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道话语与霸道话语(上)
——读《隆中对》

2011-08-15 00:42福建孙绍振
名作欣赏 2011年4期
关键词:三国志刘备诸葛亮

/[福建]孙绍振

王道话语与霸道话语(上)
——读《隆中对》

/[福建]孙绍振

初,琅邪诸葛亮寓居襄阳隆中,每自比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惟颍川徐庶与崔州平谓为信然。州平,烈之子也。

刘备在荆州,访士于襄阳司马徽。徽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备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徐庶见备于新野,备器之。庶谓备曰:“诸葛孔明,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备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备由是诣亮,凡三往,乃见。因屏人曰:“汉室倾颓,奸臣窃命,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亮曰:“今曹操已拥百万之众,挟天子而令诸侯,此诚不可与争锋。孙权据有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贤能为之用,此可与为援而不可图也。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而其主不能守,此殆天所以资将军也。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刘璋暗弱,张鲁在北,民殷国富而不知存恤,智能之士思得明君。将军既帝室之胄,信义著于四海,若跨有荆益,保其险阻,抚和戎越,结好孙权,内修政治,外观时变,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备曰:“善!”于是与亮情好日密。关羽、张飞不悦,备解之曰:“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愿诸君勿复言。”羽、飞乃止。

——《隆中对》

1.《隆中对》的出处:我们的版本是从司马光的《资治通鉴》上节录来的,《资治通鉴》的主编司马光是宋朝人,这个版本主要根据《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不过稍加增删。我们之所以没有选《三国志》的原文,是因为,司马光的文本中有比较重要的补充,而且比《三国志》更为简洁、精练,而简洁和精练正是我国史学语言的传统。再次,选择这个“第二手”版本,便于和《三国志》的版本进行对照。从现成的可比性中,发现差异,提出问题,深入分析。

2.题目“隆中对”并不是《三国志》和《资治通鉴》中原有的,而是后人加上去的。隆中是湖北襄阳的一个地方,还有一种提法叫“草庐对”,不大流行。从修辞的角度来说,草庐对,有一点形象的感性,照理应该更受欢迎才是,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可能是隆中是个小地方,而所论却是天下大事,小大的对比更显得诸葛亮胸襟之开阔。

从文字上说,“对”的意思就是对答。作为动词,本义是应答,相当于英语的answer,reply。

对,答也。(《广韵》)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论语·述而》)

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战国策》)

冠者对。注:“应也。”(《仪礼·士冠礼》)

对曰:“非礼也敢辞。”注:“答问也。”(《仪礼·曲礼》)

操唤杨修问之,修以鸡肋之意对。(《三国演义》)

“对”的意义很丰富,从中心意项——应答,引申为两者相对、面对,相当于英语的mutual,face to face,如柳宗元《童区寄传》:“贼易之,对饮酒,醉”;再引申为相当、相配、相等的意思,如对开、对分;又引申为相敌、核对、对读(校对)、对质、对待、以特定方式待。作为名词,则为配偶、对策、对子、对联等等。在这里,从全文来看,并不完全是应答,而是有问有答,应以“对话”为宜,也就是在隆中的对话。当然一定要解释成应答,也不是不可以,不言而喻的是,答话,是回答问话的,有问才有答。

3.由于《资治通鉴》的这个部分大都是来自《三国志》的,因而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作者应该是陈寿(233—297),此人籍贯是四川南充,地道的蜀国人。《隆中对》的事情发生在建安十二年(207),过了二十六年,陈寿才出世。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当时二十七岁(实足年龄二十六岁),他们的对话有什么根据吗?《三国志》的许多记载都有一些书面的根据,后来裴松之为《三国志》作注的时候,还把他所舍弃掉的和一些可能没有见到的材料插入书中。隆中对话却没有什么直接的史料,陈寿所根据的,可靠的那一部分,就是诸葛亮自己在《前出师表》所说的:“臣本布衣,躬耕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这里,并没有他们于草庐之中,三次谈话的具体内容。陈寿本是蜀汉的官员,曾任卫将军主簿、东观秘书郎、观阁令史、散骑黄门侍郎等职。耳濡目染,有比较丰富的风闻,听到过当时的一些故事和传闻,也可能还阅读过蜀汉的官方文献,这些文献在蜀亡以后,也许都消失了。入晋以后,陈寿又当过著作郎、治书侍御史,有意识地保存了这些材料,成了独家之秘。陈寿四十八岁开始撰写《三国志》。正当壮年,想来记忆还比较可靠。

4.刘备为什么要这么谦卑地请教诸葛亮?

因为,他虽有政治上称霸一方、一统天下的野心,但是,他的军事实践常常是一败涂地。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连个根据地都没有,常常处于寄人(实际上是军阀、土皇帝)篱下的狼狈境地,动不动就被驱赶。刘备本来依附袁绍,官渡大战以后,袁绍失败了,他逃到荆州,投奔刘表。刘表拨给他一些人马,让他驻在新野(今河南新野县)练兵。随时随地都可能再次成为丧家之犬。但是,刘备的野心并未稍改,他意识到要改变这种被动局面,非得要有特殊的谋略,特殊的人才,才能化劣势为优势。

5.《隆中对》中的几个重点:

第一,第一段介绍诸葛亮的大志。没有这第一段,当然也能成文。直接写“刘备在荆州”,有开门见山的好处。但是,为什么在节选史书的时候,要把这一段留下来呢?因为,诸葛亮在这以前,一点政治军事上的事迹都没有,怎么可能一鸣惊人,一下子为刘备提出这样一种战略,乃至改变刘备的命运,决定三国鼎立的历史格局呢?这不是冷锅子里爆出来个热栗子吗?有了这第一段,提供了诸葛亮的生活、精神、理想的背景。他本来是胸怀大志,自比名相管仲、名将乐毅的。一个才二十六七岁的书生,一般是不敢有这样的理想的,就是有这样的理想,人家也不敢相信。天才诗人李白,年轻时候也曾设想自己“奋其智能,愿为辅弼”,只要把才华施展出来,能当宰相,不但当时没有人相信,就是后来到了长安,和最高权力中心有了交往,还是没有人相信。诸葛亮在当时的地位比之李白当年的影响差得远了,他这样的理想,当然是“时人莫之许也”,没有人相信。但是,这里强调的“时人”这个字眼,值得推敲。时人的含义很丰富,一个是当时的人们,又隐含一般的人,时,是不是有时尚的联想义?韩愈《师说》:“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艺经传皆通习之,不拘于时,学于余。”这里的“时”就多多少少包含着“时俗”的意思。时俗之人不信,但有人相信,一个是徐庶,一个是崔州平。这两个是与“时人”相对的,不是一般的人,而是有一定名声的人。诸葛亮是大人才,但是一般的人没有意识到,只有几个有特殊修养的精英人物才知道他的价值了不得。这一段大抵都是《三国志》的原文,但是也有些不同,《三国志》的原文中有几句被司马光删减了:

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

为了把古人的形象和我们的感觉经验距离缩短,先解释一下身长八尺。如果以为这个尺和今天的一样,那就是二米七左右,比姚明还高。实际上,当时的尺大约等于今天的七寸,尽管如此,也有一米八四左右,这样的身材有点不凡。原文说他“躬耕”,就是亲自耕种。我想他的出身是官宦世家,不可能靠种田为生,躬耕的深层意义可能是偶尔参加劳动,以农为乐,在仕途上没有多大追求。但是,又好为《梁父吟》,这是一首什么样的诗歌呢?

《梁父吟》又称《梁甫吟》。梁甫,泰山下小山名。诗曰:

步出齐城(一作东)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一作墓), 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一作冢)?田疆古冶子(一作氏)。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国相齐晏子!

这里有个典故。齐景公时期,有三个勇士,田开疆、古冶子和公孙接。他们英勇善战,为景公立下了汗马功劳,只是他们一个个相当狂妄,成为齐国安全的隐患。晏子就设计了一个陷阱,给他们三个人两个桃子,结果是“三士”争食“二桃”,死于论功。这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呢?大致可以说,不管武将多么飞扬跋扈、不可一世,只要“一朝被谗”,就会死于非命。和这些号称“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的人物相比,国相晏婴是个著名的矮子,但他为什么能轻而易举地胜利了呢?因为有“谋”。这种“谋”,不是一般的谋略,也并不一定是光明正大的,是和“谗言”联系在一起的。这里的意味很是复杂。一方面是胸怀大志,又对最高权力的阴险有着高度警惕,另一方面,对设计出这种谋略的国相(类似管仲、乐毅)又有某种神往。由此看来,诸葛亮的政治心态是复杂的,对政治权力斗争的黑暗和自己的才能持着矛盾的态度。读懂了这一点,才能真正理解,诸葛亮为什么要刘备三顾才出山。一顾不行吗?不行。两顾不行吗?不行,下不了决心,宁愿“苟全性命于乱世”,如果搞到政治谋略里去,立下多大的功劳,也可能要掉脑袋。

虽然如此,但施展才能的理想还是诸葛亮的主导方面。诚如裴松之在《三国志·诸葛亮》的传后注解中说:“夫其高吟俟时,情见乎言,志气所存,既已定于其始矣。”诸葛亮一开始就有出仕之心了,后来他的政治和军事实践也证明了这一点。既然这样,司马光为什么最后还是删去了“亮躬耕陇亩,好为《梁父吟》。身长八尺”这一句?

这是由《资治通鉴》这部书的性质决定的。

《资治通鉴》是一本给皇帝阅读的书。资治,就是为了给皇帝统治臣民提供参考谋略。对于最高统治权术及其黑暗,不能有太严峻的怀疑和警惕。此外,如果诸葛亮把政治权术看得太清楚,出山的可能性就比较小了。三顾茅庐,究竟为什么第一顾、第二顾没有成功呢?那是高级机密,为什么三顾就出山了?这方面也没有多少史料。那还不如删去这一句,把他同意出山的难度降低呢。

这是第一段,只是介绍诸葛亮,还没有写到刘备。

第二段,进入主题了,写到刘备与诸葛亮的关系了。很特别的是,诸葛亮一直没有出场。第一句:“刘备在荆州。”这句话写得很简洁。为什么在荆州?史书前文有交代,这里就不必多费篇幅,这是《资治通鉴》作为编年史的特点。刘备在荆州干什么?“访士于襄阳司马徽”。访士的“访”,是拜访、造访的意思,这是字典的意思。然而光这样理解是比较片面的,从上下文来看,不是一般的访问,而是访求、求访,广泛地、主动地咨询。这句话是《三国志》里没有的,《三国志》的原文是这样的:

时先主屯新野。徐庶见先主,先主器之,谓先主曰:“诸葛孔明者,卧龙也,将军岂愿见之乎?”先主曰:“君与俱来。”庶曰:“此人可就见,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

值得注意的是,本来有人推荐,诸葛亮完全可以出场了,但是在《资治通鉴》中,又加上了一个司马徽(德操)向刘备推荐诸葛亮。司马光的行文比《三国志》略高一筹的地方,就在这里:

刘备访世事于司马德操,德操曰:“儒生俗士岂识时务,识时务者在乎俊杰。此间自有伏龙、凤雏。”备问为谁,曰:“诸葛孔明,庞士元也。”

这个材料,是裴松之后来写到《三国志》注文里的。司马光是宋朝人,他怎么会比晋朝人陈寿有更多的史料?可能是陈寿没有看到,看到而没有采取的可能性比较小。《三国志》写徐庶一人推荐了一下,刘备就三顾茅庐了,一个人推荐,一去就是三次,多少有点神秘,而有了这条,就足见孔明之声名远播了。因为两个人都说他不是一般的人才,而是一条“伏龙”。反过来看,《三国志》里徐庶向刘备推荐诸葛亮,在什么地方?“新野”,即今天的河南省境内。为什么惜墨如金的史家要特别点出新野呢?这是说诸葛亮名声实在太大了,在荆州,也就是湖北一带,他的名声就很大,到了河南也一样。所以刘备说,那就让他来罢,而徐庶却说,此人“不可屈致也,将军宜枉驾顾之”,此时,刘备差一点就犯了个错误。原因之一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诸葛亮的重要性,原因之二,可能是路途也有点遥远。他人在新野,而诸葛亮此时在哪里?在隆中,他要跑到湖北襄阳去,挺远的嘛,起码也有百来里的距离,跑那么远的地方见一个书生,这就怪不得关张不悦了。当然,也有人说,诸葛亮在《出师表》中说“躬耕于南阳”,这个“南阳”,应该就是湖北襄阳隆中所属,可是近来南阳有关方面力争南阳不在湖北,而在河南,这当然是有关旅游资源的争夺。不管是在湖北,还是在河南,不在新野是可以肯定的,而且和新野还有很大的距离。忽略了这一点,就可能不理解为什么刘备对司马徽那么主动地拜访,而对诸葛亮,起初好像还有点搭架子。这一点长期被人忽略,原因是被《三国演义》的“三顾茅庐”给误导了,以为真的像那上面所写的那样,卧龙岗就在城外,早上赶去,诸葛亮还没有起身。不过,由于历史资料的阙如,今天很难想象刘备是怎么不顾鞍马劳顿,连续三次往返的,但,刘备的求贤若渴,倒是表现得相当真诚了。这样主动的三顾,规格是很高的,不是一般人能够配得上的,也不是一般的权势者所能做得出的。即便是当年,有些人还是不太相信。裴松之为《三国志》作的注里,引用了当时的史料《魏略》:

刘备屯于樊城。是时曹公方定河北。亮知荆州次当受敌,而刘表性缓,不晓军事。亮乃北行见备。备与亮非旧,又以其年少,以诸生意待之。坐集既毕,众宾皆去,而亮独留,备亦不问其所欲言。备性好结毦,时适有人以牦牛尾与备者,备因手自结之。亮乃进曰:明将军当复有远志,但结毦而已邪?备知亮非常人也,乃投毦而言曰:“是何言欤?我聊以忘忧耳。”

这就是说,不是刘备亲自去找诸葛亮,而是诸葛亮主动送上门,刘备还不大理睬,自顾用牦牛尾巴编织一种工艺品。这条史料,陈寿没有采用,原因他说得很明白,因为诸葛亮自己在《前出师表》说过:“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这是写给刘备的儿子小皇帝刘禅看的,不可能是胡编。《魏略》中的史料虽然不可靠,却反映了一种心理,就是刘备不可能大老远地主动去拜访一个才二十六七岁,又没有什么建树的年轻人,要这样做一定得有理由。这可能也与《资治通鉴》这本书的性质有关系,人主不是那么随意的,这也是臣下对君王重视人才的一种期待。(关于这一点,在学术上至今仍有争议。刘啸先生的《“三顾茅庐”质疑》就赞成《魏略》的说法。易中天先生则认为,二者皆有道理,应该是登门自荐、没有受到重视在前,等到刘备意识到诸葛亮的价值以后,才去三顾茅庐,这期间隔了六年。易先生还认为年龄可能是个障碍。当年诸葛亮第一次见刘备才二十一二岁,四十上下的刘备不轻易相信一个毛头小伙子,不算奇怪。(易中天:《品三国》,上海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51-153页。)

铺垫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又来了一句“因屏人曰”。这说明,二人的谈话既是很机密的,又是很亲密的。(当然,如果要抬杠的话,会问,这样机密的对话,后来是谁传出来的?谁能对这个对话作旁证?)不过从文章来说,隆中对答,开诚布公的全部氛围就此具备。接下来刘备的语言,措辞是很讲究的:先说“汉室倾颓,奸臣窃命”,这当然是指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接下去是:

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

把自己说成“智术浅短”,这是很谦虚的,很有一点礼贤下士的风度,但是,光看出了这一点,不算是看懂了刘备真正的心思。就在这样谦卑的话语中,又流露出自命不凡:“孤”,本来是古代王侯的自称,一般是“人君谦称”。《战国策·齐策》:“虽贵必以贱为本,虽高必以下为基,是以侯王称孤寡不谷。”表面上说自己德行不够,实质上是说自己天下唯一,老子天下第一。所以,当了皇帝才有正式称“孤”道“寡”的资格。但在军阀混战期间,称霸一方的军阀,擅自称“孤”的也不少见,但那是大权在握,土皇帝做稳了的,称“孤”才可能是名符其实。刘备此时只是一个寄刘表篱下的县级武装部长,而且《三国志》里还说,刘表对于刘备的政治野心,是

有所怀疑的。居然在这样的时候,又是当着生人的面,在谦恭的言词下面,把内心南面王的感觉流露了出来,这是说话说走了嘴,还是陈寿曾为蜀官,潜在的正统意识的流露?是很值得钻研的。刘备此时的实力可以说是微不足道的,而且几经失败。易中天在他的《品三国》中总结说,刘备“反复无常地投靠他人,五易其主,四失妻子”。(上海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页)手头只有几千人马,却要统一全中国,二者之间反差如此之大,应该说,是有点可笑的,但是读者没有可笑的荒谬感。原因在于,他的用词完全是一种委婉格的修辞,他不说他要当皇帝,而是说“欲信大义于天下”。信,同申,也就是申张大义、普及大义,让全国百姓都相信他、接受他的“大义”,至于什么是“义”,他没有说。权威字书上说,义者,宜也。就是应该的。但是,不同的人,曹操、孙权、刘备,对于应该和不应该,南辕北辙,但这并不妨碍“义”、“大义”成为各种互相矛盾的褒义的弹性包装。顾名思义,大义就不是小义,而是最高尚的义,事实上就是儒家的仁义道德,也就是所谓王道。王道的特点,以德服人,以道德和感召力来服众,和运用武力争夺是对立的,最高的理想境界是“垂拱而治”。而刘备所要做的本来就是用武力来争夺最高统治权,当皇帝,这不是王道,而是霸道。但是,他不说以武力得天下,而说仁义得天下,别人则是以武力、霸道争做帝位,那就是不义。这有什么道理?没有什么道理,诸葛亮这样一个有头脑的人当然是心领神会。这是汉语修辞中的官话套路,明知语言与事实脱离,却要用美好的词语掩饰不美好的,至少是凶险的意图。用学术语言来说,叫做能指与所指的错位游戏,双方则心照不宣。

这样分析,并不是钻牛角尖,而是考虑到中国传统的史家笔法:秉笔直书其事。不直接进行评价,但在行文中隐含,这叫做“微言大义”“寓褒贬”。在这里,我不得不提醒一点,当前语文教学讲究语感,但是,许多人只是口头上喊喊而已,到了具体语句,就落空了,充其量不过是现代汉语的语感,而阅读历史原文,仅有现代汉语的语感,可能造成语感的麻痹。我看过不少教参和教案,讲到刘备的这一段开场白时,仅满足于把它翻译成现代汉语:

刘备于是叫旁边的人避开,说:“汉朝的天下崩溃,奸臣窃取了政权。我没有估量自己的德行,衡量自己的力量,想要在天下伸张大义,但是自己的智谋浅短,办法很少,终于因此失败,造成今天这个局面。但是我的志向还没有罢休,您说该采取怎样的计策呢?

从字面上看来,这样翻译应该是符合原文意旨的,但是,读后是不是有一种大煞风景的感觉?如果刘备自称“我”,还有什么刘氏正统的身价和礼贤下士的姿态?这就暴露出译者一点古代汉语的语感也没有。译者的语感就是词汇的表层意义,也就是古代和现代汉语重合的那个部分。而语感之所以要“感”,就是因为,表层的、显性的语义,是不用感就能明白的,但语感往往不仅仅是显性的,而且是底层的、隐性的。同一个词语,古代汉语的语义和现代汉语的语义不完全对等,对等的部分只是表层的部分,如果只看到表层对等的部分,理解就可能貌合神离了。正是由于不对等,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古代汉语翻译成现代汉语,就免不了要发生意义的“水土流失”,而语感,就是对这种“水土流失”的感觉“还原”。

再举一个例子,“汉室倾颓”翻译成“汉朝的天下崩溃”,意思没有大错,但是,大量的语感流失了。为什么叫做“汉室”呢?室和朝,有什么区别?《易·系辞》传上:“古人穴居而野处,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古者宫室贵贱同称。”《尔雅》云:“宫谓之室,室谓之宫。”汉室就是汉宫,室还有家的意思,(杜甫:《石壕吏》:“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汉室就是汉家。家是血统关系的单位,这个室,这个家,是属于刘姓血统的,因而只有姓刘的才是正统,只有“我”才配,别人都不配,所以,别看“我”目前蛰居一隅,但“我”有权自称“孤”。如说成“汉朝”,有朝堂、朝政的意思,那是皇帝和君臣对话的地方,没有血统的联系,如果以为“汉室倾颓”,等于“汉朝倾颓”,语感损失就太大了。“汉朝”是一个中性的词,什么人都可以说,刘备自己这样说,就没有血统的、正统的优越性了。

语感的“感”,不是表面上的概念化的意义,而是那些潜在的含量。那些潜在量是很丰富的,又是不很明确的,所以要潜入表面的概念,去领悟、去感受,如果满足于表面上的概念化的意义,就不需要感了。

接下去,诸葛亮说话了,这是《隆中对》的主要内容。

要注意的是诸葛亮的视野。在这以前,司马德操就说过,诸葛亮虽然是个读书人,但和一般“儒生俗士”的不识时务不同,他是识时务的俊杰。这里,时务、识时务,如果从现代汉语语感上去理解,是有点贬义的,有点不讲道义和原则,只看实力,见风使舵的意思,但在古代汉语中,却是褒义的,因为和俊杰联系在一起。这句话很有名,后来广泛流行,成为常用语。要理解“识时务”,有两种办法:一是从字面上去钻研,时务,就是当时的事务,这里指的是政治军事事务。但什么叫做“识”?从现代汉语来说,是认识,这里,就不是一般的认识,这就要用第二种方法,从上下文中体悟。这是比较深刻的见识,不但深刻,而且与众不同,在众人昏昏,为表面现象所迷惑、为现成观念所拘之时,能够清醒地保持自己的见地。

语感,是一种感觉,一般是可以意会,很难言传的,我们试从文本的上下文中去验证,去具体化,去丰富。

诸葛亮的识时务,识在哪里呢?请看他对形势的分析。

刘备的来意很明确,提出汉室的倾颓问题,他所说的大义,是针对“窃命”的“奸臣”,就是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要知道刘备是接受过汉献帝血写的衣带诏,要铲除曹操的,当然,铲除了曹操以后,其他实力强大的人士,如孙权等等,也在扫除之列,只有把他们统统收拾干净,自己才有可能统治天下。眼前的现实是:刘备刚刚从曹操那里溜出来,曹操的优势人马快要打上门来了,所以刘备满脑子就是这样一个大敌,只要把曹操灭了,大义就没有问题,但是,诸葛亮却迎头给了一下棒喝:曹操不能碰。他拥有百万之众,这是军事优势,而且他还有政治优势,“挟天子而令诸侯”。挟,就是挟持,和劫持人质差不多,打着王朝合法性的正统旗号。阁下这么一点力量,是没有办法和他较量的。另外一个,刘备没有来得及考虑孙权,因为还没有和他打过交道,刘备一直在中原打仗,在逐鹿中原的核心,眼光没有注意到盘踞江东的孙权,这是由他的处境决定的。他一直在被动应付,因而,把被动的局部当成了全局。诸葛亮和他最大的区别就是,对全局了如指掌。他指出,孙权这个人也不能碰,他的政权已历三世,树大根深,而且地形很是险要,人才又很众多。不但不能有什么图谋,而且要和他“为援”,相互援助,结成统一战线,对抗曹操。

这是暂时图生存的必要,而最终自己要申张大义,就要有自己的力量,就得有自己的地盘,而要有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自己的根据地,就不能啃硬骨头,要往软处想。哪里是软骨头呢?这恰恰是刘备思想的空白。诸葛亮提出两个地方是可以成为根据地的,一个就在眼前,荆州,领导人刘表是软弱的;一个远在四川,不在中原政权逐鹿之中心,那里简直是个军事和政治角力的空白。

这就叫作识时务。这种识时务,把力量对比看得很清楚,把宏观的强势和弱势,用逻辑的对比加以突出,这种高瞻远瞩的政治视野,把刘备从纠缠眼前生死存亡中解放了出来。

这么说来,在《隆中对》中,诸葛亮的宏观眼光令人惊叹,但是如果只有宏观,可能是不够的,具体到荆州和四川,诸葛亮也不乏微观的分析。诸葛亮分析荆州,是这样说的:

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而其主不能守。

荆州当然是一个局部,但是,这个局部却在中心,有总揽东南西北全局的态势。北据汉沔,就是北面联系着汉水和沔水,可以直通汉中;南面,把南海的财富收罗起来;东边就是吴国的都会;西边,就是巴州和蜀州。诸葛亮表述这种以局部统摄全国的策略,用了四个排比句,每句中间都有一个动词(据、尽、连、通),本来意思是一样的,就是便于联系、取其便利。但用词不能相同,要有变化,同中求异。这种表达方法在排比句中,在古代散文中,尤其考究,如,《岳阳楼记》:“北通巫峡,南极潇湘。”(通、极)《滕王阁序》:“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襟、带、控、引)都属于用一类动词,关联起局部和全局的修辞手法,这是矛盾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其主不能守”。这样,诸葛亮就把刘备的思路轻松地拓开了:这是老天爷送给你的根据地啊!从这里就可以“西通巴蜀”,而巴蜀那里的当权派则更差,诸葛亮用了两个词来形容:“暗弱”,既愚昧,又软弱,要得到这样的地盘并不太难。

诸葛亮为刘备设计的战略是:

第一,根据地:“跨有荆益,保其险阻。”把这两个地方作为根据地,利用其地形险要,以保全自己的实力。

第二,外交政策:和后方的少数民族和好,巩固后方;和孙权组成统一战线对抗强大的曹操。这么复杂的问题,只用了两个对仗短句:“抚和戎越,结好孙权。”充分表现了对仗句的概括力。

第三,内政方针:“内修政治,外观时变。”又是两个对仗性质的短句。

文章题目是极大的,形势是很复杂的。诸葛亮的逻辑层次一共有以下几个:第一,硬骨头不要啃,曹操和孙权都很强大,一个不可争锋,一个只能联合。第二,要找自己的根据地,软骨头赶快吃。头一块荆州,牵动全国,很容易得手;第二块益州,那里更软,而且是个注意力的空白。第三,有了根据地,要巩固后方,要减少敌人。第四,养精蓄锐,等待时机。自己要争气,让自己的基础力量巩固起来。最后的结论是:

则霸业可成,汉室可兴矣。

请注意,诸葛亮在这里的话语和刘备有相同之处,也有根本的不同。刘备说,他要申大义于天下,那是开头的官样文章,用王道包装霸道。到了这个时候,诸葛亮觉得不用羞羞答答、躲躲闪闪了,干脆就是“霸业可成”。诸葛亮敢于用“霸业”这两个字,充分说明了两个人已经换了一套话语,至于“情好日密”到导致刘备的老哥儿们关羽和张飞的不悦,不过是二人心心相印的一种效果罢了。

文章的立意在于:身居隆中、地处偏僻、名不见经传、实足年龄二十六岁的小青年,未出茅庐,天下三分的战略尽在指顾之间。二百多字,如此简洁,又如此深邃,这是中国史家笔法的精粹,也是中国文学语言的神品。

当然,这是《资治通鉴》的文本,《三国志》中,诸葛亮的话还不仅限于对现状的分析,他还有对未来的畅想:

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将军者乎?

后来的历史证明,孔明的这些话,是太乐观了,对自己的才能太自信了。从史学来说,这是诸葛亮的不足。陈寿在《三国志·诸葛氏集》中,对他在大权在握,宏图大展之际,做出这样的总结:“立法施度,整理戎旅,工械技巧,物究其极,科教严明,赏罚必信。无恶不惩,无善不显。至于吏不容奸,人怀自厉,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也。当此之时,亮之素志,进欲龙骧虎视,包括四海;退欲跨陵边疆,震荡宇内。”他担忧自己不在之日,没有人能完成统一中原的大业,于是屡屡用兵,但鲜有建树。这当然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关羽破坏了他的和孙权结成统一战线的路线,其二就是,他自己的才能毕竟有限。陈寿在《三国志·诸葛氏集》中说他“治戎为长,奇谋为短;理民之干,优于将略”。说白了,就是他是个行政干才,但不大会打仗。《三国演义》写他六出祁山,劳师动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故杜甫说他“出师未捷身先死”。

诸葛亮初见刘备时,倡言只要派一上将和刘备一起出征就能轻易取得胜利,是自信得有点天真了,但从文学上来说,这是很生动的一笔,正表现了这个二十六七岁的年轻人,多多少少有点浪漫,有点天真的空想。然而从史学来看,毕竟为后来的实践所证伪,这种不切实际的空谈,司马光是不可能赞赏的,所以,把它删减了。

作 者:孙绍振,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 辑:王朝军 zhengshi5@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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