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诏敕的“典雅”之美

2011-08-15 00:42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名作欣赏 2011年5期
关键词:用典典故

⊙张 超[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唐代诏敕的“典雅”之美

⊙张 超[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北京 100048]

诏敕是封建王朝宣谕上命、教化臣民的最高政治文体,又称诏书、诏令、制诰。代拟王言的性质使大多诏敕都具有雍容典雅之气。唐代诏敕多由当时的文章高手写就,他们重视营造文章精致华美的艺术形式,如句式、声律、辞采等,在隶事用典方面尤具代表性。用典不仅使唐代诏敕典雅庄重,而且能以有限的字句传达出比直叙更丰富的含义,准确把握这些典故,有助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唐代社会的历史。

唐代诏敕 用典 内涵 典雅

诏敕作为“润色王言”的特殊文体,以高华典丽的骈体为正统形式,有时会稍微变化体式,运单成复,运散入骈,以更好地完成宣谕上命、教化臣民的政治任务,或更好地适应文学的时代发展要求。但为皇帝代言的性质决定了诏敕不论是骈是散还是骈散兼行,都以庄重典雅、雍容大气为主体风貌。用典就是使这种风貌一以贯之的有效手段。

唐代特重“王言”,唐人也以掌书王命为荣,唐代诏敕在中国历代王言制诰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因此可以将唐代诏敕作为代表,对中国古代诏敕文体的用典艺术做一番探讨。

用典,按刘勰《文心雕龙》解释为:“据事以类义,援古以证今”①,即以古喻今,以古证今,借古抒怀。用典不仅要用其本意,又要能于故中求新,更上者能令典故如从己出而不露痕迹,方为“典雅”。

一、用典的类型

唐代诏敕的用典类型主要有三种:明典、暗典、翻典。

(一)明典

明典者,令人一望即知其用典也,所用的皆为正面的、为人熟知的典故。这是唐代诏敕的主要用典方式。如元稹撰写的《许刘总出家制》②:

门下:朕闻西方有金仙子,自著书云:“昔我于无量劫中,舍国城、妻子,以求法要。”朕尝闻其语,未见其人;安知股肱之间,目验兹事。脱身羁网,诚乐所从;舍我絷维,能无永叹。遂其高尚,良用怃然。具官刘总,五岳孕灵,三台降瑞,位兼将相,代袭勋庸。视轩冕若浮云,弃妻孥犹脱屣。屡陈章表,恳愿舍家,勉喻再三,终然不夺。朕又移之重镇,宠以上公,莫顾中人之情,遂超开士之迹。於戏!张良却粒,尚想高踪,范蠡登舟,空瞻遗象。功留鼎鼐,誓著山河,长存鱼水之欢,勿忘香火之愿。宜赐法号大觉,仍赐僧腊五十夏。主者施行。

文中使用了“张良却粒”和“范蠡登舟”的典故。张良是秦末汉初谋士,曾在秦灭韩后试图于博浪沙刺杀秦始皇,行刺失败后逃亡到下邳,偶遇黄石公并获赠《太公兵法》,从此精通兵法韬略,秦末归附刘邦,在楚汉战争中,提出一系列英明的策略,为刘邦完成统一大业奠定了坚实基础,汉朝建立时被封为留侯,后来功成身退。范蠡是春秋末年政治家,在吴越争霸中辅助越王勾践二十余年,终于使勾践成功灭吴。范蠡以为大名之下,难以久居,遂乘舟泛海而去。后定居于陶,经商集资巨万,称“陶朱公”。张良、范蠡都在辅佐君主实现江山一统时功勋卓著,但又都在成就大业后毅然挣脱名缰利锁的羁绊,隐于江湖。诏敕以此来赞扬刘总虽位兼将相,但却不迷恋名利、毅然出家的超凡脱俗。

《册封皇帝良娣董氏等贵妃诰》:

《关雎》之化,始于国风;贯鱼之序,著于《大易》。用能辅助王道,叶宣阴教。皇帝良娣董氏、良娣杨氏、良媛武氏等,门袭钟鼎,训彰礼则,器识柔顺,质性幽闲。美誉光于六寝,令范成于四教。宜升徽号,穆兹朝典。董氏可贵妃,杨氏可淑妃,武氏可贤妃。

《郑氏封才人制》:

敕:古者天子设六宫以诏内理,是以《关雎》乐得淑女,忧在进贤,将听《鸡鸣》之诗,岂惟鱼贯之序。郑氏山东令族,海内良家,每师班女之文,尝慕樊姬之德,桃姿 耀,兰行馨香。爰用择才,冀无伤善。勉当选进之重,无忘和平之心。

以上两篇皆出自《唐大诏令集》卷二十五,是唐王室册封后妃的诏敕③,篇幅都不长,在用典方面有一个显著的共性,就是使用了同类明典。

第一篇“《关雎》之化,始于国风;贯鱼之序,著于《大易》”,和第二篇“是以《关雎》乐得淑女,忧在进贤,将听《鸡鸣》之诗,岂惟鱼贯之序”两句,都用到了“关雎”和“贯鱼”的典故。其中《关雎》为《诗经·国风》的第一篇,朱熹《诗经集传》卷一云:“周之文王生有圣德,又得圣女氏以为之配,宫中之人于其始至,见其有幽闲贞静之德,故作是诗。”④“贯鱼”则出自《易·剥》:“六五,贯鱼以宫人,宠,无不利。”爻辞言:统治者如贯鱼之排定顺序,用宫人而宠爱之,轮流当夕,则宫人不致争宠吃醋,相妒相轧,乃无不利。⑤此二典皆咏古代后妃之德,用在立后册妃的诏敕中庄重典雅,非常恰当。

(二)暗典

暗典,与一望即知的明典相对照,从字面上看不出用典的痕迹,须详加玩味方能体会。如《元献皇太后哀册文》⑥:

维宝应二年岁次癸卯闰正月乙巳朔十六日庚申,元献皇太后启殡於永昌之陵寝,安神於细柳之亭宫。……命宗伯之贰职,陈明德以为词。词曰:两仪判质,二曜分形……率土雷动,殊方雪涕,去城阙之迟迟,望郊原之翳翳。背黄山而北指,渡清渭以东辕。野色惨以凝幕,青云重而垂轩。……夫妇以正,邦家之光。明明淑德,诞圣配皇。肃威灵之如在,钦懿范之不忘。

呜呼哀哉!

诏敕中“背黄山而北指,渡清渭以东辕”与前句“去城阙之迟迟,望郊原之翳翳”及后句“野色惨以凝幕,青云重而垂轩”似乎是一组写景的句子,写实描述了元献皇太后的灵柩由永昌陵寝迁往泰陵的途中,皇帝执柩,率众臣容车俨驾,行于郊外,衔悲痛泣的情景。

但参考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⑦,“背黄山而北指”并非经黄山向北进发的实景描写。永昌陵寝位于今河南巩义西南四十多公里处,泰陵位于今陕西省蒲松城县东北十五公里处,元献皇太后灵柩由永昌陵寝向泰陵行进,应由巩县经偃师、洛阳、新安、渑池、陕县、灵宝一路西向入陕西省境内。而黄山位于安徽省南部,地处歙县、黟县、太平县、休宁县之间,安徽又在河南的东南,因此黄山不是灵柩的途径之地。此处实为暗用“黄山指路”的典故,即凡人于此得仙人点化可羽化成仙。⑧

“渡清渭以东辕”句,渭水在陕西省中部,源出甘肃省渭源县西北,东南流至清水县,入陕西省境,横贯渭河平原,东流至潼关入黄河,自汉至唐,为关中漕运要道。扶柩队伍经渭水与泾水浊清分界之处,《诗经集传》卷二《邶风》有云:“泾以渭浊,其止。”再向东行,距离迁陵的目的地泰陵已不远,元献皇太后遗骸将入土归葬,与生人阴阳永隔的界限即如泾渭清浊分明。

《懿安皇太后哀册文》(《文苑英华》卷八百三十八《后妃哀册文》下)有“黄山指路,清渭临津”句,也用到“黄山”、“清渭”这两个暗典。

(三)翻典

唐代诏敕用翻典,即将典故反其意用之,使之产生意外的效果。

如令狐楚的《狄兼谟为拾遗制》,原文献今已不传。《旧唐书·武儒衡传》载:“儒衡气岸高雅,论事有风彩,群邪恶之,尤为宰相令狐楚所忌。元和末年,垂将大用,楚畏其明俊,欲以计沮之,以离其宠。有狄兼谟者,梁公仁杰之后,时为襄阳从事。楚乃自草制词,召狄兼谟为拾遗,曰:‘朕听政余暇,躬览国书,知奸臣擅权之由,见母后窃位之事。我国家神器大宝,将遂传于他人。洪惟吴穹,降鉴储祉,诞生仁杰,保佑中宗。使绝维更张,明辟乃复。宜福胄胤,与国无穷。’及兼谟制出,儒衡泣诉于御前,言其祖平一在天后朝辞荣终老,当时不以为累。宪宗再三抚慰之。自是薄楚之为人。”⑨

令狐楚因妒忌武儒衡的才识风度,惟恐他受到宪宗的重用,因此决议设计除掉他。在草拟任命狄仁杰后人狄兼谟为拾遗的制书时,令狐楚借正面引用狄仁杰在武周乱权时保佑唐室的旧事,来反面打击武儒衡的武氏家族出身。如果不是《旧唐书·武儒衡传》透露出令狐楚嫉恨武儒衡并“欲以计沮之”的信息,则不能理解这篇诏敕使用翻典的深意。

二、用典的作用

唐代诏敕用典的作用主要有三:

一、用典通过引用前人之言或事,使唐代诏敕更加言之有据,即《文心雕龙》所谓“援古证今”。

如《答李林甫等请将训诫宣示中外诏》(《册府元龟》卷四十):

周公圣人,摄行王政,诫伯禽曰“:无以鲁国骄人。”朕方圣虽惭,岂忘诫子?聊示廷训,何足以宣布中外耶?

周公即周文王第四子姬旦,西周初期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思想家,因封地在周(今陕西岐山北),又称周公或周公旦,被尊为儒学先驱、古代圣人的代表,深受孔子崇敬;伯禽又称禽父,是周公旦的长子,周代鲁国的第一任国君。这篇诏书虽篇幅短小,但引周公对伯禽训诫的典故来支持唐玄宗“岂忘诫子”的明智之举,可谓结构严谨,有理有据。

二、用典使唐代的草诏者可以通过典故来暗示、寄托不便直叙之事、不便直抒之情,即《文心雕龙》所谓“据事以类义”。

唐代负责草诏的中书舍人、翰林学士都是文章高手,他们熟练于声律、辞采、用典、对偶等文章技巧,但这些都只是外在的形式,能在冠冕堂皇的字句背后向受众传达出被歪曲掩盖的史实或者自己对于某事件的真实看法,则是超出知识层面的能力,并非每个草诏者都做得到。为减小因自己真实观点被识破而获罪的风险,使用典故隐曲暗喻不失为一种安全的方法。

《东观奏记》卷下载有晚唐裴坦草拟的贬温庭筠为九品吏的制书“:敕:乡贡进士温庭筠,早随计吏,夙著雄名,徒负不羁之才,罕有适时之用。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尚有前席之期,未爽抽毫之思。可隋州隋县尉。”⑩贬谪诏敕却使用了“放骚人于湘浦,移贾谊于长沙”这些忠而见疏的典故,以屈原被流放湘浦、贾谊被流放长沙的事典类比。时人多认为温庭筠被贬是因为其个人的放荡不羁,而不似屈、贾遭遇昏君、因才所累,因此多讥讽裴坦用典不当。

同书同卷还记载:温庭筠“字飞卿,彦博之裔孙也。词赋诗篇冠绝一时,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连举进士,竟不中第,至是谪为九品吏。进士纪唐天叹廷筠之冤,赠之诗曰‘凤凰诏下虽求命,鹦鹉才高却累身’。人多讽诵,上明主也。而廷筠反以才废”。说明关于温庭筠被贬的原因,当时还有一种普遍的认识是他因才被累。裴坦身为宰相,文学素养不可能低到连典故的褒贬义都分不清,看似他错用典故,实则很难说他不是有意为之。

三、用典使唐代诏敕以有限的字句向受众传达出更多的涵义,减少了语辞的繁累。如《授薛讷朔方道行军大总管吕延祚杜宾客副总管制》⑪:

古之命将帅训甲兵,所以宣威武而制戎狄也,自非栾却之裔,孙吴之才,何以总中军而绝大漠矣。右羽林军大将军上柱国河东郡开国公凉州镇军大总管薛讷。家代名将,国朝元臣,智涌泉源,气横雷电。庙堂之上,则宽而有谋,旗鼓之间,则勇而无挠。顷者单于地隔,骄子夭亡,众已离心,魑魅悬首。今则须行吊伐,用灭逋逃,宜凭推毂之权,将待覆巢之势。可持节充朔方道行军大总管。……

这篇军事任命诏书含对薛讷的赞誉之情,但并没有使用过多夸耀的言辞,只是以“自非栾却之裔,孙吴之才,何以总中军而绝大漠矣”句中两典来类比“,栾却”可见《左传·晏婴论季世》“:民闻公命,如逃寇雠。栾、却、胥、原、狐、续、庆、伯,降在皂隶。政在家门,民无所依”⑫,“栾”“、却”分别指春秋时期晋国栾、却、胥、原、狐、续、庆、伯八大贵族中的两家“,栾却之裔”即高门望族的大家子弟,类比薛讷“家代名将,国朝元臣”的显赫出身。“孙吴”非三国时孙权的东吴政权“,孙”和“吴”分别指春秋战国时两位著名的军事家孙武和吴起。春秋时孙武曾在吴楚之战中指导吴国军队几乎灭掉了楚国,所著《孙子兵法》十三篇被誉为“兵学圣法”。吴起在战国末年先后学于曾子和子夏,是孔门再传弟子,他历任鲁、魏、楚国军事将领,在政治、军事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被誉为“武圣”。《汉书·艺文志》著录《吴起》48篇,已佚,今本《吴子》六篇乃系后人所托“。孙吴之才”即以孙武、吴起类比薛讷卓越的军事才能。虽字句简短,但传达出了丰富的涵义。

四、用典可以增加唐代诏敕外在的形式之美,使其更加语辞华丽,声律谐和,对仗严整,结构精当。

如唐高宗的《求贤诏》(《册府元龟》卷六十七):

殷宗迈德,化致升平,周王显仁,政称刑措。……有司询访,宜以名闻,有一于此,当超不次:其有经明行修,谈讲精熟,具此严才,堪膺教胄者;志节高妙,识用清通,博闻疆正,终堪卿辅者;游情文藻,下笔成章,援心处事,端平可纪者;疾恶扬善,依忠履义,执持典宪,终然不移者。京司长官上都督府及上州各举二人,中下州刺史各举一人,前代忠鲠,身死王门,子孙才堪任官,而留滞停移者,既想遗风,尤宜旌举。

此诏起首一句以“殷宗化致升平”、“周王政称刑措”的典故对高宗搜求贤才的明智之举进行褒扬,语言典丽文雅,四字骈句词性、平仄皆对仗工整,韵律协和,读起来朗朗上口。

唐代诏敕通过明典、暗典、翻典等方式完善了文体形式,在文辞方面言之有据、在内容方面能隐曲传达表面之下的真相、在篇幅方面减少冗词赘句同时又丰富了涵义、在艺术形式方面精致华美。用典使唐代诏敕颇具“典雅”之美。

① (梁)刘勰撰,陆侃如译注:《文心雕龙译注》卷八《事类》第三十八,齐鲁书社1982年版。

② (唐)元稹撰:《元氏长庆集》卷四十二《制诰》,文学古籍刊行社1956年版。

③ (宋)宋敏求编:《唐大诏令集》卷二十五《妃嫔》,中华书局2008年版。

④ (宋)朱熹撰:《诗经集传》卷一《国风》一《周南》,吉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⑤ (唐)李鼎祚撰:《周易集解》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⑦ 谭其骧:《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隋唐五代),中华地图学社1974年版。

⑧ 见百度百科“黄山仙人指路”。

⑩ (唐)裴庭裕撰,田廷柱点校:《东观奏记》(与《明皇杂录》合一册)卷下,中华书局1994年版。

⑪ (宋)王钦若等撰:《册府元龟》卷一百十九《帝王部》,中华书局1989年版。

⑫ (晋)杜氏注,(唐)陆德明音义、孔颖达疏:《春秋左传注疏》(《唐宋注疏十三经》)卷四十二,中华书局1998年版。

作 者:张超,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为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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