违规影片《人山人海》如何获得公映?

牛萌

7月19日是导演蔡尚君的“大日子”。他的第二部长片《人山人海》在北京二环外有场小型看片会，来的都是圈中熟人，包括摇滚教父崔健、作家刘震云、导演何平、贾樟柯、管虎。十个月前，这部影片作为“惊喜电影”入围第6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并为蔡尚君捧回了最佳导演银狮奖。

得奖不是《人山人海》给蔡尚君带来的最后惊喜。在赴威尼斯参赛之时，《人山人海》尚没有通过电影局的审查，然而从威尼斯回国后，经过长达數月的删改，影片竟然拿到了放映许可证，即将于8月3日全国公映。

一开始就是个风险命题

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的蔡尚君原是话剧导演，他最早涉及电影创作，是参与导演张杨《爱情麻辣烫》、《洗澡》、《向日葵》三部电影的编剧。2006年，蔡尚君执导了自己的电影处女作《红色康拜因》，并拿到了一个塞萨洛尼基电影节大奖。

蔡尚君身形富态、面色和善，但他的电影风格却显得冷峻、沉重，与自身气质截然相反。 2008年，蔡尚君在《南方周末》看到一则“五兄弟千里追凶”的报道，深感兴趣，他找到《红色康拜因》的编剧顾峥、顾小白，三人一同到案件发生的贵州山区探访，选景，最终写出了这样一个故事：农民“老铁”的弟弟被人抢劫杀害，“老铁”决意千里追凶复仇。一路上他遭遇勒索、欺骗，内心发生变化，强暴旧日情人，抢了一辆摩托车，最后在一个煤矿里找到杀人凶手。凶手企图引爆矿井同归于尽，被众人打死。最终，“老铁”引爆了煤矿，一切灰飞烟灭。

“电影前半部分是个人的恩怨，后半部分说的则是一个群体、一个阶级。老铁和凶手都是最底层的无产者，一起仇杀把他们联系到了一起。到了煤矿这个环境里，他们面对的是更加黑暗、比他们恶太多的势力。”蔡尚君曾对媒体这样解读《人山人海》——很明显，在当下中国的电影环境，这是一个大胆犀利、风险很高的命题。

手机一关，去了威尼斯

两年后影片拍完，按照相关规定，2010年年底蔡尚君把影片送到电影局接受审查，以期获得公开放映、出国参赛等许可。尽管他事先就片中涉及警察、吸毒、案件等细节咨询过专业人士，但影片送审之后依然石沉大海。

2011年3月，时任威尼斯电影节主席的马克?穆勒来中国选片，在蔡尚君简陋的工作室里看完了《人山人海》。7月下旬，蔡尚君接到威尼斯电影节组委会正式通知，《人山人海》以“惊喜电影”的身份入围主竞赛单元，消息对外保密，留给他一个半月的时间做后期。

蔡尚君一再尝试与电影局沟通，希望能通过审查，以“合法身份证”出征威尼斯。然而依旧无果。无法过审的问题之一是影片“同归于尽”式的结尾，相关人员表示“还是让这些人活着吧”，此外没有提出更具体的修改意?见。

“电影局其实也积极地想和你沟通， 但现在没有具体的条文可以参照，所以我很难办，他们也很难办。”蔡尚君回忆。

8月底，蔡尚君无暇再等，一狠心，把手机关了，奔赴威尼斯。由于《人山人海》的投资方有香港公司，影片最终以香港电影的身份参赛。在威尼斯放映时，蔡尚君屡屡被记者问到“违规参赛”的问题，他只能回应：“如果我的电影真要被禁，我不是第一个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那一年娄烨解禁

在近二十年的独立电影史上，有很多先例可以预示蔡尚君的结局。1993年张元的《北京杂种》、1994年张艺谋的《活着》、1998年贾樟柯的《小武》、2000年姜文的《鬼子来了》、2001年娄烨的《苏州河》和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都因未通过审查即出国参赛而遭到处罚，轻则在国内禁映，重则对导演本人下“禁令”。贾樟柯便由于《小武》“违规”而从1999年到2004年被禁，导致他在这一期间拍摄的《站台》、《任逍遥》等作品都成为“地下电影”。

更有甚者，如娄烨，可说是因禁成名。2006年，娄烨执导的《颐和园》在未通过电影审查的情况下参加戛纳电影节，当年 9月1日，电影局一位副局长就当面宣读了对娄烨和制片人耐安的处罚决定：五年内不得从事相关电影业务。此后五年中，娄烨一直在欧洲拍摄电影，他坦言，一天天算着解禁的日子。

巧的是，在蔡尚君带着《人山人海》孤注一掷地走向威尼斯时，2011年9月，娄烨正式解禁。几个月后，娄烨带着新片《浮城谜事》的剧本再度走进电影局大门，这一回，电影局竟然只给了四五条修改意见，而且娄烨本人对这几条意见的评价也是“很中肯”。所有这些，似乎给向来紧张的电影审查刷上了一层难以言述的、自上而下暗藏着的某种浅浅的“和谐”色彩。著名影评人毕成功坦言，这两年官方的管制确乎“松了一些”。

对票房，我没有期待

从威尼斯回来，蔡尚君仍旧老老实实把影片送到电影局去审查，试图为《人山人海》争取公映的机会。尽管他心里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对搭档说，如果有事，就禁我一个人吧。

但《人山人海》和同样“涉嫌违规”的《白鹿原》都赶上了松动的当口。送审过程中，蔡尚君被电影局找去谈过两次话。挨批评是免不了的，言下之意，要搁在从前，肯定和娄烨一样，禁他五年。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受到这样的处罚，相关领导表示，让他自己好好想想怎么修改。

影片结尾的煤矿大爆炸仍然是个问题。有人说，要不把全片最后30分钟全剪了吧？但蔡尚君没有拍太多备用素材，剪掉之后无戏可补。三个月内，蔡尚君只好在原有基础上反复删改，往电影局送审了七八遍。最终，影片开头杀人犯从捅两刀改为了一刀，强暴戏份缩短，又补加了一些画外音，交待片中假警察的身份；结尾处煤矿虽然依旧爆炸，但“老铁”活着把杀人犯押送到了警察手里。

这个版本终于在2011年年底通过了审查。今年5月，《人山人海》拿到了上映许可证。同一时间，由于审查、删戏、“涉嫌违规”曾闹得沸沸扬扬的王全安作品《白鹿原》也排除万难，拿到了上映许可证。

“我觉得很好，就应该这样，可以从进步的角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应该让电影回到电影本身，让电影人变成自由的创作者，不能以一些外围的东西来限制电影与观众见面。这是官方对电影认识的一种进步。”独立导演王小帅向记者表示：“今天的这个情况来之不易，是很多导演十几年来付出努力，一步步争取来的。”

在王小帅看来，得奖的电影容易吸引媒体和观众的关注，这能起到些许 “保护”作用。然而如影评人毕成功所说，得奖或许是一定因素，“更多的可能是，经过审查之后，官方认为其实没什么特别敏感的东西。像娄烨的《颐和园》，就算得再多的大奖，也几乎不可能在国内上映”。

不论公映到底得益于审查体制里哪根神经的松动，眼下摆在蔡尚君面前的都已不再是政策问题，有了国际电影节的金漆和广电总局的许可，《人山人海》这样的电影能否经得起商业市场的考验?观众，将成为导演们最终要面对的下一题。

“《人山人海》投资600来万，我们没多少宣传发行的预算。对票房，我没有预期。”看着人头攒动的影院大厅，蔡尚君这样说。