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如一条蜈蚣在高粱的根部爬行”——读芥川龙之介的《中国游记》

2011-08-15 00:49唐朝晖
西部 2011年21期
关键词:芥川游记文字

唐朝晖

这是一本让我几乎陷入绝境的书。绝境的山水,迫使我反观自身。文字的丛林和怪异的石头上流淌着水的影子,树木让湖水更加深不可测。我一点点进入,文字简单明了到就是博客日记。

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这些文字,我喜欢着,爱着,同时,又想冲上去,不说话,把这作家暴打一顿:让他身体好起来,让他身心健康的眼睛看到中国的另一面,然后让他躺在中国山水画的岩石上,没有任何目的地聊天。我与他谈《中国游记》。之后,我再去找我的中国兄弟们去算账,去给兄弟们提个醒。

十八岁的时候,我在一个县城的工厂里上班,与一位姓廖的朋友经常凑在一起看书。他看的书比较偏,不像另几个朋友的书那么“纯”,他那里基本上找不到一本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书,甚至中国古典的书籍也找不到,大量的是心理学书籍和历史书,他写小说,关注的作家不多,但都有个性。

芥川龙之介就是其中一个。那本红色封面的书,窄窄的,不高,小开本,十多篇作品,都不长,是芥川的一部短篇小说集,这是我第一次读到他的作品。我在那些鬼魅般的文字里读到了作家那颗敏感而细腻的心。他写的那些人物,感觉不是在日本,那些街道、房子、树林,就在距我不远的某座小城里,河水反射着白花花的阳光,耀眼的白色的、金色的线条细细碎碎地撒满绕城河。《罗生门》里的家将与老婆子的对话场景,并没因为家将的离去而散场,这两个人,就一直站我的头脑里数十年。很多次,我顺着芥川的文字,看着家将离开寺院,看着老太婆的狼狈相,我希望小说在我的头脑里演出完毕,一切不如我愿。

芥川成了我的一位朋友,气息相通,在他用文字营造和再现的影像里,我体会到了作家灵魂自身的那种细微的震颤,与作家、作者一起逃窜在多变的天气里。

没有良师的引导,我所有的阅读成了随性的漫游,尤其是青少年时期,碰上什么书就看什么,无从选择和系统化。

芥川龙之介是我最早熟悉的日本作家。

1892年芥川龙之介出生于东京,生下来九个月不到,因为母亲精神失常,就过继给居住在江户的舅父做养子。

少年的他,就开始学习中国文化,阅读《西游记》、《水浒传》、《聊斋志异》和唐诗宋词等等,逐渐形成他的中国文化趣味,而他对中国这块土地的感情也成分复杂。在当时的日本作家中,芥川被誉为最了解中国文化的作家之一,有十多篇作品题材都取材于中国名著。1913年,二十一岁的他,开始大量阅读和学习西方名著。从他身上可以看到东西方文化的冲动和融合。芥川以短篇小说见长,1914年开始写作,到1927年自杀,在极为短暂的十三年中,他创作短篇小说一百四十八篇。

母亲精神病的阴影,流过芥川终生的河流。两岸的峻岭愈来愈靠近,夹缝中的水流喘息着咆哮着激荡着芥川的身体。虚弱的光线,从幼年时期陪伴着他。外在环境的直接影响,到知世后反观内心的苏醒,他无论身处何处,只要身体的某个机能有点小异常,或光线折射出来的华英幻影,芥川就会担心某天突然的一个时刻,自己与母亲一样离开正常的人群,控制不住思维的奔腾,走在失常的路上。那只随时可能不被他控制的小兽潜伏于他敏感的心灵里,窥视着芥川生活中的所有动作,而芥川也在这样窥视着生活的万花筒,他对幻境与客观物质照单全收。

他尖叫的下巴一直往下收,顶起一头茂盛的不受他控制的头发。在没有受到惊吓的时候,眼神向内惊恐地看着自己。他经常不在场,眼神延伸出来的道路从人们身边没有色彩地经过,无意地伤害着身边的人,最终伤害的是他自己。

更多的时候,芥川内心的小兽与眼神和头发一起冒出心灵的深潭,直逼现实中的每一个人,有如一把没有刀柄的双刃剑,任何部位都可以伤害到所见之物,芥川自己也沉沦于这种伤害中。

他独特的神经质气息,牵引着他的飞翔,气质不断地散发,没有吸收。终究会有一天,飞翔的力量松开牵引之力,放手,意味着高空的跌落——自杀。

1921年3月22日,芥川从日本九州坐海轮出发,往中国方向航行。

如果说,曾经的虚弱是暗示性的,是可以规避的,那从芥川踏上中国这片土地开始,身体的、心理的疾病就明目张胆地鬼魅般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并把他的身体真真切切地击倒,让他躺下,听到自己的声音是正常的,害怕自己的声音才可怕。

不止因为青年时期美好的阅读记忆,更多的是芥川自身的文字魅力吸引着我重读了他的《中国游记》。对于翻译作品,我只能找自认为比较可靠的版本和翻译家,我喜欢上了陈生保、张青平的翻译,客观,实在,冷静,而不乏神经质的艺术张扬。

传闻中的芥川是一位从少年时期就熟悉和热爱中国文化,并受其熏陶的作家,但从《中国游记》来看,这种说法似乎言过其实。

他到中国的第一站是上海,第一篇文章写了对中国和上海的《第一印象》,开篇的脸色就让我发懵,问问那个疲倦的芥川,到底为什么来中国?动机的春芽生长在哪块性质的土地上?这成为我后面阅读最大的困惑,一切只能根据不太可靠的猜测推理来寻求答案,而这不是我所期待的。努力在追求一个坦诚的点,点与点之间,只有直接的线条,而不是设障的迷雾。

芥川视线里的中国第一印象,写的是拉黄包车的中国人:不干净,不讲究,面貌千奇百怪,像来自地狱的脸孔。芥川三番五次强调:丑陋,眼神里充满了歧视的荆棘。

他踏上中国土地,第一句话是:“一脚刚跨出码头,我们就被几十个黄包车夫团团围住。……本来,黄包车夫这个词,在我们日本人的印象里,倒绝不是脏兮兮的样子……可中国的黄包车夫,说他们是肮脏的代名词也不为过。且粗略地扫视过去,但见个个相貌怪丑……这么一群人前后左右地把我们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张张丑陋不堪的脑袋一齐向我们伸过来……一位刚刚上岸的日本妇女甚感恐惧……”这是他来中国写给日本人看的第一段文字。

芥川来中国的背景是:日本想了解中国,大阪每日新闻社和日本文坛让芥川这位新艺术家代表人物来中国,把看到的以每日写一篇的形式在报纸上发表,让日本读者从文学漫游的角度来了解中国。

芥川的《第一印象》这只蚊子飞进咽喉,我相信他所看到的是实在情况,黄包车夫们肯定涌上去没脸没皮没心没肺地拉生意,给人印象好不到哪里去,但芥川却出语伤人。

这是开头文字,我接受现实,接受芥川的批评,但后面有了变本加厉的伤害,我隐约感觉这不是一位善意的单纯的有着优良的人类品质的作家的笔记。大胆的推测,一切带着一种个人的民族倾向,甚至存在严重的利益成分散落在文字的灌木林里。

《第一印象》下篇结尾,芥川写道:“那些美丽的花朵,竟是由这样贪得无厌的老太婆卖出的。这个厚脸皮的老太婆以及白天乘坐的马车车夫,上海给我的第一印象当然不仅仅是这些。然而遗憾的是,这些事确确实实也是中国给我的最初印象。”这些高级的文字后面隐藏的是更恶毒的诅咒,文字没有破口大骂,我看见那些飞舞的文字尽情地鞭打着自己的躯体,让邪恶的毒蛇全部出洞,掩盖和遮蔽无数种美德。文化人的身份,文明国度来的使者,使芥川还是有所保留的。

到这里,我还是在喜欢着芥川这位天才的创作型作家,他单纯至刚的语言和引用,让我流连。

继续往后读。

芥川写道:“我从到达上海后的第二天起就病倒在床,第三天就住进了里见医生开的医院。”芥川得了肋膜炎,花了三周时间才治愈。

出了医院,他就在上海城转悠。

芥川这部游记简化地来说,就是一位日本作家到中国观光旅游的日记。每天到了哪里,看到了什么,有些地方甚至像今天的博客,记录着今天与谁见了面,对他的大致印象,喝了什么茶和酒,包括主人家的摆设也会写写。但我们不可以淡吃这些文章,表面写去见了的人,写那些院子和主人的相貌体态,政治的、民族的过往历史,都涵盖其间。

这些简单的日记式的流水中,看到了一个独特的人和他的行走,读者有如神灵般无影相随。他忧思或淡雅或浓郁地熏制着每一行文字,在极端平凡静听的文字中,叙写着自己。

随芥川下了马车,拐进上海的一条弄堂,不宽的路,天空被两边高挑的招牌遮蔽。芥川小说的气味冥冥散发出来一点点,他那个“()”里的文字出现了,在本书中只要芥川出现说明式的“()”符号,那就有好戏看了。

芥川病愈出院后的第一天,《中国游记》第三篇内容,第一次出现了“()”里的说明文字。他是去看上海城的湖心亭,在“()”里,芥川说明自己如果不打破礼节,就写不出生动的文字,也就无法写出他所看到的中国。在这段“()”式的说明文字之后,他写了一位中国人正慢悠悠地向湖心亭的湖里撒尿。芥川写这人撒尿形态是:与日英两国是否结盟等等事情都与这位中国人无关。他说,“也是对这又老又大的国家可怕且具有辛辣讽刺意味的象征”。芥川独特的眼睛抓住了撒尿者这伟大象征。这篇文章全部围绕尿、尿骚味在发挥。我是否也可以任意地从“又大又老辛辣”这些词语的源头来发挥我的想象,平常之日的普通日本民众是如何看待和谈论中国的,就像中国老百姓一说到日本更多的只是恨。我家的一位老奶奶,来自农村,每天都干农活,身体健康,八十多岁,来北京,与我们偶尔谈到日本人,这位乡下奶奶冒出来的第一句话就是:日本,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有那些关键处让中国人生恨:南京大屠杀、否认侵略中国、不认错不赔偿。这是中国百姓对日本的主要芥蒂。同样,普通日本人对中国是何种态度,纠结之处在哪里?是又大又老又脏吗?

芥川的下一篇游记继续在上海城。他从湖心亭出来不远,见到了什么?——

“一年老的盲人乞丐坐在地上。”芥川凭着自己对中国《水浒传》等小说的了解,形成了芥川心中的乞丐——是浪漫的。而在中国上海,他看到的乞丐是:“身上披着一张旧报纸,膝盖上的肉,腐烂得像只剥开的石榴,乞丐伸长了舌头在舔着腐肉。”

我没有必要去怀疑芥川所写的是否属实,我相信他写的全是事实。我始终相信要想学习到新的知识,要想了解别人,就应该全部相信对方所说的,主要是:认真去听对方说。现在太多的人失去了倾听的能力,只关注自己的说和思路。

我认真地看着芥川独自行走在中国的大地上,听芥川一个月来的喃喃自语,才有了这些文字。

芥川继续说:“至于说到日本的乞丐,因为没有中国乞丐那种异乎寻常的不洁……日本的乞丐,充其量不过是接近将军家的轿子,献上一支将军从未见过的铳枪。”

我不是研究某一位作家的专家或学者,只是一位随着性子读书的文学爱好者而已,只针对我有话要说的文章而用文字来说,尽量不涉及这位作者的其他作品,这样比较保险,不会出一些常识性的知识错误。

但看到这里,我想反驳一下,他在自己最有名气的《所罗门》中就写了一位基本也属于乞丐范畴的老太婆,在死尸堆里拔死人的头发去卖。而一个原本下不了决心做强盗的家将,听了老太婆的辩解后,就很坦然地把老太婆的衣服剥光,抢衣而去。我不知道这拔死人头发的日本老妇人与中国乞丐的区别是什么?

地下有灵的芥川,也不要用什么时代不同年代不同的话语来与我对质,因为芥川在这段谈中国乞丐的文字里涉及到了中国神话人物铁拐李等人物。不仅时间不同,连空间都不同了。

对中国有点赞誉之词是在他进到了城隍庙里,“我十分钦佩那些造像之妙,因而久久不愿离去”。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像这样的赞誉的文字和认同的心情,在《中国游记》里不超过六处,其中三两处应该包括对某几位中国人的些许赞叹。

芥川在上海城寻找着王阳明、诸葛亮之类的人物,我不知道他到底了解王阳明多少,了解他的知行合一?了解王阳明的游击战争?了解他的隐居和抗拒?了解曾国藩的最大心愿是整理出版《王阳明全集》?我不得而知,也不好推测。但有一个事实,芥川在上世纪二十年代的上海城里寻找着王阳明,寻找着一百年才出的一位真正的大文人,肯定寻不着。芥川感叹:“现代中国已非我们日本人在中国古代诗文中认识的中国,而是中国古代小说中展现的世界。这是一个猥亵的、残酷的、贪婪的世界。”

从寻找到没有,到得出猥琐的结论,我还要说话吗?

芥川在中国游览期间看了六十多出戏剧。

《中国游记》中第一次写戏是第九章和十章,名为《戏台》。他用一小段文字描写了戏台大致模样后,目光落在了有臭虫的藤椅上。看到那只蠕动的臭虫,我同时在看着芥川,没有了气愤,只感觉到了一种可爱的笑意。芥川也真是位好作家,能从丑中发现至丑,并且耗上丑,与丑较上劲,不依不饶地把自己的鼻子、耳朵、眼睛、嘴巴、身体的各敏感部位紧紧细细地盯着丑的局部,深入深入。我不恨芥川,只是替他可惜,他的肤浅也表现于此,文明、历史和生活,除了脏乱差丑美纯,也有日常生活琐事和细节的放大。一个轻巧的点,碰巧会成为历史的一个转峰山。文化的深厚和自然景致的各个层面被芥川忽略,这就是《中国游记》。

芥川在中国期间说得最多的中国话,也是一踏上中国土地学会的第一个词,就是“不要”。芥川的原文是:“就连声‘不要,不要’回答他们就行。”“他们”当然是指中国人。

“不要”是芥川面对破碎中国的态度,这个最简单的词语直接地戴在芥川的鼻梁上。自此之后,只要与中国有关的表叙,这两块镜片就会自动弹出,挂在他的眼前。“不要”中国。

在中国,芥川也试图用“我想”这个词,但这是面对日本和日本人的时候,芥川才想到“我想”这词。他的身体始终就没有离开过日本,始终“端”着身体在中国游走。

芥川虽然没有沉醉于中国艺术,但终究还是被艺术的表叙所感染。几千年的戏曲,那些动作和简化到底的约定俗成的道具、背景、身段、脸谱,芥川的描写是详细的,握着艺术的精髓。文章结尾,芥川那种类似于“()”里的说明式文字再次出场。他先说明:“我实在不愿意把这事儿写下来公之于众……且说绿牡丹向旁边侧过身去,把在红底上绣着银线的漂亮衣袖向上一抖,遂用手指擤了一泡鼻涕,干净利落地摔在了地板上。”

这段文字是戏院的最后一句话,也就是赞誉了几句后,送给中国的一个结尾。

我把这些话原文摘出来,首先是告诉我们中国人,这是不好的,像这样的中国人现在都大有人在,何况一百年前。只是,过去的这种行为在农村、小城、戏院后台,而现在戏院后台是肯定没有了,但戏院后台肯定继续没前台干净。

芥川一次次不知疲倦地写着中国的脏,我发自内心地感激他,他是一面镜子,我们中国人就应该站在镜子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看自己曾经不敢看的东西:自己的脏和不爱干净。

古代的中国,是一个清洁的爱洁的民族,农村里小桥流水,城镇干净。而近代,几百年的战乱和生存环境的影响,我们已经成了不爱干净的民族了。

对芥川的《中国游记》有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所到的地方,我都去过,只是每次待的时间比他长,某个城市短则四五天,长则住近二十天。在这些地方,包括中国其他大部分地方,都是表面稍微干净些,但景致的后面就是脏。尤其是农村,屋前干净,屋后甚至是屋子旁边流淌的就是猪粪和人粪的黑水,那股味道,那场景,叫人永世铭记。

我们要感谢芥川毒的慧眼,他专看中国的脏,因为这些脏是存在的,不是芥川杜撰的。

芥川在中国见了不少当时的社会名流,不是拜访,这与芥川来中国一样,不是怀着敬畏崇敬之心来的,只是来看看和了解。对于中国如此,何况是其中的某一个人!

芥川在写章炳麟的文章里,透出了一个信息:冷。

鳄鱼标本的冷,书房的冷,章炳麟自己穿戴和座椅的暖和对照着芥川自己身体的冷。这些冷的词语成为这篇文章的开头和结尾,也让整篇文章冷彻至骨。

芥川纪实性的写作透露了当时某些人士的观点,如章炳麟对当时中国政治的失望,他说:“今天的中国,遗憾的是,政治上正在堕落。腐败成风。甚至可以说比清末更甚。至于说到学问、艺术方面更显得停滞不前。”这是章炳麟的原话。

芥川是有很强创新意识的作家。这本书里,只有两种写作形式,读来颇有意思,其中一种就是接下来的一篇:对话式,一问一答。每次对话是有主题的,这次谈的是关于西洋与日本的对比,中国的西化现象是被迫接受的,是西洋人在中国强建的。我没有去过伊拉克,也没有去过一些被美国拿下来的国家,但我就担心那些地区会像芥川谈到的上海公共花园一样。他说:“外国人可以进去,中国人则一个不让进。名之曰‘公共’,真是极尽了命名之妙。”而这是在中国土地上,是用中国人的纳税款修建和管理的公园。

从1840年到1940年代,上海外滩公园等地一直被英法抢占着,这些所谓的文明民主之国,打着各种五色旗帜,侵占他国,为自己的国民和国家制造利益。

芥川说到的这个公共花园就是后来的黄埔公园,现在的外滩公园。被强占的上海,很多地方都是禁止华人入内的,比如公共花园、英国总会、德国总会和几个著名的跑马场等其他公园和娱乐场所。

芥川的笔墨里,流露出来的是对西洋的反感。他对西洋房子的评价是:“至少,我所看到的房子,全都是蹩脚下等的。”

芥川对西洋整体评价是:“我倒是不讨嫌西洋,而是讨嫌那种俗不可耐的东西。”芥川用西洋与日本来比较的一些实质性的内容,我是完全认同的。现在中国更加需要这种对比之后的结果。

我们老家农村,现在经济都富裕了,不像上世纪,一辈子都建不了一次新房子。现在有点钱了,大家都建新房,一说建房,几乎所有人都往一条道上想,出现在头脑里的就只有一个房子,那就是:楼房。有钱的起三层,每层一字排开六间不等,钱少的起两层,每层三四间。在中国富裕的地方跑一跑,这样的楼房遍地皆是,几乎无一例外。

就不会有人的头脑里会想到四合院或简单的平房,如果你想了,那所有人都会认为这人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所有人都不会理会你的意思,所有人的观点是:现在谁起这样的房子,都老掉牙了,洋房、楼房多好。

包括墓地,芥川说:“与其躺在大理石砌就的十字架下面,不如躺在土馒头下面。”我想到周恩来,他把祖宗的坟深埋,上面可以建房子或院子,上面也可以种庄稼。他自己的骨灰也撒在河流山川大海。这样很好,现在土地少了。几千年的死人和尸体就不要再占活在当下的人的土地了。

这篇以西洋为主题的对话文章最后,芥川说:“上海的确有西洋化的一面……也总有一种不合时宜、过分花哨的感觉。”观现在中国:太多地以西方价值观来引导中国人,包括小孩。现在很多学校寒暑假开展的一个自由活动就是去美国、英国、法国,每个孩子四五万,从出发到回家十三四天。先不说每人四五万元的价格,看里面的内容宣传:可以去美国家庭生活,与他们一起购物,与美国孩子一起上学,体会他们的生活。看上去特别好,我想说的是:十三四岁的孩子,那么三五天,他们可以了解到什么?这无异于成人版的“上车睡觉,下车拍照,到此一游”。他们自己的人生态度没有形成,就灌输这些隐形的西方比中国好的概念,是否适合?

我就没看到有人组织去宁夏西海固看看那些生长了八年而不足一米的植物,叫树显然是不合适的。就没人组织去湘西那些大山里,看看那些穷孩子是怎么在大山里奔跑着上学,他们的家里除了柴就是简单的木板床,不知电器为何物。中国那么大,太多的地方值得深入了解和学习,而不是简单的旅游。如果引导到位,孩子们欣赏的不会只是西方流行的手机、电脑和生活方式。

芥川没有去过西洋,所以他说到西洋是比较谨慎的,现在看来,也是一针见血的,值得我们深思。

这样的对话体形式,在后面一篇也用到,写的内容与天主教相关,他用僧、童、传教士、仆人对话构成一小章,后面的甲、乙、丙构成两篇,像小说,短小、简单而具有深长的意味,中国散文这样写的不多。

一个作家,或者说是一个人,事物在他身上产生的反应,决定了他的动作。芥川在上海去了一个日本人家,在住宅前的院子里,看到樱花开了,三个人的表情和反应完全不一样。芥川写道:“此时同去的四十起便说‘你瞧,樱花开了’。他说话的语气里面,充满了一种奇怪的喜滋滋的味道。站在门口的小岛先生也是满脸欣喜的神情。”而我们的芥川先生看见的是“一枝小小的樱花……一枝瘦小的樱树,上面只长了不多的几朵樱花,两位先生为何这样喜形于色呢?”

芥川接下来的文字值得我们琢磨。他写樱花,写日本人在哪里看到樱花就会感觉到幸福,他写了看到飘动在中国上海天空里的日本式鲤鱼旗,是愉快的,但他看到“中国的农民正在耕作。这景象又令我觉得有点儿不伦不类”。

我不可能去抠一个作家作品后面的含义,因为所谓的含义就像中国现在的教育一样,老师在以不同的方式教育和引导孩子们:这文章的意义是什么?代表了一种什么样的值得我们学习的向上的精神和不可取的思想。作品就有那么多意义吗?意义不是简单的,是不宜用文字直接说和写的,如果可以直接说和写,那天下作家就不要写文章,直接写出意义就可以了,要那么多故事和场景干什么。

意义是不可以由作家说的,也是不可以由读者武断说出的,作品的意义是不明朗的,是不确定的,是多种可能的。

所以,在这里我也不可以妄加揣测芥川的内心,只能说,当芥川感觉幸福和些许愉快的时候,我想说,我是不愉快的——凭什么日本的鲤鱼旗要飘动在中国上海的天空?

芥川在中国期间会见的人中,有一部分是后来曾任职于日本扶植的伪满洲国的官员,这肯定不是一种简单的巧合。但也如芥川自己写的:“我并未受任何他人之托,脑袋里思考的却尽是那些比艺术低级许多的政治问题。”

从清朝遗老到文化名人,对当时的共和政体是群体失望,这点毋庸置疑。芥川写清朝遗臣郑孝胥的文章,无愧于一篇极致美文。

芥川坐火车去的杭州,在头等车厢看流动的中国大地。文章中的几个关键词是水牛、石桥和坟,没有任何象征含义,只是他看到的而已。文章看似一篇简单的坐火车游记,但那种轻松的观察,细微的动作,芥川的敏感和多愁善感犹如暗夜里的一只萤火虫,飞过田野,增添着芥川夜幕上的黑色。

杭州一夜,对于芥川来说有点历险感觉。我想说的不多,还是留给西湖吧。

一个月都在读芥川这本书,他说话的模样总出现在我五尺之内,那神经质的气息不断地进入我的呼吸。我在西湖边住过三天,没有去其他地方,对于西湖有种亲情。那热情的老人,出租的自行车,还有长长的湖边路,都像家乡一样亲切。

芥川到西湖是二十九岁,气盛之年,也许是我自身退回和窒息的问题,文字中的芥川似乎与我现在的四十岁的年龄相仿。

九十年前的中国和九十后的中国,变化是芥川完全想不到的,这是套话,谁也想象不到以后的摸样,尤其是中国的变数最多,所以才有《易经》的“变”。

对《中国游记》特别宽容的说法是,我读到的三分之一的内容都是今天的中国,而不是九十年前的中国。如果我的性格像芥川一样,我会说,有一半的内容是一样的,是没有变的。因为在芥川所写的文字里,没有直接写政治,写的说的都是与书名一样的内容:中国游记。一本游记而已,一本他看到的中国大地上的脏乱差而已,写了中国人的不讲究。我不希望有中国人跳出来反对我,这是事实,接受吧!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战争和动乱,经历着经济高速发展,骨子里的文明和身体动作的文明,以及心灵的清静激扬和应有的正义感,都在慢慢远去。我身陷其中,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吃不饱,到今天,我知道,中国正在往好的方向走,只是走得有些游离和缓慢,我看好我的祖国,我喜爱着自己的国家。

那么九十年前的二十九岁的芥川游西湖,是怎样?

我想彻底随芥川而行,再游西湖。芥川是看不到我的,我隐藏于他的身体里:

我与同行的日本友人村田上了一条船,从湖边到湖心,水都很浅。未知的西湖在我默默的静坐中,展现在我面前。实在忍不住了,我对村田说:“与其称之为湖,不如说近似于发过大水之后的一片水田。”

文澜阁、孤山寺、俞楼,弃船而游,历史的风啸和今天的落寂阵阵袭来。艺妓苏小小美艳的文字和形体,香冢,就是一堆黄土。想来芥川多少是幸运的,我们去的时候,看到的是现代的一个墓地,那原先的墓地被红卫兵给“革命”了。

西湖为何如此纤细,我长期生活的日本,比这更加纤美洁净,我不需要西湖的纤细红粉和细腻,那些奔腾的美在哪里?

秋瑾女士的墓地,激涌起我们的同感。童年时期的我,到现在,秋瑾的胆魄和气势在一直冲刷着我的身体,清洗着我渐渐失去斗志的血液,秋瑾让尘垢在我身体里不至于落根结茧。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气势竟然委屈地藏身于红砖砌成的墓门内。秋瑾身上柔和的光线色彩斑斓,那是一些可以让河水咆哮的柔之风骨。

村田一直陪着我,我更多的是对自己说,我对西湖从失望到反感。看得出来,他很喜欢有些地方的,而被我提早给否定了,他也就只好说说早些时日来还是挺好的之类的话。

灵隐寺与西湖较近,是不可以不去看的一个地方。我对于灵隐寺记忆不深刻,而对于那山里的大小石刻佛像确是震惊的,一个个大洞小穴里,不同的佛像,安坐在那里,山、石、像三位一体,清静安处,任青苔爬上额头,听滴落于岩石的泉水随草叶低垂于轻柔的一个手姿。可惜的是,芥川写道:“据说坐落在那石窟中的佛像,是宋元之朝的佛像……唯有一事令我感到幸运。因连日下雨,部分石窟进了水,我便不必进洞观看了……”那些佛像于我是铭记今生的,那些佛像的形和象,也许,芥川进去了,也会是另一种心境吧。

芥川写灵隐寺,不像游历西湖那样惯用地边看边游边写,而用了另一种比较有意思的形式。他在旅店里,看到几张美术明信片,便在上面给几个画家、作家、诗人、朋友写关于灵隐寺的文字,而形成《灵隐寺》篇章。

芥川下一站就是苏州。也是他笔墨较多的一个地方。读芥川写苏州的文字,我想为他写几句诗:

一个人,一座城市。

世界上没有两座同样的城市,包括:

面对同样的一座城市,不同的人——

就是一座不同的城市。

我曾经在苏州西园寺住了近二十天,没有工作,没有任务,就待着,看看书,随意看一些值得看的地方。芥川写的那些地方基本都去过,但,感觉只是地名和传说一样,而出现在视网膜上的景象却是两座完全不同的城市。我想的和见的,在芥川文字里看不到,他看见的和联想的是我所陌生的。

芥川在苏州看到两位男子在街头卖艺,弯刀对长矛,舞得煞是好看。芥川顺着这思路写下去,写了几大段议论《水浒传》好汉精神的文字。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被社会传说对中国文化很了解的日本大作家,竟然像我等小辈一样,很肤浅地把梁山好汉精神理解为杀人放火之徒。芥川原话是:

“这是一批无赖汉的结社。”

“好汉们的爱好之一,乃杀人放火。”

“一种可以把善恶踩在脚下加以蹂躏的好汉意识。”

文化理解力角度出了问题?深藏于芥川内心的妄大导致他思想和视线的偏差。为不重蹈火坑,我不得不说明,我对芥川下一句的文字只是我个人猜测,芥川说:“泛而言之,在古往今来的中国人心中,至少比起日本人来,是有着此种思想的。这是一种非常根深蒂固的、不可等闲视之的思想。”

谁等闲视之?谁在担心?

是日本?

惧怕什么?

惧怕中国的强?

芥川那话肯定是对日本人说的,是传递给日本某种信息。在本文之前,芥川很详细地写了一篇关于秦桧的文字,有点为他叫屈,秦桧这么多年了,还在接受着轮回的酷刑。

秦桧与中国、秦桧与日本、水浒的好汉精神与日本和中国有什么关系?

在游览了苏州天平山白云寺之后,芥川看到倚山而建的亭子壁上写了许多反日的句子,芥川在这里用的是“排日”这个词,有两条反日标语。

一条是:“诸君,尔在快活之时,不可忘了三七二十一条。”

另一条是:“犬与日奴不得体壁。”

芥川对历史的了解肯定超过了我,作为普通的历史常识是:

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日本大胜。

1895年,《马关条约》,日本获得了台湾、澎湖列岛等土地,获得中国两亿三千万两白银,同时大量掠夺中国资源。

最为重要的是1915年,日本企图独霸中国,并不夸张地说,日本旨在灭亡中国。就在中国特殊的大背景之下,出现了臭气熏天的“二十一条”,在这条约里,日本人掌握着中国的政治、经济、财政、军事和警察等大权,包括土地的割让,让日本人永久居住。这些字词共同抵达一个目的:灭亡中国,把中国大地,变成日本。

刚烈、血性的中国人肯定不干,谁也不会同意,抗日情绪自然浓郁。中国的愤青情结是陪伴终生的,热血是终生在流的。芥川到中国的时候,是“二十一条”出现之后的第六年。如此这般,中国人骨子里的反日是再正常不过的。你强我弱,你正在把我屠杀和凌辱,我肯定会反抗。

很多次,芥川甚至包括我们中国人都在不知不觉地使用“排日”这词。其实,中国人不是排日,是抗日,是反日,有压迫、有不平等才有抗争和反抗,而不是排斥。

“排日”是个暧昧和中性的词,不明确。芥川在很多地方出现了这个词,并用“听说”一词来告诉日本读者:中国人排日可以拿到钱。可笑的是后面的句子,芥川紧接着亭子壁上的“排日”文句写道:“听说,如此排日的人,可得三十万元日币左右的奖金。要是有这么大的效验,同时可以达到驱除日货的目标,毋宁说广告费十分便宜。”这不是突兀之句,在芥川写西湖的文章里,就有一个短句:“两三个中国的中学生正在高唱排日、爱国的歌曲。”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芥川想传递更多的思想。这一句话后面,芥川立刻跟了一句:“我和村田君看过秋瑾女士的墓之后,便匆匆返回了画舫。”文章结束。

“排日”这词,在芥川的《中国游记》出现了不下十次,有些地方只出现这个词,议论发挥不多,偶有议论,不知芥川是何用意。

对《中国游记》的翻译者陈生保,我深怀敬意,他是位客观的、冷静的,而不乏激情的翻译者,他立场坚定而不偏颇。他在本书导读文章里说道:“无独有偶,近些年来日本的右翼势力篡改历史,否定侵略,美化侵略,中国人民对此表示应有的义愤。对此,日本右翼势力又祭起‘中国人反日’的法宝,煽动日本的民族主义。这件事恰恰说明了近百年来日本右翼势力始终顽固坚持‘侵略有理’的思维模式。”这是一针见血的,也是对芥川这些文字的回应之一。

芥川来中国的理由还有一种推测是,日本人在军事上尝到了甜头,拿了中国的白银,给一个莫名其妙的名称,叫赔款,也就是不打死你,你给点保命钱吧。但日本要达到灭亡中国占领中国的目的,不只是武力上和形式上的,他们要了解中国,包括戏曲、文化,到民俗。我也许应该相信芥川不是有意使自己成为这种探虚实的武器,或者说他自己也不是很明朗这些观念,但日本官方我想是彻底有这意识的,希望通过这位新作家了解中国。以后日本侵华期间实施的就是通过对中国戏曲和文学的了解,来了解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想法,达到“以华制华”的目的。

在寒山寺,自大的通病在芥川的文字里显示无疑。按芥川文章所写,是因为日本,寒山寺才这么火爆热闹,因为只有日本人熟悉那首张继的诗歌,孰不知,只要有小学文化程度的中国人都知道这首诗,中国人去,也是因这首诗歌才去的。到了苏州的中国人基本都会去寒山寺,我也去了,是走路去的。

当时我住在西园寺,与寒山寺相距约五六站地。我和爱人及爱人的同学来圣师一起走路去了寒山寺。来圣师是位和尚,他在西园寺佛学院读了七年书,即将毕业,三个人一起去了寒山寺。进去,出来,感觉到的是拥挤和没意思。与芥川感受颇同,只是,芥川自作多情地高估了日本人的影响力。

但寒山寺后面那条河,那座弯在河面上的桥,还是在我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印记。

苏州园林给芥川留下的印象是“亦难叹服”。

苏州的水,“有桂花一枝流来。春愁与水色同深”。水,倒影的墙,扁舟漂来,美在芥川的笔下恣意开去。在芥川的苏州文字里,是很难得的赞誉。

扬州城,破旧寒酸;扬州水,一个字“臭”。芥川继续着自己的不好的情绪,在他眼里,同行的日本人和居住在中国的日本人都习惯了这种臭,都接受了诸多不好的东西,因此都喜欢上了中国,而他不会,他自认为是相当清醒的。

芥川何以一直这么写他所看到的中国,只发现臭和脏,这与他自我感觉良好有关,在他的概念里:日本是世界强国,是文明的体现。

芥川到中国,是一个文明人来到一群濒临饿死的脏老头身边,他是来看看这老人有多么的老还是有多么的年轻?这不是一个悖论,虽然当时的日本媒体称:是想来看看年轻的古国的新貌。但如果没有芥川的《中国游记》,我就真会相信他们是怀着友好的心情来的,是想来看看文明古国今天的模样。读了三次《中国游记》,字里行间里深含着“中国和中国人:脏、乱、臭,一无是处”的印象。

在神经过敏的芥川文字里反思,于今天的中国人是必修课,中国人应该反思,这对我们只有好处。

在南京,芥川说自己“看来有些发烧……直觉得这么躺着,会怀抱旷世的大志突然死去”。一位日本人满口酒气地对芥川说:“在南京生了病,如不早早回日本,那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得救而活下来的。”这话,让芥川有了命在旦夕的恐惧,第二天就赶到上海就医。可见他的神经敏感到了什么地步。

我的工作是杂志和图书编辑,必须要说明的是,我下面的文字绝对不是针对本书责编的,而是针对很多不清醒的中国人说的。《中国游记》——书的封面竟然摘了一段看上去很美,其实不异于亮出被芥川打过耳光的脸,指着一处没有被打到的小地方说,芥川在称赞我们。在封面的标题之上摘录了一行文字:“今天我身在日本,在酷暑难当的东京,却怀念着那汪洋恣肆的长江。”

而就在被摘录的这篇文章里,芥川直接站出来说,与中国文化告别,说这话的地址在芜湖唐家花园的游廊里。为什么是唐家花园而不是刘家或周家?为什么是唐家?就是在中国芜湖的这地方,芥川写道:“我对中国的嫌恶之感,渐渐开始带有点要大发作的味道。……现代中国有什么?政治、学问、经济、艺术,不是全在堕落吗?……我已经不爱中国。我即使想爱她也爱不成了。”

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感觉自己的阅读应该到此打住,因为有点像一种扑克游戏“找朋友”,芥川亮出了自己的王牌,我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他不是我的朋友。

停了几天,才继续我的阅读。芥川写了一本给日本人看的书,同时,也给了我们中国人两面相对的镜子。我们在两面镜子的相互映照里发现自己正朝着一个非常人的状态发展。

本书导言里,陈生保引用日本历史学家井上靖在《日本历史》一书的序言里的一段话:“日本人的社会,在公元前三世纪左右,几乎是完全孤立于日本列岛这片土地上的。从那时起,通过朝鲜接触了中国的文明,在其压倒性的影响之下,到公元四五世纪,才结束了未开化的阶段,进入了文明的阶段。它比起美索不达米亚、埃及、印度、中国这些人类文明发祥地的历史,要整整晚了二千至四千年。”也就是说,明治维新之前,日本一直在学习着中国。有很大一部分中国和日本学者都认为,维新之前,中国是日本的老师和恩人。这,不值得中国人有任何的骄傲和自大。1868年后的日本,明治维新之后,改学西方,奋发图强。而我们中国,鸦片战争之后,基本处于国破山河碎的状态。

芥川到中国,虽已是民国十年(1921年),可那时的中国,其实谈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统一。鸦片战争虽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但不平等条约、多国部队的轮流分割宰杀和多重掠夺,使中国的百姓流离失所,不要说过平静干净日子,做到一个“活”字都很艰难。当时的中国社会与古人那种诗书琴画的社会是两个世界。

芥川继续在中国闷闷恨恨地游,《中国游记》也在继续着,写北京的标题是《北京日记抄》,文中写到雍和宫等名胜、见辜鸿铭、看戏剧《火焰山》和《蝴蝶梦》等内容,文章写得很不从容。芥川不是每天一节地撰写的,而是用一章来涵盖,用两天时间完成了写作。

《中国游记》最后一章是《杂信一束》,每节几十字不等,基本上抄录了他自己在旅途中写在美术明信片上的句子而成,文学性很强,信息量也大,从形式到内容都让人喜欢,属于短小精悍型。

芥川于1921年7月12日离开天津,经沈阳、朝鲜坐船回到日本。三个月时间,芥川到了上海、杭州、苏州、扬州、镇江、南京、芜湖、九江、庐山、北京、大同、汉口、长沙、郑州、洛阳、天津、沈阳等地。

回到日本后,芥川首先写《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两篇,每天一小节地写。发表时间是在他回国后的一个月,即8月17日至9月12日这段时间,在日本《每日新闻》报上连载。

《江南游记》在1922年1月1日至2月13日连载完。

因为创作时断时续,《长江游记》拖至1924年8月才发表。

而《北京日记抄》和《杂信一束》这两章就更晚了,直至1925年6月和11月才发表出来。也是这一年,上海的日本纱厂厂主鞭毙中国工人。同年5月,日本人开枪打死上海工人的代表顾正红,打伤工人十多名,导致上海各大学学生三千余人罢课游行,至英租界巡捕房前,日方又伙同英巡捕开枪射杀游行队伍,当场打死工人和学生七十一人,打伤数十人。

我不知道,当时芥川在日本是怎么看这些事情的。

同期,芥川发表了一篇写火车过黄河的短章,我联想到伊沙的那首《车过黄河》,有同妙之处。芥川写《黄河》全文如下:

“如果要列举出火车过黄河期间,我所享用的物品,则有茶水两碗,枣子六颗,前门牌香烟三支,英国历史学家、评论家卡莱尔的《法兰西革命》两页半。除此之为,打死了十一只苍蝇。”

简单的文字和不动声色的色彩里,包裹着作家对时间的无奈,是心境平和吗?我喜欢这些文字。芥川的《中国游记》最后一篇文章是《南满铁路》,就一句话,全文就一行文字,这行文字有如一句谶语,成为书的结束语:“犹如一条蜈蚣在高粱的根部爬行。”

1925年11月,《中国游记》以单行本形式在日本出版发行,芥川认为这本书发挥了他自己新闻记者式的才能。

全书文笔、文采是自然的好,能够把游记写成这样的作家是难得的,不失为一位天才式作家。因为是天才,才有如此多的缺陷,才这样的不可理喻,才这样的叫人生恨。

可怕的是《中国游记》成为日本了解中国的经典书,重要的是经典的前面还要加三个字:必读书。这条可怕的通道以多种版本在不断出版、发行,向日本人宣扬着中国的丑和脏。读者与芥川一起,不自觉地站在了高处,甚至可以成为中国的拯救者。

巴金曾为芥川的《中国游记》写了一篇文章,名为《几段不恭敬的话》。还有冯乃超等一些中国作家和读者,在客观尊重芥川个人文学创作成就的同时,因为他在《中国游记》里的肤浅表现,都不得不对他的艺术良知表示怀疑,甚至反感。

在日本,芥川读到的都是中国文化的精髓,四五千年的长河里被历史不断抬举和冲刷而留下来的中国文化名著。日本人所看到的,都是人类灵魂里最纯最真的声音,万千提炼,连某一种日常琐事都是从亿万事件的记录中保留下来的。有点类似于看某位哲学家的句子,感觉那些对生命和死亡的思考就是对读者困惑的解答,但纵览那哲学家的全部著作,才发现,这种思想完全不适合自己。

芥川的性格决定了他看中国的眼光,甚至是他自己的死,都与这种与任何东西都较劲的心思相关。从踏上中国的土地,芥川的心情就是不好的,那种心生怨气的情绪始终笼罩着他。或者,从芥川出发的那一天,就带着优越于中国的文明人的眼睛来看中国。

芥川看的是中国山山水水的表面,视线全部落在那些粪便上,嗅觉全部随尿骚味而缥缈,他自认为进入了中国的土地。恰恰相反,他没有深入任何一个点。寺院的建筑,土地的文化,都不曾触及。也许是他学养和性格的问题,也许他应该在某个地方待下来,住下来,用内在的心去听千年的声音。

芥川神经兮兮的性格,使他无病而生病,病真来了,这种过敏和偏执的性格,也只会让病更加严重。

芥川在中国的心情和动作都是急促的,不平和的,这种看中国的态度,是他本身的性格所决定的。我想,这也是促成他自杀的原因之一,准确地说就是:内心隐约的不安。每个人都有隐约的不安,只是,怎么排遣似有似无的不安。我们太多时候,听到了不安的流水之声,而更多的时间里,我们什么都没有听到。芥川时刻就沉浸在这种不安的声音中,他看到了自己的手和脚,听到了血腾奔涌和凝滞所带来的双重之重。

大阪每日新闻社和日本文坛派芥川到中国,这是一次文化伤害之旅,也让我们知道在日本的瞳孔里,中国的模样和品质。

《中国游记》就是一面破碎的镜子,丢在我们面前,自己一些卑劣的行为,那些碎镜子也会扎伤我们的脚。中国人,现在更多的是要继续自省。

在芥川游览中国期间,鲁迅翻译了他的小说《鼻子》和《罗生门》。而芥川对鲁迅作品的认同度,从他对中国文学全盘否认的语言就可以看出,他是鄙视或无视鲁迅那代人的作品的。芥川眼睛里好像只有一个虚幻的远古的文字中的中国。

对于芥川,中国是极端重视的,迄今为止,出版了日本作家全集的应该只有芥川一人。这就是中国的大和包容,这是我们最优秀的一面。不过说实在的,中国太多传统的好的东西,在日本继续发扬着,而在我们中国,却是早已失传,或者完全变质变味了。

芥川回到日本后,尤其是从1925年开始,他的身体状况就越来越差,胃肠炎、胃痉挛、痔疮、发烧等一些具体的生理病症接连不断。同时,那些始终跟随着他的心理疾病,就没有一刻离开过他,像神经衰弱、心悸、失眠、过敏等等。生理的明显病症,心理的暗示,都在他身体里转换成特殊的病变。

1927年7月24日,他在东京田端自己家中服用了足以致死的安眠药自杀。他的行动是绝然的,不留余地。这一年,按照中国男进女满的说法,他虚岁三十六岁。中国人常说,人人有个三十六岁,这是人生的一个坎,一个周期的再生。在中国南方有些地方,在三十六岁那天要大张旗鼓地宴请亲朋好友,而有些地方,就不说自己是三十六岁,会说三十五岁,或者说三十七岁,好像惧怕这个数字。三十六岁是个不吉利的年龄。芥川就死在三十六岁。在他的遗书中,自杀原因,他自己归结为“隐隐的不安”。

很多作家的死亡,尤其是中国作家,像台湾的三毛,北京的海子,会有各种奇奇怪怪的解释,看到那些对他们死亡的释义,我无话可说,因为我的头脑里只有一个念想,具体的任何一种说法都是荒谬的。而芥川的原因是:隐隐的不安。这就是解释他自杀的最好的理由,太多事件造成了我们心灵的不安。

1935年,日本文坛最高的文学奖芥川奖设立。这是日本迄今为止最高的文学奖项,可见芥川在日本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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