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蕉风俳谐的形成及发展

2011-08-15 00:48孙苏平
关键词:俳句风雅芭蕉

邹 洁,孙苏平

(哈尔滨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哈尔滨150040)

试论蕉风俳谐的形成及发展

邹 洁,孙苏平

(哈尔滨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哈尔滨150040)

通过论述松尾芭蕉“蕉风俳谐”的形成与发展,对日本独有的诗歌形式俳谐的核心理念“风雅之诚”、“不易流行”、“轻灵”的特质进行了分析,得出以下结论:松尾芭蕉所创立的“蕉风俳谐”将俳谐提升至纯文学的高度,树立了日本诗歌精神的典范。

蕉风;风雅之诚;不易;流行;轻灵

俳谐在日本原本是注重机智、滑稽的一种文艺形式,正式名称为“俳谐连歌”,由连歌派生而来。连歌最早产生于平安朝末期,是由两名以上诗人对咏一首和歌的宫廷游戏。后来逐渐走向市民阶层,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大众化文艺形式。到了镰仓时代,连歌往往长达百句,称为“百韵”。结构上由长句(5—7—5)和短句(7—7)构成,具体作法是先由第一人作5—7—5(发句),再由第二人作7—7(胁句),第三人作第三联5—7—5,以此类推直至最后一人以7—7结句(扬句或举句)。连歌继承了中世的审美意识,是格调高雅的诗歌艺术。但到了室町时代,出现了以诙谐滑稽为主要目的的“俳谐连歌”(简称“俳谐”),并逐渐取代了连歌的地位。俳谐在形式上虽与连歌相同,但内容不再“曲高和寡”,更贴近城市新兴工商业者——町人的审美需求,以不时插入庸俗时髦的笑话为亮点。

如果说之前的连歌还带有浓厚的传统诗歌体裁——和歌的色彩的话,那么随着俳谐的出现,连歌逐渐由“高山流水”走向“下里巴人”,越来越偏离高雅艺术之路了。到了江户时代,俳谐深受大众的支持和欢迎,迎来了历史上的全盛期。此时出现了两大流派,即以松永贞德为中心的贞门俳谐,和以西山宗因为中心的谈林俳谐。贞门俳谐成立于江户早期,重视创作上的技巧,多用缘语(意义相关的两个词前后呼应增强表达效果的一种修辞手法)、挂词(利用谐音双关语增强表达效果的一种修辞手法)等修辞手法来产生幽默滑稽的效果。谈林俳谐产生于延宝年间,以大阪的新兴町人阶层为主体,特点是自由豪放、风格清新。但谈林俳谐到了晚期过于追求诙谐,不免流于卑俗,最终走向衰微。此后,日本的俳坛迫切需要一位新的领军人物,为俳谐的发展指出一条新路,而这个历史使命最终由松尾芭蕉完成。芭蕉最大的功绩是,在贞门、谈林两派成就的基础上把俳谐发展为具有高度艺术性的庶民诗,“使俳句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革命,俳句因此得以正式进入艺术殿堂,成为一种具有艺术真髓的文学形式”[1]。

松尾芭蕉于1644年生于故乡伊贺的一户普通农家。13岁丧父,开始跟随主公良忠(俳号蝉吟)。良忠是当时著名的贞门俳人,因此早期的芭蕉自然受到贞门俳谐的影响。以下两首是他早期的代表作:

月ぞしるべこなたへ入らせ旅の宿

明月似道标,指引旅客入我店。(笔者译)

姥桜さくや老後の思ひ出

姥樱正盛开,过后终将成追忆。(笔者译)

前一首用了挂词的修辞手法,“旅”与“給へ”谐音,既指旅途,又有向对方发出邀请来本店住宿之意,从而产生一语双关的幽默效果。后一首中,“姥桜”和“老後”存在意义上的关联构成缘语,暗指青春年少时无论多么娇艳,老后终将成为回忆,大大加强了表达效果。这两首俳句都具有明显的贞门俳谐的痕迹。

正当芭蕉热衷俳谐之时,年仅23岁的主公良忠因病去世,本想依靠良忠的信赖走上仕途的芭蕉不得已开始了漂泊不定的生活。但他并没有因此放弃俳谐的道路,几经辗转最终来到江户。此时正值贞门俳谐日渐衰微,谈林俳谐蒸蒸日上之时。他在江户和众多谈林俳人交往切磋,逐渐被谈林俳谐所吸引。1675年,他有幸参加了谈林创始人西山宗因主持的百韵俳谐大会,以此为契机,积极投身于谈林俳谐的创作中。1677年,芭蕉逐渐作为一名俳谐师崭露头角,被公认为当时三都十八名宗匠之一。不久,门下汇集弟子杉风、卜尺、岚兰、岚雪、螺舍、北鲲等二十一位弟子,刊行了《桃青门弟独吟廿歌仙》,对后世俳谐影响巨大的“蕉门”至此初具规模。

当时,俳谐宗匠的收入来源有二:一是为一些俳谐爱好者修改作品,收取一定的费用;二是应邀出席一些俳谐大会等活动,获得出席费用。因此,为了生活就必须拉拢、讨好、迎合对俳谐有兴趣的富有町人阶层和武士阶层。芭蕉对这种生活深感无奈和不满,认为这种生活离自己真正的追求相差甚远,甚至认为“尚不如乞丐”。于是他渐生退隐之心,并在附近的临川庵跟随佛顶禅师钻研禅学,参悟禅机,学习用禅机去观照世界。与此同时,芭蕉日益感受到谈林俳谐的奔放与游戏性在创作上的界限,意识到只有突破传统的藩篱才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于是他告别了江户城的繁华与喧嚣,告别了锦衣玉食的宗匠生活,独自一人隐居在隅田川东岸的深川草庵里。因门人李下赠芭蕉一株,后称之为“芭蕉庵”。草庵的生活简单而清贫,芭蕉时常阅读中日古典文学书籍,来汲取创作养料。这时期的作品基本都收录在其门人其角所编《虚栗》一书中。

雪の朝独リ干鮭を噛得タリ

清晨飘雪花,独啃鲑鱼干。(笔者译)

櫓の声波ヲうつて腸氷ル夜やなみだ

橹声阵阵响,寒夜冻肝肠。(笔者译)

这些诗句不同于芭蕉以前的作品,格调高雅,讲究炼字,充满汉诗文的韵律感和紧张感,展现出“闲淡枯寂”的精神境界。可见芭蕉在草庵的清贫生活中通过饱览群书、凝视自我,思索宇宙万物,试图超越谈林俳谐卑俗的一面,开辟一条超越世俗的“风雅”之道。后人以入住芭蕉庵为界,将他的创作分为前期和后期,可见草庵时期是“蕉风”形成的一个重要阶段。

为了将草庵中形成的俳谐理念加以印证,追求艺术上的实质性突破,1684年芭蕉踏上了旅途,并写下了一篇游记——《野曝纪行》,收录了他在旅途中的诗作。

猿を聞く人捨子に秋の風いかに

听得猿声悲,不堪弃儿秋风啼,谁个更惨凄。(郑民钦译)

芭蕉在这篇游记中写到:“行至富士川边,见一约三岁弃儿哀哀哭泣。双亲欲将孩儿弃置于湍流之中而不顾,以图熬度艰辛之世事,于心何忍。人命既如朝露,焉能不予留待。小草秋风,若非今夜凋零,便于明日枯萎。欲从衣袖中取食物与之。”[2]旅行为芭蕉提供了近距离接触社会,了解百姓疾苦的机会。他对路边弃儿的同情虽然最终归于天命,不会像在儒家思想浸淫下的中国古代诗人那样将矛头指向统治阶级,但标志着他的俳句业已走出往昔文字游戏的狭小视野,迈入了天地众生的广大领域。

馬に寐て残夢月遠し茶のけぶり

马背朦胧眠,惊醒晓梦残。

淡月衔远山,家家起茶烟。(郑民钦译)

这句俳谐是受我国唐代诗人杜牧《早行》一诗的启发。“垂鞭信马行,数里未鸡鸣。林下带残梦,叶飞时忽惊。霜凝孤鹤迥,月晓远山横。僮仆休辞险,时平路复平。”芭蕉在游记中写到:“阴历二十有余,月色朦胧,山麓昏暗,马上垂鞭,行数里未闻鸡鸣,如杜牧《早行》之残梦。竞至小夜中山,突忽惊异。”[2]这首诗无论在立意还是手法上,都受杜诗的直接影响。可见,在游历山水的过程中,芭蕉在不断地消化理解隐居草庵时熟读的中日典籍,并且将其提炼升华为新的俳谐精神。

明ぼのやしら魚しろきこと一寸

天色未破晓,漫步到海滨。

网里银鱼白,一寸照眼明。(郑民钦译)

这首俳谐是芭蕉于天色未晓的黎明时分看到的海边景色,显然受到杜甫《白小》中“白小群分命,天然二寸鱼”一句的启发。句中有光有色,形象逼真。

纵观整部《野曝纪行》,前半部和后半部风格差异很大。如下两句出自后半部:

草枕犬も時雨るかよるのこえ

深夜闻犬吠,莫非秋雨湿衣寒。(笔者译)

春なれや名もなき山の薄霞

疑是春来早,无名山丘笼烟霞。(笔者译)

前半部受中国汉诗文,特别是受李白、杜甫诗歌的影响明显。后半部汉诗文的痕迹逐渐淡薄,而以西行法师为代表的传统和歌的影响越来越强,开创了一种“闲寂”的俳谐美的境地。可以说,通过这次旅行,既排除了往日贞门俳谐和谈林俳谐的世俗之气,又摆脱了对中国汉诗文的单纯模仿,芭蕉的“蕉风”得以正式确立了。特别是从野曝之行回到深川草庵,芭蕉有一段闲云野鹤般悠然自得的日子,仰观日月星辰,俯看草木众生,愈发体会俳谐之奥义,咏出了后世称颂的名句: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

青蛙跃入古池中,扑通一声传清响。(笔者译)

“古池”和“青蛙”,一古一新,一静一动。青蛙跃入水池的一刻既是永恒的瞬间,又是瞬间的永恒,是刹那间时空的交汇,大自然的生命律动仿佛在这一声水响中在读者的心中久久回荡。

1687年8月,芭蕉在曾良、宗波的陪同下,出发前往鹿岛赏月。同年10月,又一次沿东海道前往关西旅行,途中的所见所感记录在《鹿岛纪行》和《负笈小文》中。这次旅行中,芭蕉遍访了古来和歌中歌咏过的名胜古迹,形成了和日本古典文学理念一脉相承,又有独自见解的风雅论。芭蕉认为:西行的和歌、宗祈的连歌、雪舟的绘画、利休的茶道之中,有一种共同的艺术精神,这就是所谓的“风雅”。接着他又提出“随顺造化,归于造化”的风雅观,认为人只有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才能获得一颗风雅之心。

1689年3月,芭蕉再次踏上旅途。这次他决心摆脱尘世的羁绊,选择更加艰苦的地方——奥羽北陆的旅途。他用了五个月走完了2400公里,又用了近五年时间写就了传世的名篇——《奥州小路》。奥州之行中,芭蕉认真思索着艺术创作的理论问题,后来提出了“不易流行”的见解。“不易”是指超越时空、永不变迁的文学的本质,而“流行”则指为了追求这种本质而在艺术手法、表现技巧上进行的不断创新,而将“不变”和“变”相对立的两方面统一起来的正是“风雅之诚”这一绝对理念。依据“不易流行”这一蕉风的基本理念,芭蕉创作了许多日本俳谐史上的经典名句。

夏草や兵どもが夢の跡

夏草凄凄古战场,功名终究成黄粱。(笔者译)

这首俳句是芭蕉来到奥州高馆古战场时的怀古感怀之作,日本历史上的著名英雄人物源义经曾在此浴血奋战,最终壮烈牺牲。“一岁一枯荣”的夏草与金戈铁马的古战场、血洒沙场的英雄人物产生高密度的时空联系,抒发作者人生如梦、功名终归尘土的无限感慨。

荒海や佐渡によこたふ天河

荒海滔滔断佐渡,银河闪耀横夜空。(笔者译)

佐渡为远离日本海海边的一座孤岛,因为地势险恶,自古为罪人流放地。此句作于银河横空、星光灿烂的七夕之夜,连牛郎织女都一年一度地重逢,佐渡岛上的囚犯却不能与家人团聚,是何等的孤独凄凉啊。波浪汹涌的“荒海”、地势险恶的佐渡岛与横卧夜空的“天河”,三个意象极具视觉、空间冲击力,给人带来心灵上的震撼。

五月雨をあつめて早し最上川

梅雨尽收最上川,水流湍急掀白浪。(笔者译)

最上川两岸山势陡峭,是日本三大激流之一,正值雨量丰沛的梅雨季节,水流自然更加湍急,仿佛汇集了梅雨季节的雨水。虽然没有对水势进行直接描写,充满力度与速度的一个“收(あつめて)”字足以调动读者去想象那惊心动魄的场面,体现出芭蕉深厚的的“炼字”功夫。

閑さや岩にしみ入蝉の声

禅院静寂沁心脾,蝉声一片透岩石。(笔者译)

幽静的禅院与聒噪的蝉声形成强烈的对比效果,“透(しみ)”字运用通感的修辞手法,打通了人的听觉、视觉和感觉,堪称神来之笔。值得注意的是,开头的“閑さや”一句以一颗禅心静观大千世界,反映出芭蕉“闲寂”的文艺主张。

到了晚年,芭蕉又提出了“轻灵(かるみ)”的俳谐主张。井本农一认为:“轻灵”本身并非美学理念,而是和“深厚(おもみ)”相对的概念。“深厚”是指注重主观和传统的风雅,而“轻灵”则排斥作者主观上刻意的风雅,通过生活中的小事物了无痕迹地发掘出新的诗意,即“不易流行”中的“流行”[3]。叶琳认为:“轻灵”是指“将俳谐所表现的平民性和通俗性继续发扬深化,把清爽、潇洒、直观、枯寂、平易等手法高度艺术化,排除主观意识和技巧,力求从通俗的事物中发现美的存在。”[4]总之,“轻灵”反对语言的沉重凝滞,主张平淡真实、浑然天成,体现了芭蕉晚年“高心归俗”的艺术境界。代表作品有:

秋深き隣は何をする人ぞ

深秋颇寂寥,不知邻居是何人?(笔者译)

可以想象,深秋季节加深了客居异乡的芭蕉心中的忧愁,不禁对邻居产生了兴趣。然而即使是比邻而居也互不相识,只能各自背负着孤独生活,在这种深深的孤独感中又对人与人之间的交流心存一丝憧憬。或许芭蕉认识到,这就是人类永远无法逃脱的宿命吧。

芭蕉的俳谐历经三百余年迄今仍脍炙人口,具有超越时空的无穷魅力。他注重斟字酌句、再三推敲,准确地描绘自然界的千变万化,细致地把握人情的微妙之处,再现人世间的种种真实,叩问人类存在的本质和真谛。在此基础上顺应世事的变迁,注重艺术的推陈出新。

芭蕉对旅行怀着无比的热忱,他的后半生几乎颠沛流离于日本各地,通过和自然风光、人文史迹及风俗人情的接触,不断磨砺俳句的艺术手法,提升俳句的艺术水平,追求理想中的诗歌最高境界——“风雅之诚”,使俳谐脱离了滑稽取乐的庸俗套路,最终成为一门雅俗共赏的高雅诗歌艺术。可以说,在日本漫长的诗歌史上,松尾芭蕉做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为后人树立起一座难以逾越的丰碑。

[1] 黄芳.芭蕉蕉风的形成及特色[J].四川外语学院学报,2000(7):39.

[2] 郑民钦.俳句的魅力——日本名句赏析[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8:196.

[3] 井本农一.芭蕉——その人生と芸術[M].日本:講談社,1993:218

[4] 叶琳.论松尾芭蕉及其风雅说的确立[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4(9):90.

The forming and develop of Syohu Haikai

ZOU Jie ,et al.
(Harbin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Harbin 150040,China)

This article discusses the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Matsuobasyo’s Syohuhaikai,and analyzes its core ideology:Fuganomakoto,Fuekiryuko and Karumi.The conclusion is that Syohuhaikai founded by Matsuobasyo improves the Haikai’s level,lets it become a new field of pure literature.Syohuhaikai has a far-reaching implication to the posterity,and sets a good example for the Japanese poetic spirit.

Syohu;Huga;Hueki;Ryuko;Karumi

I313.072

A

1009-8976(2011)02-0088-04

2011-03-04

2010年黑龙江省教育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项目编号:11552029)

邹洁(1978—),女(汉),江苏东海,硕士,讲师主要研究日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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