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在时间中的“缺席者”
——论格非小说的时间与人物设置

2011-03-31 04:47张霞
东岳论丛 2011年6期
关键词:格非记忆小说

张霞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迷失在时间中的“缺席者”
——论格非小说的时间与人物设置

张霞

(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作为一个先锋派作家,格非的小说中设置了“缺席者”这类独特的人物要素,时间也是他小说的另一个主题,这些“缺席者”迷失在非理性的叙述时间中。通过对“缺席者”的追寻,作者将笔深入到人的内心世界,探索时间和历史与人的命运、个体的记忆之间的关系,以及不可把握、无法言说的神秘力量。小说中使用了大量的“空缺”、“重复”手法,不断地“设谜”,瓦解了时间顺序,使故事呈现出一种摇曳多姿、含混隐晦的情境。真实在时间和记忆中已无法辨识,对“缺席者”的探询,折射出人的存在的种种焦虑和迷惘。

先锋文学;格非;缺席者;时间

格非是先锋派作家。有关先锋并没有固定而清晰的定义,谢有顺在谈到先锋时这样认为:“先锋拒绝主流价值的领导,它最本质的特点是,自己领导自己。如丹尼尔所说,先锋只‘存在于对流行方式的反抗中,它是对正统秩序的永不衰竭的愤怒攻击。’因此,所谓先锋,其实就是一种精神的自由舒展,它是没有边界的——任何边界一旦形成,先锋就必须从中突围,以寻找新的生长和创造空间,所以,真正的先锋一直在途中,他不会停止;他虽然一次又一次地重新出发,但永远也无处抵达。”①

作为一个有先锋意识的作家,格非的写作是有独创性的。他在大量小说中多处“设疑”,带着种种疑问展开对故事的叙述,依靠主人公模糊的记忆和现实的直觉,读者不断穿梭、闪回在时间和历史的迷雾中。他小说中的时间顺序被一再打乱,时间总是这样或那样的陷于停顿,读者只能在此间徘徊、推测,而主人公只能依靠一些飘散的意象,通过重建记忆而重建自我,小说呈现出一种扑朔迷离的美感,主人公自我的困扰也暴露在现实和回忆的交错中。他不再以惯常的无所不知的全知视角讲述故事,而注重从一种个人化的经验来表达对外在世界的看法,这种视角所带来的空白和疑团,更加真实的贴近了人的存在状态。

“缺席者”是格非大多数作品中一类特定的人物形象,这类人物多具有以下特征:首先,他们不在叙事现场,或者从未正面出现过;其次,他们的事迹或行动多见于别人的回忆和叙述以及其他材料的见证和记录中;第三,“缺席者”不再是一个独立饱满的人物形象,而是担任各种各样的叙事任务,成为被悬置的空缺,参与构成故事的时间纬度,并深刻地影响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有些“缺席者”在小说中已死去或出走,成为故事的一种深沉的底色或背景;有些“缺席者”是作为疑团出现的,他们的身份之谜成为贯穿小说的线索。

一、作为背景出现的“缺席者”

小说《迷舟》中的“缺席者”是萧的父亲,他在故事开始时已经死亡,留下的是遗照和信件,他存在于萧的回忆中,却对整个故事有无法抹去的作用。小说《迷舟》的故事本身并不复杂,然而时间的瓦解使故事的结构富有张力,主人公萧的零散记忆给故事带来迷幻的意境。空洞的时间总是使人陷入一种忧郁,这种忧郁在故事开始时已经在萧的冷漠、疲惫、烦躁中透露出来,那些充满旧日气息的记忆突然涌入将萧置于无从整理的迷乱之中。这位北洋军年轻的旅长,一段可谓不平凡的个人史的主人,大量的回忆与感觉的拥有者,在故事里却只能无能为力的从地图上滑过,被带入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在小说中,“历史”和“生活”变成了时间中飘散的意象,随着主人公的回忆,我们像进入一个迷宫,进入一个无法把握的历史和命运中,体会主人公的困惑。

在《迷舟》那里,小说中那段遗忘的时间,显然就是“缺席者”父亲的时间。在作品开始,父亲已经作为一个强大的磁场吸引着萧的思绪偏离了现实的航线,从某种意义上说,父亲的存在为整个故事定下了基调。在故事的引子里作者似乎在介绍萧的身世,但事实上也是在讲述萧的父亲的历史:“他的父亲是小刀会中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也是绝无仅有的会摆弄洋枪的头领之一,他的战争经历和收藏大量散失在民间的军事典籍使萧从小便感受到了战火的气氛。”②父亲的时间就像一片阴影,从来没有离开过萧,它只是在萧徒劳的抗拒中越来越从他的意识深处显现出来。萧几乎所有的重大行动都与父亲的存在有关,当“结局”的“前夜”萧偶尔走进父亲的房间时,他像是按时赴约来领取父亲留给他的沉默的全部含义。在那间具有神秘气氛的屋子里,无论是遗像上那“深邃而坦然的眼神”或“被磨成浅黄色的座椅和依然明净可鉴的书袈”③,还是父亲那封未及发出的信上面苍劲、粗砺的字迹,都像是某种一直支配着萧的无意识的内容,在这间“尘封的房间”里,父亲象征着一部被扼杀的历史,这种历史像一个幽灵闯进了萧的意识,那种迷乱的心境正是它的得意之作。那种不祥的预感完全可以理解为一种恐惧,父亲的历史作为一段漫长时间的结晶甚至包括了转瞬即逝的未来,而萧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这个作为“缺席者”的父亲的历史似乎预示了主人公的命运,也作为一种必须的背景为整个小说奠定了基调。

在格非的长篇小说《人面桃花》中,同样有这样一个“缺席者”,即秀米的父亲,小说一开始就写到他的下楼,后来却失踪,他只在别人的讲述或回忆中出现,被人叙述,被人看见,被人回忆,被人评价。看上去这些“缺席者”似乎可有可无,他们时隐时现,但他们在整个故事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其存在为小说定下了基调。

二、作为“疑团”出现的“缺席者”

在格非的很多小说中,有一种相似的结构方式,即“设置疑团—众人猜谜—误会推动故事发展—解疑或存疑”。这些疑团多数是一个“缺席者”,是一个神秘人物,这些“缺席者”在众人的回忆或猜测中被描绘出来。在揭谜的过程中,格非刻写出生活的滑稽荒诞、人和人之间的隔膜与复杂交错的关系。对于疑团的解答有以下几种方式:

(1)互相佐证又互相拆解,消释于虚构。

小说《褐色鸟群》中,有一个在开篇和结尾都提到过的“我的妻子”,作为一个“缺席者”,作者一开始就告诉读者,她在结婚的当晚得脑溢血死了。小说中主人公模糊的意识,把人带进一种回忆与现实的交错中,打乱了的叙事时间和空间使所叙述的故事恍如梦境。小说中来访的女子“棋”,一开始被“我”描述成妻子般的熟人,她手里的帆布包被描写成一个画夹,里面有李朴的画。而到了故事的最后,作者再次写到这个女子,却把之前讲述的故事全部推翻,“棋”或许只是一个陌生的过路人,帆布包里的或许是一面镜子,完全解构了之前的叙事。同时小说中还有主人公给“棋”讲的一个“穿栗色靴子的年轻女人”的故事,即年轻女子、桥与“我”的故事。这个故事也被断续的讲了两次,有不同的版本,让人无法知道事情的真相。“我”看见那个女子从桥上走过去了,而桥确是断了的;那个女子却说一个年轻男子从上面走过去了,掉下河淹死了。究竟妻子与棋与年轻女子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已经无法辨识,变成了一种含糊的想象。这种言之凿凿却又互相拆解的同一故事,在凌乱的时间顺序里反复互相佐证、映照,使故事如同迷乱的梦境。如小说中所说“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永远讲下去。”④记忆在这里已经靠不住,记忆“受到特定的人的经验、心理、情感倾向、价值判断、瞬间情境等等条件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文本当然会带上人的偏见。”⑤在对记忆的编纂中,不可避免的要进行加工和修改,真实难以触及。

(2)疑团的遗留或误导。

小说《傻瓜的诗篇》也有一个潜在的“缺席者”,他就是精神病患者莉莉诗篇中提到的“傻瓜”,这使迷恋莉莉的医生杜预深为嫉妒,也使读者对这个隐藏的缺席者充满好奇,但小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明这个“傻瓜”究竟是谁,是不是人,抑或是什么东西。“傻瓜”的具体所指,仍被作为一个叙事空缺存在,假如我们轻易的把谜底对应为小说中说提到的那只黑狗,这又显然违背了作者的初衷。这个“缺席者”虽然只是出现在精神病患者莉莉的诗篇中,但却是一个无法忽视、无法逾越的疑问。傻瓜是谁?它可能是一只狗,可能是中年民警,莉莉的父亲,或者是她的情人。在这篇小说中,格非已经突破单纯的因果对应关系,将笔触深入到了人物的内心深处。小说对于缺席者“傻瓜”的辨析,既是对莉莉的内心图景的揭示,也是对杜预的平常心境的围困,将他的疑惑加深、复杂化,使他逐步陷入自身的困境。莉莉的出现,混淆了精神病与正常人之间的界限,这条界限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一件偶然的事,一个普通的人,都可能使他们互相转化,这是一种可怕的生存困境。在莉莉的心中,一直潜藏着黑狗之死、父亲之死、中年警察的攻击给她带来的梦魇,它窒息压抑着莉莉的精神世界,一旦它们通过性的渠道宣泄出来以后,精神内部的障碍便消失了,精神病人变成了正常人。与此相对的是,杜预心中也潜藏着精神障碍,然而它在宣泄的时候,置换了新的精神压抑,从而导致了他由一个优秀的精神病医生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这种看似荒诞的置换和错位,蕴涵着深刻的悲剧性,展示出人类的精神困境,以及人在面对这些困境时内心深处的种种沉沦与痛苦。“缺席者”傻瓜究竟是什么已经无关紧要,作为一个背景,他的使命已经完成。

(3)结尾轻松解疑,造成荒诞效果。

《雨季的感觉》也是通过叙述时间的错乱将小说阅读效果发挥到极致,小说一开始就营造一种紧张神秘的气氛,雨季的气候加重了人物内心的混乱感。王秘书对镇长汇报说可能有敌军的进犯,接着镇上来了一个驾驶着吉普车的外地人,这个神秘人物也是“缺席者”,他的身份引起了镇上各色人物的猜测。如辩机和尚、校长卜侃、莘庄药店的伙计、染布作坊的老板等,都从自己的所见怪事上进行了种种推理,从中读者可以看到人物之间的彼此误会、内心深处的隐秘,“缺席者”被查明是私人侦探。在种种怪事发生后,小说最后作者轻松一笔,把时间转向所有一切发生之前,揭开了重重疑团的答案。原来王秘书的紧张是来自于段小佛的恶作剧,他把旧报纸的一个奇怪的战事故事说给了王秘书,引起了一场紧张的混乱;那个神秘的“缺席者”是褚少良写错了日期的结婚请柬请来的私人侦探所的同学。在疑团被反复渲染,最后淡淡一笔揭示出原委的过程中,整个故事产生了荒诞滑稽的效果。

(4)给出各种答案,引出不同故事。

《青黄》一开始就煞有介事的提出了一个谜团,即词条“青黄”,围绕这个词的意思引出了一个神秘外乡人的故事。同样这个外乡人也是“缺席者”,他的故事都是从别人的讲述中零碎的拼凑出来的,他的神秘往事也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模糊难辨。主人公在对“青黄”词义的追寻中,引出了“缺席者”,由三个人即外科郎中、外乡人的女儿小青、看林人三个人的回忆来拼贴“缺席者”的故事。作者探讨了记忆与时间的关系,“时间的长河总是悄无声息地淹没一切,但记忆却常常将那些早已沉入河底的碎片浮出水面,就像青草从雪地里重新凸现出来一样。”对“青黄”一词的解释不同人有不同答案:谭教授认为“青黄”是一部记载九姓渔户妓女生活的编年史;外科郎中猜测“青黄”“是不是那些年轻或年老妓女的简称?女人们总是象竹子一样青了又黄”⑥;卖麦芽糖的老人说青黄是一条良种狗,“我”查到的对青黄的解释却是一种多年生玄参科草本植物。但讲述与真实总是存在距离,“他在解释一些事情的同时也掩盖了另一些事。”⑦语言显得苍白无力,真实已经被彻底消解,“我”自己亲眼见的事却被当事人否认。作者试图消解整个故事,把一切恍惚化,含糊的指出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是被虚构出来的,而人物“我”却又有极其真实的经历,真实与虚构的界限再一次在记忆与讲述中被模糊。

格非小说中这些神秘的“缺席者”,迷失在他迷雾般的叙述时间顺序中,成为一个关键的叙事技巧,承担着重要的叙事任务。而他小说中的时间,是成就其小说叙事特色的另一个关键因素。某种意义上小说是时间的艺术,而时间在格非的作品中像一面魔镜,变化万端,折射出丰富多元的内涵。他的小说不再遵循传统的单一线性时间观念和情节因果律,而是多借助时间和空间的跳跃,在过去与现在、回忆与直觉、现实与想象等时间碎片中穿插交织,搭建起时间的迷宫,编织起一个个悬念丛生的故事。

时间的碎片化与拼贴造成的扑朔迷离,与人物支离破碎的回忆,使事件的发展呈现出非理性的特征,混乱、神秘、不可预知。在格非的中短篇小说中,这种迷宫叙事效果与叙事时间的设置紧密相关。时间的拼贴与组合连接,呈现出闪回、跳动、重复、穿插交织、循环等多种形式,每次变换都是一次新的时间顺序的开始,使多条线索的不同头绪,变成一种立体交叉式的结构。似乎通往事件真实面貌的路有很多条,读者试图通过它们解开谜团,真相却依然模糊不清。时间和空间的跳跃多有以下几种类型:

(1)回忆、想象与现实直觉的交错往复

在这种时间模式中,小说人物多处在现实境遇里,既有丰富的现实感触和直觉,又在现实的触发中追忆往事,这些追忆与现实继续发生作用,共同促成了故事的发展。《迷舟》中,小说在时间上一开始先交待了萧的现状,他驻扎部队,接到村人冯婶的报丧得知父亡,于是渡河回家探母,是现在时态;继而等他过了河,旧日的气息使他进入回忆,道人预测村子的吉凶,并让他“当心自己的酒盅”,加上他母亲一见他就觉得有死亡阴影,这些预测似乎是一种隐含的指向;回村后作者通过人物的记忆使时间进入过去时,倒叙了表舅与他的女儿杏,以及自己追随表舅的学医经历,这些回忆促使他在现实中再次与杏相会,接续到现在时,与杏东窗事发后,意外地被自己的警卫员枪杀。如格非所论述的,“人的意识对现实世界所作出的反应并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包括了所有的经验和记忆的瞬间。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在人的意识中不断缠绕、重叠,与“现实经验”陈杂在一起。”⑧在这个作品中,人物的现实直觉和他的回忆交织错杂,如梦幻般的沉迷。

《褐色鸟群》中,作者说“生活就是想象”,读者或许也“被故事的那些悬念和细节织成的网罩住了”。⑨那些亦真亦幻的讲述与拆解,回忆与现实的交错,使故事如同迷乱的梦境。其实故事所包含的主要人物与情节非常简单,“我”向一个叫“棋”的女人讲述自己和一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的关系。在讲述故事的过程中,“我”在现在时态和过去时态中穿梭,在现在时中,我是讲述主体,在过去时中,“我”是经历者。但这篇发表于1988年的小说中,却出现了1992年的故事,而且被纳入到回忆中进行叙述,过去、现在和未来已经被打乱重组,时间已经变成一种主观的想象。如同他在小说中表述的,“错乱的时间常常搅乱了现实和梦境的界限。”⑩这种来回穿梭在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时间结构,颇像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一诗,“诗人的写作时间是‘巴山夜雨涨秋池’,而‘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则是作者想像中的未来与友人西窗夜话,回忆现在的绵绵秋雨。”这样一种叙事时间,包含了过去、现在与想象中的未来。时间在先锋小说作家的笔下,成为一种叙事策略,比如马原的小说《虚构》,表面上说的是“我”在麻风村七天的经历,但结尾“我”醒来,前面所叙述的故事时间却是不存在的,是虚构出来的故事,作者与读者玩了一次时间的游戏。格非常通过回忆和想象来对时间进行设置,“回忆自身带有强烈的选择性,回忆的内容和方式取决于自我的现时状态。回忆往往是即兴的、跳跃的”,通过追忆、想象和现实的交错拼贴来虚构小说,成为其小说时间上的一种叙事特征。

(2)众多人物个体时间的交织

格非作品中有众多类似侦破题材的小说,多采用“目击者提供证据体”的叙事方式,以一个案件、人物甚至是词条为谜团展开故事。这种叙事方式,是由大量目击者提供细节(证据)组织成篇,每个人叙述的细节和片断既有相同的部分,又有不同的部分,以此相互补充。在这类小说中,“重复既是一种事实的自然程序(因为每个人可能都看到了同一个场面),同时对于艺术表现又是必须的。对局部场景的自然的合乎常理的重复常常能够增强故事的感染力和诗学效果。”

因此,揭示谜团的过程不是根据事件发展的起始时间叙述,而是重复闪回在众人同一时间的不同个体经验中,根据众人自己的回忆和主观猜测去串连故事。这些回忆没有时间规律,琐碎散乱,读者随着这些碎片化的时间穿行于多重叙述里,谜团在这些真假难辨的零散回忆中却无法解开,使寻找“缺席者”的过程成了一次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探索。比如小说《失踪》,一个“科技下乡团”被派往一个小镇,但行动的真正目的是查清二十年前一桩人员失踪案,失踪的女人叫祝云清,作为一个“缺席者”,在失踪案里存在着许多谜:二十多年前的那场基干民兵实弹演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外科大夫为什么会在那次的外科术书后发了疯?祝云清到底是失踪了还是死亡?镇子里的每个人亦真亦假、支离破碎的回忆,不仅没有使真相大白,反而设下重重迷雾,使原来就不清楚的案件更加扑朔迷离。《追忆乌攸先生》也是在众人对过去的回忆中进行拼贴叙事。早已被处决的嫌疑犯乌攸先生也是一个“缺席者”,关于他的故事已经迷失在历史和众人记忆的迷雾中。警官在调查这个发生很久的案件时,提问村人,没有一个人了解整个事情的经过,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人们只是凭着自己的主观感情,把对他的回忆说了出来,故事在这些零散的时间与讲述中穿插拼贴起来。

同样,小说《湮灭》讲述了“缺席者”金子的故事。金子下嫁到麦村后的前因后果,由与金子有关或无关的叙述者不断转换进行多重叙述,从众人碎片化的讲述中,读者拼贴起零散时间里片段闪现的斑驳人生。另外,《青黄》、《雨季的感觉》都是这类时间结构方式。小说时间反复闪回在不同人物的相关时间阶段,故事由一个人跳到另一个人身上。通过他们的感受、主观态度与记忆,小说串连出“缺席者”的不同方面的生活片段,带领读者穿行于记忆与时间的迷雾中。

(3)循环往复的梦幻时间

《锦瑟》是格非小说中比较独特的一篇。小说的主人公是冯子存,他不再是一个“缺席者”,反而变成一个“反复出席者”。作为不同故事的同一个主人公,他的存在似乎已经变成一个人物符号,穿行于不同历史时段的故事中,这些故事亦真亦幻,像是同一人物冯子存自己的梦境,梦中有梦。他在梦中之梦中演绎了跨越时空的多种角色的变迁,时间成为故事的主题,“时间遵循着一道鲜为人知的轨道悄然流转,它错杂、凌乱,周而复始。”

在周而复始的时间之流中,冯子存似乎也在梦中之梦循环往复:一个隐居的冯子存在即将被处死之前,讲述了一个赶考书生冯子存的故事,书生在赶考途中有艳遇而误了前程自杀身亡,在书生冯子存姐姐的梦中,冯子存则是一个茶商,经历了茶商世事沉浮的一生,他在临死前,将刚做的梦告诉了妻子,他的梦是治国三十年的皇帝冯子存深陷国难之境临危不惧,却被太子杀死在宫中,临死之前,他向园丁讲述了带有凶兆的梦:隐居几年的冯子存因无法摆脱一个已死女人对自己的呼唤而向墓地走去。小说在此结束,却恰好与小说开始时所写的隐士冯子存凌晨时在墓地被村民逮住并处死遥相呼应,构成了一个循环。这种结构类似古代志怪小说《阳羡鹅笼记》,连环接续。

死亡在小说中似乎只是一种形式,它无法割断梦中的另外一个时间纬度,时间在梦中之梦里连续不断。冯子存一次次消亡,又一次次新生,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被错乱的时间搅乱,使生死交织、真实与虚空变得混淆、不可预知,分不清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锦瑟》取名于李商隐的诗,小说中每一段故事似乎都成为对诗句意象与寓意的注解,小说中的冯子存更是夜读《锦瑟》,并预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觉得“李商隐的这首诗中包含了一个可怕的寓言,在它的深处,存在着一个令人无法进入的虚空。”这些故事中的冯子存似乎滑入了时间的漩涡,深陷时间的窠臼而无法自拔,迷失在时间的无限循环中。

正是在这种迷乱的叙述中,格非的小说瓦解了外在的物理线性时间,进入人物复杂而混沌的内心世界,去探寻心灵世界的真实与迷惘,并力图在自然状态下去发现一种真空。这种由“缺席者”和错杂的时间所构造出来的真空,构成了他的故事叙述中扑朔迷离或不可言说的部分,这也正是其小说神秘性、诗性之所在。格非曾说就是要写命运的偶然性,不可捉摸性,“对我来说不存在一个固定不变的现实,各种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你的命运是什么样子,你根本就不可能知道,不知道它在什么时候就有可能会改变。”小说中“重复”、不断“设谜”等叙事技巧的运用,打破了外在时间的单一性和确定性,与神秘的“缺席者”共同拼贴成了一种多元的模糊图景。格非试图抓住人物的情感、意绪,并随人物的欲望和冲动的流动推导着时间的漂移,许多不可知的偶然因素改变着人的命运和方向,使故事呈现出一种摇曳多姿、含混隐晦的情境,以记忆与现实经验的杂陈凸显人之存在的种种焦虑和迷惘。面对混沌的外在世界,格非依靠先锋的实验文体与探索精神,带领读者去探询世界本身以及人自身存在的隐秘,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的超越自己,保持着一种写作与精神的先锋性。

[注释]

①谢有顺:《先锋文学并未终结——答友人问》,《人大复印资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2005年第5期,44-48页。

②③格非:《格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49页,65页。

⑤⑥⑦张清华:《隐秘的狂欢》,济南:山东友谊出版社,2006年版,78页,47页,45页。

[责任编辑:王 源]

I207.42

A

1003-8353(2011)06-0121-04

张霞,复旦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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