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时代的文化乱象与价值本真:“《非诚勿扰》现象”解析

2010-11-25 22:57颜浩
文艺论坛 2010年6期
关键词:非诚勿扰

■ 颜浩

如果要评选2010年最火的电视节目,《非诚勿扰》无疑能拔得头筹。凭借着并不算新鲜的电视相亲模式,以及从海外引进的节目流程与形态,《非诚勿扰》战胜了一向走在潮流尖端的湖南卫视,甚至稳居周末时段收视冠军十几年的《快乐大本营》,也被挤下了头名宝座。在《非诚勿扰》大红大紫的背后,是日益突出的都市“剩男剩女”现象。尤其当婚恋问题与电视这种传媒工具相结合时,就不可避免地会进入大众文化的领域,并与各种主流或“非主流”的价值观产生冲突或对立。围绕着《非诚勿扰》产生的诸多争议,其原因都在于此。

然而,与近年来许多同类的文化事件一样,对于《非诚勿扰》的批判并未弥合分歧,反而改变了它被关注的方式和角度,将其从一档“无关大局”的电视娱乐节目,转变为一个郑重其事的“国家话题”(National Topic),成为了各种观念呈现与交锋的载体。如此众声喧哗的复杂场面,使得原本被娱乐化外壳所遮蔽的内在意蕴渐渐浮现了出来,并实际上构成了一种具有时代文化标本性质的“《非诚勿扰》现象”。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我赞同社会学者陈丹青所下的论断:“没看过比《非诚勿扰》更真实的节目”。①

现在再来争论《非诚勿扰》究竟是相亲节目还是电视真人秀,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简而言之,“找对象”这种原该私下进行的浪漫活动,在摄像机和聚光灯的共同作用下,发展成了各路人马追名逐利的表演秀。这个过程虽不令人意外,但围绕《非诚勿扰》的追捧和争议均由此而来。

《非诚勿扰》创意的产生,来源于2009年末江苏卫视对自身定位的调整,从“情感世界”升级为“情感世界,幸福中国”。过去主打情感类节目的江苏台,收视率一直不温不火,影响力在全国卫视中并不靠前。这次整体思路的转型,显然是为了在惨烈的收视大战中置之死地而后生,从“芒果台”和“番茄台”的夹攻中寻求突围。而将“幸福中国”提升为核心理念,也就预示着“江苏卫视的节目设置和编排都会围绕这幸福价值观的传递来展开”。为此,昔日的两个王牌节目《人间》和《绝对唱响》被整合到了一起,目的是运用《人间》操作成熟的谈话真人秀模式,来做一个如《绝对唱响》配对赛一般拉拢年轻人的节目。而选择以“相亲”作为突破点来营造“幸福”,则来自于幕后制作群对当下热点的分析观察:“这两年社会环境的变化,剩男剩女特别多,80后、90后敢于表达、表现的行为方式,为交友节目的出现提供了可能性”。②显而易见,这是江苏卫视寄予厚望的翻身之作。只不过从诞生之初便被赋予的浓厚功利色彩,注定了《非诚勿扰》决不会是一档简单的、“为幸福而歌”的相亲节目。

电视相亲其实并非始于今日,早在1990年代末,湖南台的《玫瑰之约》和上海台的《相约星期六》,都曾创造过超高的收视奇迹。只是那个时代国人对于当众表达情感仍不太习惯,虽然主持人和男女嘉宾的言谈都比较含蓄温和,“上电视找朋友”仍然引发了不少争议性话题。尽管其中许多争议的由来,要归结于择偶时以貌取人、挑肥拣瘦的人类天性,但将这些原该藏于内心深处的隐秘思绪直接公开,对于大众的心理承受力依然是不小的挑战。毕竟我们早已习惯了将“人品好”、“心灵美”作为可以公示的择偶条件,收入、房子、职位这些计较,似乎只宜于与父母、姐妹私下探讨。所以,当《玫瑰之约》的某期节目中,一个美丽的女嘉宾大胆说出“干得好不如嫁得好”时,不难想象她随后受到了多么严厉的口诛笔伐。由《玫瑰之约》引领的这一轮的电视交友热潮,最终因其争议性而逐渐隐退。十年之后,卷土重来的同类节目令人惊异地再创收视高峰,面貌却已是大不相同。曾经小心翼翼坚守的底线被轻松跨越,大步向前的《非诚勿扰》以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秀场”文化形态,将人们对于相亲的固有印象,彻底转变为一场全民围观的娱乐狂欢。而由此引发的争议之激烈,对大众文化心理冲击之深广,也是之前的“玫瑰”和“星期六”所无法想像的。

“娱乐至上”的核心精神首先表现在形式层面上,《非诚勿扰》突破了传统相亲节目的“一对一”模式,用24:1的特殊设置带来视觉的强烈冲击。男女嘉宾数量上的悬殊对比,以及“女挑男”的节目流程,曾被解读为女权主义张扬的象征。但舞台上随后展示出的择偶观很快证明,期待《非诚勿扰》彰显中国女性地位的提升,不过是一个自说自话的虚幻泡影。事实上,如此超常规的安排只是电视制作的简单技巧:以基本固定的女生班底和不断更新的男性阵容,力求在稳定性和变化性之间找到平衡,“完成了连续剧和系列剧的巧妙结合”,最终目的是“保证所有的嘉宾有谈话、有选择空间,保证悬念不断产生”。③作为大众传媒工具的电视,自身特性决定了吸引眼球、保持关注才是生存之道,《非诚勿扰》同样没有超越这个范畴。

受此规律左右,如同电视剧需要合适的演员,嘉宾的挑选便成为了节目成败的重中之重。一份被公开的《非诚勿扰》女嘉宾选择标准提供了参照:“有特殊经历、情感故事者可优先考虑;职业类型比较特殊者可优先考虑;特别愿意表达自己、个性特殊、表现力超强者可优先考虑”。应征的女性被简单地贴上了“温柔型”、“泼辣型”、“花痴型”等等标签,节目组对她们的要求是“把这个特点无限放大,呈现一定的节目效果”。④显然,标榜为都市青年解决婚恋难题的《非诚勿扰》,事实上从未将自己当作真正的“红娘”。

倘若转换一个视角,以一档真人秀的要求来看,个性张扬、能言善道的报名者更易被选中,原本也无可厚非,但对于寻求更大突破的《非诚勿扰》而言,这显然还不够。于是,经过精心安排的男女嘉宾被适当其时地推上了前台。这些被挑选出来的话题人物,各自担负着吸引某一类族群瞩目的任务。中性风格的谢佳、理科女博士许贺、“美女钉子户”马伊咪由此成为了必不可少的棋子,“拜金女”马诺、朱真芳也被认为代表了80后的真实心态。而应征男士的出场也可谓费尽心机,“其中一定有一两个内外反差或是前后反差极大的选手,让观众和台上的女性大跌眼镜”。⑤“富二代”刘云超、“孝顺男”张博、业余音乐家陆云龙的出现,背后都有着“被设计”的清晰痕迹。这些打着征友招牌的男女们,以戏剧化的语言风格、夸张的表演手段、毫不掩饰的挑战姿态,满足了观众对于他人情感猎奇和窥视的愿望。至于台下爆出的不雅照、“已婚门”、身份造假等负面新闻,对于《非诚勿扰》所谋求的眼球效应而言,更是有益无损、名利双赢。

在“兼具时尚化和民族化”的舞台上,在精心挑选的背景音乐衬托下,24个姿容靓丽的女嘉宾闪亮登场,与5位各具看点的男士、2位光头主持人一起,共同演绎了一场“大型新派相亲交友节目”。居高不下的收视率和火爆的关注度,保证了江苏卫视在短兵相接的遭遇战中大获全胜。而对于那些曾经籍籍无名的女孩子而言,《非诚勿扰》提供的展示平台,与“超女”、“星光大道”等选秀节目其实并无二致。原本只是平面小模特的马诺,数月之内人气飙升,出场费很快与二线女明星看齐。一些“表现突出”、让人印象深刻的女嘉宾,也陆续接到了广告商和电视导演的邀请。就连坐在一旁保驾护航的乐嘉也跟着沾光,他关于色彩心理学的旧作开始重印,销量更是一路看涨。

在一片欣欣向荣、皆大欢喜的气氛中,唯独“相亲”本身被默契地遗忘了。一个号称为爱情“提供邂逅”的节目,竟无人关注其成功率的高低;配对成功、携手下台的男女,均被视为“完成任务”后体面地退场,没有谁会把他们刚才的“心心相印”当回事,包括他们自己。如马诺、马伊咪、闫凤娇这样的话题女生,她们离去的时机、牵手的对象明显经过了刻意的安排,目的都是为节目或个人的需要而服务。

自诩核心理念是“以娱乐关怀民生”的《非诚勿扰》,的确以各种超常规的手段实现了娱乐的价值最大化。收视率、广告量和话语权的迅速提升,或许是成功最好的标签。但眩目灯光下一出接一出的华丽真人秀,与真正需要关怀的“民生”,与两情相悦的恋爱本身,又有多少关系呢?

作为核心创意的一部分,《非诚勿扰》节目的名字,来自于冯小刚执导的同名电影。影片中葛优饰演的大龄男青年秦奋,在网络上发布征婚启事,再到现实中去逐个相看。那些应征而来的女人或男人,却有着不同的怪癖或毛病。好容易碰到舒淇扮演的空姐,似乎各项条件都符合,却不料竟是个被爱情伤透了心的“小三”。

这部广为人知的电影,其总监制是台湾导演陈国富。1998年,他曾经执导过一部同类题材的影片《征婚启事》。片中征婚的是刘若英扮演的女主角、眼科医生杜家珍。为了摆脱有妇之夫的男友带来的痛苦,她在报纸的分类广告栏中登载了一则征婚启事。随后,各种各样奇怪的应征者出现在她面前,仿佛无意间召开了一场单身男性的展览会。

相隔十年的两部电影都算不上杰作,却都成功地命中了社会生活的要害。随着城市文明的飞速发展,社会流动性大大加快。在农业经济环境中延续了千年的熟人社会,渐渐被陌生人构成的现代社会所取代。人们的生活充满了变数,相互之间的关系变得单薄而脆弱。而受其影响最明显的,便是年轻人的婚恋逐渐成为难题。十年前杜家珍在报纸上征婚,十年后秦奋利用网络,无论他们原本怀着怎样的目的和期待,都昭示着在现实的世界里,与爱情的相遇是多么艰难。

当年《玫瑰之约》出现在电视屏幕上时,人们曾为如此新颖的交友形式而争论不休。可在这之后,随着单身浪潮的大举来袭,交友网站、八分钟约会、集体征婚、父母相亲会,直到《非诚勿扰》大红大紫,各种花样和手段层出不穷,都在试图为都市青年的婚恋找到解决办法。其成功率和有效性姑且不论,但必须承认,这其中的每个环节,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着男女交往的方式。而男女交往方式的改变,事实上是社会变化最直观、最感性的反映。关于这一点,历史曾经给过我们无数次的证明。

中国最早的征婚启事,出现在晚清社会变革的浪潮中。1902年,在天津的《大公报》和上海的《中外日报》上,分别刊载了同一个人的征婚广告。其内容如下:“今有南清志士某君,北来游学。此君尚未娶妇,意欲访求天下有志女子,聘定为室。其主义如下:一要天足。二要通晓中西学术门径。三聘娶仪节悉照文明通例,尽除中国旧有之陋俗。如有能合以上诸格及自愿出嫁又有完全自主权者,毋论满汉新旧,贫富贵贱,长幼妍媸,均可。”⑥

这则征婚启事列出的三条择偶标准,基本上涵盖了当时国人对于妇女解放的主要诉求:废除缠足、女子教育和现代婚俗。与门第、家世订终身的传统观念相比,体现出了清末新政所带来的现代意识。然而,这则被称赞为“世界最文明之求婚广告”的启事,却意外地招来了严厉的批评。著名女权运动领袖林宗素投书《中外日报》,对广告予以了猛烈的抨击:“噫!夫其求婚也果文明耶?抑野蛮耶?方今女权大衰,彼南清者,既以志士自命,必当思所以扶植之,乃不特不扶植,而且抑压之,视文明女人若奴隶然,谓吾一呼彼当即至矣。乌夫!此以待上海之雏妓可耳,若以之待中国女人,则吾恐世苟足以合南清之格者又将不愿为南清妻矣。”⑦

这封言辞激烈的信抓住了“南清志士”不列姓名、单向择偶的心态,批评其貌似先进的外壳下,依旧保留着轻视女性的大男子主义余毒。也不知是否类似的意见产生了作用,三年之后,当留日医科学生王建善刊登征婚广告时,便公开了自己的姓名、住址、职业等个人信息。这则征婚广告被冠以《通信结婚法敬告女同志》的标题,目的除了为自己征求伴侣外,更希望借机推行一种新型的男女交往方式,使其既有文明之实,又不违传统礼法:“吾国教化幼稚,骤令男女会合,或反紊纲纪,识者又忧之。余以为宜由男女互通信,先各抒衷曲,质疑问难,徐议订婚,既可免嫌疑,又不致妍媸误配,诚一夫一妻偕老同穴之善法也。”⑧

在这则征婚启事中,王建善将愿意与他通信的女性称为“女同志”,劝告她们“奋自由之勇气,幸勿以怯懦自阻”,⑨并寄望于他们共同的努力能促进婚姻观念的进化。由于详细列出自己的条件,又未对女方直接提出要求,他很快便收到了回音。之后这位王先生更进一步,将他的经验编撰成书出版,以向国人推荐他发明的新式恋爱法。从他登载在报纸上的再版广告来看,他的《通信订婚法说明》销路不错,足可见“斯道不孤”。

相对于男人们的大胆敢言,民国女性公开征婚的时间则大为滞后。直到1922年2月,《民国日报》上方才登出了一则青楼女子的征夫告示。其作者名叫黄雪花,这位“雪肤花貌、颇通词翰”的21岁香港女子,因为厌弃了烟花生涯,决意从良,于是“托报章而择配,登告白以求凰”。这则骈四俪六的征婚启事文笔颇佳,而且大方登出了真实地址与姓名。不过正如黄雪花所担忧的那样,“翻考红粉颜羞,难免文人讥讽”,⑩启事刊出后,立即招来了无数非议和指责,时评均认为世风日下,道德沦丧,方才出此等妓女征夫的怪事。但在1920年代女性解放仍步履维艰的情况下,事实上也只有“见多识广”的风尘女子,才有可能登载这样“大胆”的广告。

然而,仅仅数年之后,女性公开表示择偶意见便已不再是新闻。征婚的也不再是烟花女子,而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一般女士”,她们对男方的要求清楚地开列在广告中:“一面貌俊秀,中段身材,望之若庄严,亲之甚和蔼。二学不在博而在有专长。三高尚的人格。四丰姿潇洒,身体壮健,精神饱满,服饰洁朴。五对于女子情爱,专而不滥,诚而不欺。六经济有相当的独立。七没有烟酒赌等不良的嗜好。八有创造的思想,和保守的能力。”⑪这些女士挑选如意郎君的条件不算低,相貌、学识、品性、能力、生活习惯均在考虑之列。从这个角度来看,1930年代的女性不仅身处一个相对宽容的社会环境中,而且展示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与自信。

当自由恋爱之风已成规模、公开征婚的形式逐渐为人所熟知,颇有影响力的《妇女杂志》曾组织过一次专门的讨论,题目便是“用广告求婚的可否”。在回答“从广告求来的配偶,能不能发生恋爱”这个问题时,参与讨论者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有人谴责登报求婚的女性不知羞耻,且有被骗婚失贞的危险;有人则认为在报纸上罗列求偶条件,不过是旧式婚姻的变相;有人则表示反对,认为公开征婚有其优越性,而且也是不得已的举措:“在目前男女社交未经开放的时候,青年男女相识的机会太少,所以不能不借径于广告”。⑫

尽管中间隔着八十多年的时光,但对比当年的热烈讨论与今日因《非诚勿扰》而引发的争议,我们不难发现其中惊人的相似性。历史永远是认识现实最好的镜子,而恋爱婚姻这些看似琐屑平凡的小事件,常常能成为我们理解时代的最佳参照。

在竞争激烈的全国卫视战场上,一夕暴红的《非诚勿扰》无疑是一针强心剂,其示范作用实不亚于5年前的《超级女声》。紧张观望了几个月后,浙江卫视终于率先抛开面子,痛下狠手,以密集轰炸的姿态,推出了连续13天的《为爱向前冲》特别版。随后跟上的东方卫视则更上层楼,新推出的《百里挑一》每期都提供100位男性给3位女士挑选,其比例之悬殊令人咋舌。再加上湖南卫视的《我们约会吧》心有不甘地宣示版权,各家电视台都使出了浑身解数,“相亲大战”就此开锣上演。

突然成为大热点的“相亲”,并未如任何一家卫视宣称的那样,为单身男女的婚恋问题提供解决方案。而由《非诚勿扰》所开启的娱乐真人秀风潮,却被仓促上马的各档节目发挥到了极致。与此同时,围绕着电视相亲的质疑之声却越来越清晰。事实上,从第一期开始,伴随着节节攀升的收视率,《非诚勿扰》的支持者和反对派阵营也在不断壮大。“非黑”与“非蜜”在各种媒体上的连番论战,其实早已超越了电视制作的专业领域,而涉及到思想、文化、伦理等诸多层面。从这个角度而言,《非诚勿扰》以及由它而产生的诸多纷扰意义深远,它们在为这个时代保留最新鲜而真实的社会学样本。

在关于《非诚勿扰》的种种指责中,“引导错误价值观”无疑是最严重的。6月初广电总局发文要求对相亲节目予以整治时,“展示和炒作拜金主义等不健康、不正确的婚恋观”便被视为主要罪状而受到了抨击。在这之后,《人民日报》、新华社、中央电视台等主流媒体迅速跟进,对《非诚勿扰》所代表的“非主流、低俗价值观”展开了严厉的批评。其阵势之大、炮火之猛是近年来所少见的,以至于《南都周刊》忍不住出言调侃:“一档节目能招致国家广电总局下发禁令,招致道德人士呼吁净化荧屏,招致赵忠祥老师批没道德,那么这款节目也算相当成功了”。⑬

面对“传播低俗价值观”的批判,主持人孟非率先表示了异议。在他看来国人对《非诚勿扰》感到紧张不安,只不过源于一贯自欺欺人的“鸵鸟”态度:“全世界找不到另外一个国家的人,全民性地对金钱和物质的渴求和贪婪超过今天的中国人。但是我们在任何的场合下都还挺正经的,所以当女孩子在台上说她想要宝马想要房子的时候,我们就觉得受不了”。他因此将《非诚勿扰》定位为“讨论中国老百姓关心的话题和观点的一个公众平台”,认为正是由于嘉宾真实而坦率的言行,才使得节目能够“和很多观众以及这个社会产生共鸣”。⑭

与孟非的观点基本一致,在江苏卫视和数量众多的“非蜜”们看来,定位为真人秀的《非诚勿扰》,原本就是一档“本片纯属虚构”的“情景连续剧”,不应该承担“造假”之类的指责。而在价值导向上,《非诚勿扰》以娱乐化方式呈现的,事实上是当今社会的主流价值观:“随着社会节奏的加快和人民生活水平的不断提高,中国年轻人的婚恋观也逐步发生了改变,价值取向也趋向多元。现在的80后、90后是极富个性的一代,以往的含蓄、谦虚、内敛已经淡化,有的就是个性化的表达。价值取向的多元,必然会带来矛盾,带来观念的交锋。大家感觉到《非诚勿扰》不一般,主要集中在它打破了我们这一类婚恋节目的世俗、甚至低俗的常规取向,体现了鲜明的主流价值,价值导向上非常正面和主流”。⑮

尽管在强大压力下制作单位的自辨不能尽信,但至少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因为“虚假”、“低俗”而备受非议的《非诚勿扰》,却自认为是以正面的姿态在演绎真实的世界。然而,“呈现多元价值观”的真实论,却不可避免地遭遇“媒体的社会责任和道德底线”之类的挑战。尤其是当今中国的文化语境中,报纸、电视等传媒工具,既顶着“宣传喉舌”的紧箍咒,同时又要应对越来越严苛的生存挑战,在变幻不定、混乱不堪的审美习惯中摸索出解决之道。而在现实层面上,由于发行量、收视率这些“魔鬼”的诱惑,那条道德和责任的红线会变得模糊,“越轨”的行为接二连三,方式也越来越大胆。不过,正如逃不出五指山的孙悟空一样,那道紧箍咒最终会发挥作用。这些年来,如是的拉锯战轮番上演,其频繁的次数和激烈的程度足以启示我们,对大众传媒的性质与作用进行深入思考和重新定位已是何等迫切的任务。

对于电视媒体而言,另一个特殊的问题还在于节目分级制度的缺失。《非诚勿扰》中一些隐晦的性话题被批评为“误导青少年”,根本原因就在于成年人婚恋题材的节目,原本就不应该在公共电视频道上播出,或者至少不该放在阖家观看的黄金时段。然而,对依靠广告量生存的电视台而言,要求其承担道德宣讲、改造人心的教化功能,未免过于苛刻了。但身为宣传工具的现实处境,又迫使媒体摆出卫道士的严肃面孔。《非诚勿扰》小心翼翼寻求平衡的尝试算不上成功,或者也可以说,如果电视节目分级体系不建立起来,这样的尝试终究会走向失败。

虽然不乏同情与支持,但在广电总局的强势干预之下,相亲节目短暂的“盛世”还是戛然而止,风口浪尖上的《非诚勿扰》则开始了整改。除了替换嘉宾阵容、加大审查力度等举措外,党校女教师黄菡的加入算是最大的变化。尽管气质端庄、言语温和,可特殊的身份注定了她所肩负的“把关”重任。而经过整风后的《非诚勿扰》,撤掉了那些言辞犀利的女孩子,也不见了唇枪舌剑的交锋场面,看上去平和含蓄了很多。接连举办的“农民工专场”、“教师专场”,显然也是为了回应“脱离实际”的批评而刻意展示的姿态。

但另一方面,与大刀阔斧的整改相伴随的,则是收视率毫不留情的直线下降。按照“主流价值观”要求重新打造的《非诚勿扰》,却失去了万众瞩目的光环,不再成为话题的中心。更为吊诡的情况是,那些因为《非诚勿扰》变得乏味而流失的观众中,有相当一部分正是之前激烈的批判者。由此看来,相对于轰轰烈烈的“围剿”与“反围剿”,《非诚勿扰》被改造前后所呈现出的鲜明反差,其实更加耐人寻味。

从异军突起、备受关注到最终归于平庸,《非诚勿扰》起伏的命运,与之前争议不断的“超女”、“快男”、“郭德纲”有着内在的一致性。近些年来,大众文化屡屡遭遇类似的困境。就其本质而言,以市民阶层为依托的大众文化,追求的是感官愉悦的满足,天然地具备流行性、商业性和日常性等特征。但中国的文化传统和现实语境,常常难以兼容其与生俱来的世俗精神,二者之间的冲突注定难以避免。单是2010这一年,兽兽门、凤姐、“小月月”等层出不穷的热点事件,都引起了近乎疯狂的全民围观,同时也招来精英知识阶层的口诛笔伐。面对这些愈演愈烈的娱乐狂欢,知识分子大多怀抱着感时忧怀的沉重心态:如果一个国家的文化水准,就是其全部人口的平均水准,则其价值体系必然会被拉低,甚或走向崩溃。

事实上,美国学者尼尔·波兹曼早就表述过类似的担忧。他对于高度产业化的美国电视的研究使他不得不质疑,“如果文化生活被重新定义为娱乐的周而复始,如果严肃的公众对话变成了幼稚的婴儿语言”,那么这个民族文化灭亡的命运在劫难逃。波兹曼的观点建立在对文化发展史的分析之上,在他看来,“有两种方法可以让文化精神枯萎,一种是奥威尔式的——文化成为一个监狱,另一种是赫胥黎式的——文化成为一场滑稽戏”。而在某些特定的时代背景中,这两种情形有可能同时存在。

但另一方面,这位学者也告诫我们,没必要将娱乐、尤其是电视看成洪水猛兽,“电视本是无足轻重的,所以,如果它强加于自己很高的使命,或者把自己表现成重要文化对话的载体,那么危险就出现了。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这样危险的事正是知识分子和批评家一直不断鼓励电视去做的”。他认为这些学者们主要的问题在于,“他们对待电视的态度还不够严肃”,没有将电视和印刷机一样,视为“一种修辞的工具”,或者说是一种“真理的表达方法”。20世纪最大的变化之一,便是电源插头所带来的娱乐消遣取代了印刷铅字,决定了我们的“信息、思想和认识论”。尽管在此过程中,“公众话语的严肃性、明确性和价值都出现了危险的退步”,但是,“对于同种情况下可能出现的好处,我们也应该保持坦诚的态度”。⑯波兹曼认为被电视传媒控制的美国正在进行赫胥黎式的试验,事实上,当下消费主义唱主角的中国社会环境,也许是文化研究更好的实验平台,而《非诚勿扰》正是进行深度解剖的最佳标本。究竟应该遵循传播法则,迎合大众的欣赏趣味和市场的需求,还是应该让媒体承担引导和建设的重任?深陷困惑的《非诚勿扰》尽管没有为此难题提供解决方案,但至少是走在寻求答案的路途中。

注 释

①参见2010年10月4日凤凰卫视《锵锵三人行》。

②⑮侍浩军:《以娱乐关怀民生:〈非诚勿扰〉的核心理念》,《现代传播》2010年第5期。

③张国华:《江苏卫视〈非诚勿扰〉栏目研讨会综述》,《现代传播》2010年第5期。

④《收视率诱导逐利乱象相亲节目低俗化当止!》,《人民日报》2010年6月22日。

⑤苗棣:《制作为王:〈非诚勿扰〉的成功之道》,《现代传播》2010年第5期。

⑥《求偶》,《大公报》1902年6月26日。

⑦《汪康年师友书札》第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57-1158页。

⑧《通信结婚法敬告女同志》,《时报》1905年7月5日。

⑨《时报》1905年8月2日。

⑩《堕坑妓女登报征夫》,《民国日报》1922年2月19日。

⑪余荫:《一般女士们对如意郎的标准》,《民国日报》1931年7月6日。

⑫《用广告求婚的可否(讨论会)》,《妇女杂志》第10卷第7号,1924年7月。

⑬肖峰:《让选秀的归选秀,爱情的归爱情》,《南都周刊》2010年第23期。

⑭刘婷婷:《孟非:“拜金”刺耳只因为我们听惯了假话》,《新京报》2010年6月9日。

⑯尼尔·波兹曼著,章艳译:《娱乐至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页、第202页、第201页、第3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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