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辞采镂金到芙蓉出水
——论唐寅诗风的转变

2011-04-03 06:31王晓辉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唐寅诗作

王晓辉

(哈尔滨理工大学 国际文化教育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唐寅的诗风前后期变化迥异。王世贞评其:“如乞儿唱莲花落,其少时亦复玉楼金埒”[1]。祝允明曰:“子畏为文,或丽或淡,或精或泛,无常态,不肯为锻炼功。奇思常多而不尽用。其诗初喜秾丽,既又仿白氏,务达情性,而语终璀璨,佳者多与古合。”[2]钱谦益认为:“唐寅诗少喜秾丽,学初唐,长好刘、白,多懊怨之词。晚益自放,不计工拙,兴寄烂漫,时复斐然。”[3]这些评论虽褒贬不一,但皆鲜明地指出了唐寅前后期诗风的差异。

一、铺张绚彩的早期诗风

唐寅从少年时代起便不喜举业文字,而与祝允明、都穆、文徵明等倡为古文辞。其早期创作“颇宗六朝”[4],“尤工四六,藻思丽逸,翩翩有奇气。”[4]如描写豪门贵族奢靡享乐的《金粉福地赋》:

绣幕围兮春杯长夜,锦衾灿兮宵灯独旦。别有沙堤,曲通珣岸。黄金建百尺之台,百玉作九成之观,屏裁云母,隔阆风而不疏;梁镂郁金,承朝阳而长烂。珠玑错三千之履,紫丝垂七十之幔。粤若富春,乐彼韶年。河阳之花似霰,宜城之酒如泉。分曹打马,对局意残。织锦窦姬,荐朝阳之赋;卷衣秦女,和夜月之篇。宝叶映綦履而雅步,银花逐笑靥而同圆。丽色难评,万树过墙之杏;韶光独占,一枝出水之莲。四坐吐茵,无非狎客;两行垂珮,共号神仙。风里擘衣,接金星而灿烂;月中试管,倚玉树而婵娟。青鸟黄鸟,尽是瑶池之佳使;大乔小乔,无非铜台之可怜。单衫裁生仁之杏子,松鬓拥脱壳之蜩蝉。锦袖琵琶,眼留青于低首;金钗宛转,面发红于近前。一笑倾城兮再倾国,胡而帝也胡然天![注]凡本文中所引用的唐寅诗歌皆出自:《唐伯虎全集》,唐寅著,周道振、张月尊辑校,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出版。

《金粉福地赋》是唐寅现存赋作中最长的一首,全诗1320字,词艳气畅,一气呵成。此赋为南京某勋族而作,赋名本身也暗示与“六朝金粉”艺术风格的关系。《山樵暇语》记曰:

唐子畏侨居南京日,尝宴集某侯家,即席为六朝金粉赋。时文士云集,子畏赋先成,其警句云:“一顾倾城兮再倾国,胡然而帝也胡然天。”侯大加赏。前句出李延年,后句出诗君子偕老篇。由是称其名愈著。[5]

赋中所描绘的壮丽的台观、旖旎的韶光、惊艳的娇娃、锦灿的服饰,皆错彩镂金,极铺张藻缋之能事。此赋语言优美而富有韵味,节奏铿锵且婉转流畅,显示出唐寅超凡的才气和娴熟的技艺,其散华流艳的江南才子风韵由此可见一斑。

《金粉福地赋》堪称唐寅追摹六朝的典范之作。除此之外,其他作品如《娇女赋》、《咏春江花月夜》、《侠客》、《陇头》等,皆情浓意畅,文采斐然,从中也可以看出唐寅古韵与丽泽兼具的仿古之风。

唐寅早期创作“宗尚六朝”,对此学界已成共识。笔者认为,唐寅虽模仿“六朝”,但并未全盘接受“六朝”。在模拟学习的同时,也保留了一己之风范。六朝诗大多讲究词情绚丽,语调铿锵,声情并茂,往往给人以强烈的听觉享受和视觉美感。为了追求此种效果,多数著作存在过于注重形式上的雕章琢句而忽视表达内容的缺陷。所谓“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6],说的就是六朝诗“辞采竞繁,而兴寄都绝”的弊病。唐寅学习六朝之作,虽也有强调辞采的一面,但诗作内容亦十分充实,这一点显然与空洞无物的六朝诗作截然不同。前人在评价唐寅六期诗作时显然也陷入了这个误区,即大多喜用“秾丽”、“奇丽”、“璀璨”等字眼,来强调其形式上追逐辞采、喜用艳藻的一面,而忽视了其内涵上寄意丰盈、意旨鲜明的一面。其实在早期的诗作中,后期诗作“关注自我、写心抒怀”的特点就已显露端倪。如:

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途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我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

麝月重轮三五夜,玉人联桨出灵娥。内家近制河汾曲,乐府新诣役邓歌。十里花香通采殿,万枝灯焰照春波。不关仙客饶芳思,画短欢长奈乐何!

此二诗皆为唐寅早期之作,前一首据阎秀卿的《吴郡二科志》称乃唐寅为诸生时所作,后一首是唐寅于弘治十一年乡试高中后所作。前一首颇有李商隐之风,梨花、芳草、黄金、白骨四个意象,从表面上看突兀而凌乱,相互间没有任何层递关系,其实,这正是唐寅效仿六朝诗风所力求达到的效果。在这孤立的意象下,蕴藏的是翩翩少年愁肠百转的敏感心绪:逢春惆怅,逢情惆怅,宴饮惆怅,离别惆怅,而“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更是人生惆怅的终结。此诗在语言上可称“婉丽”、“丽逸”,颇得初唐遗风,内容上则吐露真情,言之有物。后一首写的是在笙歌阵阵、焰火辉煌的背景下,众人举杯同庆的热闹场面。在意象组合、语言风格、节奏变化上与《怅怅词》基本相同。

唐寅的早期创作深受时人及后代学人赞誉。如袁袠编选的《唐伯虎集》,收录的大多是唐寅模仿六朝的早期作品,顾璘称赞该集所选为“绝诣”[7]。其实,从现存的作品看,唐寅的学六朝之作并不见佳,绮丽有余但浓烈不足,情感有余但风韵不足。其诗作的成就主要还是体现在“托兴歌谣”[7]、“专用俚语”[8]的后期作品中。

二、平白俚俗的晚期诗风

科场舞弊案后,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唐寅的性格也由先前的高调张扬逐渐转变为理性务实。在后期的诗作中,他将目光聚焦于自我和市井,关注本体,关注日常,为自我写心,为市民写意:

十朝风雨苦昏迷,八口妻孥并告饥。信是老天真戏我,无人来买扇头诗。

荒村风雨杂鸡鸣,燎釜朝厨愧老妻。谋为一枝新竹卖,市中笋价贱如泥!

在窘困的生活面前,没有真正的勇者。唐寅的晚年生活是贫穷而困苦的,为养家糊口,维持生计,昔日傲慢不羁、粪土金钱的风流才子也不得不放下身价,靠卖画鬻字,聊以度日。可以想象,能诗擅画的才子生活尚且如此艰窘,平民百姓的生活将是何等的艰辛!此诗的成功之处,不仅在于写出了一代才子生活的寒素窘迫,更由此反衬出普通百姓日常生活的艰难困窘。再如:

有灯无月不娱人,有月无灯不算春。春到人间人似玉,灯烧月下月如银。满街珠翠游邨女,沸地笙歌赛社神。不展芳尊开口笑,如何消得此良辰?

烟蓑风笠走舆台,邀取群公赴社来。蕉叶共听窗下雨,蟹螯分弄手中杯。能容缓颊邨夫子,戏谑长眉老辨才。酒散不妨无月色,夹堤灯火棹船回。

唐寅的后期诗作中,始终氤氲着一股新鲜的气息,这就是市井生活中的世俗情感。在他那里,人们观灯赏月、赛歌祭神、饮酒听雨、打酒撑船等日常生活,不仅都可入诗,而且还写得活泼生动,极富画面感和形象感,读来让人感到一种扑面而来的亲切和自然。

在内容上,唐寅的后期诗作,敢于将市民生活引入诗歌创作,歌咏世俗生活的场景和物象,甚至对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尺、刀、镜、针”、“绣床、灯擎、采线”[9]等也津津乐道。这是唐寅对我国古典主义诗歌传统的重大突破。除内容的突破外,文体和语言方面也有所革新。

在后期诗歌创作中,唐寅力图将诗歌曲词化、民歌化,用语浅近、不避俗语,形成了明显的口语化特色。此种变革一改我国“立象尽意、意在象中”的古典主义审美程式,呈现出弱化意象、直抒胸臆的近代气质。如:

一寸光阴不暂抛,徒为百计苦虚劳。观生如客岂能久,信死有期安可逃?绿鬓易凋愁渐改,黄金虽富铸难牢。从今莫看惺惺眼,沉醉何妨枕麴糟?

世事如舟挂短篷,或移西岸或移东。几回缺月还圆月,数阵南风又北风。岁久人无千日好,春深花有几时红。是非入耳君须忍,半作痴呆半作聋。

没有古奥深邃的典故,也没有千回百转的意境,只是一如说话般倾诉所感所想。只写心中之意,唯认质朴自然。此类作品虽寄意浅显,平白如话,但尚不足以体现唐寅后期作品的俚俗特色,最能见其浪漫风神和浅俗气韵的还是那些随意性很强、一如民歌的歌行体诗作。如《花下酌酒歌》、《一年歌》、《一世歌》、《醉时歌》、《解惑歌》、《妒花歌》、《百忍歌》等。试看《世情歌》:

浅浅水,长长流,来无尽,去无休。翻海狂风吹白浪,接天尾闾吸不收。即如我辈住人世,何荣何辱?何乐何忧?有时邯郸梦一枕,有时华胥酒一瓯。古今兴亡付诗卷,胜负得失归松楸。清风明月用不竭,高山流水情相投,蓂荚自晦朔,兰菊自春秋。我今视昔亦复尔,后来还与今时侔。君不见,东家暴富十头牛,又不见,西家暴贵万户侯。雄声赫势掀九州,有如洪涛汹涌,世界欲动天将浮。忽然一日风打舟,短篷绝梗无少留;桑田变海海为洲,昔时声势空喧啾。呜呼!何如浅浅水,长长流?

从语言上看,整首诗语言通俗,浅易活泼,以快人快语的风格将富贵难守、荣辱交替的无常人生演绎得淋漓尽致。词中用了不少口语、俗词,如:“浅浅水”、“长长流”、“无尽无休”、“古今兴亡、“东家暴富”、“十头牛”、“洪涛汹涌”等等,皆通俗易懂,如话家常,毫无“温柔敦厚,风流蕴藉”之感。在表达手法上,直来直去,不讲含蓄,只是随着情感的起伏一泻无余地表现自己、诉说心声。用词上也没有什么修饰,而是平中见奇,隽永有味,真正做到了俗中见雅,雅俗共赏。

在我国诗歌史上,我们应该给予唐寅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以畅达为务,不拘成法,借助新鲜活泼的民歌俚曲,冲决了我国古典主义诗歌传统的创作规范。他的诗歌不甚求平仄押韵,也不讲究典故规范,只是随己所愿,想怎样表现就怎样表现。“大率兴寄遐邈,不以一时毁誉重轻为取舍。”[10]正是这种“不计得失、不重毁誉”的创作态度,成就了其冲口而出、天然浑成的独特风格。他横放特出,不拘一格,一扫传统诗风之空洞冷板,将古往今来寄托文人雅士高妙情思的诗,再一次带入了市井,使文学作为人学再一次向人性靠拢,把人作为人来写,而不是作为神来写。他的诗歌写人的希望、失望,写人的病苦、享乐,特别是写下层市井细民的感悟、追求。我们从这些俚语俗词中,看到了唐寅把文字拉回到抒写人性本质的渴望,也看到了其力图使诗歌摆脱贵族气回到平民中去的努力。明人顾元庆曾评曰:“解元唐寅子畏,晚年做诗专用俚语,而意愈新。”[8]此话说得非常恰当,对其中的“新”字,尤可深思。王世贞曰:“先生之始为诗,奇丽自喜,晚节稍放,格谐理俗,冀托于风人之旨。”[11]但愿王世贞所言之“风”,本意是指民间歌谣,而不是风雅颂的“风”。若能如此,他便是真正体会到了唐寅诗歌的深刻蕴含。

[参考文献]

[1]王世贞.艺苑卮言[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卷5.北京:中华书局,1983:1034.

[2]祝允明.怀星堂集·唐子畏墓志并铭[M]//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260册.文渊阁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605.

[3]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M]丙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97.

[4]袁袠.唐伯虎集序[M]//周道振,张月尊,辑校.唐伯虎全集.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523.

[5]俞弁.山樵暇语[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杂家类:第15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

[6]李延寿.北史:卷77[M].北京:中华书局,1974:2614.

[7]顾璘.国宝新编[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传记类:第89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540.

[8]顾元庆.夷白斋诗话[M]//何文焕.历代诗话.北京:中华书局,1981:801.

[9]唐寅.唐伯虎全集·绮疏遗恨[M].周道振,张月尊,辑校.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2002:116.

[10]祝允明.怀星堂集·唐子畏墓志并铭[M]//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260册.文渊阁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605.

[11]王世贞.弇州四部续稿:卷148[M]//四库全书·集部别集类:第1284册.文渊阁本.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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