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客气”①和“别客气”比较研究

2010-11-21 11:22胡清国
关键词:客气移情礼貌

胡清国

(东华大学 国际文化交流学院,上海 200051)

一、引言

当别人向你表示感谢时,常见的礼貌回答是“不客气”和“别客气”,两种回答都可以,即:

A:谢谢!

B:不客气!/别客气!

二者有没有什么区别,一般中国人对此习焉不察,但在对外汉语教学中,留学生却可能刨根问底。一般我们课堂上说基本上是“不客气”,有一位留学生在中国听到的一会是“不客气”,一会是“别客气”,给弄糊涂了,跑来问老师:它们意思完全一样吗?它们有没有什么区别?缘此,本文对这个问题作一些探讨,试图找出它们之间的细微差异。

二、“不客气”与“别客气”的语法差异

(一)使用语境

使用语境是指词语出现的语言环境,包括上下文语境、句法框架、句式或句类等。“不客气”是一个固化的结构,语法意义单一且固定,仅用作回答别人感谢的应答,因此它的出现框架必须是在对话性语境之中,不能是首发句,从句类来看,属于陈述句。例如:

[1]Li:能帮个忙吗?*本文例句除注明出处者外,均来源于北京大学网上语料库。

wang:可以,我现在有时间,我能帮你。

Li:谢谢!

Wang:不客气(别客气)。(李晓琪等《新汉语教程》,第四课:请别人帮忙)

“别客气”也能出现在这样的应答语境中,此例换成“别客气”也没有问题。再看一例:

[2]大卫:玛丽,怎么样?现在好一点儿了吗?

玛丽:好一点儿了。谢谢你来看我。

大卫:别客气(不客气)!不上课也没有作业,挺舒服的吧。(李晓琪主编《博雅汉语》)

然而,“别客气”还能出现在首发句中,从句类看是祈使句,这时的“别客气”不能替换成“不客气”,例如:

[3]首长,有事只管对我们说,别客气(*不客气)。

[4]呐,茶,喝,喝,别客气(*不客气),我也要喝喝茶润润喉咙。

可见,“不客气”的使用语境严格限定在对他人感谢的礼貌应答中,而“别客气”既可以作为礼貌的应答语,也可以用在陈述语句中,希望别人不要客气。

(二)词语增量

“不客气”在使用时始终是单独形式,其前后都不能有任何词语与之共现,“别客气”前后则可以出现一些词语,像“千万、请、就、了”等共现,体现说话人的语气:

[5]“谢谢你拿来这些东西,”“就别客气了,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6]别客气啦!

[7]到时候你们千万别客气,照死了打棍子,拿出那势不两立深恶痛绝劲儿。

[8]这时我送你们尝尝的,请别客气。

“别客气”表示祈使,当然可以有表示语气的词语共现以加强说话人的气势和意愿,增强说话人的主观性。“不客气”仅像一个语义高度固化的俗语,结构也定型固化了,已经无需增添任何词语来增量,因此上述用例都不能变换成“不客气”,当然,不能变换也与“别客气”有些是用在“劝阻”别人的行为,而不是表示对别人感谢的应答有关。

(三)语法单位

“不客气”和“别客气”属于不同级别的语法单位,虽然说“不客气”是词会引发争议,但说“别客气”是短语却不会有任何意见。“不客气”即使不是词,至少是一个类词的套语,而“别客气”是由否定标记“别”与形容词“客气”的组合,属于短语。

第一,一般词典里不收短语,“别客气”从未在词典里出现过;“不客气”在《精编英汉/汉英词典》和王还主编的《汉英双解词典》出现过,虽然接受“不客气”的词典还不多,但总开始有词典收入了。

第二,“不客气”是由短语降格而来,我们认为,“不客气”的最初形式是“不用客气、不必客气、不要客气”,同时有这样多的词语“必、用、要”加入结构表达类似的意思,造成语言运用的不经济,它们之间开始竞争,加上频率使用日高,竞争的结果是彼此不分胜负,这些词语悉数脱落。

更重要的是,“别客气”和北京话“甭客气”的存在,它们都有相当的使用频率,而且由于北京话的强势,“甭客气”也在进入普通话。在汉语语法界,“别”被认为是“不要”的合音,“甭”是“不用”的合音,它们与“不要客气、不必客气、不用客气”指向同一个语法意义,由此就会产生竞争,经济性和不同的分工使得“不客气”就产生了。

在汉语中,“不X”是一个极易粘合而由短语降格成词的结构槽,“不客气”在这个过程中意义进一步融合,在粘合的过程中使得否定成分的独立性在一定程度上受损,不再能自由运用,必须与中心词共同行动[1]12。所以“不客气”只有否定形式存在,而没有肯定形式“客气”的存在,成为一个类词结构。

有一个旁证可以佐证我们的看法。在回答别人的谢谢时,还有一个回答是“不谢”,例如:

[9]A:请进。

B:你的信。

A:谢谢!

B:不谢! (杨寄洲《汉语教程》第三课)

“不谢”显然不应该是否定词“不”加动词“谢”构成的,它与“不”加动词“吃、喝”从而构成“不吃、不喝”的结构式显然不一样。实际上,我们认为,“不谢”也是“不用谢、不必谢、不要谢”的意思,只是这些都是祈使的用法,粘合成词后变成“不谢”是陈述的用法专用于应答别人的感谢,是语言运用礼貌原则的体现。

三、“不客气”的礼貌性及其理据

(一)“不客气”比“别客气”更礼貌

在对别人的感谢进行应答时,用“不客气”比用“别客气”更委婉,更符合言语交际中的礼貌原则。不管怎样,对别人实心诚意的感谢予以回应,委婉的回应总是比不容置疑的回应的语气要客气和礼貌。

在现代汉语的言语交际中,对于感谢的回应词,“不客气”已然成为一种常态性普遍性的选择,它的使用频率要远高于“别客气”。我们从北大语料库检索到“不客气”的语料共535条,其中用于对感谢应答的“不客气”有17例,“别客气”有52例,但用于对感谢的回答的仅有6例。

我们说“不客气”比“别客气”更礼貌,最直观的理据是,“不客气”是陈述句的用法,“别客气”是祈使句的用法,祈使句当然没有陈述句礼貌委婉,这的确是很重要的原因。我们认为,“不客气”和“不谢”都从“不用谢、不用客气”降格成为仅仅作为感谢的应答词,是言语交际中礼貌原则在其中的投射,有着自己深刻的理据,绝不仅仅是陈述句和祈使句那样简单。

(二)“不客气”更为礼貌的内在理据

1.主语的隐现和移情策略

从实际语料中可以看到,“不客气”和“别客气”之前往往没有主语同现,但这两者之间有分别,“别客气”没有主语是主语隐含,也就是说不是真的没有主语,而是在特定的上下文语境中,主语可出现可不出现,不出现也可借助于前文的语境将隐含的主语找出使之呈现,所以,“别客气”有时有主语,有时没有主语,但句子的主语是确定的,例如:

[10]张头儿,你们众位全别客气,晚上到四鼓我要不叫起,你们就睡到天亮。

[11]别客气,你的遭遇就是我的遭遇,我年轻时候也是这样。

例[10]的主语是很确定的,就是“你们众位”;例[11]的主语没有出现隐含了,但通过后文的补充,“别客气”的主语就是“你”,因此可以补充出来。“别”前面的主语的人称,都是第二人称,这也确实是“别”字句最常见的情况,即使有时候承上文或者因为语境的缘故省略了[2]51-66。

“不客气”不同,使用中一定没有主语,看一个例子:

[12]约翰:请问国际俱乐部在哪儿?

行人:在东边儿。

约翰:友谊商店在哪儿?

行人:在国际俱乐部东边儿。

约翰:谢谢!

行人:不客气。

这里的主语显然是无法补出来的,说“你不客气”不成立,说“我们不客气”也不能成立,所以它的主语不是隐含,而是空主语,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由“别客气”到“不客气”,是一个语法化的连续。“别客气”由“不要客气”合音而来但却停止了语法化,“不客气”由“不用客气、不必客气、不要客气”降格为固定应答词的语法化过程,也是“别客气”到“不客气”,它们的主语由句子主语(Sentence subject)到言者主语(Speak subject)过程,言者主语就是发话人。但为什么从句子主语到言者主语,就使得“不客气”比“别客气”委婉礼貌,这实际上是移情(empathy)的功用.

所谓移情是说话人将自己认同于话语所描写的事件或状态中的一个参与者,说话人站在某一言语参与者的立场或角度来进行叙述[3]270。移情策略的功用在于,在言语交际中,说话人为照顾听话人的情感或为了吸引听话人的注意力,使言语交际更礼貌、更顺畅地进行下去,往往采取一定的策略来增强对听话者的移情度,或者站在离听话者更近或更远的角度来组织言语[1]15。

从这个角度看,说“不客气”之前隐含有主语也不无道理,当然,“不客气”的主语不是“你”,而是“我们之间”或“咱们之间”。之所以要作这样的移情,就是说话人移情于听话人,通过移情于听话人,将听话人主观上认同于己方,这就拉近了双方的距离,造成了听话者的亲密感。如例[12],约翰与行人完全不认识,行人在这里用“别客气”也是可行和恰当的,但是用“别客气”则你是你,我是我,双方的距离感读之昭然,转用“不客气”,虽然双方不认识,但给人以距离感消失,双方很亲密的感觉。

其实,“别客气”的主语人称也不那么单纯,在移情的策略运用下,其主语的人称也可以有“你/你们”变换成“咱/咱们”,看一个用例:

[13]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告诉我一句痛快的,咱们别客气。

邵敬敏说,用包括式“咱们”或“咱”,由于不是直接用“你”,改用第一人称,就显得比较婉转,语气比较客气,表示一种委婉的劝阻[2]60,如“咱们别在大街上拉拉扯扯”。这是移情策略的功用使然。

但“别客气”的这种移情似乎不用于对感谢的应答,例[13]就是发话人的发语句。而且,“别客气”再怎么拉近距离,仍然是祈使句,“不客气”已经语法化为陈述,正是在这种综合的作用下,“不客气”比“别客气”委婉礼貌是不争的事实。

2.语法化对语义的制约

“不客气”和“别客气”二者的语义不同,但都是在语义流变的演进过程中的各自一环。“不客气”强调的是客观不必要,即使是主观需要,也用客观不必要来表达;“别客气”是主观不需要。在言语交际中,被谢人对施谢人的感谢以一种主观不需要的态度来回应,总不免使人心里郁闷,不好接受,倘归之于客观不需要,对说话人而言,心里上就容易接受。

“不客气”表不必要,是客观不必要,是因为它是由“不要客气、不必客气、不用客气”演变而来,是主观化的演变结果。古汉语中,“不要、不须、不用”都有表不必要及表祈使二义。“不要”表不必要较早见之于六朝,用于表祈使的“不要”在唐五代的敦煌变文中开始出现,例如:

[13]我丈人是个枢密,谁敢欺负我?我打死人,又不要偿命。(《元曲选,谢金吾》)

[14]居士丈室染疾,使汝毗耶传语。素须排比,不要推延。(《变文,维摩诘经讲经文》)

元代开始,表祈使的“不要”又可合音为“别”,“别”基本用于祈使,而不用于表不必要。“不须(必)、不用”也是先产生不必要的客观用法,再产生不需要的主观用法,“不用”表不必要,较早见于六朝,标“祈使”的“不用”见于唐朝[4]401。用于祈使的“不用”,从唐代一直沿用下来。现代汉语中,这种用法的“不用”合音为“甭”,“不用”反倒不用于祈使[5]60。

“不要、不须、不用”表不必要早于祈使用法。表不必要时,大致可细分为两类:一是从客观物质世界而言的不必要;二是从情理、道德、法规等社会人际因素而言的不必要[4]401。两种说法,说话人的主观性都不明显,但表祈使的“不要、不须、不用”表示劝阻、禁止,说话的主观性非常明显。“不用X、不要X——别X”,是语言主观化的结果,语义由“不必要/不需要——不需要”是语法形式变结导致语义演变的必然。可见,“不用客气(不必客气、不要客气)”发展到“别(甭)客气”是主观性增强的缘故使然。

但是,“不用客气(不必客气)”发展到“别客气”,语义由“不必要客气/不需要客气”发展到“不需要客气”,语言的主观化仍在进行,在言语交际中,任何时候的“不需要客气”,都是说话人对听话人的劝阻或禁止,任何时候都将你我之间的界限予以凸显(Saliance),哪怕是对发话人发自心中的感谢也是这样,哪怕是对熟人、对长辈也这样,这是有悖于礼貌原则的。我们知道礼貌原则是言语交际中当事双方均应恪守的准则。因此,“别(甭)客气”就进一步语法化,路经是由“不需要客气”的语义固化为“不必要客气”,说话人为委婉起见,在想表达禁止义的场合,有时也说不怎么样;这时候,说话人是把禁止义隐含在“不必”义当中[4]405。同时采用移情策略,拉近交际双方的距离,增强移情度,因此,结构形式又回到“不要客气、不必客气”(这两种用法今天都还在使用),但问题是,“不要客气、不必客气”既可以表示“不必要客气”,也可以表示“不需要客气”,造成语义上的不经济。且“不要X、不必X”也无法定型,固定化,因此就进一步语法化,“不要客气、不用客气、不必客气”中的情态词“要、用、必(须)”脱落,成为语义单一仅表感谢的应答词而结构又定型化凝固化的“不客气”,完成语法化。

这样的演变轨迹,其具体细节一时还难以说清。我们可以找到一个有力的旁证,就是“不谢”。这也是一个对感谢表示应答的另一种常用的表达方式,“不谢”显然是“不用谢、不要谢”发展而来的,但出于交际礼貌化的语用推理需要,“用、要”等情态词脱落,成为“不谢”。现代汉语中,“不谢”、“不用谢”都能说,但在礼貌原则的制约下,“不谢”的使用频率远高于“不用谢”。

由此,我们可以勾勒出“别客气”到“不客气”的语法化路经:

形式: 语用推理

语法化的结果是,“不要(用、必)客气”这样的结构式,通过主观化,“不用、不要”合音而成为表禁止劝阻的语法标记,又进一步主观化,由“别客气”语法化为“不客气”这样一个语义单一结构定型的词性结构。从这个角度说,“不客气”比“别客气”要委婉和礼貌。

四、小结

1.“不客气”和“别客气”属于不同的语法单位,有着不同的使用语境。“不客气”基本可以作为一个词来对待,“别客气”是一个短语。“不客气”和“别客气”都可以作为说话人对他人表示感谢后的应答词,这时它们在有些场合下可以互换,但“不客气”仅仅作为一种回应感谢的应答词,它的使用语境极其严格固定,“别客气”除此之外,还可以作为发语词出现,例如:

[15]来、来,大家都请坐,随便吃一点,别客气。

这个语境中的“别客气”显然是发话人对他人的行动催促,不能为“不客气”替代。

2.“不客气”语用上比“别客气”委婉礼貌,理据在于:一是“不客气”的主语是言者主语,“别客气”是句子主语,二者主语的分别,是移情策略在言语交际中的运用;二是“不客气”的语法意义是“不必要(客气)”,“别客气”的语法意义是“不需要(客气)”,因此,“不客气”强调客观不必要,即使是说话人有主观不需要的想法也以客观不必要言之,自然更易为听话人接受。

3.通过上述分析,我们认为,“不客气”是“别客气”进一步语法化的结果,先是由“不用、不必、不要(客气)”发展为“别客气”,再由“别客气”到“不客气”,其语法化的过程是主观化的结果。由此可见,语法化的过程常常是由主观化的促发和伴随。

4.“不客气”和“别客气”是现代汉语中使用频率很高的表达方式,它们有时候可以互换,但也存在明显的差异,一般中国人对此习焉不察,但在对外汉语教学中,外国留学生却会在一些我们习焉不察的地方提出问题,可以促使我们在一些小问题上进行深入思考,进行“小题大做”。

参考文献:

[1] 董秀芳.“不”与所修饰的中心词的粘和现象[J].当代语言学,2003,(1).

[2] 邵敬敏.“别”字句语法意义及其对否定项的选择[M]∥邵敬敏,陆镜光.汉语语法研究的新拓展(二).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5:5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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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李 明.汉语表必要的情态词的两条主观化路线[M]∥中国语文杂志社.语法研究和探索(十二).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397—411.

[5] 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60.

[6] 沈家煊.不对称和标记论[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

[7] 邢福义.汉语语法学[M].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8] 陈 兴.否定转移与语言礼貌的内在联系[J].常德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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