了犹太青年尼尔和女友布兰达的性行为,虽然现在看来已并不算过分,但是在当时来说则是一本大胆的书。此后性爱也成为罗斯写作的主题之一。而《波特诺的怨诉》(1969)中对性爱的大书特书更引起了轰动,甚至成为性革命史上的里程碑。罗斯成长于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从那时开始美国社会的性爱观念发生了巨大的变革,劳伦斯和亨利·米勒等被禁作品的出版,马尔库塞的《性爱与文明》(1955)和布朗的《与死亡针锋相对的人生》(1959)等都使人们对于性爱有了重新的认识。罗斯作为那个时代的亲历者,他的性爱观念也必然会受到影响。

犹太作家罗斯自己曾坦言:“犹太作家,特别是马拉穆德和索尔·贝娄等人,都将犹太人写得过于脱俗,在他们笔下的人物,都显得缺乏性欲,过于道德高尚。”不同于前辈作家,罗斯对犹太传统的认知,更多是从一个美国人的角度,从时代意识来反思甚至是声讨犹太传统中较为敏感和保守的成分。他以开放、坦诚的态度重新认识被过分压抑甚至忽视的人的性爱需求,他的创作中性爱代表了一种道德上的叛逆,是不肯墨守成规的青年人反抗长辈们平庸生活的行动。同时性爱也成为展示人类个性的手段。罗斯曾采访过同样注重性爱主题的作家米兰·昆德拉,昆德拉这样解释性爱:“单纯的性描写,单纯的性自白,显然已变得令人厌烦。……我感到性爱场面能产生一道极其强烈的光,可以一下子揭示人物的本质,展现他们的生活境况。性爱场面是小说中所有主题的聚焦点,同时也是小说中所有秘密深藏的地点。”作家之间也许最是心心相印的,昆德拉对性爱的认识也为我们理解罗斯作品中的性爱做了解释。

性爱是人欲望的自然表达,这种欲望最能代表人的本能,罗斯将性爱作为表达自我独立意识的手段,用以反抗传统伦理道德。而人的欲望总是时时更新,无穷尽,人类生存的世界却是充满了束缚,伦理道德的,种族传统的,以及人自身寿命的局限,因此罗斯的作品便在性爱这一维度上展现了人的悖论式的存在。罗斯以性爱的隐喻来揭示复杂的人的灵魂,用睿智而幽默的眼光洞察人性深处的秘密,把现代人的性爱关系视作剖析人类生活的一个有效窗口。在他的《乳房》(1972)、《欲望教授》(1977)以及“祖克曼三部曲”等作品中都有从性爱角度对个人欲望和身份的探索,展现了现代人在本能和克制、情欲与理性的冲突。“在人类的喜剧中,罗斯是一个勇敢的徒步旅行者,他以令人敬佩的活力,探讨自己强烈的性欲造成的难题。换句话说,他是一个英雄。”而步入老年的罗斯在岁月和疾病的作用下,追问着性爱遭遇死亡后的结果,这成为《垂死的肉身》书写的重点。

《垂死的肉身》篇幅不长,内容比较明晰,是凯普什用第一人称“我”和一个无名听众的对话形式展开的,这个听众或许是个女人,或许是现在的情人,或许是凯普什自己的另一个自我,而不像是罗斯以往作品中充当听众的心理医生。凯普什详细地叙述着自己的故事,很少有这个听众的介入,因为凯普什无论是从年龄还是从阅历上都已经能很好地分析自己的矛盾所在了。凯普什虽然已经70多岁,但是仍然是单身,没有婚姻的束缚,有着自由的个人空间。性爱自由已不是年轻时候的叛逆行为,而是他日常的生存状态。他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一个情人——20多岁的康秀拉,她的出现改变了凯普什的生活。

罗斯在卷首引用了一句话:“身体所包含的人生故事和头脑一样多。”身体是性的载体,也是生命的根基。凯普什观察着康秀拉的身体,细致而且充满了个人的欲望。“她肤色白皙,嘴角微翘而嘴唇丰满;前额圆润,那是布朗库希式的优雅光洁的前额。……她的头发浓黑,有光泽但略显粗糙。而且她体态丰满。她是个丰满的女人。丝质衬衫敞开到第三颗纽扣处,因此你看得出她有一对魅力十足的漂亮乳房。”康秀拉饱满的身躯,漂亮的乳房不仅勾起了凯普什的性爱欲望,而且也激发了他的占有欲。凯普什与康秀拉之间的性爱关系不仅是快感的满足,而且还是一场追求控制权的身体战争。“我们的生活成了互咬对方”,“这是一次异常冒险的游戏。……性打乱了我们本来正常有序的生活”。

凯普什对康秀拉带给自己的青春活力有着清醒的认识,他自我分析到:“不是说通过一个康秀拉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你还能再一次焕发青春。你从未感到自己与青春的差异。而她的精力,她的激情,她年轻的无知,她年轻的所知,每时每刻都戏剧性地表现出了这种差异。……假如你感觉自己又年轻了,那你肯定是个笨蛋。”他们认识的时候,凯普什已经62岁而康秀拉才24岁,对彼此年龄距离的恐惧,对青春的嫉妒使得凯普什极为痛苦地挣扎在性爱与垂死的绝望之中。康秀拉出生在传统的古巴家庭之中,她多次对凯普什说到:“我喜欢我家庭的温馨,而我已经知道这种温馨不是你所喜欢或需要的。所以我不可能真正属于你。”对凯普什来说康秀拉成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即的欲望的隐喻。一向在女性面前具有绝对自信的凯普什变得蹑手蹑脚,他变成了一个嫉妒的情人,他疑心重重,他害怕被欺骗,害怕自己的个性被吞没,害怕自己的自由生活被改变,因此他拒绝了康秀拉的邀请,没有去参加她的家庭聚会,主动退出了这段性爱关系。

年老的凯普什对于性爱的追求在这里发生了变化,“凯普什如同我们从没见过一样,不是因为自我满足而狂喜,而是陷入了与他人的挣扎之中,他不再畸形地束缚于狂暴的性自我之中”。凯普什通过回忆情人卡罗琳回顾了60年代的性解放运动,认为那是“混乱无序的污秽乐园”,家庭的使命与个人的纵欲成为不能调和的矛盾,其结果就是“我有一个42岁的憎恨我的儿子”。儿子肯尼表达了对凯普什严厉的批评,肯尼对父亲充满了敌视和怨恨。肯尼回忆凯普什的一个参加性解放运动的学生时,指责“珍妮·怀亚特,她现在在哪里?经历多少失败的婚姻?多少次精神崩溃?这许多年她住在哪家精神病院里?”凯普什承认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带给家庭和儿子的不幸:“注意,我已经过了这一年龄。……我用生硬的手法达到我的目的。我给家庭生活及其旁观者带去一把锤子。也将这把锤子带入了肯尼的生活。我还是一个使用锤子的人,这一点不应该令人惊奇。”凯普什理解儿子对自己的愤恨,透露着内疚,分析着自己对肯尼造成的伤害。但悖论的是肯尼自己也陷入了婚外恋的困境中,成为父亲的翻版。肯尼一面谴责父亲对自己造成的伤害,固执地反对父亲的生活方式,一面自己也无法保持对家庭对妻儿的忠诚,挣扎于妻子和情人之间。从其本质上看,无论是凯普什还是肯尼都无法逃脱性爱与道德的悖论,只是老年的凯普什还必须面对另一永恒的主题——死亡。

凯普什的改变有一个决定性的推动因素,那就是死亡。性爱与死亡本来都带有个人的私密性质,但是在作品中凯普什把他和康秀拉之间的性爱关系变成了公开的言说状态;而疾病与死亡更多束缚于各自的孤独语境中,令人绝望,这两种状态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时“性是一种永无休止的寻求,使其结束的不是由于达到了自我满足或由于明智,而仅仅是由于年老体衰。”因此死亡改变了凯普什的生活观。

有评论家认为罗斯的后期作品中“浸透着死亡和疾病,一种终结的逼近”。在衰老和死亡逼近之下,凯普什反思自己追求的性爱自由还能否继续,“难道一个年近七旬的人还应该扮演人类喜剧中耽于肉欲者的角色吗?难道还要不知廉耻地成为一个易于产生性兴奋的纵情声色的老人吗?”凯普什最终选择了逃避,他无法面对逝去的青春与活力,无法面对自己的衰老和即将到来的死亡。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凯普什自己畏惧的死亡却在随后比自己小得多的康秀拉身上实现了。1999年的最后一天,2000即将来到之际。他接到了康秀拉的电话,她患了乳腺癌!罗斯如此巧妙地安排了反讽式的对比,让一个越来越珍惜生命、欲望无尽但却不得不向时间低头的老人与一个如此美丽的但却疾病缠身的年轻生命共同去面对永恒的死亡,不同的生命轨迹都在死亡这一点上交合。康秀拉要凯普什给自己拍照片,留下自己完整的身体影像。但是对于这些照片来说,留给人的与其说是对于美好的回忆,还不如说是拍下了正在进行中的死亡,照片已经成为死亡的象征。凯普什虽然健康但却已经70岁,而康秀拉虽然年轻但却只有“百分之六十的生”,两个人在这时都觉得生活是多么值得继续下去,但是却不得不面对“垂死的肉身”。

凯普什和康秀拉的相会是一个特殊的时刻——千禧年来临之际,这一天极具启示意义。新千年的开始,计算机的千年虫威胁着世界的混乱,计算机无法正确地识别最后两位零。康秀拉却恰恰在这个晚上告诉他自己的病情。在凯普什眼中最美的乳房却遭遇了乳腺癌,呼应了启示录的讽刺性。凯普什称:“自从1945年8月6日起我们就在自家的院子里等待着这场大决战。它怎么不会发生呢?即使在那天晚上,尤其是在那天晚上,人们预先准备着最不幸的事情发生,仿佛这个晚上就是一场漫长的空袭演习。等着令人恐怖的广岛列岛与世界上所有悠久的古老文明同归于尽。”千禧年,既有来自未来灾难的威胁,又激发人们对未知的渴望。罗斯把背景设定千禧年,充满了启示性的思考,凯普什和康秀拉都将结束于灾难之中?还是凯普什会重新发现生命的意义,改变自己呢?小说没有给出答案。

当死亡逼近,时间变得分外的珍贵,小说中使用了关于时间的意象——节拍器。小说中多次写到了节拍、节奏,如“有些曲目如今已得心应手,但大多数乐曲都有大跨度的节拍,这就难为我了”,“这是节拍器。小灯闪烁并发出间隙性噪音。那就是它的功能。你可以按你需要的调节节拍”,“坐在我的腿上,康秀拉,我们来和节拍玩玩”,“幻想已经破灭,有关节拍器的幻想,安慰人的想法,滴答滴答,一切按部就班地发生。她的时间感现在已经和我的一样了,死亡在加快,甚至比我还要绝望”。凯普什用节拍器来刻画时间的加快很形象,这个意象敏锐地突显了死亡的逼近,以及时间的无情。“滴答滴答”的时间象征着一种永恒不变的宇宙时间,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生命即将要结束时加快了的时间,突显了有限的人的生命与无限的欲望之间永恒的不可调和的悖论。

凯普什用性爱来定义自己,以性爱欲望的实现为幸福感的源泉,用绝对的性的形式包含他人生的基本关系,但当面对自己和情人“垂死的肉身”时,凯普什发现了时间的无情,发现了个人有限生命的脆弱。作品的结尾处让隐藏着的听众发出了声音:“好好想想,假如你去了,那你就完了。”要做出人生的抉择是痛苦的,凯普什与另一个声音的对话,也可以理解为他与另一个自我的对抗,一方面要保持自由,不为婚姻道德所束缚;一方面又在考虑“我必须要去”,“她需要有个人陪着”。我们不能确定凯普什是否放弃了他不受束缚的男子气概去照顾康秀拉,也不确定凯普什是否将要发生改变。诸多的疑问没有答案,“罗斯最重要的作品都具有这种结尾,预示着一种新的开始,即使这种开始还没有完全成型”。但是凯普什至少考虑到了他人的感受,在死亡逼近的时候,凯普什不再拘束于崇尚自由的自我精神,回归到现实中必须要面对的亲情、友情和爱情,罗斯在这里展现了人类生存的现实处境。

[1]黄铁池.不断翻转的万花筒——菲利普·罗斯创作手法流变初探[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9,(1):56.

[2]菲利普·罗斯.垂死的肉身[M].吴其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本文选文出自此译本,部分译文有所改动.

[3]萨克文·伯科维奇主编.《剑桥美国文学史》(第七卷)[C].孙宏主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315.

[4]罗思与昆德拉关于《笑忘录》的对话[J].外国文学动态,1994,(6):44.

[5]Heller,Zoe.The Ghost Rutter.Rev.of The Dying Animal,by Philip Roth[J].New Repubilic 21May 2001,41.

[6]Cowley,Jason.“The Nihilist.”Rev.of The Dying Animal,by Philip Roth[J].Atlantic Monthly May 2001,120,118.

[7]安东尼·吉登斯.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M].陈永国,汪民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108.

(责任编辑:范晶晶)

E-mail:wing07003@sina.com

苏 鑫,上海师范大学在读博士,安徽巢湖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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