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内单身

2011-09-11 11:56胡竞舟
青春 2011年9期
关键词:李凯

◎ 胡竞舟

约定时间没到,乌丽就来了,坐在江边的一条长椅上,望着浑浊的江水发呆。她想,也许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次约会了。从网上相遇到相恋见面,他们用了五个半月时间,从狂热到冷静再到厌倦,才不到两个月。这是个消费时代,而爱情是最经不起消费的。

长江边上的这块绿地公园规划得很好,地上都用柏油和鹅卵石铺满,几乎直接挨着江水,天然的江滩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连生命力最顽强的蒲苇之类水生植物也没有了立足之地。江水软软地拍打江堤,大型运输船在江上来来回回,数千年文明史被推搡得前仰后合,完全乱了阵脚。靠岸边的水面上漂浮着肮脏的水沫、碎菊花瓣、油污、饮料瓶、鱼的尸体,它们以从未有过的确实可靠姿态,成为古老长江的最新脚注。公园里到处都是被园林工人仔细修剪过的观赏植物,它们看上去都像是流水线上下来的工业产品一样准确、单调,让人疲劳。乌丽看看时间,该到了。

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很不一样的灰白色石子,外形、大小都很规整。她走过去,发现是空的蜗牛壳,该有数百枚吧。一座死城。蜗牛壳风吹日晒得久了,稍稍一碰就碎裂开来。蜗牛都去了哪儿?集体自杀,还是出于无奈的冒死逃亡?这么多壳堆在那里,像一部关于蜗牛种群的史学巨著,无论是沧桑还是眼泪,都滤干凉透了,只剩下干巴巴的事件。乌丽像打量她的病人那样反复打量着眼前这些蜗牛壳。它们应该是一些符号吧?她想。

六月的天气,太阳意外凌厉,乌丽觉得自己快要化了。

一条长长的暗影投在那堆灰白色蜗牛壳上。乌丽没抬头,知道是李凯,也知道李凯的目光正从她的头顶向后,滑过她的背,腰,到脚。她还知道李凯在想什么。

李凯蹲下来,陪乌丽一起看蜗牛壳。好多人没房子住,蜗牛倒空出这么多来。他说。

这不是房子,是它们前世的记忆。

乌丽总是这么出其不意,让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什么招。这个女人总是拿着漂亮女人的架子,其实已经不年轻了。对一个男人来说,爱一张倍受岁月摧残的面容其实并不容易,需要调动起比年轻时候更多的激情、智慧和冒险精神,这是一笔昂贵的学费,弄不好就会家破人亡。不过乌丽不会,她是个只要还活着就会高举自尊大旗的女人。早些时候,乌丽曾问他,是否愿意为她离婚。李凯沉默了片刻,告诉她,不会。乌丽脸上的微笑立刻变得老旧了,说你就不怕我去找你老婆?李凯有些不悦,这是什么话?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说,你就不怕我去找你们郭院长?乌丽心跳陡然加快,脸色发白,半天没说话,巨大的不安将她击倒。刚认识李凯时,她很为这个男人所展现出来的能量得意,却没想到,危险正是来自这里,一直在她身边蛰伏着。万一自己得罪了他会怎样?他完全有能力不动声色地让她消失,将她吞没。

李凯不知道乌丽在想什么,却从她的神情中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他伸手在她已经晒得发烫的头发上抚了一把,算是打招呼,或是安慰。乌丽却觉得这个举动像是恩赐的意思,把头朝一边让了让。

乌丽是个心理医生,她的性格多少有些受职业影响,令人费解,像江南的梅雨季节,阴晴不定。更多时候她是阴郁的,脸上总带着心不在焉的厌倦表情。只有刚刚过去的几个月情况稍稍不同,而那段时间赶巧属于他,他很满足,再多,就招架不住了。即使是在他感到幸福的时候,心里也有一种莫名的沉重。这个女人的周围始终包裹着一层灰色的雾气,有时浓些,有时淡些。他想,如果他们能克服人性的弱点,一直坚持不见面,是不是就能拥有恒久的爱情呢?随即,李凯否定了这种幼稚的假设。

乌丽矜持了足够长的时间,终于抬起眼睛,马马虎虎冲李凯笑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的前世真和自己有过五百年缘分吗?乌丽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时针行走得有些慢,像是在经历这五百年。五百年前的世界一定是甜的,什么都可以拿来吃,空气、泉水,青草,甚至泥土。如今,就连生命力极其强大的爱情在这个充满污染的世界里,都变得和再生塑料制品一样索然无味,且有害。

李凯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拉着乌丽的手,坐到长椅上。乌丽懒洋洋的。李凯过去就曾多次想对她说,你离婚吧,重新找个知冷知热的人,过寻常女人的生活。可是他不能说,也没有资格说。他有自己的生活。

最近好吗?好像挺累的样子。

挺好啊!

我觉得你应该换个岗位,别干心理医生了。如果你想换,我可以帮你打招呼。

不用,你可千万别去找我们领导啊。我挺好的,干嘛要换岗位?再说,已经这把年纪了,能换什么岗?

李凯和乌丽医院的郭院长关系很熟,这让她一直不安。乌丽的声音里有故意强调的轻松,是一种拒绝窥探的姿态。李凯感觉到了,他从乌丽眼睛里看到一些像蜗牛壳那样灰白色的东西,她说那叫记忆。一直以来,她的旅行袋里装着太多不合时宜的东西,这决定了乌丽不会愉快。而他,只能选择对自己健康有益的生活。

这个下午,他们坐在滨江公园的长椅上,进行了外交官式的友好交谈,先互致问候,相互宽慰,再相互赞美。太阳偏西,皮肤越来越热,心里越来越冷,像两份油炸冰激凌。在挨够了礼貌时间段之后,乌丽站了起来。

最近单位事特忙,所以——

谁说不是呢,李凯欲言又止。

他们在滨江公园门口分手了。整个下午很文明,也很沉重,但一点没伤和气,看起来两个人是在共同做一件顺水推舟的事。也许以后还可以做朋友,从容地打招呼。

第二天,李凯发来短信,自己参加了一个支援西部的医疗小组,要去四川山区两年,那里不仅没有宽带,可能连手机信号也没有。虽然结束关系是乌丽所希望的,可他的行动也太迅速了一点。认识李凯曾使乌丽感叹,怎么好男人都做了别人的丈夫。现在看来,好男人也不一定就适合自己。

不过乌丽似乎也找不出什么可以抱怨的理由。在这个飞速旋转的时代,没有一点牵挂会被抛出去,牵挂太多也会被抛出去,最好的办法就是,先寻找,再删除。李凯的短信就具备了这种“删除好友”的意味。

曲终人散,该是熄灯关门的时候了。乌丽觉得这样也挺好。不过想想也真够巧的,连那十万大山都来帮他的忙。

梅雨季节,天气闷热,让人透不过气。李凯走后,乌丽的生活又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一种婚内的单身生活。空洞,缓慢,重复。乌丽的丈夫是个商人,常年在世界各地奔波,每年只赶在农历春节回来住些日子,每次都住不满一个月。后来从朋友那里传来消息,说他在美国与一个小女人同居。即便这样,乌丽也绝口不提离婚的事情。从表面上看,乌丽还是个幸福的女人。她身边有两个女同学至今没结婚,还有一个离婚了至今找不到合适的人再婚。她不想让自己和她们一样,最好的办法就是维持现状。

不过,她很快发现自己的生活已经被改变,再也回不去了。是位移?取代?还是消失?说不清楚,反正跟过去不一样,她找不到那种习惯性的按部就班了。就是那个道理,人一生中不可能跨过同一条河,哪怕离开村庄一天,那村庄都会与记忆中的有所不同。自己的脸也一样,人在不同的地方看见自己的脸会有不同的印象,现在乌丽就觉得镜子里的这张面孔有些陌生。是生活改变了,还是自己改变了?这张面孔每天与自己纠缠在一起,却又貌合神离,自行其事。

有这样一张脸的人,恐怕很快就要完蛋了。乌丽站在镜子跟前,用职业的眼光打量对面这个人,嘴角抿出一个自嘲的笑纹。

自从李凯走后,乌丽一直没和他联系过,甚至连手机里的电话号码都删除掉了。她相信李凯是为了回避她才去了四川山区。爱情已经失去,尊严就显得尤为重要。但在心里,乌丽并不觉得这件事情会这么匆忙结束,他们彼此根植太深,她还在等待。饭菜热在锅里,炉火熊熊燃烧,只等那阵敲门声。李凯那边却始终沉默着,乌丽这边也就沉默着。时间一长,等待渐渐变了味,成了一种折磨,像在沙漠中跋涉,身体中所有的水份都在迅速气化。乌丽滋润饱满的脸上日渐现出缺水的症状。

一个月后,乌丽上班的时候接到李凯电话。李凯说,自己已经到了四川,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刚刚才结束一个手术,有点累,有点想家。乌丽在上班,不好说什么,通话很快结束了。放下电话,乌丽笑了一下,坐在她对面的病人也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乌丽立刻板下脸,继续对病人进行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心理治疗。

原来他真的很忙,是自己想多了。乌丽心里倍觉温暖。在那么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牵挂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里无依无靠。她把那个码号提取出来,存入通讯录,心里有一种破镜重圆后的幸福感,柔软,安详。

乌丽曾在百无聊赖的时候给李凯发过几个短信,都没有回音。乌丽说服自己,也许他们那里真的没有手机信号。一天,乌丽去电信局办事,顺便打听,四川的山区里是不是没有手机信号?回答说,不会吧?现在都是卫星通讯,全球覆盖。当然也不排除在荒无人烟的深山里还有信号死角。回到家,乌丽开始逐个翻看和李凯有关的短信,看完一条删除一条,像举行一场凄凉的告别仪式,活着的向死去的坟墓里丢花瓣。活着的苍老、厌倦,死去的年轻、幸福。生命总是扼杀年轻,骨灰下面永远埋着热情,人类在一次又一次的无情淘汰中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尖刻和冷酷。删到最后一条时,手犹豫了。

窗外,一只风筝在空中越飞越高,几乎只剩一个小小的点,但依然能看出它摇头摆尾的样子。忽然线断了,风筝向更高处窜了一下,然后悠然地向远方飘去。乌丽的目光一直在追踪那只风筝,直到看不见。她问自己,那随风飘走的男人属于自己吗?无论是自己还是李凯都知道,从来就不。那自己再像妻子那样等待下去是不是有些无耻?她把目光收回来,拇指轻轻按下删除键。至此,她的手机再一次断了和李凯的所有维系。乌丽用这种方式在两人之间拉起了一道幕帘,把伤口藏起来,把体面留在外面。

其实,李凯的短信仍不定时地出现在乌丽手机里。每次乌丽都无法约束自己的手,把那个号码提取出来,重新存入手机。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赌气扔掉自己的玩具,却又马上捡回来。存些日子,觉得无趣,再删除。而李凯的短信常常在乌丽删除号码之后出现,成心似的。李凯临走前曾说过,我们是好朋友,永远是。现在发现这个定义意味深长。好朋友,也就是说,他们之间已经不存在任何责任和义务,只是朋友。可以联系,也可以不联系。

随着乌丽的耐心逐渐降低,删除电话号码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她记不清自己已经几次删除,几次存入。甚至担心手机是否会有记忆,如果有记忆,这些删除和存入记录一定会指证她是个疯子。终于有一天,乌丽发现,没有短信,通讯录里的手机号也没有了。李凯真的如断线的风筝那样不知去向,乌丽仿佛被突然到来的超低温冷冻起来,所有的意识都进入到休眠状态。她像一个梦游者,只剩下些模糊的意识在支撑着完成每天的生活内容。没有欲望,没有快乐,也没有不满,最主要的,是没有痛感。她变成了一株只有呼吸没有思想的植物。

她衣着不整,灰头土脸,像一个新丧的寡妇。几乎每次进办公室之前都要站在门口找钥匙,有时是忘了带,即使带了也找不到。有一回,乌丽竟然容许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和她一起在自己的包里翻找钥匙。面对这样一个失魂落魄的医生,病人自然有些不以为然。乌丽说一句,病人反驳一句。乌丽的双手开始高傲地颤抖起来,两眼紧紧盯着病人。病人问,你看着我干什么?乌丽脸上挂着微笑,冷冷地说,因为我讨厌你。病人跳起来,乌丽趁病人还没做出进一步反应,飞快跑出诊室。病人追出来,在走廊里跳脚,非要见院长,整个门诊大楼都为之震颤。病人要求赔偿精神损失费,开口就是五万,后来说到五千,全由乌丽出,事情才算了结。

没几天,乌丽参加市里的业务考核,成绩排在全院最后。院长把乌丽找去谈话,乌丽并没有表现出院长在属下脸上习惯见到的慌张和歉疚,相反,倒像草木灰一样心安理得。院长说,你最近状态不太好。乌丽说,是啊。院长说,要不,先换个环境试试?乌丽用失神的大眼睛看着院长。院长说,那你去资料室帮几天忙,那边最近在清理书目,人手不够,等忙完了你再回门诊。

乌丽转身离去,就像是从火车站候车室的座位上离去,与任何人不相干。看着乌丽消瘦的背影,院长觉得,乌丽像一幢被摧毁的精美建筑,正在风化,塌陷,所过之处,一路沙尘。

乌丽与李凯的关系,郭院长多少有些风闻,他不想点破,更不想介入。乌丽目前的状况确实需要别人的帮助,但不是李凯。李凯是自己的好朋友,是医学界不可多得的人才,前途无量。他绝不会让李凯搅缠到这种麻烦事情中去,影响今后的发展,乌丽只能独自想办法走过来。她是心理医生,应该能做到的。院长考虑再三,觉得资料室是个适合乌丽慢慢调整情绪的好地方。

乌丽去了资料室,搬了几摞书,就拍拍手上的灰,不干了。别人忙进忙出,她站在书架前,翻那些多少年没人看的旧书。那些喜欢在墙快倒时狠狠推一把的人民群众纷纷奔走相告,乌丽在这场悄悄传递的狂欢中被悄悄孤立了。不过她似乎并没有留意身边这些人,依然踏踏实实行进在自己的时间上。

下班以后,乌丽等人都走光了,拿出钥匙,去门诊大楼,打开心理诊室的门,把所有的抽屉翻个底朝天,一边翻一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任何一次开门关门声,或者下楼的脚步声,都足以让她绷得过紧的神经几乎断裂。她在寻找可能遗留在这里的李凯手机号。现在她有个强烈的冲动,就是打电话或发短信,告诉李凯自己丢了专业岗位。可是更为强硬的理智却在提醒、警告她,什么也别说,沉默比什么行动都好。

门诊室里的桌子上只有一些空白化验单,抽屉里几乎都是空的。她觉得自己正在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诊室里找遍了,没有,她迷迷糊糊退出来。诊室大门在她身后发出巨大的声响。乌丽站在走廊里,被吓住了,她不明白门为什么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动静,像是故意在大声宣告这里有个鬼鬼祟祟的人。她朝左边看过去,淡淡的夕阳光柱从走廊尽头的窗户里照进来,和门诊大楼一样古老的灰尘在光柱里瑟瑟发抖。乌丽刚把脸从左边转向右边,猛地看到值班警卫站在楼道口,一声不吭地看着她,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乌丽在警卫的注视下离开门诊大楼,感觉自己是被驱赶出来的。

回到家,乌丽像丢了魂似地在房间里走了两个来回,并没有得到任何东西的同情和安抚。这些东西都是乌丽一样一样从市场上千挑万选买回来的,平时觉得挺亲,可在她孤独的时候,它们却没有任何要与她分担的意思。真不是东西。

她来到书房,下意识地开始翻找起来。所有和那段时间有关的物件,笔记本、书籍、名片、纸条,都在她手里变得混乱不堪。最后,她的目光落在电脑上。

她打开电脑,登录聊天平台,在“我的好友”栏目上。鼠标在一个名叫“笋”的图标上点了一下,跳出一个对话框,乌丽键入:在吗?

没有回答。这样很好。如果他在,自己还能说什么,哭哭啼啼?那就太可笑了。乌丽点开他们的聊天记录,漫不经心地阅读起来。这些聊天记录实在长得够一部书,那时他们怎么会有那么多的时间聊天,简直不可思议。时过境迁,乌丽重新审视这些与自己息息相关的文字,很有些隔膜,无法复原当时的激情,通往现场的路径已经封闭,她只能作一个旁观者。

乌丽从心理医生的角度看,两个陌生人从相识到相爱,整个过程像洪水,雪崩,或泥石流,其中呈现出的力量让她觉得匪夷所思。从文字中,乌丽发现了一个极其善于伪装的灵魂。它的晦暗、沮丧和焦虑等所有破坏性因子都在对话中化作了孩子气的撒娇和神经质的柔情,彻底骗过了“笋”。乌丽回忆起来,自己是在情绪十分不稳定的情况下遇见“笋”的,而这时“笋”的妻子也不在身边,因此,关系进展十分迅速。他们互通生活状况,兴趣爱好,还有性。当看到其中一段文字说到家庭的苦恼时,乌丽感觉内脏被狠狠地搅动了一下,一阵眩晕。她不得不承认,在这段文字里激烈跳跃和扭动的灵魂才真正属于自己。它在她的身体里大小正合适,有同样的体温,同样的形状,只是过于沉重了。

乌丽飞快转动着鼠标上的滚珠,聊天文字水波纹一般自下而上荡漾出去,终于找到了李凯的电话号码。她把这组数字记在一张纸上,然后闭上眼睛,从书橱里随手抽出一本书,把纸条夹进去,再插回书橱。在确定这本书已经完全和其它书融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来时,才把眼睛睁开,回到书桌边。她想,非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应该不会再使用这个号码了。但她总对自己没有十分的把握。

她又在电脑上忙活一阵,找到删除聊天记录的按钮,鼠标一点,所有对话在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接着又把鼠标对准“笋”的图标,删除,同时勾选了将自己从对方名单中删除的选项。乌丽像一个溺水的人,李凯从船上把一根绳索的一端抛过来,接着又把另一端也抛到水里。如果另一端不在他的手里,她抓住的这根绳索,除了让她更加迅速地下沉以外,还有其它作用吗?如果没有用,还留它做什么?

看见那个几乎能发出熟悉口音的图标,她就忍不住去点。只要鼠标一点,所有的失意和寒酸立刻会毫无保留地暴露给对方。乌丽曾经对一个女病人说,被抛弃了不羞耻,让人知道自己被抛弃才是羞耻。在这个匆匆忙忙的世界里,谁遗忘谁就健康。那个女病人因被她爱的男人抛弃后,精神大受刺激,每天都到男人的单位去,闹得乌烟瘴气,最后被朋友和家人送到医院来就诊。乌丽最看不上这种歇斯底里的女人,输得不让人同情。静静地燃烧,静静地熄灭,强过所有声泪俱下和据理力争,这才是悲剧的动人之处。

直到晚上七点,邻居家雄壮的新闻联播开始,乌丽才忙完。头发灰白,满脸皱纹,心像一片干枯的树叶,不能碰,一碰即碎。她是借用李凯的手术刀,以最残忍的方式为自己进行刮骨疗伤,把生命中一块正在溃烂的肌体用手术刀切除,扔掉。这不怪别人,完全是她个人的事。

只能这样,也必须得这样。

医院资料室的图书早就清理完毕,院里没有通知乌丽回心理门诊,她也没有主动去要求。乌丽即使再迟钝,也从同事的态度中体会到了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冷落和疏远,她越发不想回到热闹嘈杂的门诊部去。这里有那么多书陪着,当她要知道它们在想什么时,就去翻开它们;想一个人待着时,所有的书都沉默不语。她已经习惯资料室的安静,甚至变得和那些旧书一样安静,浑身落满灰尘。

后来,院里为她配了一台电脑,这让她喜出望外。此后,她带着拼死一搏的决心展开了艰苦卓绝的自救行动。

这个自救工程也真够庞大,她常常同时与三、四个网友聊天,并约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她甚至下班都懒得回家,悄悄窝在资料室上网聊天,夜以继日。中医说,缺什么补什么。可乌丽越补越缺,越补窟窿越大,造成空前的情感空洞与记忆堵塞。她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越来越热,脸上泛出一层不自然的潮红,上下班总是步履匆匆,同事都误以为她已经走出梦魇,气色大有改善。甚至连她自己被也骗过了,脑子里时常会冒出一些想笑的念头,觉得这样活法也挺好。无牵无挂,来去如风。这种臆想出来的幸福像一层皑皑白雪,将乌丽情感中嶙峋的山峦彻底覆盖。只是当大树轰然倒下的那一天,人们才惊讶地发现,看上去枝叶繁茂的大树,其实根部早已腐烂断裂,真不知道这样的树根,是如何将健康繁荣的假象维持到最后。

几场雨下过之后,天气转凉。一天下午,乌丽正在网上和几个人聊天,接到一个电话,请她晚上出去吃饭。乌丽心猿意马地答应了。她在单位里挨到很晚才去约定的饭店,座中都是乌丽医学院的同班同学,多半已经结婚成家,有了孩子,事业、工作也都有了一些成就。聚在一起不容易,所以一端起酒杯就禁不住感慨万千,情绪激昂。乌丽坐在他们中间,就像一个局外人,只顾自己用手机上网。大家感觉到了乌丽的恍惚,纷纷把话题转向她。乌丽一边按键,一边被动招架。忽然想起今天从早到晚都看到街上人行色匆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就感叹说,现在中国人怎么了,整天大包小包往家搬东西,好像过了今天明天不过了似的。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啊?引来一阵哄笑,都说乌丽,你简直是仙女,不跟我们生活在一个空间里。绕了半天乌丽才听明白,原来是国庆节和中秋节合并在一起的七天长假。乌丽主动罚酒三杯,随后又频频举杯,很快就醉了,被人扶到沙发上休息,凌乱的头发盖去了半个脸,有种让人心酸的美丽,放在一旁的手机还在叫个不停。

第二天快中午的时候,乌丽在家中醒来。太阳已经从客厅正中退到窗台跟前,电视开着,里面没完没了地在播放一个电视购物广告,声调和表情极其夸张,每一句话都像是高空中扔下的炸弹,把观众的判断力炸得粉碎。昨晚自己回来开电视了吗?还做什么了?一点记不起来。她找到些零食塞进嘴里,然后开始盘算这七天长假做什么。想着想着,又来到书房,在还不确定自己要做什么的时候,一波接一波的翻找举动已经让她感到些许安慰。

七天里,她甚至把衣橱也清理了一遍,没有找到那张写着重要数字的纸片。他此刻在哪里呢,天边,还是眼前?他会想起她吗?也许此刻他正和老婆一起逛街购物,或者和新欢调情,把带着私密信息的手机号源源不断地发送到另一个女人的手机上。像李凯这种有事业、有阅历的男人,在这个由男人和女人合璧而成的世界里,永远都是稀缺资源,他们既是女人的克星,又是上天赐予女人的礼物,对天底下所有不是妻子的女人来说,他们还是上天用来毁灭她们的不二法器,是毒品。女人们都知道这一点,却无法抗拒宿命,星汉迢迢众里寻他,找到了,靠近他,拥有他,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最后结局却只是徒增他们的阅历,成为他们记忆中的零星碎片。夏娃偷尝禁果后,智慧之眼打开了,变成一个能思考、会甄别的聪明女人,而她的后代却远没这么幸运,往往在偷尝禁果后变得更加愚蠢。此刻的乌丽,正是带着这样一副既愚蠢又绝望的表情,与那些被她推翻在地的书籍面面相觑。

忽然,她眼前一亮,把手伸向夹杂在书籍里面的一个笔记本。现在只剩这本笔记本没有被翻找过了。她匆匆拿起从前翻到后,在她混乱破碎的动作中,一张纸片轻轻跳出来,滑过手臂,掉到地上。

乌丽把纸片拾起来,发现不是自己写的那张,而是李凯的字迹:很高兴能在这里遇见你。后面是他的手机号和办公室电话。那是在一次全市卫生系统工作会议上,他写给乌丽的。在那之前,他们已经见过一次面,乌丽对他来说,还算是个漂亮、神秘的女人,因此无论是语气还是字迹,都表现出男人在这种时候特有的欣喜和郑重其事。现在这张纸条只剩下化石的意义。

乌丽把纸片放一边,继续寻找,这次很快就找到了。她按这个号码给李凯发了个短信,很短,就一个惊叹号。然后,她把两张纸片叠在一起,撕碎,扔进垃圾篓。

院里在元旦前一天举办了一场文艺晚会,晚会快结束的时候,郭院长忽然接过话筒说,好长时间没有听乌丽唱歌了,在辞旧迎新之际,应该给大家唱个歌。同事立刻跟着起哄,乌丽推不掉,就唱了一首《康定情歌》。乌丽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放声唱歌了,心情就像西北高原的晴空,热烈奔放。晚会结束后,她还沉浸在兴奋当中,邀上几个同事一起去了歌舞厅。他们戏称刚才单位那场晚会是辞旧岁,现在才是真正开始迎新年,从此他们将开始新的生活。

乌丽又点唱了那首《康定情歌》,在歌厅里引来一片叫好声。这时,一个陌生男子走过来,请求与乌丽对唱《婚誓》,乌丽答应了。合作果然天衣无缝,两个人的声音都高亢、嘹亮,如阳光流泻,赢得满堂喝彩。后来,男子又邀请乌丽跳舞,乌丽半推半就,跟他走进舞池。就着闪烁不定的灯光,乌丽发现这个人似曾相识,她问男子,我们见过吗?男子微笑着反问,你觉得我们见过面吗?乌丽疑惑着摇摇头,确实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歌厅里不断变换的灯光把男子的面容分割得支离破碎,无法辨认。乌丽脑海里出现许多不同的场景,她把这张脸放进这些场景中去,都觉得不合适。音乐进入抒情慢板,男子举止庄重得体,和乌丽边跳着舞边说着话。原来,他也是和朋友一起到歌厅来消磨旧年的最后一个晚上,这让乌丽的戒心放了下来。音乐结束,乌丽把手从男子的手里抽出来,欠了欠身,刚说一声谢谢,突然黑暗中冲出个女人,照着乌丽脸上狠狠甩了两记耳光。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全场都傻了。只有那女人在缠缠绕绕的音乐伴奏下,诉说着男人的不忠和自己的不幸,并指着乌丽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专门勾引别人丈夫的狐狸精。众人这才明白,弄错了。泼辣女人被男子强行带离歌舞厅,一场迎接新生活的开场白就这样戛然而止。

乌丽被同事送回家,捧着头坐在沙发里,她的脸看上去像是阴阳人,一半绯红,一半灰黑。午夜时分,城市上空腾起缤纷的焰火,使满天的星星月亮都显得暗淡无光。四周鞭炮齐鸣,在密不透风的喧嚣中,手机短信的音乐显得激越、出众。乌丽拿起手机,居然看到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号码。这真是莫大的讽刺,他可真会挑时间。

你在哪里?

乌丽回:无处不在。

刚把手机放下,短信又来了:我回来出差,只有几天时间。你好吗?

乌丽冷笑,我好不好与你何干?

电话铃声激烈地响起来,带着明显的焦虑和不安。乌丽一看还是那个号码,立即把电话掐断。电话铃声执拗地响个不停,乌丽干脆把手机关掉,扔在沙发上。想了想,又拿过来,打开后盖,取出显卡,转身冲进厨房,把显卡扔进垃圾袋。精致的显卡与皱巴巴的垃圾袋格格不入,卡在垃圾袋的半中腰,有点誓死不肯同流合污的意思。她蹲下身,手向显卡伸过去,中途却改变方向,慢慢把垃圾袋拎起来,系好,来到楼下,在两只垃圾桶前面停下,一个是“可回收”,一个是“不可回收”,她踩开“不可回收”的桶盖,将手伸过去,手指轻轻一松,垃圾袋无声地掉了进去。就在这时,一束焰火升上夜空,绽放出奇异的亮光,把新年第一天的乌丽照得狰狞恐怖。

乌丽换了一个新的手机号。没有短信,也没有人打电话给她,世界变得很安静。可是她却没有能从这种安静中获得片刻休息。大脑就像染上病毒的电脑,琐琐屑屑的不快不断地来干扰正常的运行程序,只要操作删除键,病毒立刻就会自动复制,操作次数越多,复制越多。而她操作最多的就是删除那组数字。现在她已经不需去回忆,那组数字就刻在脑门上,不断重复,不断增加,抹都抹不掉。乌丽简直要崩溃了。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眼睛周围布满细碎皱纹。白天里,不仅找钥匙,找手机,找钱包,找日常用的所有东西,有时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住在哪里,整天为自己在哪里、要去哪里而费尽思量,惊慌失措。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时候,乌丽已经无法再坚持上班,休了病假。她的母亲和妹妹特意从外地赶来照顾她,无论乌丽有多么不愿意这种时候见到她们。

三个女人手忙脚乱地相处着,日子很漫长。每天,母亲都要举起挂在脖子上的眼镜细细地端详乌丽,端详完了就去拿药,逼乌丽吃下去,每次看她吃药都要重复说一遍,想开点。剩下的时间就是在厨房里吃力地对付着拖泥带水的各种蔬菜,她尽其所能地为乌丽做些好吃的。厨房小,战场一直延伸到客厅里,乌丽看着及其心烦。妹妹是辞了职来帮母亲的,对姐姐那些颠三倒四的事不感兴趣,她只喜欢摆弄姐姐桌子上的笔记本电脑。

开始乌丽碍于面子,还忍着,几天过去就有点忍不住了。有一回乌丽发现妹妹在翻看自己的文件夹,突然大吼一声“你干什么?滚开!”妹妹吓得哭起来,弄得母亲也很不开心,乌丽也挺后悔。后来趁她们睡觉的时候,打开电脑,把里面所有的文件全部删除,然后把电脑送到妹妹手上,表示这台电脑归她了。妹妹推辞不过,接来下,依然放在桌上,但再也没去碰过。

家里到处是女人,像墙一样,走到哪里都碰面。越这样,乌丽越是孤独得要死,像一个伤寒病人,任你裹多少层棉被,还是冷得发抖,寒气从心里冒出来。外面的世界已经远了,乌丽现在最紧迫想做的,就是摆脱掉这层粘在身上的蛛网。

母亲和妹妹在乌丽这里住了将近半年时间,大家都在天荒地老的绝望中相互搀扶着,安慰着,体谅着。生活像风一样在窗外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又是夏末秋初时节,乌丽的脸上开始有了一些红润。母亲悄悄和小女儿商量着什么时候回去合适,小女儿轻声说:早就想走了,人家都说,抑郁症是好不了的,总不能让我们在这里陪葬吧。话音刚落,乌丽正好进房间,气氛有些凝固。倒是乌丽先回过神来,装着什么也没发生似的,问她们在说什么。母亲赶紧用些废话搪塞过去,私下一再埋怨小女儿不该乱说话。

乌丽的情绪看上去一天好似一天,母亲和妹妹都挺高兴,认真地在合计回家的日子了。一个清晨,乌丽趁两个人在厨房忙早饭,像只被线牵着走的风筝,从窗口飘了出去。

飘出窗外的乌丽与自己的肉体分道扬镳,她看见自己穿着暗红色睡衣的身体像一朵被大风吹落的花,轻轻掉到草地上,凄美,慵懒,优雅。她很满意。

乌丽死后,李凯匆匆赶回来参加葬礼。李凯郭院长作了一次长谈,院长答应把乌丽使用过的电脑借给他。李凯像捧乌丽骨灰一样郑重地把电脑捧回自己的办公室,他一定要弄明白,乌丽为什么要自杀。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她在想什么,做什么。他把电脑的角角落落搜了个遍,再用特殊软件登录乌丽的聊天界面,从中调出乌丽过去所有的资料,包括被她删除的内容。现在,这台电脑就像是死者留给这个世界的大脑活体标本。

这个结果是乌丽绝没有想到的。在休病假前,她已经把电脑里的所有记录一一删除干净,哪里会想到电脑竟也和人脑一样,记忆一旦存入,就不可能被彻底删除,即使采用格式化的办法。

李凯得到的文字内容分两部分,一部分是聊天记录,如此海量的聊天记录让李凯颇感吃惊,他简直怀疑这不是一个人所为,不然非累死不可。而院长告诉李凯,这台电脑只有乌丽一个人使用。除聊天记录外,还有乌丽在调离工作岗位后写下的大量日记。现在,它们就像乌丽曾在滨江公园看到的那些蜗牛壳一样,神秘,伤感,催人泪下。很多日记开头是这样的:李凯,你在听吗?或者:李凯,我已经枯萎了,你在哪里?其中一篇日记中有这样的句子:爱情本身就是一个湮灭的过程。在焰火一样短暂而辉煌的生命旅程中,没有任何东西是恒久的,能抓住转瞬即逝的快乐就是胜者。还有一些日记内容惊人地雷同:我在寻找坚实的土地,可是找不到。我在找,一直在找。

李凯阅读这些文字,就仿佛将手放在乌丽的胸口,慢慢从胸口移到脖子,乳房,腰,腹部……她的心跳、体温和喜怒哀乐,以及思维在脑细胞中的每一次震颤和纠缠都清晰可辨。李凯无法再读下去,关掉了电脑。

经过协商,院长同意李凯买下这台电脑。李凯用了一天时间去商店挑选了一只大些的木质首饰盒,一块秀有花鸟的红缎子方巾,一套工具,一支电焊笔,一把小铁锹。第二天上午,李凯去了一趟滨江公园,回来后便无所事事,坐在办公室里,望着桌上乌丽的电脑,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下班以后,医院里已经看不到有人走动,李凯这才活过来。他拿出准备好的工具,开始拆卸那台电脑。在这个脑外科医生的眼里,电脑远比人脑更凶险,更应该引起人类的敬畏。因为它没有生命,不会死亡的东西是无敌的。他仔细地把每一个零件都拆卸下来,然后用剪刀剪断所有的线路,扔进垃圾桶。再把主板卸下来,用电焊笔把上面的结点一个一个地融化,不能融化的集成块,就用剪刀分解开,让它不可能再复原,然后跟那块已经面目全非的主板一起,放进首饰盒,再用红方巾盖在上面。又检查一遍桌子,哪怕是一个针尖大小的金属颗粒,他也把它小心地拣起来,放到红方巾下面。这些东西都存储着乌丽的记忆。

电脑全部分解完毕,李凯剪下一缕头发,轻轻放进首饰盒,合上盖子,然后塞进一只旅行袋里,离开了医院。

他来到滨江公园,找到一年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坐的那条长椅,目光再顺着椅子向西南角看过去,那堆空蜗牛壳还在,即使在惨淡的月光下也能看出它们破损的程度十分严重。

他拿出小铁锹,挖了一个坑,把那些蜗牛壳放进去,埋起来。然后从草丛中搬出白天找好的一块铺路用的大青石砖,用绳子把首饰盒跟青石砖绑在一起,顺着江堤放下去。绳子迅速向江心滑去,很快,就脱离了他的手。

从此,长江又多了一个脚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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