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王伯沆评批《红楼梦》之“运诗词意入白话”

2011-11-20 04:24李冬红
明清小说研究 2011年1期
关键词:白话评点红楼梦

·李冬红·

论王伯沆评批《红楼梦》之“运诗词意入白话”

·李冬红·

《红楼梦》评点中,王伯沆对《红楼梦》语言成就的研究是非常突出的。不仅有大量评语论到小说语言的很多方面,还给予一些富有价值的理论阐发,“运诗词意入白话”就是其中一“说”。王伯沆从小说语言雅化的角度,肯定《红楼梦》对诗词意境的艺术再现;而且比起“诗意”,更注重小说语言对“词意”的再现。这一认识在《红楼梦》评点中是比较突出的,对明清以来小说语言理论的发展来说,也是富有启发意义的内容。

王伯沆《红楼梦》评点诗词意白话化用

在《红楼梦》评点史上,民国时期的王伯沆①评批《红楼梦》,无论从时代还是从评批的内容来说,大致堪称评点派最后的巨著,然而有关研究一直很少。王氏评点对《红楼梦》语言成就的分析非常突出。不仅有大量评语论到小说语言的很多方面,还给予一些富有价值的理论阐发。关于小说语言的风格,王伯沆提出了“运诗词意入白话”的观点。

清人诸联评论《红楼梦》的语言说:“全部一百二十回书,吾以三字概之,曰真,曰新,曰文。”②意即《红楼梦》的语言既是真切自然的,也是新颖独创的,还是高度文学化的。《红楼梦》评点中,王伯沆从“运诗词意入白话”的角度,深入分析了《红楼梦》这种高度“文”化的语言特点。

“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③。早在《红楼梦》问世之初,脂砚斋就已看出“此书之妙皆从诗词句中泛出”④,最善于创设意境。例如第25回,写黛玉饭后看了两篇书,自觉无趣,同紫鹃、雪雁做了一回针线,更觉烦闷,“便倚着房门出了一回神”。脂批曰:“所谓‘闲倚绣房吹柳絮’是也。”⑤接着,写黛玉信步出来,“看阶下新迸出的稚笋,不觉出了院门”。脂批曰:“好好,妙妙,是翻‘笋根稚子无人见’句也。”⑥脂砚斋的这些批语,都是在说《红楼梦》中有诗的意境,而这种意境的创设又多是受到古典诗词的影响。

王伯沆也注意到《红楼梦》语言的这种美学风貌,并有进一步的理论总结。他多次批出小说中的“诗词意”。

例如第25回,写宝玉一早起来没有看见小红,便走出房门,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干旁有一个人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王伯沆批道:

从杜诗“微风倚少儿”、“日暮倚修竹”得来,妙,妙。

越不真切越好,正是“隔花人远天涯近”,解人亦难索也。

第1条是对“倚”字下批。王伯沆讲究用字要有来历,这个“倚”字就来自杜甫《宿昔》之“微风倚少儿”和《佳人》之“日暮倚修竹”诗句。真正言及这段文字的意境的是第2条批语。与脂批“试问观者,此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⑦的意思完全相同。所谓“隔花人远天涯近”,取自《西厢记》中“隔花阴,人远天涯近”的曲词,说的是崔莺莺开始喜欢上张生,含羞不敢表露。感叹两人虽然近隔花阴,却无法接近。相形之下,天涯都显得近了。这是一幅非常具有情感冲动的诗情画面。明白了这个曲词背景,再细想怡红院清晨海棠掩映中的小红,以及宝玉寻找眺望的目光,亦非“隔花人远天涯近”乎!尤其是王伯沆所谓的“越不真切越好”,直指诗之意境的神髓,较脂批更为深切。

当然,王伯沆引用前人诗句评点《红楼梦》文本的地方还有许多——不下30处,但绝大多数属于王氏的一种外延式的阅读联想,甚或有调侃的成分在内。比如第7回针对焦大“一味的好酒,喝醉了无人不骂”,王氏批曰“杜少陵诗云:‘酒阑插剑肝胆露’,何物老兵有此俊气!”又如第37回中写道:“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地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王伯沆的批语是:“记东坡题画雁诗有二句云:‘君从何处看,得此无人态’,为之一笑”等。而意在指出《红楼梦》在叙事描写时化用诗歌意境的批语,除上引一则外,另有第36回中,关于龄官说的一段话:“那雀儿虽不如人,他也有个老雀儿在窝里,你拿了他来宁这个劳什子,也忍得!”王氏认为此即昔人“劝君莫打三春鸟,子在巢中望母归(白居易《护生画集》)”之意;还有第109回中,写宝玉听得宝钗、袭人说黛玉成仙的话,想道:“果然也奇。我知道林妹妹死了,那一日不想几遍,怎么从没梦过”,王氏批曰:“偶忆黎二樵悼亡有句云:‘哀乐以来常梦鬼,死生无着转疑仙’,与此甚合”等少数几则。

因此,与脂批重在据已有诗词创设意境不同,王伯沆更多是从小说语言雅化的角度,考察《红楼梦》对诗之意境的艺术描绘。因为王伯沆有着丰富的诗词创作阅历,他对《红楼梦》中的自创诗意,即那些富有诗情画意的描写也是十分欣赏的。比如评第27回黛玉葬花“凄抑欲绝”,评第62回湘云醉卧“煞是一幅着色图”。特别是第30回龄官画蔷,王伯沆给出一条较长的批语:

“画蔷”一小事耳,篇中曲折写之,无一语不工,无一字不切,有离合,有韵致,洋洋洒洒,八九百言,真是一棘刺刻七十二狝猴手段。

“龄官画蔷”是写大有林黛玉之态的龄官,在蔷薇架下反复画一“蔷”字,使得隔着篱笆洞悄悄看她的宝玉痴心大动。龄官爱恋贾蔷,所画之“蔷”不是宝玉推想的“蔷薇花”之“蔷”,而是贾蔷之“蔷”。王伯沆认为,“画蔷”本属一件小事,《红楼梦》中的艺术描写却极尽曲折,且全从宝玉“看”上着笔:起初以为是东施效颦,学黛玉葬花,后来又当是作诗填词,直到下大雨了仍未解其意。而宝玉“意”中也有起伏:宝玉先是不敢造次,继而产生同情之心,最后片云致雨,自己已湿,尚思女孩(此时宝玉不知她是龄官)。里面的画痴了,局外的看痴了,身淋大雨竟浑然不觉。此处洋洋洒洒八九百言,字切语工,全是空中写神;而痴心之所钟,不同尘情;痴情之荡漾,令人意远。由这类批语可知,王伯沆对这种富有诗意的小说语言比较重视,且称赏有加。不单如此,王伯沆还在第13回的一条批语中予以总结:

运诗词意入白话,妍绝。

这条批语对应的正文是,凤姐“正和平儿灯下拥炉倦绣,早命浓熏绣被,二人睡下,屈指算行程(指贾琏和林黛玉南下),该到何处”。这里的情境基础是,自从贾琏送黛玉往扬州去后,凤姐心中无趣,每到晚间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下。因此,是夜“屈指算行程”的意态描写,使凤姐的思念牵挂之情跃然纸上。然而此情此境,正是古典诗词吟咏不绝的典型意境,《红楼梦》却用一段“白话”将这种思深情长的意境描绘了出来,同样具有“妍绝”的审美特征。王伯沆此批,明确肯定了白话语体在创造“诗性情境”方面的实力,突出了对“丰厚而纯净,凝练而自然,优雅而本色”⑧的小说语言的推重。分而述之,不仅可以运“诗意”入白话之如前所论,还可以运“词意”入白话之分析如下。

相对而言,王伯沆不像脂砚斋那样,常用古典诗词中的成句来提示《红楼梦》中的艺术意境,而是用一般意义的“词境”或“词意”等语,指点小说语言对“诗性情境”的艺术描绘。这与上文所论王伯沆称赏《红楼梦》自创诗意相似,但意义指向更为明确。例如第59回写宝钗晨起:

一日清晓,宝钗春困已醒,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及启户视之,见院中土润苔青,原来五更时落了几点微雨。

王伯沆批道:

绝妙词境。

这段描写不到50字,却写得意静神闲,词清笔倩。尤其是“搴帷下榻,微觉轻寒”、“土润苔青”等句,以轻浅的色调写出春浅余寒,细雨潜动的“清晓”景象,以及“轻寒”笼罩下贵族少女的淡淡哀愁和轻轻寂寞。景清情幽,含蓄有味,宛如李清照《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词境。其中除了几个四字句文言味儿较浓一些,其他都明白易晓,不以深文自饰。这种半文半白的风格,既写出了“绝妙词境”,又与宝钗庄重又趋时的意度相符。

又如第76回“中秋月夜闻笛”:

这里众人赏了一回桂花,又入席换暖酒来。正说着闲话,猛不防那壁厢桂花树下呜咽悠扬,吹出笛声来。趁着这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真令烦心顿释,万虑齐除,肃然起坐,默然相赏。……贾母道:“这还不大好,须得拣那好曲谱,越慢慢的吹来越好听。”……只听桂花阴里,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然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贾母不禁伤心,众人忙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换酒止笛。⑨

王伯沆批道:

全是词意化出,故觉幽风满纸。

“月夜闻笛”本就惹人心触神伤,何况是在“中秋月夜”!月朗风清,天空地静,笛声呜咽悠扬,愈益清越。月下闻笛即便一时心旷神怡,烦襟涤尽,奈何西风中“笛弄轻清”,笛音“越发凄凉”。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禁伤心”,正所谓“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之意也。此时此刻,其景也清,其情也真,其意也绵长不尽。这种境界,其实正是词的境界。

黑格尔指出:“艺术最重要的一方面从来就是寻找引人入胜的情境,就是寻找可以显现心灵方面的深刻而重要的旨趣和真正意蕴的那种情境。”⑩叙事艺术如小说、戏剧,也可以创造很多很美的意境。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比起“诗意”,王伯沆更注重小说语言对“词意”的再现。诗词同源异体,在抒写感情方面各有特点。“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诗之境阔,词之言长。”⑪相较而言,词境比诗境更为深隐曲折,“自其精细者言之”,更易于表达“诗中或不能尽”的“要眇之情,凄迷之境”⑫。《红楼梦》叙儿女之情,缠绵悱恻,深婉细腻,正与词体相宜。王伯沆指出有关描写由词意化出,颇有见地。特别是他提出的“运诗词意入白话”,强调把典雅的“诗词意”运化为书面白话,亦即使书面白话通过“诗词意”而雅化,从而创造富有诗意的小说语言。这种风格的语言不仅使《红楼梦》得以成为“文字兼语言之小说”(此处“文字”、“语言”当与“文言”、“白话”相对)⑬,较“文字小说”明白晓畅,又比“纯乎语言之小说”富有诗情画意;还对明清以来小说语言艺术的进一步发展,具有重要的促进作用。

可以说,王伯沆提出的“运诗词意入白话”的观点,远承脂砚斋的“炼字”理论,将诗评更加广泛深入地引入小说评点。小说语言“话须通俗”而不避“雅正”与“华美”,是明清以来小说语言艺术发展的总趋势,也是语言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一个主要标帜⑭,王伯沆关于“运诗词意入白话”的分析可谓示之以门径,意义非凡。因此,王伯沆关于小说艺术中化用诗词的论述,不仅在《红楼梦》评点中是比较突出的,对明清以来小说语言理论的发展来说,也是富有启发意义的内容。

注:

①王伯沆(1884—1944),名王瀣,江苏溧水人,他评点的《红楼梦》现有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王伯沆红楼梦批语汇录》(赵国璋、谈凤梁整理,上、下二册,1985年1月版)。

②诸联《红楼梦评》,见一粟《红楼梦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4版,第117页。

③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集》(第2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版,第226页。

④⑤⑥⑦脂砚斋甲戌本第25回双行批。见[法]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增订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版,第454、462、462、454页。

⑧刘上生《中国古代小说艺术史》,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3版,第510页。

⑨据北师大《红楼梦校注本》第七十六回,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

⑩[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版,第254页。

⑪王国维著,滕咸惠校注《〈人间词话〉新注》(修订本),齐鲁书社1986版,第41页。

⑫缪钺《诗词散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5页。

⑬狄平子《小说新语》,陈平原、夏晓虹《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一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版,第366页。

⑭马成生《明清小说作家论小说艺术》,北京团结出版社1989年版,第229页。

作者单位:山东曲阜师范大学文学院

责任编辑:魏文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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