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新都市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2011-03-31 04:47杨新刚
东岳论丛 2011年6期
关键词:池莉伟业都市

杨新刚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池莉新都市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分析

杨新刚

(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曲阜273165)

池莉是当代著名的都市小说作家,在她的笔下塑造一系列的新都市女性形象,概而言之有六个主要类型:清醒的理性主义者、葆有传统美德而走向觉悟的女性、痛失既有优越地位和既得利益而倍感失落的女性、情色奔放的时尚女孩、进城寻找美丽新生活的乡村女性和作为男性导师的女性。池莉所塑造的新都市女性形象具备鲜活的时代性、鲜明的世俗性和温情的人文性等三个特征。

池莉;新都市小说;女性形象;分析

池莉是一个较早走出西方(包括前苏联)文学传统和自20世纪初叶至新时期前所形成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的为数不多的作家之一。西方和业已形成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传统曾对她产生过深刻的影响,而且她也曾试图运用自己的所学来进行文学写作。但她很快就陷入了困惑之中,她既感到模仿的困难及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又感到用所习得的文学经验所创作的作品与社会现实之间的隔膜。“作为一个作家,我认为我诞生的时代不容乐观。我上有五千年的文学峰巅,正在进行的是如潮涌来的一阵又一阵的西方文学浪潮以及拉美文学浪潮,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到文化大革命之前这段历史时期淹没我们的是前苏联威胁浪潮。……读书原本有益无害,但不知怎么搞的我们把自己读成了别人。”①意识到问题之后,池莉不再去模仿他人,而是开始从现实生活中寻找创作的题材、主题和适合当代中国民众欣赏习惯的表现方法。“我知道自己是这个时代的崭新的孩子,我以写作为个人的生活方式,……只有生活能给我教训;我向往一切新的东西;永远寻找着新的诉说方式;我不要当匠人;我不要名利污染我珍贵的笔;我梦想我写一个故事能让全世界人心一动”②。

首先,她在表现题材方面做出了大幅度调整,将都市题材作为创作的主要题材,这在当时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与冒险,因为20世纪70、80年代农村乡间题材和革命战争题材是占据当时中国文坛的两种主要题材,而她则开始致力于都市题材的创作。池莉热爱当下火热的都市生活,她尽力捕捉时代巨人看不见的手在都市——人类特定的生存聚落上空搅动风云所引起的波动,“武汉市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城市,我常常乐于在这个背景上建立我的想象空间。武汉的有意思在于它有大江大河;在于它身处中原,兼容东西南北的文化;在于它历史悠久,积淀深厚;从春秋时期伯牙子期的古琴台到清朝顺治年间归元寺的五百罗汉到半殖民地时期的洋房和钟楼,一派沧桑古貌,一派高天厚土。而武汉气候的恶劣,在同等城市当中更是首屈一指,人们能够顽强坦然地生活其中,这本身就有某种象征意义,就是一种符号”③。基于为历史留影为现实写真的初衷,池莉将笔触聚焦20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的都市,希冀在对都市活色生香的现实场景和人事纷纭的描绘中,传达出她对都市现实人生的体验与感悟。细碎琐屑而又真实无比的市民生活成为她文学叙事的重要内容,普通的“小市民”成为她塑造的主要形象。

其次,她开始摸索属于自己的得心应手的表现方式。“我拿不准我是否喜欢现在的大城市。但我对它非常敏感。它用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和大量的生活垃圾将传统意义上的小说因素日渐消解,同时却把人的心无限扩张和复杂化,真可谓人心似海。我拿得准的是,作为一个小说创作者,我喜欢人心似海的现代状态。这种状态为被几千年农业环境所孕育的当代作家提供了一个极富挑战性和刺激性的创业机会,它使我们的小说创作本身有了历史性的崭新意义:你可以不必沿袭传统的模式和趣味,你也可以不必摹仿别国的思想和文本,中华民族正在进行的经历与承载为小说的创作提供了饱含独特意味的无限空间。”④

这一切都表明池莉要走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找寻适合自己的叙事内容和表达方式——实际上任何一个作家都是在寻觅属于自己的叙事内容和表达方式,这是作家开始走向成熟和形成一定风格的一种重要标志。《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以及《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等一系列作品的出现,就是池莉做出重大调整之后的巨大收获。面对言不及义的批评、责难和不解,池莉对此一笑置之,不做任何的辩解,她坚信自己的选择,坚守自己的理念。20世纪90年代以来陆续为读者奉献了《来来往往》、《城市包装》、《你以为你是谁》、《生活秀》、《所以》等优秀都市小说,而且获得了好评。

当代中国急剧的都市化,影响和冲击着市民的现实生存,并进而引发了诸多的“家庭风暴”。池莉非常善于将“家庭”作为观察和表现当代都市社会万般变化的一个窗口,透过对一个个充满矛盾甚至面临崩解危机家庭的描绘,通过家庭成员之间的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关系的展示,既透露了社会转型期都市男女的爱恨情仇又刻画了市民阶层的生存危机与心理危机,折射出鲜明的时代特征。池莉热衷于对市民阶层尤其是都市女性生存现状的生动表现。《来来往往》、《小姐你早》、《生活秀》、《城市包装》、《别和陌生人说话》等小说,可谓将当代都市女性的真实生存状态展示得淋漓尽致。其中有当代怨妇段莉娜、外企白领林珠、“新新人类”时雨蓬(《来来往往》)、古典美人李开玲、高级专家知性女性戚润物、当代尤物艾月(《小姐你早》)、都市草根阶层的“地母”形象来双扬、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的来双媛、纸醉金迷而又滥情的小金(《生活秀》)、年青叛逆的问题少女肖景(《城市包装》)、进城寻找自我价值实现和爱情的农村女性徐灵、失意而又自以为是的徐红梅(《别和陌生人说话》)等等。

池莉的新都市小说中的当代女性形象,包括六个类型:清醒的理性主义者、葆有传统美德而走向觉悟的女性、痛失既有优越地位和既得利益而倍感失落的女性、情色奔放的时尚女孩、进城寻找美丽新生活的乡村女性和作为男性导师的女性。

首先,清醒的理性主义者。如《来来往往》中的林珠、《小姐你早》中的艾月、《你以为你是谁》中的宜欣和《生活秀》中的来双扬。池莉都市小说中具备清醒的理性主义思想意识的女性形象,多临摹自当代都市社会中最为活跃的女性群体。她们直面现实,绝少伤感与抱怨。理性而决绝,哪怕是面对爱情,她们既有火热的激情又不乏女性的柔肠,但她们却无浪漫的空想与不着边际的遐思,理性是她们决定一切的鹄的。因此,她们与传统女性有着巨大的差异,这差异让男性既爱又恨,甚至心存恐惧。《来来往往》中的林珠是极具现代意识的都市新女性,她是外企白领之中的佼佼者,她集时髦丽人与商业女杰的特质于一身。她妖艳而充满诱惑力和杀伤力。“林珠是一个典型的南国小女子,身材小巧,皮肤微黄,眼窝深,颧骨高,唇大而厚而红,眉黑且直且长。属于杀伤力较强的索非亚·罗兰型性感女郎,使一般眉清目秀的传统美女相形见绌。”“她的穿着打扮绝对国际流行化,只用法国香奈尔香水,服装使用的颜色惊人得大胆,蟹青,海蓝,杏黄,烟紫,樱桃红等等,都是一般女性穿不了的颜色,林珠深懂自己的优势所在,一是轮廓鲜明,曲线玲珑,二是具有肌理细腻,弹性优良、极富光泽的象牙黄的皮肤,这是全世界富人所孜孜以求的肤色;富人们要花大钱去阳光海岸光着屁股晒太阳才能够得到的,而林珠与生俱来,她的外形与肤色足以使她挑战最刁钻的颜色。”林珠秀外慧中,精通外语的她靓丽而颇具干才,绝非徒有其形的“花瓶”。“林珠遇上了她的好时代。林珠生在广东,长在北京,大学英语系毕业。说得一口叽里咕噜的粤语,一口抑扬顿挫的京片子普通话,一口流畅的英语。正是生意场上最热门的三种语言。”深沉老到、精明干练的她,凭借超人的才干和过人的豪气很快征服了已婚男人康伟业。她向康伟业馈赠了象征爱情分量的定情礼——价值不菲的玉坠子,两人曾经度过一段如梦如幻的甜蜜爱情生活。“康伟业与林珠的爱情是空中的爱情,飞机里来飞机里去,电话里来电话里去,饭店里来饭店里去,上不沾天下不沾地,如梦如幻,带着强烈的理想化色彩,似乎是不打算坠落红尘的。”“康伟业认为他与林珠是彼此相爱,不是风流苟且。林珠决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傍大款的轻浮女子,他康伟业也不是什么搞金屋藏娇养二奶的花花公子,他们是爱情。他们将来一定要结婚的。”面对贺汉儒的背叛和欺骗,林珠放弃了在其他都市白领女孩梦寐以求的礼物——美金和赴美留学的宝贵机会,非常仗义地选择了与康伟业站在一起,义正词严地要从美国总部老板处讨回公道,但未能成功,出于义愤她把工作辞掉了,这令康伟业十分感念。“娇小的林珠居然还有一身大义凛然的豪气,这在当今的商品社会里,生意场上,是多么难能可贵。如果说以前他得到的是一个最好的情人,现在他又得到了一个最好的朋友。男人需要情人但是也更看重朋友。林珠既是情人又是朋友,一个完美的世界。”两个人的关系明确之后,康伟业希望她能够做一个打理家政贤惠温柔的普通家庭女性,早上目送丈夫上班,晚上恭迎丈夫回家。但林珠既不愿过一个居家女性,更不愿过一种鼹鼠式的生活。她需要火热而又充满激情的生活。她不希望庇覆在康伟业的羽翼之下,她愿意拥有自己的事业和真正的爱情。如果爱情事业都不能够如其所愿,那么离开就是顺理成章的结果。林珠没有绵长的伤感,更没有低低的哀求,她果断地卖掉了康伟业馈赠的房产,带着属于自己的财产扬长而去,空留给康伟业无尽的伤感与绝望。“林珠这种现代女孩子,男朋友换得自己都数不清,对感情的处理办法简单明了:和则聚,不和则散。与她相处原来不难,只要对她说:我爱你,或者我不爱你了,就成。”林珠既有王熙凤的干练又具备妲己的美貌,才干超群、美貌异常,但其冷静和理性也令人可怕。

《小姐你早》中的艾月在戚润物的眼中简直就是“一个年轻的狐狸,一个青春洋溢的狐狸,一个品质外露的狐狸”,是非常理想的“糖衣炮弹”。她相信王自力在艾月面前肯定会束手就擒。新一代女性艾月既是金钱社会中的尤物,仿佛希腊神话传说中引诱水手的海妖,又具美狄亚的复仇气质。她十分明确自身的优势、自己的需要,有着明确的人生观。她既迥异于古典美女李开玲,又不同于事业型女性戚润物。她熟谙世故人情,更熟知金钱世界的游戏规则:“在今天这个社会里,大家都是商品。这是客观事实。我以为商品并不让人感到羞耻”。“谈不上漂亮。性感而已”。因此,她要利用性感的身体为自我赢得生活的一切。艾月的人生观是“我必须要在青春的时候,在漂亮的时候享受最好的生活。我热爱生命”,她并不讳言自己在刘老板心目中的位置,她对戚润物说:“简单明了地通俗地告诉您吧,我是他的妾”。用自己的姿色、性感换取生存和生活的资本,她并不感到难堪或羞耻。她与李开玲戚润物有着不同的人生观,“戚老师,二十世纪末了!生命如此短暂!应该是宁可碎瓦,不可碎玉了!”她虽然位卑低贱但并不贱视自己,“我没有出卖灵魂,我只出卖了肉体”。她看清了当代男人的软肋和死穴,“现在的男人,没有了权力和金钱就完蛋了”。因此,她与李开玲、戚润物戮力合击,将王自力打倒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历来女性对金钱问题往往是避而不谈甚至认为是庸俗的,但艾月却认为,“女人所需并非金钱!金钱太狭隘太有限并且总在散发臭气。但是,男人的准则是金钱。所以,你必须首先重视金钱然后升腾自己,让一切都是新的”,的确,金钱不能代表所有,但金钱却是人生升腾的先决条件。小说中艾月形象的设置目的在于揭示,现代女性早该觉醒、早该善待自己、早该出手反击、早该独立不倚,而实现这一切的前提条件是经济的独立。

《你以为你是谁》中武汉某大学的女博士宜欣与陆武桥同样有过程短暂而真挚的爱情经历,但为了自己的事业,她与陆武桥度过短暂的神仙眷侣生活之后便与自己并不爱的加拿大人结婚——为的是自己的事业,而远嫁异国他乡。宜欣在个人爱情与事业前程面前,泾渭分明。可以为爱疯狂,但绝不会为爱厮守终生。她的离去对陆武桥的打击如同林珠的离去对康伟业的打击一样大,让他们顿感爱情的幻灭。

如果说《来来往往》与《小姐你早》分别描写了都市中产阶层家庭女性的屈辱隐忍与奋起反击,那么《生活秀》则是对都市草根阶层女市民来双扬坚韧抗争的生动表现。来双扬是武汉吉庆街卖鸭颈的底层市民。她15岁丧母,16岁因火灾事故被工厂开除,接着父亲又抛下儿女另组新家。照顾抚养弟妹的重担,落到了她稚嫩的双肩。命运对她可谓非常残酷,因为计划经济时代,被工厂除名,不仅没有再就业的机会,而且被社会视为败类渣滓。她不得已自谋生路,冒险开始在街上做小生意养家糊口。改革开放后,她由于前期的资本积累,很快脱贫致富,并且开始经营酒楼。后来成为吉庆街成功的创业偶像。她在吉庆街顽强而倔强地生存了下来,离异后独自居住着祖上的老屋,白天打理酒楼,晚上卖鸭颈。本来她的生活非常滋润与平静,但重重麻烦接踵而至:首先,一部分祖上的房产被他人无理霸占,几经商讨未果,现在居住的房产又遭到了兄嫂的觊觎;其次,妹妹来双媛的懵懂无知与妄自尊大,搞得她十分头疼。再次,大弟弟来双元与妻子小金关系面临破裂的危险,小金红杏出墙,来双元无能为力;第四,弟弟来双久是个“瘾君子”。最后,她与成功男士卓雄洲的爱情。表面看来,来双扬只是个卖鸭颈的女子,但她却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利用底层市民的生存智慧和活络的手段,将矛盾逐个击破。先是找到父亲,施展女儿的温柔顺利地将房产过户到自己名下,而后又将九妹嫁给了房管所长的“花痴”儿子,轻松地取得了被别人霸占的房子。替妹妹垫付劳务费,未雨绸缪为她解决了后顾之忧。制服嚣张而无耻的弟妹小金,让她重新回归家庭。明知犯法,但出于对来双久的疼爱,依然让他吸毒。在处理与卓雄洲的关系方面做出了比较好的了断。“吉庆街的来双扬,这个卖鸭颈的女人,生意就这么做着,人生就这么过着。雨天湖的风景,吉庆街的月亮,都被来双扬深深埋藏在心里,没有什么好说的,说什么呢?正是日常生活那些无法言表的细枝末节,描绘着一个人的形象,来双扬的风韵似乎又被增添了几笔,这几笔是冷色,含着略略的凄清”,“不过来双扬的生意,一直都不错”。来双扬是急剧变化的社会现实中理性而睿智的市井女性,她感性而又不失分寸感地解决了一切在别人看来非常棘手的问题。

其次,葆有传统美德而走向觉悟的女性。如《小姐你早》中李开玲和戚润物。《小姐你早》这部小说与《来来往往》在主题上有所不同,如果说《来来往往》是当代“怨妇”防御战的话,那么《小姐你早》则是当代“弃妇”的大反攻。小说写出了都市新女性逐渐觉醒,并寻求解放和独立的鲜明时代主题。戚润物、艾月、李开玲是新都市中三个不同类型的女性的代表。李开玲是新时代中古典怨妇形象,自诩具有善解人意的“美德”;戚润物,纯粹科研型高级知识分子。科研第一,事业至上,观念落伍,与时代隔膜日久,远远落后于时代潮流,对时尚一窍不通。更不懂得如何运用女性特有的魅力去取悦丈夫,兢兢业业搞研究,为国奉献;任劳任怨带孩子,甘为人母。人到中年,事业有成,却遭到丈夫王自力的欺骗和可耻背叛。艾月则是新都市中的新新人类,年轻貌美、青春性感、尖刻直爽,年龄不大,道行却不逊于李、戚二人。三位女性的聚首缘起于一个男性——王自力。王自力是改革开放以来滥用组织信任,利用手中掌握国家资源优势,迅速暴富阶层中的典型代表。通过攫取权力和金钱而形成的“自大狂躁症”,最终让他们找不到北。戚润物无意中撞见王自力和小保姆私通,丈夫的无耻行为激起她强烈的报复欲。她在李开玲的帮助下,开始反思婚姻的失败原因以及自我对社会的疏离与无知,她的女性意识开始逐渐觉醒。经过对“麦当娜”夜总会的多次考察,她找到了打垮丈夫的计策:寻找或购买一颗“糖衣炮弹”就能轻易将王自力打倒在地。在苦寻“糖衣炮弹”过程中,在一次偶然的聚会中结识了艾月。在李开玲和艾月的帮助下,戚润物不仅轻松地将王自力拉下了马,而且开始懂得享受生活。知性女性往往是以对都市生活缺乏真正了解,多以一心扑在科研事业上而忘我奋斗的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在池莉的笔下,知性女性在打拼事业的同时,开始进入都市生活之中,感受并批评都市生活。因其为知性女性,故她们不可能向都市文化全面投降;她们对都市社会往往持批判的态度,而绝不会与世浮沉,更不会同流合污,这从戚润物对当代都市男性和都市文化的批判之中可以看出她们区别于一般市民女性的根本不同之处。当然,在池莉笔下,知性女性同样也热爱生活,懂得欣赏生活,悦纳他人及自我。戚润物的变化也较好地说明了这一点。总之,池莉笔下的知性女性形象既葆有中国知识女性的创造奉献批判精神,又懂得享受都市生活和悦纳自我。

第三,痛失既有优越地位和既得利益而倍感失落的女性。如《来来往往》中的段莉娜和《不要与陌生人说话》中的徐红梅。段莉娜是当代怨妇,这个形象非常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她出身军功贵族之家,父亲是军队离休的师级干部,家庭出身十分显赫优越,下过乡当过知青,在社会科学院工作做政工干部,如果不是社会的急剧转型,她可能还会过着悠哉清闲的“贵族”生活。特殊的家庭环境造就了她特别的性格,刻板面容下隐藏着傲慢,正统的脸庞上潜隐着不屑的神情。她对都市社会的变化的反应比较迟钝,她固执地认为世界和荣耀依然属于军功贵族,最初她反对康伟业弃政从商,希望他继续在仕途方面有所进步。但她不仅不能挽住时代的巨轮,而且随着时代的飞速发展连对丈夫的控制权和优越感也丧失殆尽。随着康伟业攫取第一桶金的成功,他已经逐渐摆脱了她的控制,当康伟业的生活中出现林珠时,是她的怨妇生涯之始。段莉娜的悲剧在于她不能与时俱进,及时调整自己的思想与意识,以适应变化了的都市社会现实。“康伟业太理解段莉娜了。他们这一代人一直清贫,习惯了清贫,以清贫为荣,是一代没有庙宇失去了偶像以自己的良心为夜行路灯的苦行僧,是一无所有而以一无所有为骄傲的极其自尊和自信的苦行僧。”同时,固执与撒泼,不仅不能博得康伟业的同情,相反会把丈夫推得越来越远。出身高贵的段莉娜因军功贵族优越性的失落而倍感苦恼,作为工人的徐红梅也在为突如其来的变化而失落。《不要与陌生人说话》中的徐红梅,作为汉口老市民生活在长堤街的她,“正是年富力强的工作经验丰富的时候,却早早退了休,一觉睡到了上午九点半——现在怎么是这样的呢?”她对突如其来的变化极不适应,作为老市民的她有着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因此,她非常蔑视乡下人,乡下人的装束和能干都让她不仅感到极不舒服,而且觉悟到了潜在的极大威胁。“一个个穿西装打领带,站在街边,用夹生的普通话打手提电话;乡下女孩子也不好好在家乡的田野里拾麦穗,跑到城市来打工,穿一些恨不能把奶子都要弹出去的紧身T恤和超短裙招摇过市”。尤其是开发廊的徐灵让她心存厌弃与憎恶,“徐灵的脚趾甲总是保持着光滑滋润、流光溢彩的状态,这一点实在让徐红梅心里堵得慌:所谓徐灵就是徐想姑啊,一个乡下姑娘啊,她凭什么啊!”这一切都让她感到“义愤填膺”。无论是段莉娜还是徐红梅,与其说她们都是这个时代的不觉悟者和落伍者,不如说她们是痛失既有优越地位和既得利益而倍感失落者。客观上讲她们是最不愿都市社会的固有秩序发生变动的人,妄图保住往昔军功贵族和工人阶级“老大哥”以及“城里人”的优越地位和所享有的特权,极不愿接受都市社会分层的现实,更不愿放弃特权地位和既得利益。都市新兴阶层的出现与壮大,是她们最不愿看到的现实,但浩荡的世风劲吹,她们无力抵抗,也无法抵抗。她们的落魄是都市固有阶层现实和精神双重失落的宿命与写照,她们心头的不甘不平和悠长的叹息,无疑使都市固有阶层沉郁顿挫的挽歌更加哀婉悱恻。通过这两个形象的塑造,池莉将都市社会分层和价值位移的客观现实准确地表现了出来。20世纪90年代以来,都市化进程所引发的都市社会结构重新调整的两个重要变化,即是工商贵族对军功贵族的取代和商人阶层对工人阶级优越地位的全面超越。

第四,情色奔放的时尚女孩。如《城市包装》中的肖景(巴音)和《来来往往》中的时雨蓬。肖景叛逆、自我、前卫、时尚,19岁的她从心底厌恶父母刻板的生活方式,憎恶父母的谆谆教诲,甚至连父母给取定的名字也要彻底抛弃。她自己给自己取名“巴音”,以示与家庭的决裂。少不更事的她希望按照自己的意志和意愿安排自己的生活决定自己的未来,她对父母所从事的医学事业根本不感兴趣,粉墨登场放声歌唱,做一名众人膜拜的流行歌星是她最大的理想;交友不慎,将蛮横霸道甚至有犯罪倾向的年轻人当作情感的寄托对象。年青幼稚的肖景将父母的关爱当作沉重的负担,将“我”和丈夫对她的容忍宽容视为痴傻的表现,不思悔改,继续指靠欺骗和谎言来取得大家的信任。当画皮被“我”戳穿,真相被父母发现后,她选择的不是回归而是逃离。肖景的销声匿迹,最终导致了肖父的病逝。时雨蓬是所谓的都市“新新人类”一族,即新时代的交际花,所谓“酷女孩”、成功男人的“开心果”。《来来往往》中的时雨蓬是戏校毕业的高材生,服装模特队队长,能歌善舞。像一颗鲜艳欲滴的肥桃,散发着诱人的气息。她把自己当作奇货推销给都市所谓的成功男士,“想想呢,其实也无所谓。就算我是商品,谁又不是商品呢?”她的资本除了年青貌美的身体之外一无所有,与林珠一类的女孩相比,浅薄之至。“时雨蓬穿的是紧身露脐短装,迷你超短裙,长统靴,头上竖起了两只角,角上绑着花布,嘴唇使用的是黑唇膏”。“她吃得大胆和奔放,脱了外衣,露出了雪白的胳膊和胸脯,既有一股子卖笑女子的火爆爆的放荡风情,又有一些傻乎乎的村姑韵味。”时尚前卫的装束,看似洒脱的言行,并不能给她的形象加分,相反,让曾经沧海难为水的男性感到肤浅有余,内涵不足。“时雨蓬到底是一个没有多少阅历的女孩子。从表面上看,穿着打扮很性感,动不动来一条紧身豹纹裤,来一件露脐的小背心,不戴乳罩,汹涌胸脯”。她没有让康伟业这类成功男士难以释怀的气质与魅力,但康伟业看中的正是她貌似聪明实则呆蠢痴傻的特点,因为与时雨蓬一类的女子交往,让都市成功男人感觉不那么累。“解决生理问题与骨肉恩爱完全是两码事情。只有骨肉恩爱才能够激起男女间最亲切的情意。康伟业与时雨蓬的肉体关系就停留在了解决问题的层面上。”肖景和时雨蓬的刻画,表现了基于流行音乐(摇滚)、性解放和前卫时尚所形成的都市青年亚文化对青春少女的巨大影响。肖景的出格行为既体现为玩世不恭的嬉皮士精神,又表现为独立意识的获得和急欲成功成名的进取精神;时雨蓬与康伟业的分分合合体现出某些都市青年女性已极为肤浅地将解放与放纵完全混为一谈。如果说肖景的行为还有些微的积极意义的话,那么在时雨蓬身上则毫无可取之处,她的未来如同她的名字一样,逢时蓬蒿——只是一季的疯长,疯狂过后一无所有。池莉对情色奔放的时尚女孩形象的刻画,可谓用心良苦。

第五,进城寻找美丽新生活的乡村女性。进入新时期,随着进城潮的涌动,大量农村劳动剩余人口潮水般地“入侵”都市,其中不乏到都市中撞大运的人,他们以为都市中遍地黄金,赚钱的机会多多。但也有部分农民秉承祖辈父辈吃苦耐劳的优良传统,希望依靠自己的诚实劳动博取生存的资本,并进而在都市中扎根发芽——立业成家,使自己成为“城里人”。池莉既看到了“农民工”阶层改变现实的韧劲和对理想的执着的可贵之处,又看到了农民“变形记”——成为“城里人”所要付出的艰辛和沉重代价。她们不仅要承担都市现实生存的艰难,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而且还要承受巨大的精神压力,如像徐红梅一类“城里人”的白眼,更加可悲的是还可能要用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来赌明天。《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中的徐灵就是一个由乡村进入都市来寻找美丽新生活的青年女性。她除秉承农村人的朴实勤劳之外,还有头脑有理想。“徐灵是师傅兼老板。……她每天都穿得像出客一般新鲜和时髦,头发做着漂亮的发型,手脚的指甲,眼睛的睫毛,嘴唇的唇线,……但凡细节,她都料理得十分精细。”进入都市后,“她想物色一个城市的好男人成一个家了。这一切都比仅仅是挣钱要重要得多。”她看上了徐红梅的丈夫闻国家,“闻国家与徐红梅这对夫妻正是俗话所说的‘好汉无好妻’的典型写照。闻国家方脸阔耳,虎背熊腰,见人总是一脸笑。徐灵的第一个感觉和后来日渐强烈的感觉就是:徐红梅这么一个刻薄的邋遢的女人,哪里配得上闻国家?”无论在徐红梅的眼中徐灵如何厌憎,但作为一个为理想而辛勤打拼付出的青年女子,其改变命运改善生活的行为值得人们尊重,因为有尊严地生活是每个生命个体应有的权利,不论他(她)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如果说徐灵还在为自己成为“城里人”的美梦成真而辛苦奔波打拼,那么《生活秀》中的“九妹”则已经俨然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城里人”,但她成为“城里人”付出的代价却无比沉重,她成了吉庆街卖鸭颈女人来双扬的一颗筹码,被当作了来双扬贿赂房管所所长的礼物。表面上九妹成了许多乡间女子羡慕的“城里人”,可谁又能料到城里人来双扬的“好心”背后隐藏着不可言说的多少罪恶。拿自己的青春和爱情赌明天,无疑是一部分进入到都市的女性不得不面临的一种选择。在她们看来,这是过上“美丽新生活”的捷径,通过这个终南捷径,才有可能实现自己的人生理想。但她们在获得身份的认同的同时,也失却了自尊与权利。她们的未来是可悲的,但更可悲的是她们竟毫不察觉自身的悲剧性所在。

最后,作为男性导师的女性。女性由于具有细腻敏锐的观察力,往往能发现男性身上具备的某些潜质和能力,她们每每成为发现男性潜力的伯乐。《不谈爱情》中的梅莹和《来来往往》中的李大夫均属男性导师的女性形象。45岁的胸外科医生梅莹,是“那种身体丰盈,风韵十足的妇人,身上有一种可望不可即的意味。”她不仅事业做得有声有色,而且有着丰富的处世经验,真可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梅莹是庄建非事业和生活方面的导师,“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梅莹真称得上是他的良师益友。”梅莹对庄建非有一种“恨不相逢未嫁时”的遗憾,“为什么我年轻时没有你?”当庄建非提出要与梅莹结婚时,梅莹给了庄建非看来似是而非的答案,而且幽幽地说,“你总有一天会懂的,孩子。”当庄建非面对人生事业的重大抉择之时,她给他提供了三条行之有效的建议,较好地化解了他的家庭危机,为其赴美深造铺平了道路。《来来往往》中的李大夫是大型肉类加工厂中“皮肤白得像奶油雪糕”,“最矜持最清高最有文化的人”。她看到康伟业可贵的上进心和不安于现状的特质,因此,将肉联厂这个与众不同的年轻工人介绍给了出身军功贵族的段莉娜。当看到康伟业由于段家的显赫家世给他带来的巨大压力而萌生退意之后,她鼓励他勇敢前进,不要退缩,“小康,世道会发生变化的。你这么一个灵光的人,不会久困在这个车间里。你的前途不可限量。”“我还只怕将来你看不上段莉娜呢?”后来的一系列事实证明,李大夫慧眼识英雄,较早地看到了康伟业身上走向成功的潜质。《你以为你是谁》中的宜欣之于陆武桥同样也是导师与学生的关系,当陆武桥决定以暴力的方式去解决陆掌珠与丈夫“刘板眼”之间的矛盾时,宜欣用看似不经意的方式为陆武桥化解了他即将面临的一个巨大灾难。事后冷静下来细细思量之后,陆武桥对宜欣感佩非常。“在与宜欣短短的两周里,当然是干柴烈火,如胶似漆的两周,陆武桥的人生起了质的变化。好女人真是男人的课堂——陆武桥慢慢体会到了先哲们说过的一些话。”池莉所塑造的作为男性导师的都市女性形象揭示出,女性与男性之间不仅仅是战争关系,也非占有与支配关系,无论是李大夫、梅莹还是宜欣,既是男性的导师,更是识人的伯乐、红颜知己。

池莉都市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具备如下特征:

首先,鲜活的时代性。池莉热爱当下火热的都市生活,都市中男男女女的生存样态和生存模式都让她无比新奇和激动,捕捉和表现都市女性外在和内在的表现,成为她都市叙事的重要内容之一。无论是如坐愁城歇斯底里的当代怨妇还是时尚前卫的都市娇娃,她们的喜怒哀乐都是与都市社会的巨大转型和都市文化的兴起有着密切的关联。她们的命运浮沉正折射反映时代的变迁和文化伦理道德的嬗变。“想想令人感慨万千。现在的城市生活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急骤的变化,荣和辱、富和穷、相聚和别离、爱情和仇恨等等,可以在瞬间转换,这是中国前所未有的历史阶段,希望与困惑俱存,使人们的精神世界撞击起了比物质世界更大的波澜。我的小说,便在这波澜中载沉载浮。”⑤

其次,鲜明的世俗性。池莉不回避自己创作的世俗性,她认为世俗性恰恰是当代都市文学的重要特征。这从她对自己小说评价的言语中可以看出端倪,“我的小说从一开始就不讨文学庙堂的喜欢,被批评为苟活和小市民。……我是从下开始的,别人是从上开始的,用文学界时兴的话说,我是从形而下开始的,别人是从形而上开始的,认识的结果完全不同。”⑥池莉都市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市井细民的陆掌珠、徐红梅、来双扬的世俗性自不必说,就是作为男性导师的高级知识分子形象的李大夫、梅莹和宜欣,她们也不是高高在上的精神贵族,她们的身上氤氲着人间的烟火气和世俗的人情味。这些女性形象性格特征的世俗性正是池莉小说的吸引人之处。

再次,温情的人文性。池莉的新都市小说创作从一开始就不是持冷静理性的眼光来表现现实,更不是所谓的“零度叙事”。“从我的主观意志来看,我的文学立场和写作视点,从八十年代到现在一直都没有改变,只是进一步地在向纵深探索和发展。因为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随着阅读范围的开阔和阅读质量的增加,随着思想能力和辨别能力的增强,我越发感到地表以下生活的真实和深厚,深邃和奥秘,是中国这幢大建筑的坚实基础和生命核心所在,其纹理之缜密和结构之复杂是所有的现代高科技和人文理论难以描述和再现的,惟有文学能够贴近,惟有文学能够表达人性的温情的关怀。”⑦池莉以理解宽容的心态来处理她笔下的都市女性形象,既表现她们人性的优美与崇高,又不回避表现她们身上存在的诸多问题,体现出她鲜明的人文关怀倾向。如对段莉娜、来双扬和肖景等形象的塑造。段莉娜无疑是一可怜的都市女性,她的遭际无疑令人同情,但她的固执愚蠢又分明让人感到可憎;来双扬既有坚韧的生存能力,但她的精明与自私在小说中通过对九妹的“好心”得以表现出来;肖景的所作所为既有令人痛惜憎恶的一面,但小说也潜隐着对作为人之父母的肖老师和景护士长的批评。温情的人文性是池莉都市小说中女性形象具备超越性的重要特质。

[注释]

①池莉:《写作的意义》,《池莉文集》(4),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38~239页。

②池莉:《再谈写作的意义》,《池莉文集》(4),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46页。

③池莉:《说与读者》,《池莉文集》(2),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④池莉:《说与读者》,《池莉文集》(1),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1页。

⑤池莉:《说与读者》,《池莉文集》(1),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2页。

⑥池莉:《程永新访谈》,《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68页。

⑦池莉:《程永新访谈》,《怀念声名狼藉的日子》,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47~248页。

[责任编辑:曹振华]

杨新刚,男,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I207.42

A

1003-8353(2011)06-01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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